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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礼物《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全本

沪剧迷 2010-2-16 00:25:16 显示全部楼层
第12章 鸿飞哪复计西东(2)

多年后问父亲,他只是说“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逼出来的。也许人类的基因里就蕴含了这种应急本领。  在人民法院调解我父母婚姻的日子里,丁是娥阿姨自觉形秽,在新社会的强大政治攻势下忍气吞声地离开了解洪元。“上艺”终于解散。1949年8月底,努力沪剧团成立,9月,丁是娥加盟施春轩的施家剧团,任副团长。半年多时间,丁团长业绩平平,声誉平平。这期间丁是娥也只能是混混,离开解洪元艺无长进。  1950春节期间,京、昆、越、沪等十二个剧种共襄盛举。沪剧界有六个团参加。“上施”的《赤叶河》,“文滨”的《别有天》、“中艺”的《幸福门》、“英华”的《水上吟》,“努力”的《王贵与李香香》因顾月珍卧病未能参演。这是共产党举办的第一次上海滩戏曲竞赛,这样的好机会丁是娥怎能不争一争,赛一赛?又听闻顾月珍卧病在家,竞赛中很自然地少了一个劲敌,岂不是天赐良机?否则真有点担心将生活中的好恶移至舞台,滥施同情于那位病怯怯的甜姐儿。而且解洪元是赛事的评委之一,懂戏懂沪剧,有发言权。  这一年的正月初一是公历2月17日,远在台湾的国民党于2月6日和16日派飞机轰炸上海,市区停电,东方不夜城瞬间漆黑一片。但是戏剧竞赛照常举行,按时开始。考虑市民出入的方便,市区停演夜场,日场照常,舞台上汽灯照明,丝竹弦板声声遏云。竞赛擂台中“上施”的《赤叶河》与“中艺”的《幸福门》双双闯过初赛,进入决赛,《赤》剧主演丁是娥志在夺魁。  决赛定于3月3日。那是农历正月十五晚上,上海滩已恢复了不夜城的光彩,小皇后戏院花灯璀璨,争奇斗艳,贵宾席上人头攒动,融洽温馨,有市委领导刘厚生等,也有誉满沪江的京剧名宿周信芳等,还有《解放日报》、《大公报》、《文汇报》等大小报纸的新闻记者。  大幕拉开,丁是娥俏丽鲜亮的亮相即赢得了彩声一片。“燕燕投河”是她精心琢磨的大段唱腔,如歌如吟,似诉似泣,清脆处像黄莺出谷,低回处像杜鹃啼血,一曲终了,满场回荡起掌声和赞叹。  演出现场反响强烈,落幕后,贵宾们进入后台贺喜,勖勉有加。丁是娥的心情恰如夜空中的圆月,涨满了期盼与兴奋。那时节评委不公开亮分,但却挡不住消息暗传,《赤叶河》喜获总分第一。压抑日久的丁是娥唇边眼角荡出笑意,期待着翘立沪江戏曲界首屈一指那份风光。孰料天有不测风云,揭晓的获奖名单竟是:第一名是中艺沪剧团的《幸福门》,第二名是东山越剧社的《万户更新》,《赤叶河》屈居第三。理由是前二名均为创作剧目,《赤叶河》为改编剧目。政府鼓励原创。  期望越高,失望越深。犹如水珠滴落在沸腾的油锅,爆出一场风波。  上施沪剧团拒绝领奖,并直言市文艺处剧艺室偏袒越剧压制沪剧。  1950年初的上海,依然被称做是东方巴黎、远东大都会、中国金融中心、资本主义最早萌芽之地,头顶有国民党飞机入侵的威胁,市民中风传第三次世界大战、蒋介石*等等,然而这个时候的共产党雍容大度,表现出海纳百川的胸怀和气魄。市文艺处先是发公函,约丁是娥去商谈,之后剧艺室主任与副主任同临后台,亲加抚慰。丁是娥卸却戏装,一身村姑打扮出来接待,表示第一名可以不要,但要公布每出戏的评奖总分。这岂不是让共产党人陷于尴尬境地吗?  主任刘厚生难以应允,摇头叹息。  伶牙俐齿的丁阿姨捡拾新词,咄咄逼人:“文艺是武器,好比一把锋利的刀子,会用的用得好,不会用的不当心反会伤了自己。”  副主任伊兵是浙江人,因喜欢家乡戏而在评奖时体现一点乡情也是情有可原,但令他想不到的是,个人的好恶最后变成政府对待各个地方剧种的态度问题。他从部队下来,哪里遇到过这样的顶撞和奚落,当场就反击:“你们再这样闹下去,我们共产党不管了。”  偏偏丁是娥满身是刺:“既然不管,那就不用再谈。”话音未落,村姑已飘然而去。(此情此景记录在《沪剧周刊》泛黄的报纸上,冯春尼棕色的笔记本里,以及老艺人的记忆里。)  此时的丁是娥阿姨可真是吃了豹子胆,顶撞了,嘲弄了,回到家里想想方有点后怕起来。  “阿姐,侬哪能啦?”这是温婉的小妹陈丽萍,端上一碗桂圆莲子羹。  “没啥。”丁是娥埋头舀汤喝。  丁是娥原不想让小妹分担烦恼,但小妹就是有本事用三句两句让丁把烦恼倒了出来。他们都一样不太有文化,但毕竟是一个可以说说真心话,也可以倒倒苦水的贴心人。自从与解洪元分手后,小妹就住进了丁家,照料她的起居,有时谈迟了两人就合睡一个被窝。小妹原是丁是娥的一个戏迷,于1945年相识,那时丁的亲妹肺病已重,小妹常来家帮忙,一年后亲妹死,在丁是娥悲痛欲绝的时候,小妹无意中就顶替了她亡妹的位置。丁阿姨是性情中人,常免不了要与人一决雌雄,以图一时痛快。小妹的性格正好相反,有她在,有些事就不会做得那样绝,小妹也会做做和稀泥的事,缓冲矛盾。小妹出阁,随丈夫去了香港,渐渐音息渺茫,令丁阿姨更加孤单。  解洪元的离去让丁是娥觉得颜面扫地;改天换地,让她的那些背景男人远她而去(如顾祝同的老丈人许俊英,杜月笙的账房先生黄国栋等);而身边拖累又十分沉重。上有老父,下有弱弟,自己领养了潘莉莉,潘家姑妈的两房子侄拖家带口地来投奔她,家中有七八张嘴嗷嗷待哺。她得挣钱啊,挣很多很多的钱。在这改朝换代之际,她既无权飞台湾,也无钱去美国,无可选择地定居上海,演她的戏。  原以为朝代变换,戏不变。哪知共产党来了跟随而来的是戏路也变。沪剧素有时尚的传统,曾经被誉为“西装旗袍戏”,差不多都是从富人的角度写穷人,演完了给人留下一个发财致富做上等人的白日梦,也可以说是灰姑娘的现代版;而《白毛女》和《小二黑结婚》等等却是用穷人的视野均贫富,求平等,演完了,富人变成了革命的对象,平等了的穷人还是穷人,但穷似乎变成了光荣的本钱。再往下还说明了什么,丁是娥是说不上来了。但她毕竟跟着新时尚跨出了第一步,出演了喜儿和小芹,确保主角地位不变。如果戏仅此演演也罢了,谁知新社会把顾月珍给拱了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下子把丁是娥也挤了出来,在世俗的眼里,她成了不贞不洁的女人,解洪元也为听共产党的话走回家庭去,与顾月珍重修旧好,还把千辛万苦创办的上艺剧团解散了。逼得她兵败麦城,被迫走入“施家”,与一个风光不再的施春轩合伙。事实是“上施”成立数月,就是拿不出一个响亮、进步的创作剧目,没有好剧目,哪能照亮丁是娥?她虽然处处表现进步,当然进入不了文管会领导的眼眸。
沪剧迷 2010-2-16 00:25:37 显示全部楼层
第12章 鸿飞哪复计西东(3)

都说共产党是个穷人的党,是个好人的党,看起来也像。穷人拥护,她也不能不拥护。只是她不清楚,若按共产党的算法自己算好人还是坏人?算穷人还是富人?会不会不好不坏不穷不富呢?如果真这样倒也不怕。怕只怕把她划入富人坏人的行列,“生活作风不检点”是共产党最反对的。共产党会把那个梁森挖出来吗?国民党都不容的人共产党能容吗?每每想到这个她就心惊肉跳。解放后,落魄的梁森数度叩门,企图延续旧情,借丁是娥之名以自保,屡招丁的讪笑与峻拒。一个男子,最后使用了最原始、最野蛮的手段,把她关在房内痛痛快快地狠打了一顿,打得她半个月出不了门。从此两人恩断义绝,梁森像阳光下的一滴水似的消失了。丁是娥下意识地摸摸脸颊,仿佛那时还残留着隐痛。  俗话说,以色相伺人者,色相衰,则宠幸失。1950年,丁阿姨二十七岁,豆蔻年华早过,一旦她失去舞台上的位置,她还能剩下什么呢?青春演艺饭吃不到永远的,传统女子倚夫仗子,但这些她都没有。虽说旧时代的男人们都喜欢她,送金送银送钻送房子,但哪怕是送上两处私宅,却依然不想送一顶花轿把她抬进家门。当然细想想是没有必要把她娶回去,因为她早就没了生育承传的能力,早在十九岁上为梁森奉献,之后领养了解家邻居之女潘莉莉,但能靠她养老吗?忽然间她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无根无基无依无靠。旧有的生活教会她如果有钱,将来的日子或许还可以过好。  正是由于对未来莫名的恐慌,1950年1月20日“是娥机绣缝纫学校”正式招生,中英文磨石子招牌由冯春尼镌刻,钉于英士路(今淡水路)复兴中路口。至今我还保存一张名片,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名片,泛黄,污旧,字迹依然清晰黝黑。可以视为丁阿姨为自己预留的一条后路。  春节演出的事丁是娥得罪了文艺界领导,让刘厚生和伊兵觉得难堪,但由于解洪元从中作了有效的斡旋,最终在竞赛委员会范围之内取得共识,评奖委员会干事和“上施”代表各作自我批评,检讨不足,然后文艺处领导总结,双方各后退一步,和稀泥的结果沪剧剧目让“中艺”的《幸福门》与“上施”的《赤叶河》并列荣誉奖,“英华”的《水上吟》获二等奖,“文滨”的《别有洞天》获三等奖。  1950年的3月真是一个不寻常的月份。  颁奖那天,解洪元代表沪剧界领奖,丁是娥登台领取荣誉奖。散会时两人擦肩而过,相逢一笑尽在不言中,也算是丁是娥原谅了解洪元。  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啼。同是3月,解洪元回家不及两月,生日庆宴上的喜气便消失殆尽。先是解洪元救场至合同期满,之后努力沪剧团解散,同时医生也温言相劝,劝顾月珍安心养病,切莫急于重登舞台。此话并非虚假,但由于心中芥蒂未除,顾月珍反疑丈夫另有隐情,连连追问,惹恼了解洪元。此时的解洪元正春风得意,封建的三妻四妾观念并未除去,加之一些老红军老革命的换妻传闻,不觉冲口而出:“侬顶真做啥?连毛泽东也讨好几个老婆……”  顾月珍向墙上看一眼,她心中的领袖与菩萨共受香火,心中的话她不能与丈夫说,不能与小孩说,只能在每天供香的时候悄悄跟毛主席和朱总司令说,共产党领袖在顾月珍心中比菩萨还重要,丈夫自己心存不轨却诬陷领袖,怎不叫她不暴怒:“侬瞎三话四,侬诬蔑人民的大救星!侬给我滚出去!”一个“滚”字出口,如利剑斩断夫妻情缘。解洪元悻悻离去。1950年3月,顾月珍重递离婚诉状,这一次是破镜子彻底摔破了。  很快上海市初级人民法院宣布解洪元与顾月珍离婚的消息,一双儿女及星村私宅判归女方。解当庭表态,仍愿意维持星村十号家庭完整。法院判员告知,双方均有上诉权,或维持原判,或改变原判,夫妻重圆。  离开法院的解洪元仍觉歉意,千错万错是他先错,顾月珍的爱虽然让他不堪重负,但顾月珍为他生儿育女使他解门有后功不可没;虽然法院把小洋楼与子女都判给了顾月珍,但顾月珍带着儿女,却还带着他的亲妈,所以他哪怕走到天边依然对星村十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1950年3月的解洪元离开了元配,既不能与情人合作,也无法与妻子重圆,不得已于4月10日与洪秀英组成沪声剧团。  5月1日《婚姻法》正式公布,明确规定实行一夫一妻制。我母亲心生悔意,悔不该与丈夫离异。她企求的不就是丈夫离开那个丁是娥而回到自己的身边吗?后来,她多次对我说:“《婚姻法》早公布一两个月,我就不会离婚了。”那么,她可以申请复婚呀!但是,她的自尊心又不允许她自撤诉状。彷徨无主之际,筱文滨邀请她去香港旅行演出月余,她也想外出散散心再行定夺。由于在香港演出不多,收入有限,她于困难之际,仍写信给解洪元。解洪元立即给她寄去百元,她则典当了自己的纯银漱口杯和刮舌板,为解洪元买了精美的装有香烟的打火机和派克笔,希望成为和好的桥梁。  机缘错失再难挽回。香港归来,许多沪剧艺人参加了上海第二届地方戏曲研究班,解洪元为沪剧中队的中队长,丁是娥、顾月珍分别为分队长。在研究班上,解洪元一本正经,公事公办,对顾月珍很冷淡,甚至顾月珍给他礼物,他也只是淡淡地道一声“谢谢”,再无叙爱续情的表示。顾月珍当然不知道,她去香港月余,解洪元与丁是娥来往密切。  解洪元、顾月珍婚姻解体的消息飘啊飘啊,不可避免地飘入丁是娥的耳朵,她暗暗高兴。原本丁、解之间的私情初起于游戏,只当是生活重压之下的一种调味品,彼此皆为自由身。这样的方式比较适合丁是娥,她不希望被婚姻捆绑,更不希望失去蜂拥的男性。但没想到她与解的关系给顾月珍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以致使星村十号散伙,这倒让她觉得这打“牙祭”似的私情有趣起来,她似乎也在别人的不快乐中捡到了私下的快乐。很自然的她会对解洪元更亲热一点,解洪元也诚如瞎子吃汤圆心知肚明。在不能回到星村十号的日子里,解洪元在丁是娥面前乖得像一只顺毛宠物狗。丁曾拷问自己,如果时局一直不变,如果没有星村十号的阻隔,她会与之缔结秦晋之好吗?她从晚上问到早上,依然觉得不可能。因为说到底解洪元跟她一样充其量只是一个舞台上的名角而已。可哪知新社会从根上颠覆了她固有的人生观,新社会的道德风尚又限制了她的性随意,也限制了她对多个男人的超乎寻常的要求。这才渐渐地让丁是娥意识到做人的规则有了变化,人生需要重新定位。
沪剧迷 2010-2-16 00:26:02 显示全部楼层
第12章 鸿飞哪复计西东(4)

