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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礼物《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全本

来源: 沪剧迷 2010-2-15 23:56:20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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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作者:解波,汪逸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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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介绍:

还原人生故事: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是一部纪实文学,套用流行语也可以算为“记忆文学”吧。

但这部书却是如实地追忆了丁是娥解洪元顾月珍的三位沪剧表演艺术家的真实人生,既让世人看到他们奋斗成名的不容易,也让人看到除却个人的努力之外,还有运气和机遇,以及左右人思想和行为的时代力量。新中国成立之初,沪剧《罗汉钱》《赵一曼》是如何真诚地撞开了戏改的新局面,让普通劳动者和改天换地的英雄同时“占领”了戏剧舞台;60年代初,一出沪剧《芦荡火种》又是怎样成了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的母本,差一点再次成为戏剧革命的样板……

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作者解波作为名人的后裔,既不淹没他们的成就,也不掩饰他们的性格弱点和过失,直白道出当年的功过是非,把他们鲜为人知的心灵磨难史如实写出,为的是“让更多的人知道曾经有过那么一种岁月,曾经有过那样一些人物,懂得活着是多么不容易”。作者自1982年起穷十年之功,去逐一采访、搜集并核实资料,她下定决心要“还原、还原、再还原……”这样的“记忆文学”,会不会因为真实而失却她作为文学摹本的力量呢?作品人物丁是娥、解洪元和顾月珍会不会因为出现了性格阴影而影响人格魅力呢?

记得有一幅漫画,画的是同一个人的两个面:正面示人的一张纸上写着“信息公开:好事、喜事、成绩……”后背也有纸一幅,上书“个别保密:坏事、丑事、错误……”如此针砭时弊的漫画谁都会会心一笑,似乎在人的天性里,就有包涵过失、隐蔽缺陷的弱点。

我们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思维定式,谁都愿意以辉煌的一面示人。如果换作为人作传,那无论是被颂者还是写颂人,都愿意将“华彩乐章”示人,以示“光明磊落”,写者也总是善良地站在适当的角度,在适当的射灯配合下,努力放大以至夸大成绩与优点,尽可能地缩小或遮蔽丑事与过失。假如是遇上为名人立传,那就更需要谨慎再谨慎,以免有损名人形象,不再光辉不再完美。

在这里我钦佩作者说真话的勇气,也钦佩作者作为名人之后的气度和坦然,本可以粉饰而不粉饰,本可以遮掩而不遮掩,是非曲直一并呈上,虽然也同属于“记忆文学”,但这样的记忆是伴随着个私灵魂流血的疼痛,这样的真实记忆只会让人更加心悦诚服。这不得不让人想起为此书题写书名的冰心老人——中国女性的真正的人生榜样。
参与人数 6 威望 +10 +20 收起 理由
锡沪人广隶 + 5 好书!那里能买到!
frankwyj + 5 公正的评论!
剑鸣视点 + 5 值得一读
lizhenmin + 5
英英 + 5
沪剧赛峰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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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神点评426

沪剧迷 2010-2-15 23:57:01 显示全部楼层
人生的正面与负面——读解《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文/一方


有一幅漫画,画的是同一个人的两个面:正面示人的一张纸上写着“信息公开:好事、喜事、成绩……”后背也有纸一幅,上书“个别保密:坏事、丑事、错误……”如此针砭时弊的漫画谁都会会心一笑,似乎在人的天性里,就有包涵过失、隐蔽缺陷的弱点。


我们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思维定式,谁都愿意以辉煌的一面示人。如果换作为人作传,那无论是被颂者还是写颂人,都愿意将“华彩乐章”示人,以示“光明磊落”,写者也总是善良地站在适当的角度,在适当的射灯配合下,努力发掘优点,长处,褒扬有加,报喜不报忧。假如是遇上为名人立传,那就更需要谨慎再谨慎,以免有损名人形象,不再光辉不再完美。记忆文学《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中,作者真实地写了三位表演艺术家的生涯,亲切而客观地娓娓道来,既让世人看到他们奋斗成名的不容易,也让人看到除却个人的努力之外,还有运气和机遇。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作为名人的后裔,毫不讳言,能言是则是,非则非,本着客观、真实,还历史本来面的写作态度,还人物生存的自然状态,不淹没他们的成就,也不掩饰他们的性格弱点和过失,写出一个个立体的栩栩如生的演艺家。


也许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折腾点什么,就像幼童与成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故意地弄出一些响声来,以提醒大家关注他的存在。成人也一样,有人把“折腾”诠释为不安于现状的奋斗与“要事儿”。


如果按这样的说法,书中的“爸爸”解洪元自小就是个爱折腾的人,逃学, 逃工,帽子店的小K 不要当,离家去流浪,差一点把小命折腾完了,偶然给小姑发现才被强制领回了家,没几天却又去学唱戏。没想到传统的戏学文化中的儒家思想改变了他,自爱自强了,唱出了名堂,唱红了上海滩;“妈妈”顾月珍原是个雪地弃儿,老篾匠动了恻隐之心把她抱回了家。母亲是出了名的乖乖女,迫于生计才去学艺场折腾;而苦命的丁是娥“阿姨” 九岁亡母,穷困潦倒的父亲决定卖女葬妻,幸遇湖州经商的姑妈如“九天仙女下凡”,用五十大洋救了她,并把爱唱曲儿的小姑娘送进了戏班子“吃开口饭”。爸爸妈妈和阿姨就这样无怨无悔地进入了旧上海的演艺圈 。


三位年少的“跑龙套”从名不见经到一夜红遍十里洋场,是努力,是机遇,也是不折不挠地折腾的结果。苦难中的父亲与母亲给各个戏班子打工,丁阿姨也曾一度为钱下海,与从日本回国的眼科医生梁森做起了封锁线上黑白两道的木柴生意。抗战胜利梁森落魄,丁阿姨重返舞台,与爸爸妈妈结成了艺术联盟,三明星组建“上艺”自己当戏老板。天道奏勤,父亲的事业如日中天,只只戏卖座。生活出现了福星高照的转折。父亲于1948年登上了“沪剧皇帝”的宝座,有一双儿女和一幢小洋楼,他的沪剧唱腔唱成了一个流派,也许顺应了古话“福兮祸所伏”,母亲因怀孕暂别舞台,哪知原本排第二的丁阿姨一下子蹿红,父亲为了丁阿姨甘当“绿叶”,父亲成为丁阿姨众多情人中的一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是一份《申曲日报》上的“天窗”泄露了秘密。妈妈希望爸爸 “浪子回头”,父亲也一次次许愿,但却越来越陷入婚外情而不能自拔,父母终于反目成仇。也许爸爸天生爱折腾,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热衷于演艺界的公益活动以冲淡家庭纠纷。男人离开女人也许会变得更加勇往直前,而天生柔弱的女子离开了舞台离开了父亲变得不知所措。这时候幸亏改朝换代了,一场歌剧《白毛女》唤醒了她心底沉睡的勇气,潜心向佛的母亲请回朱德和毛泽东像与观音大士的佛像一起共受香火。一个患有“肺痨”的弱女子动用了一生积蓄的黄金白银,创办了“努力”沪剧团,似乎是赌气与父亲“对着干”。