自古以来艺伶需要众星捧月,戏迷也像影迷一样要有万千之众才好。丁是娥是十里洋场的宁馨儿,崛起于战后的上海滩,浸淫于好莱坞式的时髦,神往于金元帝国的自由开放,她的奋斗与拼搏本是为了切断与原生社会的脐带。出道以后,曾一度风头出足,戏院门口少男少女恭候、蜂拥;走在街上也会招来一帮戏迷,要签名要合影,多少人以与她说上一句话为荣,这种让她晕乎乎醉醺醺的感觉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听说丁是娥有过这样一个戏迷,绰号叫“无所谓”。他家里不是太有钱,却也不是穷光蛋,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丁是娥,他却每天有闲泡在丁身边,曾一度有丁的地方必有“无所谓”,鞍前马后地侍候,似乎只要看见丁是娥,他就心满意足了。为此常有人寻他开心,说:“你的皮夹子被小偷撮去了。”他看也不看:“无所谓。”再说:“你儿子生病啦!”答:“无所谓。”有人小跑着过来报信:“你家房子着火了!”他依然会说:“无所谓。”久而久之谁也不知道他姓啥名啥。时隔半个多世纪提起“无所谓”,老人们仍会会心一笑。  “上艺”解散,丁阿姨走入“上施”,丁父便把解洪元拒之门外,斥之为拆白党,嫌他解散“上艺”,嫌他无私房奉送,无厚礼进贡,以致父女争吵,老人以回湖州乡下为要挟,迫使女儿重择情侣,可老人哪里知道,这个时候的解洪元对丁是娥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解放后,解洪元像一只机敏的猎犬活力充沛,又俨然成了沪剧界的一方代表而非一团代表,凡有人群的地方必有解洪元,有热闹之处也必有解洪元,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共产党信任他,他也紧紧跟着共产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上艺”瓦解前后,解洪元的蒸蒸日上、头角峥嵘激起了丁是娥极大的好奇心,而好奇心往往是关注与爱意的起点。从这个时候起,丁是娥阿姨的眼里才真正有了解洪元。旧社会的沪剧皇帝似乎转瞬间变为政治新星,这哪怕是国民党的飞机在头顶扔炸弹的时候,解洪元依然坚信国民党反攻不了大陆,天下是共产党的。而这种对于时局的判断永远只属于男人,并且解洪元不同于演艺界的别的男朋友,他有政治头脑。私下里她也问过他:你这么积极想做啥?他说,他渴望成为一个能吃公家饭的共产党人。之后她问自己该怎么办?那些旧日朋友在红旗一闪之际皆作鸟兽散,走了的走了,躲了的躲了,有一些是她主动回避。应该说解洪元身上那些热气腾腾的新气象还是感染了她,也影响了她,她被解洪元身上诸多的光华闪花了眼:沪剧公会执委会主任、上海市沪剧改进协会主任委员、上海市影剧工会沪剧分会主席,等等,解洪元简直红得发紫。不论丁是娥有多能干,但再能干的女人依然不能与男人比。而解洪元的脑子与解洪元带来的信息正是她所迫切需要的,只要解洪元找上门来,丁是娥定是眉开眼笑,她把此视作上苍对自己的垂爱。  丁阿姨自己没有文化,缺少判断力,丁父就更加没有头脑了,所以当解洪元被丁父挡在门外的时候,丁是娥则是火冒三丈,与父亲大吵大闹,以致断绝了对老父的供养,双方僵持三月之久,终以老人妥协告终。  1950年3月以后,丁家大门对解洪元敞开,渐渐的有了半个主人的地位。  从1950年到1953年,上海沪剧界发生了哪些大事呢?  解洪元的沪声剧团维持不到四个月,旋即于8月与丁是娥一起组建了集体所有制的新上艺沪剧团,强强联合重又成为戏台搭档。  1950年9月,顾月珍也赶紧重建集体所有制的努力沪剧团;1952年1月“上艺”、“中艺”解散,成立民办公助的上海沪剧团,解洪元为团长,邵滨孙、丁是娥、石筱英为副团长。  1953年2月3日,民办公助的上海沪剧团经上海市文教委员会批准,成为唯一国营的上海市人民沪剧团,团长流泽(文化局干部,兼任很多团的团长),副团长解洪元,艺委会主任邵滨孙,副主任丁是娥、石筱英。  1953年9月,陈荣兰从部队转业到上海市人民沪剧团,1954年被任命为副团长,兼党支部书记。解洪元改任艺委会副主任,此后便渐渐疏离政治,政治地位与艺术地位的下坡路由此时开始;而丁是娥与我母亲顾月珍则作为旧艺人的代表完成了脱胎换骨的改造,后来,于1958年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上海沪剧名角中的第一批党员,步入了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  这三四年时间里,中国大地发生了最大的大事是抗美援朝。中国人民解放军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中国人民最大的心愿就是团结一致打击美国佬。1951年6月6日中国文联要求加强抗美援朝宣传,举办义演、义展、义卖,将所得捐献飞机大炮。豫剧演员常香玉率先义演捐献“香玉号”飞机,旋踵之间,各剧种纷纷响应,沪剧界于7月14日在新光大戏院隆重义演反映解放前后三年间上海一石库门内六户人家不同生存状态的新戏《一千零一夜》,参与演出者二百二十余人,可谓是群英荟萃。主事者是沪剧界义演工作委员会主任委员解洪元。  沪剧界呈现空前团结与通力合作。7月12至13日通宵排戏,14日就正式登台演出,每天日、夜两场。原定四天义演八场,谁知观众热情如沸,票房外排起了购票长龙,结果延长义演日期为十二天二十四场,使捐献一尊大炮变成了一架“沪剧号”飞机。  此举轰动了上海滩。然而二百三十余人协力合作的一次义演要旷日持久地维持十二天,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名伶各有脾气,朝夕相处中谁都难以保证旧有的宿怨不擦出火星,酿成灾祸。演出临将结束之时,解洪元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给他带来麻烦的恰恰是他最亲近的两个女人,丁是娥与顾月珍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导火线是我那不懂事的弟弟,三岁的小星儿。  新光大戏院地处闹市,参演的演员太多,管理也成为一道难题。后台热闹得像茶馆,各名伶家的保姆及子女常去嬉戏。奶妈小凤香喜欢带着星儿与别家的保姆聊天。小星儿胖嘟嘟,嘴甜甜,很讨人喜欢。那一天,奶妈聊得忘乎所以,小星儿就一个人开溜,东探探,西看看,一不留神滑进了丁是娥的小化妆间。  丁是娥在剧中扮演舞女,有一套自备的行头是一条缀镶晶晶亮亮珠片的跳舞裙,在灯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彩,刚刚由管服装的熨平,挂在衣架上。小星儿被珠片吸引,悄悄蹭近,伸出小手摸摸看看。  “不许摸,啥地方来的小赤佬,滚出去!”丁是娥从妆镜中看见小男孩乱动她的戏装,火冒三丈,车转身吼道。
沪剧迷 2010-2-16 00:26:26 显示全部楼层
第12章 鸿飞哪复计西东(5)