丈夫一个团妻子一个团,这样的事情自然成为新闻。爸爸不仅把不到10岁的女儿和蹒跚学步的儿子丢给了弱不禁风的妻子,还把含辛茹苦地把自己带大的寡母也扔给了妻子,好男儿甩甩两手出走了,最终跟情人走到了一起,与丁阿姨合力成立“新上艺”沪剧团。远望着母亲咬着牙以弱肩抗起“努力”沪剧团的大梁,看她孤家寡人地演革命戏编现代戏,然而当孱弱的母亲倒在舞台上之时,父亲当任不让地赶来救场,把与戏院的全同履行完毕。当母亲去香港演出收入低微,当掉了银质刮舌板和一切可当之物,依然凑不全回程旅费,她首先想到的是向解洪元求救。爸爸自然如妈妈预料的那样寄来了旅费。然而回到上海妈妈再次见到爸爸又重陷感情纠葛,上一代人有上一代人的思维定式:一码归一码。


上海解放了,谁都想紧跟时代,谁都希望在党的领导下刻意地追求进步,书中的父亲、母亲和阿姨均在新生活的感召下努力地改变自己。


1949年以后,父亲忽然不希望“折腾”了,积极追随共产党渴望成为有稳定薪水的“公家人”,紧跟时代,紧跟时尚,带头给自己减薪,工资降了又降,致使全国定文艺级的时候他再也提不到丁阿姨的级别。丁阿姨在50年代遇上了好运,一部《罗汉钱》使她唱进了中南海,演出的剧照一度成为流行全国的月份牌,以致使许多人不知有沪剧,但却知有《罗汉钱》有丁是娥。她努力地求新,求进步,差不多每一次“折腾”都见成效。


率真性情的丁阿姨历来我行我素,1957年说了一些真话,差一点点成为右派。幸亏认罪早,认罪态度好,才被党从悬崖边上救了回来,回到人民的怀抱。一年后,与母亲一起成为旧艺人改造的典范,同年加入共产党,并作为民盟上海市的代表赴京参加同一次会议。昔日的情敌邂逅在开往北京的同一节软卧车厢里,并还被戏剧性地安排在饭店的同一间房间里。丁阿姨用上海话呼起母亲的昵称“阿月珍”来,希望寻求共同的防线对付不求上进的解洪元。而母亲总也解不开是丁阿姨抢走了我们父亲的这个“结”,她不能苟同丁阿姨,她的心底依然有不灭的爱……


爸爸与丁阿姨是市沪剧团的演员,而妈妈则是区属沪剧团的演员,丁阿姨任何时候都可以有父亲的帮衬,她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种关系,妈妈与丁阿姨早就不在同一起跑线上了。妈妈一生孜孜以求的三件事:第一、入党;第二、进国营;第三、演戏给毛主席看。丁阿姨轻而易举地做成了,而母亲的最后一个心愿至死都未能实现。


丁是娥阿姨的一生是辉煌的,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和三八红旗手,荣誉纷至沓来。60年代由她主演的《芦荡火种》成为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的母本,使沪剧团再度晋京,只是令丁阿姨想不到的是一出地方戏居然成了党内两条工作路线的焦点……


在丁阿姨上冲刺的时候,父亲悄悄地躲在一边,拎着他的第二个家——一只破旧的藤篮去公园下棋。爸爸不是个完人,更不是圣人,在他心灵孤寂的时候陷入了生活的迷途,以至在丁家的地位有时候竟不如一个保姆。


丁阿姨被世人称作是“拔头筹”“要事儿”的角色,但想到底她也有排除不了的心灵孤独,她失却了生育能力,这是她生命中的软肋,虽说有三个孩子,自然都不是她生的;而母亲呢,个人生活更是不如意,先是错过了真心对她好的何慢伯伯,后是为某个领导奉献了贞操,当听说对方不可能与发妻离婚时,母亲断然拒绝了他。然而却成为“*”中最有色彩的小辫子。当满墙的大字报飞来的时候,妈妈的爱徒问:“这样的事情是真的吗?”母亲回答:“是真的,共有过三次。”徒弟又问:“别人怎么会知道?”妈妈说,是她自己向组织汇报的。这是属于一个时代的天真了。


“*”是最难捱的日子,爸爸妈妈和阿姨他们仨都成了革命的对象。


丁阿姨希冀通过揭发别人以自保,父亲则是苦苦煎熬着,临终前对女儿说:“没有你丁阿姨,我是渡不过这场劫难的。”正是由于共患难,才使两颗分离了太久的心真正走到了一起,为此父亲感谢劫难;为此,解氏的后人感谢丁是娥阿姨。丁阿姨也感受到“相依为命”的不易。


在“*”中最孤苦无依的是妈妈,成年的女儿远在北京,未成年的儿子尚不太懂事,身边无一可以依靠和商量的亲人,内心的忧虑和苦痛无处诉说,然而就是这样的弱女子却成了全上海沪剧界“两个死硬分子”之一,拒不承认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自以为自始至终地执行了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自然也就吃了更多的苦,她苦苦等待,殷殷期盼,却在黑暗即将过去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坠楼身亡……


在这部书里,丁是娥是辉煌的,在辉煌的同时也让人看到缺失和过错,换言之恐怕在某些外人看来还有点儿坏,但却依然不能否认她经营人生的成功,她具有常人不及的聪慧与能力,有洞察艺术真谛的感悟力,她不失时机地在旧时代出名,在新社会大放光彩,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生命中的几度起起伏伏依然没有将她击倒,熬过“*”终于获得“解放”,复出后的丁是娥阿姨成了一只金凤凰,伫立于人生的峰顶。纷至踏来的鲜花和荣誉堆放在她的脚下,阿姨是强者,是社会的成功人士。“要把损失的时间抢回来”,这恐怕是丁阿姨和所有蒙过难的艺人最真实的思想:演阿庆嫂,演并不重要的小角色,为年轻演员托台,总是不肯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工作,为社会,也为自己,努力地克服私欲,一丝不苟地做出利他行为,几成为一个熠熠生辉的公众形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古言“金无足金 ,人无完人”,真实的叙述不仅没有损害她的形象,重现了现实生活的丁是娥,立体的丁是娥,有血有肉的丁是娥,书中的丁阿姨才可敬可亲可信,让人真正可钦佩。


冰心老生前为本书题写书名,也正是基于对作者的的信赖和对已故名人的肯定。


传记文学当如何写?在一个“记忆 文学”成为话题的年代,让我们反思,也让我们每个活着的人真正有了气度和坦然,不回避是非,不抹去记忆的阴影,更不改写史实,还世人一个普通而可信的名人生涯。


这就是本书对于书界的贡献。
沪剧迷 2010-2-15 23:57:33 显示全部楼层
孱弱的作者,直面人性弱点:记《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作者解波

文/汪逸芳


解波,1942年生于上海。她落生时父母在演艺界已经成名,因此她看不见父母住“滚地龙”的艰难时日,在她稍稍懂事,亲眼目睹爸爸妈妈和阿姨三位一体成立了自己的戏班子“上艺沪剧团”。两年之内,他们的家从上海的里弄角落搬进了独家小院的三层小洋楼。发达了的爸爸不仅接来奶奶,还同时接来了奶奶的亲姐。


一个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现出了热气升腾的气象。


妈妈是个好强的人,身体却很不好,得了在那个时代被判为绝症的“肺痨”。身怀弟弟的时候晕倒在舞台上,医生对父亲说为了母亲的身体,以后最好不要再登台。然而这样的话爸爸怎么敢和爱戏如命的母亲直白道出?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使父亲再也不能开口说母亲身体的事____母亲在家待产生子之时,爸爸和演对手戏的丁阿姨好上了。桃色绯闻长了翅膀满天飞舞,小解波浑然不觉家里发生了某些质的变化,爸爸“忙”得不落家,她看见的是妈妈咳嗽,偶尔吐血,奶奶如临大敌似的不准大家吃母亲吃剩的饭菜,母亲更孤独了,六岁的小女儿为了安慰母亲倒过来给母亲喂鸡汤,就在“你一口我一口”中感染了细菌,得了“栗子串”。直到父母离婚,她才意识到家庭的格局发生了变化。


爸爸和丁阿姨组成了家庭,有关他们的桃色新闻立马烟消云散。然后是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法院把儿女和房子判给了母亲,父亲甩甩手潇洒地只带走了他自身,留下他的寡母和媳妇一起过日子。


50年代有一位儒雅的共产党的干部何慢走进了母亲的心里,何慢伯伯给执意要演革命戏的母亲许多支持与帮助,母亲问女儿:“让何慢伯伯到我们家里来,好吗?”女儿却一连摇头说“不要不要不要”。于是母亲依然进进出出一个人,弱女子的背后少一根强有力的精神支柱。没几年,解波高中毕业为了图光荣,瞒着母亲报考北京大学,当把通知书递到母亲面前时,母亲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却流着泪尊重女儿的选择:“党挑了侬,姆妈勿怪侬。”


于是正成年的女儿也甩甩两手北上了,这以后又发生一件事,在解波头两年暑假回家时总是看见一个很关心她母亲的领导,以后却在他们家突然绝迹了。不能问为什么,只知道母亲得了严重的失眠症,半夜会梦游。似睡非睡时的一些呓语令人心惊肉跳:“前阳台临马路,来来往往有路人,影响勿好,后阳台下面是天井,勿会吵别人。” “勿拨(给)我唱,我到马路上去唱,一家头(一个人)唱,看看有没有人听。”“我以后不是自杀就是发疯”……似乎母亲的生活和工作都出现了问题。


症结在哪里呢?十*岁的花季女儿想帮助母亲,就给市监委写了封信,希望借此得到支持而改善母亲的现状。哪知这封信转到了当事人手里,可想而知母亲的日子更加不要好过了。再往后“*”开始了,单纯的大学生只相信母亲执行的是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就寄了一张大字报给母亲的单位,一周后在解波所在的中央级党报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面墙的关于她母亲的大字报。母亲终于熬不过漫漫长夜,于1970年坠楼身亡。


1970年作者才二十多一点,是个报龄只有五年的小记者,她和所有的青年一样追求进步,要求入党,然而“*”却给了她一个黑黝黝的家庭包袱:父亲母亲还有阿姨无一幸免地挨批斗,丁阿姨把戏唱进中南海的《罗汉钱》和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的母本《芦荡火种》,母亲主演的《赵一曼》,爸爸的解派唱腔,等等,曾经有过的成就皆成了“罪证”。母亲则成了上海沪剧界两个死硬分子之一。但同样面对灾难,父亲与阿姨彼此成为对方的拐棍,阿姨说:“我是砧板上的肉,挺斩!决不自我了断。”正是有了这样的相互扶持,父亲才得已渡过“*”。为此,解波感谢丁阿姨。由此她想,如果当初年幼的她不反对母亲与何慢结合,如果她没有写那封信,如果她没有寄那份大字报……


问题是现实不可能有“如果”,并且历史也不可能重演。母亲的死是解波椎心泣血的心灵苦难,使她陷于深深的自责不能自拔,导致重度失眠极度忧郁。想当年那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在肚皮上划着字母就会沉入梦乡的阳光女孩一去不返。作者发誓要寻找母亲的死因。可是当作者追寻现实的蛛丝马迹查到根底时,竟发现是自己给监委的信害了母亲,直接导致了母亲向组织“交心”,以致成为“*”中最有色彩的辫子。1982年在她为丁阿姨的“谈艺录”完成余下的章节时,她发誓要为屈死的母亲写本书。但现实中的某些事件又使她不解: 重获“二度青春”的丁阿姨像一只金凤凰站立在人生的巅峰,简直成了一丝不苟无私无欲的一个完人。出了门是社会闪闪亮的公众形象,但回了家面对琐碎面对家人形象却又不怎么“高大”,弟弟有弟弟的看法,妹妹有妹妹的想法,剧团里也是众说纷纭,这样的迷雾令解波好奇,特别是当阿姨罹癌逝世好评如潮的时候,更挑起作者对人生、对人性客观的思索,她下决心要去寻找他们成长的足迹,去探索他们心灵磨难的历史,力求还原生活的真实,同时也给自己一个了却心愿的机会。这段采访和搜集资料的时间长达十年,作者 “只是想把他们曾经有过的爱恨喜怒展现出来,让更多的人知道曾经有过那么一种岁月,曾经有过那样一些人物,懂得活着是多么不容易”。


在这里我钦佩作者说真话的勇气,也钦佩作者作为名人之后的气度和坦然,不去粉饰历史,不去扭曲当时的客观实事,虽然也同属于“记忆文学”,但这样的记忆是伴随着个人灵魂流血的疼痛,这让我想起为此书题 写书名的冰心老人_____我们女性的真正的人生榜样。
沪剧迷 2010-2-15 23:58:45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分