大人瞪眼,小孩撅嘴。小星儿娇生惯养,一直是心肝宝贝,冷不丁遭詈骂,激起逆反心理,一双小手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搓揉跳舞裙。丁是娥起身轰撵,气咻咻甩出一串咒骂。小星儿闪躲奔跑,奔至妆台边,眼看要被抓住,抬手就拉下一个亮晶晶的瓶子扔向大人,丁是娥侧身避过,清脆一声劈啪,满屋腾浮出清清幽幽的芳香。  那是一瓶丁阿姨最为心爱的法国香水。丁阿姨秀眉倒竖,一把抓住星儿,一记响亮的耳光。“哇——”星儿放声痛哭。哭声牵来了小凤香。心急慌忙奔进门,一把抱起星儿,猛地愣住了:胖嘟嘟的脸上印着红红的五根手指印。  冤家路窄。小凤香的出现就像一只黄蜂把尾刺蜇入丁是娥的心扉,她认识小凤香,这无疑是解宅的小王子了。预料此事不会轻易了结,干脆先发制人,一句接一句数落奶妈不带好小囡。小凤香不敢回嘴,只好一声声好言拍哄星儿。只是小星儿不依不饶地嚎啕大哭,围观的人群密密麻麻,淤塞了房门。忽然人群浮动,托起一个轻轻的耳语:顾月珍来了。拥挤的人们自动向两边闪开,让出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顾月珍急匆匆心慌慌,掠过众人,跨过门槛,蹲下身子一把搂住小星儿,察看小星儿脸上的掌印。半晌才起身,盯着丁是娥,眼睛里射出来的不是光而是一团愤怒的火。  大庭广众之下,丁是娥不愿露怯,目光冷冷斜视对方。这时围观者屏气凝息,鸦雀无声,只有小孩的哭声长长短短撕裂着空间。顾月珍手拉着小星儿,一寸寸一步步缓缓逼近。伶牙俐齿的丁是娥素来泼辣刁蛮,而对渐渐逼近的母子俩忽然觉得唇干舌燥,气短心怯,一时找不出抵挡的词语。但她不肯后退,不想解释,更不愿道歉,她相信,顾月珍奈何不了她。  丁是娥从未当过真正的母亲,也就难以知道舔犊情深。在幼犊受到伤害时,哪怕是温柔的绵羊也会变成勇猛的老虎。  啪——响亮清脆、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护犊之情,夺夫之恨,全都凝结在这一记耳光里了。  一霎间,空气冻结了,丁是娥冷傲的目光折断了,跌入了迷乱,她不能想象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扇她耳光。  顾月珍也被自己不理智的行为惊呆了,愣愣地举着巴掌,久久没能放下。围观者也惊呆了,他们怀疑是不是看见了海市蜃楼。丁是娥倒退几步,紧咬嘴唇,捂住火辣辣的脸颊,强忍酸楚的泪花。奇耻大辱,切肤之痛使她清醒,她忍不下这样的羞辱,吞不下这样的恶气,不慌不忙绾起衣袖,捋捋头发,准备出击。  周围起哄了,嘁嘁嚓嚓的声音牵制了她,她看见了不友善的目光,听见了交头接耳的声响,她清楚人们同情的天平往哪儿倾斜。  顾月珍凛然的目光压抑了她,那是包含一切的以死相拼的犹如火山爆发的滚滚岩浆。顾珊珊如一支离弦的箭,冲出人群护在母亲身边,像一只毫不畏惧的小牛犊子。  难道去和一个黄毛丫头扭打?  欲进欲退费思量,正在左右为难之时人群又是一阵骚动:解洪元来了。  解洪元不想露面,但事态的发展使他不得不露面:一边是元配的发妻和亲子,一边是情人。而自己又是义演的主任,万一影响了沪剧界的飞机怎么办?万般地不得已,也只能硬硬头皮来了。小星儿不懂事,看见父亲便扑上去,摇摆着父亲的腿,呜呜咽咽地喊:“爹爹,她打我,她打我!”  丁是娥看见解洪元倒是心里一定,振振有词强占三分理:“侬是义委会主任,这种小囡放到后台来捣蛋,侬管不管?侬的前妻出手打人?侬管不管?”  “前妻”二字咬音清晰,被强调成了重音。  尴尬、焦躁催化出对独子的厌烦,解洪元顺手一推,骂声出口:“侬这个小赤佬,跑到后台做啥来?”  上海话里的“小赤佬”有时候是表示亲昵,也有时候表示厌恶。但三岁的幼儿哪里读得懂?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会推搡自己,于是就一屁股跌落在尘埃里,伤心欲绝地啼哭。尖锐的哭声撕裂做母亲的心,顾月珍颤抖着手指,蹦出了一句粗鲁:“侬没良心,为了这种骚货,打自己的亲儿子!”  众目睽睽,情势紧逼,再顾不得一夜夫妻百日恩。解洪元一本正经,板起面孔,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顾月珍同志,带小囡到后台来,要自家看好。大家同台唱戏,争争吵吵动手打人总是不对的。”  女人是感性的动物,一声“同志”,几句指责,我父亲公开站到了情人一边,轰毁了我母亲最后一丝希望。如果说初级法院判离时,顾月珍还指望借助法律能给解洪元留一条回家的路,那么“新上艺”的成立已经使顾月珍明白夫妻很难重圆,而这一次解洪元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表现,更伤透了她的心,曾经有过的恩爱就像是阳光下的雪人,消融得无影无踪。  昔日的好夫妻公开决裂,我父亲随之做出更加过分的行为,把一双儿女与亲生老母一起扔给我母亲,不承担星村十号一分一厘的赡养费。他似乎故意要与顾月珍势不两立,从经济上到事业上都与前妻作对,摆出一副欺侮弱者的架式。顾月珍忍无可忍只好状子重递,并向上一级法院申诉,重申离婚意愿,并追究前夫的歧视行为。  上海市中级法院接受了顾月珍的诉状,庭审的恰恰是一位女审判长,天平倾向于原告,同情弱者遭遇,赞赏她的努力,支持她的独立,明确表示,女人要自力更生,不一定非要依靠男人。何况,顾月珍已不比从前,早就是戏曲研究班的学习模范,争演革命戏的一团之长。《文汇报》上也有专文赞扬她,大标题就是“贤妻良母变成学习好模范”。  据资料统计,在新《婚姻法》颁布之后的一年之内,全国共有一百万名妇女离婚。在那样的大背景下,开庭,休庭;再开庭,再休庭,终于在1951年年底由中院判定离婚,解洪元必须负担离异后子女的抚养费,每月一百元。  爱情是排他的,爱之深,恨之切,结果双方都走向了情感的不归路。虽然母亲从心底依然深爱父亲,母亲的病体也最需要感情的慰抚,可是母亲在《婚姻法》轰轰烈烈的宣传中,希望诉诸法律唤醒解洪元,还她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万万没有想到的却是把父亲推向了丁是娥阿姨那里,感情这东西只能疏不能堵,过激的行为只会促使对方更迅速地走向反面,走向了母亲最不希望的支离破碎。一个丁阿姨搅乱了我的家,一个丁阿姨从母亲手里夺走了我父亲。从此两个女人势不两立,无论情感无论事业终身为敌。  这个结至死都不曾解开。
沪剧迷 2010-2-16 00:26:45 显示全部楼层
第12章 鸿飞哪复计西东(6)

自从父亲与丁阿姨好上后,每每见到发妻总是心虚理短,另外也觉得顾月珍太认死理了,变成一个麻烦,所以有很多次为工作路过星村十号,他低低头快速经过,“三过家门而不入”,“不入”不是像大禹为了治水,也不是不想入,而是想避开矛盾绕道走,有几次遇见保姆,有几次遇见老母,他也避过了。保姆说闲话搬是非,他可以不管;老母在背后“阿毛阿毛”地叫,可以当作不听见的时候就权当不听见,实在是对面遭遇了,找个借口,三言两语过后拔腿就走。对于奶奶,父亲是再清楚不过了,他再是不孝,再是犯错,奶奶会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永远原谅亲儿子。眼不见心不烦,多望一眼这座小楼都让他不舒服。可是父亲从不为我们想想,我和弟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家里需要有一个好父亲,你路过哪怕是进来看我们一眼,抱一抱我们……  有时候我想,离婚究竟对谁更有利呢?在初级法院里我的父亲曾口口声声要维护星村十号的完整,一等进了中级法院,在反反复复的庭审过程中,虽然他逃不脱薄情郎的指责,同时又失去了梳理羽毛的暖巢,父亲彻底被伤害,也伤透了心,婚姻瓦解了,父亲从此卸下了情感负疚的包袱。走出法院,忽然一身轻松,如释重负。再忖忖,他仿佛用经济换得了情感的自由。  在这个过程中,丁阿姨才是胜利者。但她真的胜利了么?也未必。在与解洪元的关系上,她也丢足了分。由于顾月珍的再一次上诉,法庭把她列为“解洪元的通奸者”,在全中国人民都为《婚姻法》颁布敲锣打鼓的时候,她却被法院传讯,要她出庭去认“错”,不,是认罪。这让她,一个未曾有过合法婚姻的单身女子如何面对世俗的舆论?濒临开庭,她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不想出庭,但必须有一个人能代她出庭,思来想去也只有亲生老父能当此重任。可是老父潘成忠发了耿脾气,因为他一直不赞成解、丁交往。直闹到对簿公堂了,丁阿姨才去求父亲,牢骚满腹也不便计较。在出庭这件事上,让丁阿姨再一次感受到钱的魅力,正是多多地塞了些钱,穷苦出身的父亲终于答应代女儿走上法庭受屈。虽然潘成忠一直依傍着女儿,但钱总还是不够花,人穷志也短啊。  10月22日是最后的庭审,丁阿姨在家中坐立不安,潘成忠归来一一学舌:顾月珍如何当庭谴责,解洪元如何理屈气短,女判长如何袒护原告。听得丁是娥七窍冒烟,看谁都不顺眼,动不动就摔东西,吓得养女潘莉莉和新来的娘姨不敢出声。  度过了最艰难的十月底,解洪元单身了,她也单身,两个单身贵族理当走到一起去,可是他俩并没有很快结婚。  丁是娥阿姨是在两年后才完成了她的身份转化,由地下情人走向婚姻殿堂,1953年终成合法夫妻。
沪剧迷 2010-2-16 00:27:05 显示全部楼层
第13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1)

1951年年底,星村十号暖巢倾覆,宿鸟惊飞。  两位老太太,一个白胖丰润,一个黑瘦枯涩,对坐无语。  法庭裁决,房主从解洪元换成顾月珍。舆论谴责解洪元喜新厌旧。作为解洪元的母亲与大姨,于情于理都不宜再滞留于老宅。  灶披间阴暗潮湿,小方桌冰冷坚硬,老姐妹一人一杯茶,却早已失却温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倒尽了话别之词。最让小阿婆伤心的是给儿子打电话,问他如何安排她俩,解洪元支支吾吾推托敷衍:  “勿想住星村,可以住到浦东黄家,生活费会按月送去。”  生活费,生活费,难道仅仅是生活费的问题吗?早就习惯了浦西都市生活的小阿婆,享用了电灯电话和抽水马桶,难道还要再去当浦东乡下人?想当初姐妹俩一个富裕一个贫穷,因为贫穷,妹妹只好给人做了小,幸亏争气的肚子让她有了子嗣,并且依仗儿子的发达把晚景凄凉的姐姐接来享福。人老了,其实只是一口饭一张床的事,哪里知道这样的福没有几年,生活又将她抛入了起伏的浪谷。如今连自己的日子都没了着落,老姐姐呢?再让她回去受穷受气?小阿婆日盼夜盼,就盼望含饴弄孙,怎么舍得离开一双孙子孙女?小阿婆真正想不通,儿子从一无所有到千辛万苦地撑起一幢小洋楼,媳妇贤惠,儿女成双,还有什么不满足?阿毛真是有福勿会享,何苦为了“摘钩头”这样一个女人抛妻别子离母?让她这么一把老骨头老无归处。“积谷防饥,养儿防老”是千年的老话。可老话有什么用?不抵饥,不御寒;也许得怪儿媳妇不宽容,睁一眼闭一眼不就没有事情了?……嗨,新社会!  小星儿虚龄四岁了,长得白白胖胖,会跑会跳十分可爱。小阿婆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抱大了,能离得了吗?仿佛星儿满月流水宴的排场和热闹还历历在目。“小阿婆!大阿婆!”奶声奶气地只须叫喊一声,就会把两个老太太的柔肠唤断。星儿过来了,拉拉小阿婆,又拉拉大阿婆:“吃茶,吃茶!”小星儿学着小阿婆招待客人的上海腔说话,两老太相视一笑,嘴咧到一半就僵成了苦笑。  “嗨——”长长一声叹息。  孙孙太小了,一双童眼哪里看得懂两个阿婆的忧愁。小阿婆摸摸星儿的小脑袋想,小家伙怎么离得了自己啊?老姐俩相望一眼,真是说也多余,不说也多余,无可奈何花落去。  儿子出走了,婆婆还能留下吗?婆婆都不能留下,婆婆的姐姐就更没有理由留下了。归去归去,只能归去!虽然不知何处是归宿。  这个时候,顾月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不一会就像一片无根的云飘至厨房门口,冰雪聪慧的儿媳望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当然也许她早就把这一切都想定了:  “姆妈,侬要走,愿意搭丁是娥住一起,我不会反对。”  她说到这里望一眼婆婆,见婆婆皱上了眉头马上又说:“侬要留在此地,我养侬。”  婆婆眼睛睁得溜圆,脖子都伸长了,以为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我有粥吃侬吃粥,我有饭吃侬吃饭。”顾月珍说完又补了一句,“大阿婆也一样。留下来一道过日子。”  温言热语熨平了小阿婆起伏的心湖,两行老泪无声落下。要强的小阿婆一生也没有掉过几次泪,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儿子走了,媳妇挽留,她当然愿意留下;若是与丁是娥住一起,即便是“摘钩头”同意接纳她,她也不敢去。丁是娥“摘”进不“摘”出,与顾月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亲儿子靠不住却要靠儿媳,老泪长流不止,想想自己对儿媳也有亏欠,心里更觉歉意,不用权衡她便决定留下,和儿媳共命运,守护属于她的孙儿孙女。  对顾月珍来说,也许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早在改编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时候,她就把这种属于新女性的思想改进了剧本,主角素芬不再投江自尽,而是带着抗儿和婆婆去寻找新的生活。  小阿婆劝大阿婆也留下,老姐妹有商有量共同扶持这个家。大阿婆说让她好好想想。若论喜欢,她当然喜欢星村十号,这里有一间属于她的亭子间,外甥宽容、媳妇温和,使她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可是暖巢倾覆,甥媳收留婆婆已属额外,怎可以再搭上一个婆婆的姐姐呢?人哪,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必须活着,但对一个没有子嗣没有生活来源的老妇人来说,“活着”二字是多么的不易?本指望晚年依靠曾经苦心抚养的弟弟。但弟弟收入微薄,弟媳锱铢计较。虽然回去是一万个不称心,但是古言“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留在这里岂不是增加顾月珍的负担么?捡起最后一份自尊吧,回弟弟家,哪怕是弟媳天天给脸色看也应回去,看来只能默默回忆往昔的富足和热闹来抵挡粗粝的窘迫和冷淡了。  大阿婆决意要走,决意回到居处狭窄的弟弟家,去承受弟弟的无奈与弟媳的唠叨。  大阿婆的脾气像半温的开水,处事慢条斯理有条不紊。童年的我从心底里依恋大阿婆,惧怕小阿婆,但是我太不懂事,根本不知道家里已遇地震。那几天,见她一件一件地收拾物件,分别装进皮箱与网篮,徐徐腾空那只荷绿色的衣橱,细细擦抹那面晶亮亮的穿衣镜,我也从不去想一想为什么。  那年,我九岁。春夏之交盲肠发炎,大阿婆只晓得去玉佛寺抓香灰逼我吞下去,小阿婆只会在门口拉住游方郎中,等到我腹痛如绞,盲肠已穿孔,腹腔全面感染,病势日重一日,每日大呼小叫,小阿婆还以为我是撒娇,不予理睬。病情延宕一月,阵痛转为剧痛,九岁的小人儿高烧不退,昏厥虚脱。请来的中医郎中只上楼瞧了一眼,就推茶杯,拒酬金,撩袍出门跳上三轮车:“准备后事吧。”小阿婆这才急了,电话告诉爹爹。  上个世纪初叶的上海市民,说求医吃药,通常指的是中医汤剂,看西医是富人家的事,动手术更是支付不起诊疗费,再加上小阿婆的传统观念重男轻女,我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诊治。等父亲像一阵风似的刮回星村十号,抱起我直奔大华医院院长室,我已命在旦夕。院长主刀,先后两度手术方击退死神,抢回一条小命,但终因体质虚弱休学一年。这时弄堂内外早已传遍家庭变故的消息,可是我就是那么迟钝,浑然不觉星村十号已是“妈妈一个家,爸爸一个家”。虽然脑袋上扎着一对小辫子,只要身体稍稍有一点好,疯玩起来仍像个野小子。  那天,我溜进大阿婆的亭子间,只见她往穿衣镜上呵气,一下一下地用干抹布擦拭。我的小手往镜面上一贴,立刻留下墨黑的一只小手印。大阿婆长叹一声,牵着我去卫生间洗净小手,回到亭子间,递给我一块干抹布,要我擦去那几道黑手印。我撅起小嘴不情不愿地抹,黑印变浅了,却成为灰乎乎一大片。大阿婆慌慌忙忙地夺过抹布,又是呵气,又是擦抹,我看着觉得没趣,扭身想走。
沪剧迷 2010-2-16 00:27:24 显示全部楼层
第13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2)