文/ 袁 鹰  人们常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或说: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舞台上的离合悲欢,生生死死,无一不是人生的缩影。大千世界,百丈红尘,处处动荡着天灾、人祸、离散、挣扎、搏击、机遇、挑战、成功、失败、沉沦。人生几十年,生老病死,七情六欲,总有说不完的戏剧性。生、旦、净、末、丑、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踩着什么样的锣鼓点子上场,在什么样的气氛中退出舞台,都看你自己如何把握。而对于从事戏剧的人来说,戏外的人生,总比舞台上更丰富多彩,更错综复杂,更曲折动人,也更刻骨铭心,如鱼在水,冷暖自知,欣慰只在自家心中,眼泪只能往自己肚里咽,外人是无从理解和感受的。人们只看到出将入相,花团锦簇,只欣赏一颦一笑,只听到婉转歌喉,看到满意处,只会鼓掌喝彩,击节称赞,他们有多少人知道台上的内心苦乐呢?  戏剧家夏衍、于伶、宋之的在六十年前合作写了一部五幕话剧《戏剧春秋》,旨在反映话剧作为中国新兴戏剧运动的艰辛历程。第四幕结束处,那位为话剧事业历尽辛酸苦辣的戏剧家在后台苍凉地独语:“鼓掌,是的,你们知道的只有鼓掌。可是有谁知道,这欢笑后面,包藏着多少人的血汗,多少人的眼泪!一批人来,一批人去;一批人暂时被当作宠儿、明星,一批人又渐渐地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若燕、云霓会被人们忘记的。可是,这些被忘记了的,渺不足以道人,他们的尸骸,筑起一条道路。不踏过这些人的尸骸,中国新剧运动是不能达到她的目的地的。”作者们在“后记”里引了他们的伙伴这一段台词以后,语重心长地说:“是的,我们要感谢这些人,不辜负这些人。我们是打算追随这些人的。”  是的,“这些人”,这群人,以他们为代表的同样孜孜不倦以至毕生从事于戏剧事业,为人间奉献真、善、美的无数人,都是永远值得读者、观众尊敬、感谢和怀念的!  我历来认为:为剧人作传是十分困难的事。不仅由于他们和她们历经曲折、险峻的人生,有时不是常人所能理解,更由于他们和她们心灵上坠着太重的压力。五光十色的粉墨春秋,坎坷沉重的台下年月,常使得剧人们举步维艰,尝遍人世间的辛酸苦辣。比起话剧这门新兴的戏剧,戏曲剧种剧人们的命运更悲惨些。即使曾被誉为“国剧”的京剧,享受过“内廷供奉”的优渥地位,也一样有吐不完的苦水。从《名优之死》、《风雪夜归人》、《秋海棠》这些剧作里,就能看到大幕后的一角。那么京剧以外的地方剧种,那些解放前长时期社会地位低下,被视作草台班,被认为未入流的艺人们又如何呢?  每个剧种都走过一条漫长曲折的崎岖道路。  每个剧种的剧人,从名角到龙套,都有一部只有自家知道的血泪史。  《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这本文学传记,将我们带到拥有大量观众的江南地方剧种之一的沪剧舞台边,结识上世纪活跃在沪剧舞台的三位沪剧表演艺术家和以他们为代表的一代沪剧艺人。  解波女士是我四十年的老同事。她出身沪剧名门,在娘肚子里就听熟了沪剧曲调,随着妈妈在台上打转。这位受父母宠爱的“阿波囡”,从幼年起就饱尝家庭的温暖和酸楚,加上六十年代起那混乱疯狂的岁月带来的创痛,未到中年,便已伤于哀乐。她十几年前就萌发要写一本书的念头,写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上海,写自己深受熏陶的沪剧,更写她的父亲解洪元、母亲顾月珍和继母丁是娥。这三位在近几十年从滩簧、申曲走向现代沪剧的历程中,献出自己的青春、血汗和泪水,各自都走过非凡的道路,有过尝试成功的喜悦,更多的是遭受过失败和挫折,蒙受过侮辱和委屈,跌倒了再爬起,在上海这个“海”里滚打扑跌,呕心沥血,丰富和发展了沪剧的舞台艺术,也使自己成为有响当当代表作的璀璨明星。他们同解波又有如此亲密不容替代的亲情。这样的题目,这样的作者,虽不能冒叫一声除她以外“不作第二人想”,确实也很难得。我知道她为写这本书耗费了许多心血,几度下江南寻访旧迹,查阅资料,拜访老辈,找寻三位先人的踪影。她本人又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前毕业的高材生,文学功底深厚,写过不少文情并茂的散文,所以在这本书里更是文思汹涌、笔底生花,将爸爸、妈妈、阿姨各自几十年风风雨雨中的遭遇,三个人之间聚散离合、恩恩怨怨,都能写得细致入微,字里行间,情意绵绵。浓郁的上海风情、江南韵味,读了十分亲切有味,仿佛又回到石库门弄堂里,坐在矮凳上听阿婆阿姨娓娓细语,看小囡奔跑哭闹,收音机中传出的沪剧、越剧和弹词曲调,不觉陶然。这也构成本书语言艺术的一个特色。  岁月悠悠,*星散。作者的三位亲人先后去世,感情的狂澜巨浪,渐渐归于平静,时光磨洗,水波不兴。作者站在世纪末的门槛前回首来路,自会用更多的理性去审视和反思过去,即使是最亲最近的人,即使是曾经给自己带来过心灵震撼撞击的人,也会用冷静的双眸和心情去看待,去分析,去沉思。在怨恨面前,更多的是宽容;在愤懑面前,更多的是理解。毕竟都是共同经历过那几十年动荡的岁月,共同遭逢和承担了历史造成的悲剧性命运。在那场浩劫的大网中,谁都逃不脱,避不开。我们这一代人,生正逢辰,不由自主或先或后都卷入半个多世纪的波澜壮阔中。一个人、几个人的历史,也是一代人的历史,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自觉不自觉,都将为民族的历史留下记录和佐证,让后人知道,他们前辈的路是怎样陪伴着笑和泪走过来的,他们又应该怎样珍视自己现在和未来的生活。我以为正是在这一点上,解波这本书具有超越它题材本身的价值。  2004年3月
沪剧迷 2010-2-15 23:59:48 显示全部楼层
楔子 恭肃喧腾陪盛典(1)

1988年7月9日。上海的太阳出奇地迟睡早醒,早早睁开惺忪的眼,倾泻热辣辣的光芒;玉带横陈的黄浦江,波纹间跃动出点点金黄和殷红……  马路多了空闲,里弄少了喧哗,连小猫咪都匿身阴凉的角落,不再追扑嬉闹。炎热挡不住心的向往,从上海郊县、从市区,有工人,有农民,也有商业职工和解放军,纷纷拥向通往龙华殡仪馆的道路,无数的脚步踩着滚烫的土地,每一步,都迸发出一朵扇形的火焰。  火焰贴着地皮滚动、燃烧、飞扬,如惊雷疾走,似狂飙呼啸,扑进龙华殡仪馆的大门,汇成一股红彤彤的哀思。  雅静的殡仪馆,花如云,人似潮。建馆以来,第一次为一个追悼会租光了全部花圈。红地毯一般庄重的消息徐徐铺展:*中央政治局委员、上海市委书记*,市长朱基敬献了花圈。亡者弥留之际,市委副书记*亲临病房探望,并捎上朱基市长的问候……  步入吊唁大厅,扑面而来的,不是死亡的苍白,而是锦上添花般的荣耀和艳丽。重重叠叠、挨挨挤挤的花圈落款上,可以找见许多尊贵的名字:*、芮杏文、陈丕显、朱基、巴金、汪道涵、杨堤、徐寅生、夏征农、谈家祯、俞振飞……  肃立会场的有上海市的领导*、胡立教、刘振元、陈沂,文化名人张瑞芳、袁雪芬等。市文化局副局长乐美勤主持告别仪式,市委副秘书长刘文庆致悼词。褒奖有加的悼词,无力压住会场的喧哗,两千余名吊唁者拥入大厅,厅内早已人满为患、摩肩接踵,活像沙丁鱼罐头似的人挤人。后来的群众,不论男的女的,抑或老者少者,左冲右突,钻缝觅隙,封死了走廊,堵严了窗户,淤塞了门口……  何人大殓,牵动如许人心?  “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是我的继母、一代“沪剧女皇”丁是娥。  我从北京南下,无意亲炙继母葬礼的火红,只担忧老父难以承受鼓盆之戚。老父大名解洪元。早在20世纪30年代末,创造了黄钟大吕般的解派唱腔,并在1948年和1949年交替之际荣登“沪剧皇帝”的宝座。那是《沪剧周刊》举办公众投票评选的结果,类似如今的《大众电影》百花奖。  恰恰此时,丁是娥阿姨搅乱了我们的生活,导致我父母暖巢倾覆。1953年,他俩正式结为连理。之后,男人一步步跌入暗谷,女人一级级攀上辉煌。我偏执地认为,丁阿姨正是踩着沪剧皇帝的双肩,摘下了沪剧女皇的冠冕。我私下窃议,女人若想建立丰功伟业,需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心力,也需要男人的倾心扶持。遥想盛唐风云,若不是唐高宗李治的懦弱、多病和偏宠,哪能成就一代女皇武则天的千秋功业?当然,女皇冠冕轻重有别,高下不等,但其理相同:凡善于把握和利用男人的女人,常常容易获得丰盈的回报。  我父亲有这种感受吗?未必!阿姨遗像旁的那副挽联是不是外化了老父此时此刻的心声:“半世唱随,我病累卿劳,何意匆匆先自去?暮年哀乐,人亡感琴在,不堪默默唤魂归。”老父晚年多病,喉癌失声,似乎理应远行于阿姨之前。老年夫妻,大抵先行者是幸运的,滞后者往往走不出创痛的阴影。  在丁是娥阿姨生前,父亲很少刻意拉近她与我之间的距离,我也坚执地长久地疏离她、漠视她。直至生母玉碎,老父罹癌,我才勉强喊她一声“阿姨”。她也并不将我名列门墙,只向旁人介绍,我是她丈夫的女儿。  匆匆南下奔丧,我诧异,我惊愕,原来在那么多上海人、外省人的心目中,她不仅是一座沪剧艺术的丰碑,还是一位行芳志洁、品格高尚的楷模。  她的佳话远比夏日骄阳更炽热,提起她塑造的《罗汉钱》中的小飞娥、《雷雨》中的繁漪、《鸡毛飞上天》中的林佩芳、《芦荡火种》中的阿庆嫂等等,沪剧老观众无不记忆犹新、跷指赞叹!  提起上海沪剧院的新秀茅善玉、吕贤丽、倪幸佳等,圈内人士认为是她走上领导岗位后,力擢幼苗,力推新剧,功不可没。  提起她热心社会公益,更是好评如潮、美誉胜火……  短短的六十四年人生路程,漫漫的五十五度梨园春秋,直至积劳成疾躺卧不起的前一天,这一年的1月25日,她仍强支病体下乡到奉贤,参加一年一度的“回娘家”慰问演出。  击倒她的是癌,查明时癌细胞已从肾转骨。癌入骨髓,其痛可知。她却长期用一把止痛片,支撑繁忙的奔波劳碌。难道她就不知痛吗?  人生倒计时,她仍把病房当成理政大殿。时逢沪剧中青年演员声屏大奖赛,作为评委会主任,她请求医生搬入一台电视,遭到婉拒,她用耳机场场收听,写下评语。各色人等更是川流不息朝觐,接受她事无巨细的布置与吩咐,重者商讨赴港剧目与人选,微者责成沪剧院所属小百货商店满足顾客退换衣衫的要求……  她企盼及早走出医院,完成两件久悬心头的大事:年内9月,她要率沪剧团首访香港;11月,她要举办个人表演艺术演唱会,拍摄艺术专题片,她想把积累多年的表演心得更好地传于后人,想把沪剧推向港澳,推向世界……  怎么能相信,活泼泼的生命,如日中天的威望,触手可及的心愿,倏忽间,合拢了红丝绒大幕,只留下黑沉沉遗憾。  清理遗物,发现她仅有两千元存款。  一代“女皇”,身无长物,一切都献给了中国共产党。她在“十年*”后,把补发工资中的一万元交给了党组织,之后,每月缴纳党费一百元,占全部工资的三分之一。她对外人,慷慨大方,礼数周全,常常援手相助;她对自己,操守清正,不吃请,不受礼,不占公家丁点便宜……  一句来自高层领导的评语好像早就盖棺论定:“要像沪剧演员丁是娥一样,首先是党员,然后是演员。”此言之版本,有人说出自中央组织部部长*之口,有人云乃是习仲勋或宋任穷的谆谆之教。众说纷纭,似乎也不必细究,因为这代表的是党的推重。  她生前拥有璀璨夺目的光环:第二、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五届全国人大代表,历届上海市人大代表,全国文联委员,剧协上海分会副主席,并荣获全国“三八红旗手”、上海市模范共产党员称号。  巨星陨落,迸溅出的痛惜,深深浅浅,朵朵耀眼炫目。纷至沓来的人流涌入丁宅,涌入客厅临时改成的灵堂:记者采访,电视台拍片,亲朋好友依依惜别。香港申曲迷太太组团吊唁,其中的七妹陈丽萍是丁阿姨少时的友伴,暌隔三十余载,去秋初初重逢,今夏忽忽永别,泪水酸透了思念。一位青年长跪灵前悲恸哭泣,他叫丁伟,曾不慎失足,观看沪剧《野马》心灵受到震撼,承蒙丁阿姨相助走上正路,成家立业。沉甸甸的再生之德,牵拽着他痴痴守候于恩人的病房外、灵位前……
沪剧迷 2010-2-16 00:00:30 显示全部楼层
楔子 恭肃喧腾陪盛典(2)