大阿婆拖住我,打开橱门,里面已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只方形饼干筒,那是只印有白雪公主的饼干筒。  我喜欢这只饼干筒,白雪公主的美丽,七个小矮人的憨厚,像柔柔的丝线绊住我的脚,里面有甜甜的小饼干。每次大阿婆总会摸出几块来甜甜我的嘴。我的眼睛像长出了手,伸进了饼干筒。大阿婆晃动它,咣啷咣啷,里面饼干没有多少啦!  大阿婆是不是舍不得了?正当我分神之际,大阿婆把整只饼干筒抱给我:  “阿波囡,送给侬。”  我怀疑耳朵出了问题。这只饼干筒是大阿婆的粮仓,是我的梦想。  “送给侬,送给侬,送给阿波囡!”  大阿婆一字一句地重复,老眼凄迷,嘴一咧,笑出一朵秋菊。那个时代的一只饼干筒就是一笔财富,再加上筒外画着漂亮的白雪公主与可爱的小矮人,别说有多吸引人了。我半信半疑,紧紧地抱牢白雪公主,一步一步地后退,忐忑不安地心跳,生怕大阿婆突然改变主意,又拿了回去。  果然,大阿婆捉住了我的小胳膊,不许我走。我脚下迟疑,哐啷一声,饼干筒摔在地上。大阿婆急得咂嘴,抱起饼干筒,掏出小手绢擦了又擦,居然重新递给我,顺势把我拖到穿衣镜前,文不对题地告诫我以后不要弄脏镜面,并念念有词地说:  “阿波囡,记牢:婚镜常新,夫妻常亲。”  什么意思?我不懂,也无意弄懂。这时楼梯上响起母亲的脚步声,扭头望去,见母亲要去卫生间,我抱着白雪公主奔向母亲,对母亲鹦鹉学舌:“婚镜常新,夫妻常亲。”母亲闻言,身子像风中秋叶摇晃起来,扶着我的肩返回卧室,一下子跌坐在床上,自言自语:“大衣橱是结婚辰光买的。”  我不懂母亲的哀伤,只顾卖弄漂亮的白雪公主,母亲这才惊醒过来。她拿一方手绢,倒出筒内的饼干,递给我,也不顾我一脸的不满,又吩咐珊珊出门。没多久,珊珊拎回许多糕点,母亲一样一样地码放于饼干筒内,又从床头柜里拿了些东西,一手抱着饼干筒,一手牵着我,来到亭子间。  大阿婆的房间纤尘不染,明净雅洁,一箱一篮静静地卧在屋角,荷绿色的大衣橱镜擦拭得闪闪发光。依墙的小圆桌上供奉着观音大士,佛像前的紫铜大香炉内插着三支线香,浓浓的印度香散发出奇异的浓香。大阿婆花白的发髻油光水滑,纹丝不乱,紫酱色的旧棉袍干干净净,姜黄色的开司米缕花披肩不时发出淡淡的樟脑气息。  大阿婆双目微闭,嘴唇微微翕动,双手合十端坐于木椅上。人与佛同映于镜中,佛坐成了人,人坐成了佛,连线香也仿佛有了灵性,一分分,一寸寸,燃亮,闪红,转暗,成灰。但是,灰烬不跌落也不粉碎,傲然地立于香炉之上。  我喜欢大阿婆。自我初见大阿婆的那天起,我就喜欢她的随和与慈祥。她从不刻意修饰自己,从不精心收拾居室,也从不坚持自己的一得之见,随遇而安。可是那一天,佛前燃香,暗暗祈祷,又为的是什么呢?母亲不忍惊动她,悄悄后退。大阿婆双目微睁,送出话音:  “婚镜常新,夫妻常亲。”  又是这一句话。听得母亲脸色煞白,泪光闪闪,把饼干筒和小纸包递给我,推我送给大阿婆。这样的话是要求母亲作反省么?也许宿命的大阿婆也只是学说了一句老话,至于这话的含义谁都很难说清楚,但谁又能说听不懂呢?婚姻里蕴含的学问是一部大书,“白头偕老”是愿望,是目标,是结果,可是要真正地做到白头偕老,却要做一生的努力。既有双方共同的付出,也有任何一方的宽大容忍和付出牺牲。在这个依然从属于男性的社会里,女性要维护婚姻,就要不停地擦拭“婚镜”,这里面有柔性的技巧问题。母亲正当三十岁,如果放在大户人家,可能会有许多承古沿袭的应对“技巧”,父母或许会给她许多有益的指点,而对于贫寒出身的母亲,一切都只能依仗自己,生活中连一个可以直抒胸臆一泻心曲的密友都没有,一切一切的麻烦只能全凭感觉,如果说能有什么依承的话,那就是来自古戏文。  幸亏解放了,柔弱的母亲从新生的祖国那里找到了精神上的靠山,从代表新思想新文化的《白毛女》那里看到了女性独立的前景,离婚似乎已不像旧时代那样可怕,自立自强,为自己争一口气,为儿女争一口气,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出来,让解洪元看看“我不是弱者”。不是弱者又有什么用?她也常问自己,为什么每一次扪心自问,最后总是要跑出一个解洪元来?离了,已经成为陌路人了,为什么还是要时时想着他?背负起一双儿女,还要主动承担赡养他的老母,难道这是她的宿命?难道在她的一生里只有一个男人让她刻骨铭心?如果冷静地想,离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可是为什么依然有那么多的理不清、割不断?解洪元啊解洪元,你倒是轻松,甩甩手,转转身,不带走一片云彩,却让我,一个患有肺痨的女人挑起如此沉重的生活担子!  当天傍晚,一辆三轮车停在后门口,由解先生雇定,但他本人却没有露面。珊珊奉命从剧场赶回,代为送行。先提箱后提篮,送大阿婆上了三轮车,车出小弄堂,珊珊急急喊停,刮风一样飞奔上楼,抱下白雪公主和小纸包一起硬是塞上了三轮车。  我馋馋地目送我的白雪公主饼干筒远去。  此后,每逢年节,母亲常让珊珊带着我去看大阿婆,捎上糕点和小纸包,我这才知道纸包里包的是大阿婆的零花钱。大阿婆的弟弟只有两间房,她在外间既是客厅又是儿童卧室的屋角搭了一只小床。大阿婆一看见我,她那双平和的眼眸里就珠光闪闪:  “阿波囡又长高了。”  她把我拉入她的怀里,眼对眼地望着我,她眼睛里射出来的慈祥像一个冬天的太阳,温温的暖暖的,但那光的热却不含力度。自然大阿婆很喜欢我们去看她,也许这已成为她一年中的盛大节日,见到我,总是摸摸我的脸拉拉我的手,那一双目力渐渐衰退有些灰暗的老眼涨满了愉悦,“小阿婆好吗”,“你姆妈好吗”,“你爹爹好吗”,一个一个地问过去。仿佛是我让她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当这一声声问候像查户口似的查了个遍,访问也即濒临尾声,我们走了,大阿婆用眷恋的目光送我,直到又一年降临,再一次上门。  在大阿婆走后,全上海开始了户籍普查活动。  户籍警上门来重新登记户口。一进门就寻户主顾月珍,我母亲尚未起床,小阿婆又像老鹰似的挺身挡驾,不让公家人惊吵儿媳。  对于日新月异的新社会,小阿婆怎么也跟不上趟。家庭破碎,她不去埋怨父亲,而是把怨恨转嫁在母亲的戏迷学生身上,也即是那个学生将“男女平权”的新思想带给母亲的,否则借给阿月珍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和儿子离婚。同时她也抱怨提倡妇女解放的公家人,男女不平等在中国几千年了,难道说平等就平等了?平等有什么好?让我这个有儿子的老婆子无处可去!她怨恨公家人。
沪剧迷 2010-2-16 00:27:44 显示全部楼层
第13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3)