唁电唁函在我手中泻成了长瀑:有名重当代的夏衍、阳翰笙、周巍峙、张庚、郭汉城、刘厚生、吴祖光、红线女、常香玉、陈书舫、新凤霞、王昆等,更多的是黎民百姓,一位上海电机厂的沪剧迷自费出版了一页悼念专刊,一位上海电影厂的职工寄来了挽联:“爱戏剧爱事业半世辛劳,艺苑享誉堪称鞠躬尽瘁;重教育重人生一心为公,桃李盛世实系死而后已。”……  报刊文章更像鼓风机助燃着痛惜的血色火焰。有两篇通讯的题目分外亮丽:一篇是《新民晚报》记者武璀所写的《春蚕到死丝方尽》,一篇是新华社记者赵兰英和《解放日报》记者陈莹合写的《直如朱丝绝,清如玉壶冰》。他们摘取了晚唐诗人李商隐和南北朝诗人鲍照的名句,讴歌丁是娥对沪剧事业的忠贞与高洁的人品。《解放日报》还推出萧丁之文,萧丁乃当时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丁锡满的笔名。文中有这么一段点睛之语:“人们为什么那么舍不得丁是娥呢?我知道,人们舍不得的,不仅是那被她带走的艺术,而是她这个老艺术家、老共产党员的高德,是我们失去了一个为艺术献身、堪称人之师表的精神楷模。”  口碑载道,颂歌盈耳,仿佛使我感受到了两千余载前《诗经·小雅》的名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阿姨,您满意了吗?  我凝视青松翠柏簇拥的阿姨。冷冰冰的玻璃罩阴阳相隔,模糊了她的气韵;浓墨重彩的化妆遮盖本色,僵硬了她的神情,犹如一个木刻面具。  “假人头,丘(臭)人头,摘钩头……”戏谑调侃之声从记忆深处施施然而出。自我记事起,沪剧圈内,不少叔叔阿姨们常常这样称呼她,口吻里流露出太多的不满和不屑。  丁宅的灵堂设立了近十日,络绎不绝的吊唁者中,罕见她同辈的沪剧名伶,少见她亲手提携的沪剧新秀。  莫非,丁是娥尚有活生生的另一面;莫非,丁是娥驾鹤西行不配上海滩的翕然尊崇。扪心自问,我是不是也属此列?  是欤?非欤?  宽敞的吊唁厅面临被胀破的危局,人们无法动弹,无法舒畅地呼吸,只有裹挟着汗珠的微尘,在人与人的缝隙中碰撞、拥挤,万般无奈、万分焦躁地跳来跳去,寻机蹦入了我的鼻孔。  我想打喷嚏,打个惊天动地的响亮喷嚏。  不能呀,不能!我扶持着老父,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焉敢失礼。散发出腥膻气息的微尘得寸进尺,肆无忌惮,捉迷藏似的搔动我的鼻孔和胸腔。一阵阵窒息,一阵阵迷乱。  恍惚间,玻璃罩面上如有水珠游移,零零星星,闪闪烁烁,变幻出一片银红云霞。云霞轻拂,阿姨的面容表情渐渐柔和、流畅,双目微睁,流转顾盼。转瞬间,我们的目光对接凝固,默默地互视,说不清她看了我多久,我看了她多久,一种熟悉的气息缓缓升起,漫开,弥散在我们之间,茫茫然一片,隔开了距离,反而并不因此模糊了视线。久久地,阿姨粉颈微侧,用眼角余光牵引着我。那余光如丝绸轻柔起伏,拂去玻璃罩,拂去衣衫,拂去重重束缚,袒露出一位丽姝,丽姝拥有一张精细修饰的俏脸庞,*的俏肩背。唯一的装饰只是一串象牙白的珍珠项链,映衬得娇嫩肌肤浮动出古玉般的润滑腻脂。最勾人魂魄的是那双水光朦胧的秀目,云鬓盘卷高耸,黛眉微弯新描,一根根细细梳理的睫毛,像飞檐高耸,翘出泼天的胆子、极度的张扬和傲岸的时髦。  那是我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沓阿姨的少女靓照。正是这张半身裸影,垂钓出我斑驳的儿时记忆。时光倒转四十载,这张照片曾放大悬挂于戏院门口,好似一滴灿烂已极的阳光,顾盼自如中不小心滴落大地,散发出逼人的艳丽,招来了无数人驻足观赏,评议声如蟋蟀嗡嗡营营,惊愕者有之,赞赏者有之,讥刺者有之。尔后,阿姨的艳名随*播:东方玛丽·蒙丹。  玛丽·蒙丹(Mary Martin)美国环球电影公司的影星,擅长歌舞音乐片。1939年主演《歌剧大王》脱颖而出,四十年代名噪影坛,其代表作有娱乐片《布鲁斯的诞生》(布鲁斯为一种爵士乐)、《亲亲男孩,再见》以及《阿里巴巴》、《眼镜蛇的女儿》等等影片。当时彩色电影方兴未艾,玛丽·蒙丹的银幕形象浓艳绮丽,有“彩色皇后”之美誉。  四十年代的上海滩,美国影片如洪水泛滥,玛丽·蒙丹成为上海市民心目中的艳后。不难想象,荣戴“东方玛丽·蒙丹”的丁是娥阿姨,何等娇媚*。  从一代艳后到一名优秀共产党员,丁是娥阿姨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自愿乎?被迫乎?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原上海京剧院编剧陈西汀老先生说:“‘*’期间,在奉贤干校,批判文艺黑线人物,有周信芳、巴金、袁雪芬、丁是娥等。丁是娥的态度和别人不一样,好像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有一种沉重的压力和负担,以后‘解放’了,我仍然感到她有一种压力,心理上仍然没有解放。”  老者之言,耐人寻味。  阿姨失去了安宁,无论精神上抑或肉体上,心境的安宁是一切安宁的保障。  痛悼她的人异口同声地说,她是累死的。那么这里是否包含了自我重塑的疲乏呢?  奥地利小说家卡夫卡认为,人生最重要的是执着一种态度,这种态度是发自内心的、发自天性的非常自然的态度,而不是去刻意营造环境,追求一种外在的、完全是人工性的目标。  那么,能责怪阿姨吗?似乎也不能。我思绪纷乱。  追悼会步入尾声。我扶持老父,走近阿姨遗体,老父沉沉地鞠躬,长长地凝视,没有呼天抢地,没有捶胸顿足,只有两行清泪悄悄滑落。  我一直以为,父亲眷恋前妻和一双儿女,而和丁阿姨只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万万没有想到,老父对丁阿姨有着深深的依恋;弟妹们始终担心,老父体弱多病,能不能经受住生龙活虎的妻子先他而去的打击,然而,老父亲不愧曾是“沪剧皇帝”,今日今时,悲哀而不失态,衰弱而不失威严,犹如一株历经沧桑的老树突遭雷击,虽遍体瘢痕,仍兀立着铁铮铮的躯干。  人群起伏骚动,酝酿着狂乱的大浪。我妹妹解惠芳挤上几步,帮助搀扶老父。这位妹妹的身世,对我犹如一团迷雾。我只知道,丁阿姨并无亲生子女,生前对出入丁宅的五名子女亲疏有别,尤其轻视解惠芳。如今她乘鹤仙去,弟妹们各自会有怎样的感喟呢?  我无暇回视弟妹。两千余人的脚步,两千余人的衣袂,两千余人的呼吸,汇成排天大浪,直扑丁阿姨的灵柩。他们熟悉丁阿姨吗?他们了解丁阿姨吗?他们是企望一睹最后的芳容,抑或是诚挚的人生告别?
沪剧迷 2010-2-16 00:01:02 显示全部楼层
楔子 恭肃喧腾陪盛典(3)

丁阿姨真的有那么大的感召力吗?民众真的是那么容易盲从吗?  我护卫着老父,寻觅着出路,眼前晃动着一张张绯红的面容,一粒粒蔷薇色的汗珠。忽然,我瞥见了丁阿姨的七妹,她那单薄的身影,犹如一片锈红的落叶,飘荡颠簸于人潮中,徒劳无益地想接近漩涡中心,去和她苦苦思恋的姐姐道别,后来听说她归港后大病一场。我想沸腾在她内心的定是纯真的友情。我瞥见了丁伟,他抢身灵柩前,任浪推潮涌,寸步不离。我见过他敬献的小花圈,绸带上写着:深切悼念沪剧艺术家丁是娥慈母。我不愿称阿姨为母亲,别人情真意切地奉为慈母,不由得牵逗出我内心丝丝缕缕的酸楚……  闪避狂热的脚步,冲出火红的重围,紧扶老父,走下台阶,一声低沉沙哑的喊“大弟弟”羁绊住我的脚步。谁,知晓我最初的昵称?一位干瘦老太出现在我面前,一个白色信封塞入我的衣兜,旋踵间消失于人流。事后我打开信封,里面无片言只语,只有九十九元赙金。老父见我一脸迷惘,略作沉思,静静地送出气音:“她是小阿婆的过房囡,新闸路菜场卖豆芽的阿毛,小阿婆去世后没啥来往。”噢,我弟弟出生前,我奶奶小阿婆是认过一个卖豆芽的干女儿。时过境迁,我弟弟远游海外,我奶奶沉埋黄土,不会有人通知她丁阿姨的葬礼,况且,小阿婆在世时对丁阿姨恨声不绝,她的干女儿怎么也会融入金灿灿红彤彤的吊唁大潮?  老父疲倦地合上双眼,我蹑手蹑脚退出房间,徐步下楼。楼下喧哗沸腾,前后客厅厨房连过道雁字排开了豆腐饭的席面,小花园内挤满了锦簇簇的鲜花花篮,弄堂里壅积着大大小小的花圈,最大的一个高达两三层楼,听说乃是香港商人张宗宪敬献。他和丁阿姨初识,仅仅磋商过今秋上海沪剧院首次赴港演出事宜,大军未动,主帅先逝,他是不是用那美轮美奂的花圈,奉上一份惋惜和敬仰?  虚虚实实,是是非非,把我缠绕成一个蚕蛹。我无力啄破硬壳,抽出洁白的思绪……  嚓!一根火柴划出一朵橘黄的火苗,点燃了弄堂的花圈,祭奠丁阿姨的在天之灵。烈焰腾腾,骄阳烈烈,像辣椒水一样灌入我的双眼,逼沁出一层泪翳,泪眼婆娑中,肃穆的丧葬演化成轰轰烈烈的盛庆,随滔滔黄浦江水流逝,波涛间跃动出点点金黄和殷红……
沪剧迷 2010-2-16 00:01:31 显示全部楼层
第1章 少年雄胆气凌云(1)

一个没有传奇的城市,再大也只能是大城市,不可能成为大都会。  中国母亲河长江入海口的滩涂一隅,西晋永嘉七年(公元313年),印度洋漂送来两尊丝绢般光润的石佛,轰动了荒凉的渔村。奇迹代代相传,梁简文帝作了《浮海石像碑铭》,盛唐年间开凿的敦煌莫高窟第323窟,留存有西晋吴淞江石佛浮江的壁画。遥远的福祉似乎昭示着这片土地将引领大陆的目光朝向蔚蓝色的大海。岁月如驰,千载一扫而过,蔚蓝色大海送来的不再是石佛,而是全副武装的英国炮舰。在东西方文明的铁血撞击中,这片弹丸之地孕育繁衍出比罂粟花还艳美的大上海,这本身就是传奇,传奇的都会又层出不穷地制造狂想式的传奇。  1929年盛夏,一个十四岁的男孩,独自从上海奔向南京,生生地硬闯国民政府官邸,扬言要见总司令蒋介石。  这个男孩就是我父亲解洪元,这段传奇经历成了他晚年回忆的一粒晨星。  那天,孤独的晨星闪烁于暗蓝色的天际,播撒下亮晶晶的希望。他像一条小鱼,溜出南京路昼锦里童帽店的后门,滑入空寂寂的弄堂,郑重地按按漂白对襟小褂的口袋,那里珍藏着两件物品:一件是他从账房抽屉里私取的几块银洋,一件是有些泛黄发脆的小册子。他买了张最便宜的沪宁线火车票,自然是趟慢车,逢站必停。上上下下,大多是耕夫织娘,果农菜贩,挎着拎着鸡笼鸭笼,瓜菜杏李。阳光如蜜,如蜜的阳光黏稠了乱哄哄的车厢,挤得我父亲无立锥之地。车刚刚喘着粗气出站,掠过几片水塘田野,又笃悠悠地停靠一处小站,下车的人嗡嗡营营,推推搡搡,一位系蓝印花布头帕的阿嫂,挺着大肚子,挎着两只大竹篮,一双先裹后放的半大脚,拖拽笨重的身躯,踉跄几步便玉山倾倒。将倒未倒之际,近在咫尺的我父亲,动若脱兔,拨开人群,托住了圆如滚桶的腰腹,提起了訇然落地的竹篮,扶定阿嫂挤下车门。月台上,阿嫂惊魂初定,回看出力相助的壮士,竟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不觉目光定定,仿佛从眼底伸出一只手,抚摸出一片怜惜和喜爱。片刻,她扯下蓝印花布头帕,捧出竹篮里的瓜果,包成一袋,硬塞给小男孩,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侬,菩萨保佑侬……”  我父亲傻望阿嫂鹅行鸭步地离去,猛忆起行侠仗义不应求报,正想追上几步,车铃声骤响,他慌忙蹿上踏板,坐于车厢交连处,解开蓝印花布头帕,浓浓清香扑鼻,勾出了他的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清香甘甜流淌在齿颊,滋润着肠胃,催发了困倦。耳畔犹自回荡着“菩萨保佑侬”的祷祝,眼前涌现出蔚蓝色的大洋,白色的浪花你追我赶,一条平坦坦的大道,远处震响橐橐橐的军靴声,近啦,近啦,好几百双军靴,每双都像他父亲——我祖父仓库里有堆积如山的军靴。忽然,军靴散开,蒋总司令一身戎装,腰佩长剑,出现在他面前,倾听他的诉说,翻阅他的小册子,抚摸他的短短寸发,赠送他一匹火龙宝驹……  尖锐的痛刺碎了好梦。睡眼惺忪,看见一个黑衣人正在踢他,看见空荡荡的车厢内扫帚翻飞,看见尘土纷扬中飘落不干不净的诟骂。他恍然意识到:南京下关车站到啦!  夏天的南京,依然弥散着孙中山先生奉安大典隆重庄严肃穆的气氛。我父亲冲出车站,东张西望,打听去中央政府的路径,得到的不是漠然摇首,就是狐疑一瞥。他无奈,只能跳上一辆黄包车,连声催促去国民政府。  黄包车夫听不懂他的上海吴语,带着他先奔紫金山中山陵,后转秦淮河畔夫子庙。暮色苍茫,秦淮迷离,满载着一江灯红酒绿轻歌曼舞。直到夜色沉沉依然一无所获,他的恼怒和抱怨声招引来几辆黄包车,有一位能听懂吴语的车夫,把小男孩拉回下关车站的一家小客栈,并约定明早送他去国民政府官邸。  翌日清晨,我父亲探头探脑,徘徊于国民政府官邸前。那座古老巍峨的宫殿式建筑群,地一样沉稳,天一样神秘。大门厚实的山墙上耸立旗杆,高处耷拉着一面*。他抬眼望旗,惊诧地发现蓝色天宇堆积起灰色绵羊般的云团,云团中滑行着一颗太阳,一颗白得暗淡无光、有气无力的太阳。他低头扫视三大门洞,门洞内甬道漫长,殿宇重叠,掩映于烟柳朦胧中。他推断,蒋介石一定坐镇于最深处的楼房。  父亲的推测没有错,最深处是国民政府主席办公楼,前面有重重卫兵把守的三大殿,寒气森森的麒麟门,平民百姓插翅也难飞入。  这种仗剑游四方的胆识和豪情,在吴越文化中伴随明清王朝的羸弱而稀薄,但永远不会绝迹。我父亲脉管内兼有黄浦江的波涛和辛亥志士的热血。他抻平漂白对襟小褂,甩去额颊油灰汗珠,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右手抽出口袋内的小册子,高高地举成了一面旗帜,像一柄寒光四射的出鞘利剑,嗖地刺向门洞。  小男孩勇闯险关,太胆大妄为,太超越常规。两名持枪肃立的卫兵,未能及时拦阻。不知门洞内侧什么角落,杀出一条粗黑汉子,如镇宅门神挡住去路。一名卫兵平端刺刀飞快逼近。刺刀寒光闪闪,我父亲收住双脚,寸寸后挪,扯着嗓门争辩:“我有凭证,我爹认得蒋总司令,我要见蒋总司令!”  那门神愣了一下,接过了那本泛黄发脆的小册子,看见了民国二年的年号,看见了小男孩用手指点的与蒋介石并列的解子和的大名,挥手让卫兵退回。  解子和是谁?门神瞪圆眼珠问,小男孩结结巴巴地答,解子和镇江葛村人,追随中山先生,献身光复大业,与宋教仁交深谊厚。宋氏遇害,他参与守灵和护送灵柩。这本小册子诞生于辛亥志士擎举“二次革命”义旗的血与火中,解子和名列筹备委员会,职责为筹饷员。同年2月,他在上海宝记照相馆留影,这是我见到的祖父唯一真容。宝记照相馆是清末民初上海最负盛名的照相馆,常有政坛人物和达官巨贾光顾。父亲的同父异母弟解基钧说家中曾有一张解子和出任南京市警察局局长的委任状。不知何故何时,他从军界转向实业,创办了上海萃华皮革厂,常与国外客商交易,获利丰厚。后来,也是因为一份海外五百双军靴的订单,订而不取拖垮了皮革厂。仕途坎坷,朋党水火,商场失意,郁结出一枚枚穿骨瘤子,幻变成四十三度春秋的人生句号,国民政府敬其曾效力辛亥革命,发送了两千元抚恤金。  官衙前的门神属于最势利的一族。他的目光如铁扫帚,扫遍小男孩的全身,扫断小男孩的诉说,折回门洞。“长官,长官,我要小册子,我要像爹一样……”我父亲尾随其后,急急表白自己的从军热望。门神车转身躯恶狠狠地呵斥:“小叫花子,快点滚开,再来捣乱,小心请你吃一粒黑枣。”他一扬手,小册子高高地轻轻地飘落到马路中央。
沪剧迷 2010-2-16 00:01:58 显示全部楼层
第1章 少年雄胆气凌云(2)