尽管公家人是笑嘻嘻地走进门,她的脸还是拉得长长的,一副被得罪的样子。户籍警问:  “顾月珍同志呢?”  “顾月珍同志不在。有事找我。”  “请问你跟户主是什么关系?”  她答非所问地指指我和弟弟:“喏,这是孙女,那是孙子。”  户籍警又问她姓名,她生硬地说:“解李氏。”  旧社会女人无名姓,婚前阿猫阿狗乱叫一气,婚后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的就是这样的双姓“王李氏”、“陈李氏”,户籍警耐心地开导说:  “新社会了,女人应该有自己的姓,也要有自己的名。”  “我老太婆了,解李氏,都叫了一辈子了。”  年轻的户籍警说:“妇女要解放,要独立,不能没有自己的名字,过去没有,现在可以有,重新取一个。”  谁知这恰恰触及了她的痛处,连这房子都改成姓顾了,我这个老太婆还取什么名?小阿婆冷冰冰地说:“解李氏,就是解李氏!”一个耐心地劝改,一个倔强地不改,户籍警火了,说:“不改就不准登记!”  小阿婆说:“不登就不登!”但看看公家人态度一点也没有软下来,想想万一真的登不上,将来成为黑户口,或者要赶她回浦东,那她可是一万个不愿意。小小厨房的门里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看来再坚持下去也未必有好结果,就说:  “一定要名字,就喊阿猫阿狗都可以。”  小阿婆的话音刚落,就有忍俊不禁的笑声传出,连户籍警都笑了:“那么请问,到底是阿猫还是阿狗?”  “阿猫好啦。”  于是户口本上就写下了小阿婆的姓名:李阿毛。从此小阿婆有了自己的名字。  原以为麻烦就此结束,哪知,一旁看热闹的珊珊爆出冷门,她粗声大气地说:  “同志,我的名字要改姓。姓顾,顾珊珊。我弟弟妹妹也改叫顾星儿顾波儿。”  小阿婆执意不改,是为了维护旧传统;珊珊要改姓,却是因为解家已解体:既然房子都姓顾了,那子女也都得改。不料,珊珊这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小阿婆桌子拍得山响,食指戳到了珊珊的鼻尖,扯直了嗓子叫骂:  “侬这个死丫头,老鼠跳进白米桶,吃了三日饱饭,忘记侬是啥货色!解家门里,侬有啥资格来瞎三话四?”  小阿婆始终认为珊珊是花钱买来的丫鬟,应该听命于主人,可是珊珊却不这样认为。她只觉得比起波儿星儿来,血缘上不如他们,只是稍逊一筹,但自己绝非是丫鬟而是养女。多年追随顾月珍上戏院演出、电台录音,去香港参演,觉得自己有名有姓有头有脸,比顾门别的学生地位还略高一些,因为她是顾月珍的义女。以前解洪元从没有把她排斥在解门之外,如今解家散了伙,温柔的顾月珍更是倚重她。在星村十号就是老太太看不起她,总是拿她当丫鬟来驱使。这一老一少的矛盾越演越烈,兼之珊珊少文化缺心眼,每每总是让老太太拿个正着。比如,有时候珊珊将替换下来的脏衣裤一并扔入洗衣盆,让佣人清洗。小阿婆会拎起她的小裤头,当着女佣的面呵斥:  “侬是个买来的丫头,屋里厢酱油瓶子跌倒了侬也勿肯扶一扶,倒也算了,现在连自己的小裤头都要别人家来汰,勿要太享福——”  尖酸刻薄的话让珊珊没法下台。她羞红了脸,气黑了脸,哭哭啼啼向顾月珍告状。母亲迁就她,悄悄找来女佣,关照道:“三个小孩一样对待。以后除了汗衫小裤头,其他衣裳侬帮着一道洗一洗。”  自此,珊珊就为自己争来了半个主人的地位。但是与老太太却从此结下了不解之冤。在房主姓解时,珊珊自然不敢太唐突了小阿婆,而今一旦屋主易姓,她想:现在侬神气啥?侬自己也寄人篱下了,不走出去,还要留在这里发号施令?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哪肯放过,成心要气一气小阿婆:  “哪里来的解家门?现在是顾家门,侬可要弄弄灵清!”  一句话呛得小阿婆半天回不过神来。可小阿婆哪里是好欺的,后退一万步,我也是星儿波儿的亲奶奶,你是啥东西?她老人家顾不得有户籍警在场,有近邻在看笑话,她狠巴巴地伸手去拧珊珊的耳朵,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  “这只死货色,花花肠子……”  珊珊不退不避,低头猫腰像小牛犊似的把小阿婆撞了个趔趄,旋即躲到了户籍警身后,踮起脚尖,扯高嗓门:“就要改,就要改!”  灶披间乱成了一锅粥,户籍警成了珊珊的挡箭牌。窗户外、后门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吵闹声惊动了母亲。她缓缓下楼,先喝住了珊珊,再向户籍警道歉:  “同志,对不起。麻烦侬有啥事情同我讲。我是顾月珍。我一定按政府要求去做。”  真正的户主出场了。一切都缓和下来了。  了解了前因后果,母亲思索片刻,说:“珊珊要改姓,就改姓顾吧。其余两个小囡不改,还是姓解。”  小阿婆长长舒出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在靠背椅上,呼唤着我,也是生平第一次让我坐进了她的怀里,摸摸我的头发,拍拍我的脸蛋,好像从这个时候起她才发现我是她的嫡亲孙女,并悄悄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票,塞进我的手心,往我的耳朵里吹热气:  “去买点零食吃吃。”  弄得我抬头反望着她,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户籍警走后,又发生了一件事。那是初冬的清晨,冻云如铅层层压出阴暗,我奉小阿婆之命上楼去看母亲的动静,要我问问是不是在家用午饭。  母亲的房门关着,从小间板壁缝里望进去,看见母亲斜倚床头就推门进去。发现床上摊着许多剧照,其中有两张放大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四个人我全都认识:石筱英姆妈、卫鸣岐伯伯,还有我的父母亲。母亲手里捧着一本大相册,翻开的一页上也有两张相同小照片,不过是黑白的。母亲仿佛没有看见我进门,目光呆滞,眼泡浮肿,她从化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徐徐地缓缓地剪那张彩色的大照片,剪下了两张照片上的同一个男人,惊得我叫了起来:“姆妈,侬为啥要剪照片?”  母亲不作回答。经历了以上两件事,傻傻的我依然不知这个美满的家已经破碎,也不知卫鸣岐伯伯滞留香港,又转赴台湾,走前还留下一句反动言辞:“将来和蒋总统一道回来!”  夫人石筱英在人民政府的支持下,单方面宣布解除婚约。始料不及的是,原本只有油盐酱醋茶的家庭突然间波及了政治风雨。石筱英要与丈夫划清界线,母亲同样也要与他划清界线。母亲要我下楼去拿火柴。我蹦蹦跳跳下楼,小阿婆不肯给,理由是小囡不能白相火柴。我说是姆妈要,小阿婆迟迟疑疑从小方桌的抽屉里取出一盒火柴,自言自语:“你娘不吃香烟,要自来火做啥?”
沪剧迷 2010-2-16 00:28:05 显示全部楼层
第13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4)

说着跟着我一起上楼,可走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拉拉我的衣袖要我等一会告诉她火柴的用途,又悄悄下楼去了。  母亲见我拿来了火柴,就披上睡袍,移坐到圆桌旁,端来一只痰盂,捧过彩照的残片,嗤的一声,火柴划着了,一朵小火亮在半空中,母亲的手举着久久未动,很快火燃近手指,母亲又慌慌把火柴扔进了痰盂。  嗤的一声,再划亮一根,复又吹灭。  我笨笨地学舌:“小阿婆讲,火,不好白相的。”  一句话仿佛提醒了她,当她再划一根的时候,相纸的残片被点燃,那个我十分熟悉的男人翻卷了起来。我一看大声惊叫:  “侬为啥要烧爹爹?我不让侬烧!”  说着我扑上前去抢。这时珊珊及时地出现在房门口,一把将我拉拽住,我跺着脚,哇哇大哭。  大彩照相纸硬挺,在火舌的舔吻中慢慢喷出一朵蓝莹莹的火苗,渐渐燃旺,成为一团火光。楼梯上响起笃笃的脚步声,那是小阿婆半大脚在急促上楼。母亲掏出小手绢压灭了火,包起烧焦的残片。  小阿婆出现在房门口,她一定看清了散落在床上的残照,一定嗅到了弥漫在房间里的焦煳味,但她的脚步却止于房门口,斜靠在门框上缄默无语,定定地望着那只吞噬父亲肖像的痰盂。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如今忆及依然椎心泣血的颤栗。目光有时远比语言还要沉重,还要具有压抑人心的力量。  母亲悄然转身,留给我们一个抽搐的背影,一个微微抽动的背影。  小阿婆忧愤的目光折断了,倔强的脑袋低垂了。苦果难尝,有谁应尝?破碎的家庭满是破碎的心!她默默地退出房门,步履艰涩地一步一步迈下楼去,就在这一刹那,我的小阿婆真正显出了老态。  离异了的父母各自守着一颗破碎的心。母亲的心碎了,父亲的心也完整不了,只是男人与女人处世的方式不同,女人容易在心里认输,而男人却永不言败——只要他一旦下了决心,再不回头,或者是错也要错到底。  一桩离婚案,绵延三载余。跌宕起伏,受伤害的岂止是顾月珍及其家人?也许是从这一天开始,我才明白了那个曾经幸福美满的家出现了问题。这个“问题”让母亲眼泪长流不止,让小阿婆步入了衰老期,让大阿婆从此别离我的家,让那个快快乐乐的珊珊了无生气,让我这个像野小子一样的小女孩从此有了心事,有了“觉悟”:都是那个姓丁的不好,勾引了父亲……  世俗地想,如果没有丁是娥,这个家也许依旧风和日丽,父亲与母亲也许依旧相亲相爱,所以当不可逆转的境况出现时,通常的情况下第三者便是当然的罪魁。大半个世纪之前,我们都还幼小,我们也只会这样去理解。判了,离了,房子和子女都判给了母亲,舆论也站在母亲一边,从外在的形式看,父亲是一无所有地出走了,而母亲除了获得财产的补偿以外还有舆论与道义上的胜利,然而真处在寻常的百姓家里,舆论与道义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不耐饥,不御寒,回到家看上去热热闹闹,走进房却依然冷冷清清,心灵的孤寂却要独自吞饮。走出家,也是单打独斗的一杆旗,苍天之下又有谁能与她分忧?  妇女的解放与独立说说容易,真做起来又何其难啊。  同样星村十号的户主栏上抹去了解洪元的姓名,但抹不去他对儿女的牵挂。没有判离的时候,忙忙碌碌的父亲似乎很少挂念我们,离异的最初时日,他食宿于大庆里沪剧公会。有一天,他在翻报纸的时候看到了一则影剧广告,努力沪剧团在永安剧场复演《八年离乱,天亮前后》,旁边有一行小字:“波儿星儿童星客串”。这就像突然牵动了他的思绪:初夏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波儿身体恢复了吗?星儿那么幼小也能登台演出吗?就在这则广告的旁边,是丁是娥与他的演出广告。如果仅仅是与顾月珍“对抗”,他心里或许不怎么难受,而今,他与顾月珍及子女“对抗”,他的心像是绑上了巨石,沉沉地往下坠。  事过境迁,当我也垂垂老去的时候,信手翻阅泛黄发脆的报纸:1951年12月22日的影剧广告:“波儿星儿准客串”,到了24日就改成了:“波儿星儿童星客串”,心头涌上的是椎心泣血的悲楚。努力沪剧团步履维艰啊。演戏演戏,戏却无戏,怎么能招徕观众?怎么能维持一团人的生计?改编好莱坞影片蒙受批评,上演古装戏也属错误,文化局戏改处处长于1951年10月27日作《关于今后戏改工作》报告中直白地指出:“戏曲应向现代剧方向走,主张抗美援朝就率直地描写我们抗美援朝英勇事迹,没有借用历史的必要。”“努力”的现代戏《好媳妇》曾轰传一时,但戏曲要部部进步、出出革命又怎么可能?更何况沪剧观众大多是都市里的小市民。解放以后,学听革命道理,学做社会新人,看几部革命戏新鲜新鲜还可以,但若是让他们一天到晚“革命”,那娱乐又在何处?不知节制地多演、滥演,观众如何不厌倦?顾月珍迫切追求进步,不愿搬演言情戏和老戏,业务也就日见清淡。不得已,母亲把未谙人事的儿女带上舞台,希望能以此吸引观众。  我演抗儿,随母亲来去,戏并不多。多的时间是呆在后台听叔叔阿姨们闲聊,才渐渐得知了“八年抗战”一剧的内容,也得知了我们家庭破裂的事实,得知了父亲像张忠良一样抛弃妻子儿女,另觅新欢。九岁的女孩混沌初开,善恶分明,随着出演抗儿,渐渐积聚起对张忠良的仇恨,积聚起对我父亲的仇恨。那天夜戏散场,母亲和孔嘉宾有事商议,我独自游荡于舞台与幕布之间,台下空空荡荡,台上冷冷清清,一盏晕黄的灯洒下了苍白和凌乱,我忽然想到了张忠良,心里堵得慌,就狠狠地用脚尖去踢沉甸甸的大幕。一位阿姨东张西望地奔上台来,牵住我的胳膊气喘喘地耳语:“后台门口有人寻侬。”阿姨拽着我出了剧场,遥遥一指,轻轻一推,抬头望去,路灯下有人向我招手。迟迟疑疑向前蹭,看清了看清了,那是我最亲切的身影,是我最熟悉的身姿。  我父亲!不,张忠良!两个念头同样尖锐地划过我的脑际,扯住了我的脚步。那手,仍在招,那人,仍在笑。那笑容月光下濡染得慈祥温煦。半年前,是他引领我走出死神的魔掌,生命的幽谷。一月延误,两度手术,才有我的小命。在我躺在白色病床上的时候,爹忙娘忙,只有珊珊代表他们来看我。小阿婆自觉延误了我的治疗,深感不安,每每向来医院探望我的珊珊询问,珊珊故意谎报病情严重,吓得小阿婆的脸拉成了苦瓜。有一天晚上,在我百般无聊寂寞难度的时候,房门轻轻地咔嗒一声,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笑脸:是父亲夹着凉席和毛巾被来陪我了。他笑吟吟地把席子铺在地上,说:“爹爹来陪侬,从今以后爹爹散了夜场就来陪侬。” 爹爹说话算话,从那夜以后每夜都来,一直陪到我出院。
沪剧迷 2010-2-16 00:28:24 显示全部楼层
第13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5)

就是这样一个好爹爹,转眼间怎么就成了张忠良?我下意识地向前蹭去,父亲的笑脸像一团磁铁吸引我步步前行。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年的父亲看见了广告,夜不能寐。他不能想象他的波儿星儿能粉墨登场去演抗儿。第二天,卸妆早,急急地赶来了,走进了剧场,观看了最后一场戏的最后几分钟,散戏后,他苦苦地守候在后门口。远远地看见了我,父亲柔声地喊:“阿波囡,我带侬去吃夜宵,再送侬回去,好不好?”  我则像是看见了现实生活中的张忠良,如被马蜂蜇了似的跳起来,冲口而出:“我不去!不去!侬是张忠良。”  他钟爱的波儿向他吐唾沫,鄙弃他的作为。  这就是一个破碎了的家带给每一个人的伤害。
沪剧迷 2010-2-16 00:29:53 显示全部楼层
第14章 万紫千红总是春(1)

新政权初定,政治运动风起云涌,“镇反”、“肃反”、“三反五反”、“整风学习”等等,相继*了戏霸夏连良(沪剧)、张春帆(越剧),开除了杨敬文等人沪剧改进协会的会籍,文艺界历经了一系列运动的洗礼,并且无论哪一项运动都需文艺界配合宣传,都需要动员演艺界参加。这期间,“上艺”、“中艺”两团合并,同台共演就会有角色磨合、经济利益、福利待遇等问题,诸事纷繁,千头万绪,全体演员众目睽睽地盯着上海沪剧团的解团长。  解洪元是团长,副团长有邵滨孙、丁是娥、石筱英。旧社会曾有过六头牌携手盛极一时却因名旦争角而最终散伙的往事,1952年因政治原因少了卫鸣岐,因家庭破碎少了顾月珍,也即是当初的两个团重又走到了一起,是非与矛盾当然不可避免,但解团长希望以儒家思想的“和为贵”统领全团,以牺牲个人利益的让利与让角色为代价和稀泥。也许解洪元的灵魂里有很朴素的想法:只要我紧跟了,只要我付出了,党总会让我成为“公家人”的。虽然身份尚未转换,但他早已自诩共产党干部了,所以时时事事顾大局识大体,待人宽厚处处退让。那退让背后的隐情是什么呢?多年漂泊江湖的父亲从心底里渴望跟定一个好政府吃一碗安稳饭,因为演员毕竟吃的是青春饭!  从1949年以后,作为团长和名角,解洪元已多次自降包银了。在上艺沪剧团时,为了降包银的事,丁是娥和他闹过,但解洪元 “以子之矛击子之盾”,拿出了丁是娥刊登在《沪剧周刊》上要求进步的讲话堵住了她的嘴。这一次两团合一,争取到“民营公助”,距离正在兴起的“国营”性质只一步之遥了。工资自然要重新评议,合议的结果,三位副团长每日每人十元,团长按理至少应超过十元,但解洪元为作表率,定得与副手相同,并且在日薪十元的基础上再日减一元,每月减去30元,这等于自动降低了薪级。这样做自然很得民心,但也有人说他冒傻气。因为从某个角度上说,薪金是艺术价值货币化的一种认定。后来的结果是,出让利益也并不仅仅是出让了钱,等到全国文艺界统一定级、靠级的时候,解洪元的起跑线就再也拎不上去了,永远无法再作横向比较。  1952年,国家文化部决定于国庆三周年之际,举办首届全国戏曲观摩大会,以体现毛泽东主席在1951年4月3日为中国戏曲研究院建院所题“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精神。参加会演的有23个剧种,1600余人,演出优秀传统戏、新编历史剧和现代题材戏共82出。这样的会演确实体现了“百花齐放”,但体现“推陈出新”的“新”字比例就小得多了:只有十分之一的当代题材。而在这十分之一中,上海沪剧团竟有两台剧目入选。一台是根据赵树理短篇小说《登记》改编的《罗汉钱》,一台是从歌剧移植过来的保留剧目《白毛女》。沪剧素有以“西装旗袍戏”引领时尚的传统,但在年轻的共和国历史上她却在众多剧种之中无意间扮演了政治引领的先驱。把赵树理的小说《登记》搬上沪剧舞台,并参加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剧本是由上海市文化局戏曲改进处创作研究室集体改编的。剧团的同仁们对表演这样一出山西农村题材的剧目没有信心和把握,尤其在角色分配上更是一道难题。经过团内的广泛讨论,解洪元团长决定:石筱英与解洪元分饰小飞娥与张木匠,丁是娥与邵滨孙分饰小飞娥之女张艾艾与意中人李小晚,筱爱琴饰艾艾女友燕燕。而在《白毛女》一剧中,筱爱琴与丁是娥分别饰前后喜儿,邵滨孙演王大春,解洪元饰喜儿之父杨白劳,石筱英演张二婶。从这张角色的分配表可以看出,让正当而立之年的丁是娥去扮演农村少女张艾艾,少了一份纯情与稚嫩;让三十又四的邵滨孙出演青年农民李小晚和王大春,却是多出一份成熟与遒劲。怎么办呢?剧团一合并,主要演员就多出来了,解洪元谁也不想得罪,万难之下那就只好得罪自己了。团长身先士卒,从正场小生退到老生,别人也就无话可说了。手执权柄的解洪元,身上少一股杀伐之气,缺几分铁腕之力,两台戏的角色分配可以说是稀泥和出来的杂色拼盘。这样的名单报到文化局,戏曲改进处副处长刘厚生一锤定音:“由丁是娥出演小飞娥。”丁阿姨自是喜出望外。三十啷当毕竟不是豆蔻年华,不能去争演艾艾,小飞娥虽是徐娘旦,却是主角,所以是正中下怀。请来电影导演执导《罗汉钱》,使丁阿姨获益匪浅。小飞娥徐娘半老却丰韵犹存,她俏丽、聪慧、泼辣,以及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留下的阴云,使剧中人物的性格显示出生活历练的丰富性,同时,这样丰满的戏剧角色也造就了丁阿姨,使她能淋漓尽致地施展艺术才华,让她的艺术人生发生了重大转折。  角色重新定位:丁是娥主演小飞娥,石筱英退而扮演媒婆五婶,艾艾一角由筱爱琴扮演。其间委屈最大的当是石筱英。两团合并前,她哪个戏都是主角,无论《大雷雨》、《秋海棠》还是《杨乃武与小白菜》,而且由于这样的戏观众如云,日进斗金,每月都能领到双包银。为求进步,追随革命,她掼碎了双包银;如果两团不合并,论地位,论声誉,小飞娥非她莫属,然而万万想不到的是要她去演媒婆五婶:一个彩旦,一个油嘴滑舌的丑角。若是解洪元的主张,她定然拂袖而去,可现在,这是共产党领导共同的看法,她怎敢违抗?更何况她的前夫是一个逃往台湾声称“要与蒋总统一起*”的艺伶。在角色的问题上,她也是一步后退步步后退。事后证实,石筱英自演媒婆五婶起便一发而不可挡,接二连三的老太婆角色让她无可奈何,唯有长吁短叹。  事实证明,刘厚生的选择是颇有眼光的。当剧团离沪之前,潘汉年为剧团送行,剧团演出了《阿必大弹棉花》。一出戏以阿必大命名,围绕阿必大展开,但主角却不是阿必大。阿必大是一个受苦受难的童养媳。她的守寡婶娘绰号“毒夹剪”,斗败了俗称“雌老虎”的阿必大婆婆,她才能领着阿必大回娘家暂住几日。“亲家相争”是全剧的核心。阿必大由丁是娥的学生许帼华扮演,两位“亲家”分别由丁是娥和石筱英担当。  丁是娥当然知道,在这样的时候给领导演戏,肯定不是为了给领导欣赏和解闷,而是为了了解剧种的家当,角儿的功力。丁是娥出演“毒夹剪”。聪慧的丁阿姨当然知道,解放后再来演这个角色应当赋予她新的意义,亲家相争应该贯穿是非观和正义感,善恶分明,以正压邪才是正路。所以她把婶娘的性格处理成精明能干、锋芒毕露,同时却又善良得体、是讲得通道理的妇人。一个多小时的戏演得珠走玉盘,泉流深谷,激起了满场的笑声和赞叹。
沪剧迷 2010-2-16 00:30:14 显示全部楼层
第14章 万紫千红总是春(2)

戏毕,潘汉年兴致很浓地说:“真是个活脱脱的小飞娥。”  太妙了,潘汉年的一句赞语更加稳固了丁是娥出演小飞娥的地位。  金秋十月,古都北京。文化部戏曲改进委员会主任委员周扬先行调看了这两台戏,单刀直入地指示:“喜儿和白毛女不要两个人演,由筱爱琴一个人演到底。”  晴空一声霹雳,震惊了一心想扬名京华的丁阿姨,她怎么也想不通。然而,丁是娥不是石筱英,岂肯吞咽苦涩?1953年的丁阿姨不敢重演《赤叶河》事件,但她远远还未学会隐忍。争戏,是她骨子里生成的性格。她风一般的诉说,雨一般的哭泣,雷一般的哀号,找华东地区观摩演出团和沪剧团的各级领导及工作人员,希望寻求支持,改变成命。但一切努力都归结于零。嗓音嘶哑、眼睑浮肿的丁是娥除了排戏和吃饭,就把自己封闭在招待所的房间里,情绪一落千丈。  自从拜师学艺成名,丁是娥一直腾挪于泥里水里,自信只要手脚并用,舌齿并进,总能厮杀出一条血路。不料这一次感觉到碰上一堵看似柔软实质坚韧的象皮巨墙,无论你怎么冲撞,它巍然屹立,没有丝毫可以改变的迹象。如果乞求变化,那就只好改变你自己。整个代表团都看清了桀骜不驯的丁是娥在闹情绪,可谁都了解她的骄横跋扈,谁也不敢去劝解她。恰逢演出在即,不做好演员的思想工作,怎么演得好戏呢?解洪元敲门而入。  房间里丁是娥正揽镜自照,见是老情人便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仍然对镜贴花。解洪元自找一张椅子坐下,清清嗓子正欲启齿,冷不防丁是娥硬邦邦地扔出一句:“老娘不要侬来劝!”丁是娥素来放肆,一句话封住了解洪元的嘴。  解洪元话噎在嘴里,梗在喉间,堵在心头,一时激出了愤恨。离婚之后,丁是娥与他若即若离,若明若暗,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他也恼了。后退一步想,反正我又不是进京的沪剧队队长,现在的身份是演员,一个不是演主角的演员。一生气就起身往门外退去。正当一脚跨出之时,丁是娥的声音又响了:“侬、侬看我可是老了,不再能演白毛仙姑了?”  解洪元转身说:“侬看上去一点也不老。”  “啥叫看上去看上去?就是实际上老,老!对吧?连侬也嫌我老!”  只听见乒乓一声,一面菱花镜摔在地上,跌成了无数晶亮的碎片,丁是娥压抑许久的委屈喷薄狂泻,滔滔不绝:“我没去争当喜儿,已经让给筱爱琴了,不过想当当白毛仙姑有啥不可以?”  骄横女子急切的倾诉也是挺可怕的,往往会搅出一股又一股混浊的浑流。解洪元连忙抽回脚,掩上门,重又坐下,默默倾听,不置一词,不设一辩。倾听是阴柔的字眼,常常能化解冲天的怒气。丁是娥倾诉的狂涛缓下来了,忽然觉得唇干舌燥,歇下望着解洪元。解也不失时机进一句:  “我不是来劝侬。我是来告诉侬,《罗汉钱》是创作剧目,《白毛女》是移植剧目,两只戏是不一样的。侬晓得不晓得?”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沉思良久,依然犟犟地说:“《白毛女》里总不能没我的角色。”  解洪元告诉她角色的新近调整:丁演张二婶,石演黄母,黄母的扮演者改演烧香老太……丁是娥一听当即发问:“石筱英会同意?”  “她晓得没办法跟侬争,另外听说文化部要请她去当会演评委,也是蛮光荣的。”解洪元见她粉颈低垂,心有所动,又添了一把火,“我们一直想申请国营,我想这趟会演成绩好,希望蛮大。国营了,阿拉全是国家干部了。”  丁是娥的气色随即就柔和了许多。解就走过去拎拎挂在衣架上的新呢大衣,用亲热调侃的口吻说:“侬这套簇簇新的呢大衣,到时候穿起来就名副其实啦。”  50年代初,渴望进步、渴望光荣几乎是每一个公民埋在心底最深刻的冲动。呢大衣是进京前在鸿翔公司定做的,为了去量身还误过排演,所以记忆犹新。等到解洪元离开房间的时候,丁是娥的情绪已经完全稳定,心事也彻底放下,眼角上飞出两朵可人的微笑。  1952年10月6日,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在中山公园的露天音乐场开幕。10月13日《罗汉钱》内部招待,17日起正式对外演出。一朵能表现当代生活的江南秀葩盛开在首都舞台。赵树理观剧后高兴地说:“我写小飞娥,就是舞台上的这个人物,我就是这个想法。”  美誉飞扬,人心振奋,全团上下翘首盼望评奖揭晓,期待风风光光捧着奖杯转回上海滩。孰料又有新变化,10月20日上海市文化局戏改处副处长刘厚生宣布:《罗汉钱》中的李小晚和《白毛女》中的王大春都改由顾智春饰演,由邵滨孙、蓝流分别辅导和排戏。邵滨孙惊疑交织,黯然神伤。此番进京,三度换角,连丁是娥都无法去争,他还能做什么?只有服从。顾智春是小字辈的,占尽了年轻的便宜,演技上自然不能与邵、解相比。看起来,新政权之下,唱戏仍然是一碗青春饭,丁是娥内心掠过几丝不能言说的凄楚。也许当激流勇退,三十岁后不能再唱戏的旧观念仍然没有过时,她对解洪元一心一意要当干部“做公家人”的想法不由得滋生了几分赞慕。又过了几天,沪剧团突然接到通知,《罗汉钱》(一场至四场)要进中南海小剧场演出!  中南海是皇家园林,金阙丹墀,今日 纡尊降贵,为江南戏班子开启重门。  幕未启,掌声响,热烈持久,喜讯飞遍后台:毛主席来了!  同行的还有李济深副主席和周恩来总理……  东方的红太阳,中国的红太阳照耀着往昔地位低贱的艺伶。  正式演出前领导再三叮嘱:上了舞台,要集中思想演戏,不要往台下看。第一场是“节日观灯”。丁是娥扮演的小飞娥脚步满台飞,眼风满场转,自自然然看清了坐在台下的毛主席。第二场是“回忆”,那是小飞娥发现女儿定情之物“罗汉钱”,忆及二十年前自己的恋爱悲剧,百感交集。这段唱她唱得婉转悠长,回肠荡气,一边唱一边觑看台下,只见毛主席微微笑着,洒脱奇伟。她一走神便忘了自己,手稍松,指缝中溜走了一个“罗汉钱”,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拉回飞驰的神志,情急之中巧妙掩饰。在第四场“燕燕做媒”的表演中,她看见毛主席起身鼓掌,微笑像光轮一圈圈向外辐射。丁是娥阿姨幸福无比,内心涨满了喜悦,脚下如驾祥云。  在中南海的演出,最不合时宜的那是我的父亲解洪元。他患有深度近视,目力不辨丈余,演出结束急匆匆奔向后台寻找眼镜想瞻仰伟大领袖毛主席,但等挤过几重人墙重返前台,刚刚站到前排,大幕正徐徐闭合,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成了父亲一辈子都难以释怀的憾事。
沪剧迷 2010-2-16 00:30:40 显示全部楼层
第14章 万紫千红总是春(3)

小剧场演出后,全体在中南海食堂用夜宵,谁都想不到的是周恩来总理站在食堂门口迎接。丁是娥抢前一步:“总理,您辛苦了。这么晚还在等我们!”甜甜的声音里溢出了激动与感佩。总理笑眯眯地说:“你们是毛主席请来的客人嘛,应该的。”  离京前夕,周恩来总理单独接见参演演员。在与总理的对话中,丁是娥显得落落大方,一点也不拘谨,她甚至故意问总理:“总理,您看我们的戏,能看懂吗?”  总理回答:“看得懂看得懂,我过去在上海呆过。”复又以行家的口吻说:“《罗汉钱》的音乐是不是吸收了苏滩的曲调?”  丁是娥觉得,她面对的不是威严的首长,而是懂戏的老师和温厚的长者。心底里的那一份感动是真诚的,由衷的,谈话一旦深入到音乐,所有的人都没了拘束,丁是娥更是把旧社会从艺的经历诉说了一遍。  周总理记住了这位清彦大方、聪慧得几近狡黠的丁是娥,之后,在上海数度和丁是娥相遇,1958年还把她入党的消息告诉毛主席。毛主席鼓励丁是娥:  “我们党又多了一位新同志,要好好为党工作呀!”  毛主席观剧,周总理接见,还有什么比得上此行的辉煌呢?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天地一下子宽广了许多。在北京逗留期间,田汉与安娥曾去华东地区代表团住处看望大家。解放前,他们夫妇看过丁是娥演的戏,并曾在九星剧场后台见过面,此时,田汉身为中国剧协主席、文化部戏改局局长,俨然是一位高级领导,但他未脱当年“田老大”的秉性,丁是娥更是他乡遇故知,热情如火,重叙旧谊。田汉直言:“一个好演员一定要有几部自己的看家戏。”响鼓不用重锤,聪明人一点即通,田汉的话在丁阿姨心中落地生根。应该说,《罗汉钱》就是丁阿姨的看家戏。  北京之行,上海沪剧团收获甚丰:丁是娥、石筱英获演出一等奖;解洪元、筱爱琴获二等奖;邵滨孙也获奖状;同时,剧团还获《罗汉钱》剧本奖、团体演出二等奖以及音乐奖状。返沪后,于伶已接替夏衍出任上海市文化局局长,他鼓励丁是娥:  “你这次会演得了奖,等于苏联的功勋演员啦!”  那个时候,正是唯苏是瞻的年代,功勋演员是多么崇高的评价啊!  1953年2月3日,国营上海市人民沪剧团成立,流泽任团长,副团长解洪元。流泽既是市文化局科长,又兼任几家国营剧团的团长,所以人民沪剧团的主要事务还是由副团长负责。同年10月,上海市人民沪剧团部分人员参加中国人民第三次赴朝慰问演出,解洪元是副团长之一。  丁是娥终于在实践中认可了解洪元,赴朝前,父亲解洪元喜出望外地和丁是娥阿姨一起去领了结婚证。他们既不办酒,也不分糖,甚至连结婚照都免了,但在演艺界依然成为一大新闻事件。  新闻传入顾月珍的耳朵,只是事实印证了推测。情人终成合法夫妻,绯闻将从此不翼而飞,这原本就是意料中的事,但对于顾月珍来说依然如一个响雷,不怨天不怨地,这张结婚证本是她自己拱手让出的,让出之时是那么理直气壮,原以为时间可以医治创伤,哪知两年过去了,她那颗破碎的心更加碎不可缀。她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双手捧出的一片冰心,对方不但不珍惜,还会不屑一顾地连玉壶也一起给砸了?对于丁、解关系,顾月珍老是会联想起猫与老鼠,解洪元的日子会好过?但不好过他也愿意与丁一起过。这又为什么?顾月珍有许许多多“为什么”,全是不解之谜。她看不懂社会,看不懂他人,也想不通自己:法律斩断夫妇关系两年了,自己还是那么放不下解洪元。理智告诉她,他们之间已没有关系了,可情感并不理睬,依然牵肠挂肚地想着他!这大约是她真正的悲哀吧?  1951年的秋冬,努力沪剧团因演出《好媳妇》、《桃李满天下》等进步戏名重上海滩,赢得上海市文化局的关注,却无法留住广大的沪剧观众。追求进步、坚持革命的正确道路,却危及了剧团的生存。到了年尾,几乎所有的戏院老板都对努力沪剧团闭门不纳,这就意味着1952年的春节全团上下将坐在家里剥手指甲。对于剧院老板只认铜钿不认人的做法,顾月珍也束手无策,无可奈何。明星大戏院的老板私底下绘声绘色地对人说:“我接纳‘努力’,蚀掉四千大洋。”说罢还夸张地伸出四根手指。  一个剧团要生存,每个家庭要生活,无论怎么样她这个团长都得找一家戏院演戏,把票卖出去才有收入,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万般无奈,顾月珍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救星共产党。这是她第一次忐忑不安地走进市文化局,没想到在楼道里遇见一个和蔼的中年人,没等她开口他先问上了:“您是顾月珍同志吧?”  她停住脚步,望了望对方,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有些生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中年人笑眯眯地自我介绍:“我叫于伶,在文化局工作。我看过您演的《王贵与李香香》。”  于伶?不就是文化局长吗?顾月珍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垂下密密的睫毛,遮掩眸子流露出的局促和慌乱。一般地说,当演员的个性外向的多,可偏偏顾月珍不善交际,不长辞令,尤其是面对位高权重的官员,常常闪避不及手足无措。心里清楚,嘴上无言,心慌慌不知如何是好。于伶初见顾月珍,本想直面了解了解情况,但见她一副窘态,便问:“你来文化局找谁啊?”  于伶的江南口音和温和态度,使她的情绪渐渐有些放松,只是她不善应变,不接令子,便直直地答道:“我找刘厚生处长。”  “好,好,厚生在里面,在里面。”于伶含笑而去。顾月珍并未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次与主管的最高领导面对面沟通的机会。  顾月珍匆匆前行,去敲刘处长办公室的门。刘厚生热情接待,亲自为她洗了一只茶杯,斟上一杯热茶:“天冷,喝口茶,暖暖身子,有事慢慢说。”  顾月珍微启双唇,正要开口,电话铃响了,刘厚生说现在有客;刚放下话机,又一位下属进来请示工作,刘处长示意等一下再说。顾月珍心里一阵暖风拂过,她觉得新旧社会两重天。共产党官员像天堂的神仙,国民党官僚却似地狱的魔鬼,是无法类比的两种人。顾月珍就像流浪儿找到了亲娘似的,将竹筒里的豆子如数倾倒,刘厚生听说努力沪剧团因寻找剧场而不得的辛酸,眉宇间出现了川字纹。  当时上海滩的戏院,大多是私营企业,掌管于老板之手,只有少数业主或外逃或伏法,才由政府接管。但是剧场少,时间又紧,要想帮“努力”解困也绝非易事。良久,刘厚生望着顾月珍殷切的眼神,掷地有声地说:“您放心,我一定尽全力想办法。”
沪剧迷 2010-2-16 00:31:00 显示全部楼层
第14章 万紫千红总是春(4)

顾月珍深信共产党一诺千金。  果然,两天后,刘厚生电话告知努力沪剧团去百乐门剧场,并已替他们签订了演出合同,大年初一公演。刘厚生又嘱咐:毛主席在元旦团拜会上提出开展“三反”斗争,能否搞一只戏配合配合?顾月珍抱着知恩图报的想法,主题先行,于是“文艺为政治服务”就这样开始了。剧名叫做《可爱的妻子》。剧情讲:某国营公司,留用的工程师被奸商拉下水,里弄积极分子的妻子如何帮助丈夫,使之幡然醒悟。  从接到指令到大年初一总共才六天。六天里夜以继日,分秒必争,编剧写一场,演员就排一场,真是革命干劲冲云霄,团里有一个花旦坐月子刚满十二天,不听任何人的劝说和阻拦,寒冬腊月穿着旗袍和*,到团里来参加排练。除夕之夜,全团开进百乐门剧场,走台彩排,通宵达旦。大年初一下午两点,努力沪剧团于百乐门剧场正式推出新戏《可爱的妻子》。  这是沪剧界第一部配合“三反五反”的剧目。文化局鼓励,报章表扬,观众也随着走进了剧场看戏。观众最初的好奇心被逗引出来了,纷纷瞪大眼睛,去看政治运动如何可以变成戏文。这一次努力沪剧团政治上表现进步,票房也不俗,喜获政治艺术双丰收。  上海滩上的剧团见演时政剧能够赢利,立刻纷纷仿效。中国人喜欢一窝蜂,大家仓促上阵,浅薄简单,政治也就失去了吸引力。“努力”相继推出的《美人计》、《兄弟姐妹》等,业务每况愈下,最后落得台上千军万马,台下小猫三只四只。努力沪剧团重陷困境。  身为演出部主任兼总务的孔嘉宾提出能否重演老戏,遭顾团长一口回绝。孔嘉宾隔三差五地磨缠,私底下找人帮忙整理出戏本,终于以一出《阿必大回娘家》突出票房的重围。顾团长连连超负荷运转,出现低烧,咳嗽,眩晕,病势日沉,几次因病辍演。但哪怕是病着,她心里依然惦着一件事:女英雄赵一曼!一年前的9月21日,上海市戏曲研究班结业典礼后,放映电影《赵一曼》。那是东北电影厂为“七七事变”十三周年而拍摄,在全国各大城市献演。大幅广告上,赵一曼于飘拂的红旗前昂首举枪高呼口号前进,黑白分明的大字是:  “赵一曼忠于人民、忠于党、忠于工作、自我牺牲的精神,是妇女工作者的楷模,女同胞的光荣。”  顾月珍被女英雄打动了,被女英雄吸引住了:原来一个女人的一生可以这样壮丽,这样轰轰烈烈!这使她一次又一次走进美琪电影院,一遍又一遍地欣赏观看。赵一曼似乎唤醒了沉寂于一个脆弱女性心底的英雄主义激情,她看到了女性自强不息、勇于献身的精神,希望把它改编成沪剧,并由自己来出演这个可歌可泣的人物。她的想法很简单,女英雄既然能感动自己,同样也可以通过自己去感动、唤醒更多的女性。  如果说,过去从艺是为了生活,为了脱困,那么,经过《赵一曼》的洗礼,平实的现实生活就融进了一种精神,一种为了什么而献身的精神。原来人生自懂事就开始了一生的寻寻觅觅,寻觅什么呢?从表面上看,似乎是为了寻找一种生活,一种让自己过得舒畅的日子,其实是寻找一种生存的理由,一种内在的精神。而她的这种精神支柱以前是“举眉齐案、白头偕老”的人生——她与他风雨同舟共创沪剧艺术的“天下”,看起来,他主外,她主内,相得益彰,而实际上解洪元一直没有给她精神上的平等,他的那种一手拥妻一手怀抱情人的想法从属于封建礼教——也即女人永远是男人的附庸,需要时是名牌西装口袋里的一块手绢,不需要时便成了男人身上的一颗肿瘤,随时都希望通过手术把它除去。表面上看,他出于关爱,把病妻养于深院,而实际上他觉得顶真的妻子简直成了一个麻烦。试想,一个被医生诊断为不得重登舞台的人还有什么资本去角逐艺术生命的华彩乐章呢?  可是父亲有所不知,母亲是那种视艺术为生命的人,艺术生命与自然生命共存亡。她宁愿倒在舞台上同时结束两个生命,也不愿意放弃艺术而只维持肉体的躯壳。我想这便是母亲的宿命吧。如果没有共产党,母亲一定像千千万万个旧时代的女性那样,父亲让她放弃她就放弃了,让她离开舞台就离开了,然后默默地相夫教子抱残守缺终身。她的幸运是共产党给了她力量,给了她重返舞台的机会,让她看到了女人可以脱离男人而独立平等,一样可以顶天立地,自强不息。党是亲娘是支柱是力量的源泉,她要把自己交给党献给党,这是真心实意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与勉强。所以她执意要演赵一曼。  然而当她把这个想法与孔嘉宾商量时,孔嘉宾是一脸的惊讶,脱口说:“阿月珍,侬不要吓我?”  当她与编剧白沉探讨时,白沉吞吞吐吐,含含糊糊,既不想得罪团长,也不愿意接这个烫手的山芋,自然也不肯捉笔代刀。  她求助于文化局。共产党干部从不泼她冷水,却也没有明确的态度,总是不置可否地劝她,再等一等,再研究研究。  她想,等到何年何月才是了啊?希望在夏雨中蒸腾,在冰河下潺流,又像一江春水奔泻……顾月珍悄悄地搜集赵一曼的资料,在心底里一次次地描摹赵一曼的形象。  1952年秋冬,沪剧《罗汉钱》、《白毛女》北上京华,载誉归来,重新撩动起顾月珍搬演《赵一曼》的愿望。剧评家大阿福叶峰倾吐了圈内圈外的议论:沪剧观众看惯了夫妻婆媳、柴米油盐,会喜欢革命女英雄的戏吗?演这样的戏要求有很高的政治水平,地方戏、小剧团有这样的政治水平吗?不是共产党员出演优秀的共产党员,行吗?其实大阿福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他真正担心的是由身体单薄的顾月珍来演会不会担当丑化和歪曲共产党员的罪名?而顾月珍想,环顾戏曲舞台,从未见有共产党员的形象亮相,这既是一种突破,也是一种冒险,但也正是基于此她才有机会。  她想将来这个舞台上一定会出现共产党员的,努力沪剧团一直以关注生活、表现当代、追随革命为宗旨,夏衍也曾拨冗来看过她演的劳动人民,有褒扬,也有改进之方。那么既然可以搬演别的电影如《姑娘的爱》和《田*》等,为什么就不可以搬演《赵一曼》呢?她深信自己既然可以把劳动妇女演像,也一定可以把女英雄演像。  这个时候,有一位共产党员,上海市文化局戏曲科科长何慢迈进了大同戏院的后台,成了她的精神台柱。那天,日场刚散,后台戏谑说笑嘈杂纷乱,何慢敲开顾月珍化妆室的门,珊珊把科长迎了进来。他见顾月珍正在翻一本《赵一曼》的电影画报,随口表扬她扮演的田*:“你演得很好,很像。像农村妇女,像劳动模范。”
沪剧迷 2010-2-16 00:31:19 显示全部楼层
第14章 万紫千红总是春(5)

演什么像什么,这本该是演员的本领,但是在解放初期,舞台上活跃的大多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演员从艺一开始就受的是旧文化的熏陶,而对于底层人民、劳动文化、民间艺术却知之甚少,了解也不多,所以要演好工农兵还是有相当的难度。就如最初父亲戴着金戒指演杨白劳那样的洋相,也是难免的。现在顾月珍把劳动妇女演像了,应该给予鼓励。这本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顾月珍却谦虚地说:“唉,差得远,与英雄差得远。”  何慢一惊:答非所问啊。愕然之下,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画报就恍然大悟了。何慢风闻过我母亲的心事,那么,既来之则安之,听一听顾月珍的真实想法吧,于是就坐了下来。  他和她不是初识。但听说过她的故事后,对她就有了更多发自内心的同情。  何慢伯伯是湖北鄂州人,父亲教书为业,同盟会会员,受革命感召南下时,母亲已生下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而其时他正在母腹中。望断天涯不见父亲归来,生活却早已没有来源。母亲不得已将两个大孩子送进了天主教育婴堂,靠着一部手摇织袜机把小儿子抚养成人。所以他目睹过一个女人的艰辛与无助,也目睹过一个女人的坚强与无奈。长大后当过学徒,转辗农村说过大书,后当过汽车兵、记者,在地下党的领导下开展进步文艺工作。当周恩来指示要重视地方戏曲后,他曾受命联系沪剧团,经常在《大公报》上发表剧评,应该说是一个懂得艺术规律的内行。也曾有一件往事让他不能久久忘怀:努力沪剧团在永安剧场演出时,他曾赫然见到过一条写在黑板上的大标语:“向钢铁炼成的顾月珍致敬!”初见时他狠狠地吃了一惊,问及原委,方知一个患有肺病的女性不仅要登台出演主角,还要领导一个民间剧团执意演现代戏。此后,何慢不由得对顾月珍多投入了几分关注的目光,看到她一心追求进步,组织剧团同仁学习政治读本,节日*时亲自带队打腰鼓,甚至听说她夜戏散场后,得知有同行在后台赌钱,她匆匆返回阻止,把押宝盆摔得粉碎……林林总总,使他常常收获惊喜。一个善良、独立、温雅而又力求上进的形象渐渐嵌入脑际。  何慢忠厚稳重、谦谦君子的风度,以及他地下党员的身份早让顾月珍心仪。有时候相知就只是一种感觉,而关怀只需一个眼神就够了。母亲在何慢面前没有拘束,如一江春水似的直泻自己的心愿。  何慢用心地倾听,他能理解这一切,并知道文化局对沪剧要演《赵一曼》的议论。他的担心与大阿福一样,演惯了淳朴的小家碧玉的顾月珍去演女英雄,能行吗?演小家碧玉、儿女情长是顾月珍的本色,自然擅长,而赵一曼似乎需要更多的英勇气概,这里有角色易位的跨度,也由感情转换的难度。不过这也不是一定不可能,顾月珍扮演过花木兰,不就是豪气干云的假男儿吗?古今女杰一脉相承,能演活花木兰为何就不能演好赵一曼呢?共产党既打得了天下,也坐得稳江山,那么总会有一天将党的形象搬上舞台。万事开头难嘛,总得有人领风气之先。像顾月珍这样为演进步戏、为维持一个团的生计,肯变卖私人首饰、衣物,肯捐出私房的又有几人呢?正是鉴于这样的分析,何慢说:  “我看可以试一试。”  猛然间,母亲以为听见了幻音。她苦苦等待的不就是共产党的支持和肯定吗?一次次地企盼,等待,一次次的“研究研究”,几乎磨钝了她的感官,而一旦指示明确,反而不敢相信了。何慢在重复着:  “顾月珍同志,我看可以试一试。”  何慢的嘴唇在蠕动,是他在说!真的真的!共产党同意了!她喜出望外。50年代初的共产党干部在民众心里就是党的化身,在干部自己心里也是党的代言人。戏曲科科长,代表一级党组织。他当然明白承诺的分量。  编剧白沉应约而来,和顾月珍共同构思,一场场,一幕幕,推敲剧情;乔韦紧随其后,编撰唱词,一部由电影改编的沪剧《赵一曼》就这样开始了。  对于顾月珍来说,演赵一曼这个角色确实是有难度,她拿捏不准赵一曼与古代女杰的性格区别。有一天清晨,顾月珍正倚窗默想,看见斜对面的后门里走出一个小脚老太,老人蹒跚的脚步吸引了她的视线,她猛地想起赵一曼曾经撕碎过裹脚布,劈断过尖头鞋。刹那间,人也摇摇,心也飘飘,似有一对极轻极亮的翅膀托起了心灵,飘荡,震颤,升腾,她找到了赵一曼之所以成为赵一曼的灵魂之核:自幼倔强,勇往直前,不畏险阻……与英雄比,她也有一颗努力抗争的心,区别是自己只求养活一家,而英雄却是为了普天下的民众。顾月珍终于找到了女英雄成长的脉络。她勇往直前了。  当努力沪剧团总务得知顾团长要一意孤行的时候,一个劲地来劝说,顾团长坚决不予理睬,气得孔嘉宾连连说:“政治不能当饭吃!顾团长要为大家想一想。”  解放初民间艺术团体的生存十分困难。共产党坐了天下,号召演进步戏,但进步的革命戏是一只全新的炉灶啊,连借鉴都没处借鉴。旧戏旧传统一概是风马牛不相及,好莱坞电影被批判,特别是抗美援朝开始后,好莱坞就成了美帝国主义和资产阶级的代名词,顾月珍睁大眼睛环顾四周,唯有苏联老大哥那里还可以借一借东风,她改编演出了一些苏联作品,其中就有由俄国古典戏剧家A·H·奥斯特洛夫斯基原著、莫斯科电影制片厂出品、上海电影制片厂译制的一部电影《无罪的人》改编成的沪剧《母与子》。原以为这部情节曲折的家庭戏可以卖座,哪里知道观众又以为是一出肃反戏,上座率不佳,1953年再次上演时,恰逢斯大林病逝,政府下令歇歌停舞全民哀悼。我母亲准备第三次推出这部戏,认定它有良好的上座率,能以盈补亏,补贴《赵一曼》。  穷得要有骨气的努力沪剧团日子还真不好过,再一次被重利的戏院老板相拒,一挪二挪,在刘厚生的支持下,挪进了首屈一指的新光剧场演出,1257个座位,《母与子》连满四十天。场子已经唱热,观众也已稳定,顾月珍决定于9月25日隆重献演革命现代沪剧《赵一曼》。顾团长以团长之威,挟主演之重率全团同仁,拼力一搏。  她的表演原本质朴,平易中蕴含真情,此时演赵一曼,追求文静中透出豪放,豪放中蕴藏质朴,质朴中显示成熟,成熟中展示大气。这是一次瓜熟蒂落的改造,虽然沪剧重唱,重婉约,最高升C调,但她还是历险唱D调,给全剧陡添了雄伟高昂激越之气。这不能不说是时代赋予的最强音,具有振聋发聩的威力。  顾月珍成功了,她拓宽了自己的戏路,《赵一曼》成功了,它在沪剧的历史上开创了英雄史诗式的先河。观众说:“很真实,很自然。”首演闭幕,何慢疾步走上后台,喜形于色:“比我想象的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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