一辆辆汽车、马车驶过,碾压薄薄的小册子。小册子痛苦地翻滚呻吟,支离破碎。父亲不顾一切地冲入马路中央,泪眼婆娑地去抢救被车轮碾碎的片片纸页。薄薄的小册子,是逝去的解子和与革命的最后联系,也是唯一可以证明祖父身份的物件,纷纷扬扬化成了纸蝴蝶,耳边落下的车夫们的詈骂:“小赤佬,不要命啦!”  如果祖父健在,从军或许能成,而今总统府前的遭遇扑灭了小男孩幼稚的一腔热忱。父亲进退无门,有家难归。  我祖父解子和有三房妻室。那个时代,男人娶妾是事业有成的标志。他在葛村乡间有发妻,上海有广东籍的解陈氏和苏州籍的解李氏。这位辛亥志士的家庭观念新旧杂糅,既不遗弃前妻,也不确定各方名分,于是后院勃丛生,最终为遗产分割演出了全武行。我父亲是解李氏独子,自小目睹母辈谗阋不止,搓碎了他对家的依恋。他的天地在弄堂,在形形色色的嬉耍之地,每每撒野闯祸。我祖母姑息溺爱,我祖父粗暴凶狠,更扭曲了他的顽劣。  我父亲落生之处为上海福州路萃华皮革厂门市部二楼,正是生意兴隆时节,新添弄璋儿,意味喜庆吉兆。我祖母呼为小毛,以低贱保长生;我祖父依族谱起名亦武,表明讨袁护国寸忱;私塾先生定学名洪元,洪即大,元即一元复始,意喻鹏程万里。我父亲后来又有别号解梁,指为栋梁之材。但我父亲换三所学校才读至小学五年级。  他挑剔私塾先生冬烘,书包塞入文庙石缝,热衷于打弹子踢足球;他低看苏州三六湾萃英小学,经常逃课游荡,曾因玩套圈圈负债,私取祖父手表抵押。他随寡母返归上海,蒙表亲解梅生资助,插班进读通惠小学。家道式微,求学不易。少年不识愁滋味,他偏爱地摊上的卖艺锣鼓,茶楼上的俏唱丝弦,尤其嗜好那些英雄豪杰扶危济困的戏文。恰好,大姨夫家有他人敬赠的戏票,他约了同学去看《封神榜》,夜半翻墙越门返校,仍热血沸腾、豪情冲霄,拖出寝室枕头,顶在头上权充冠盖,在操场上比画起花拳绣腿,吵嚷嚷称王论霸。搅乱校园清静在前,五年级大考不及格在后,以他为首的七名顽皮学生,被校方除名。  若我祖父在世,定将逆子用鸡毛掸子暴抽,罚跪背书,再另择校门。但大树倾倒,我祖母女流之辈,舍不得动戒尺,无能力找学路。她从苏州返沪,在南市张家弄支出一爿小小帽子店,生意往来,结识了南京路昼锦里童帽店老板娘,盘算让儿子受受管束和苦楚,也许能消退几分野性。  童帽店添了个小学徒。当学徒就要烧火提水关排门,挨骂受气拧耳朵。一日,账房内少了些铜板,伙计们互相推诿,赖在小学徒身上。老板娘的骂像一盆盆脏水任意泼洒。  向来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焉能蒙受无端羞辱,我父亲一夜无眠,辗转反侧,无意间触及充当枕头的小册子,那是他偶然从我祖母箱底翻出,觉得非同寻常,故而随身携带。倏然间,诱人的念头像晨星闪亮。蒋介石身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想必会顾念往昔革命同志情谊,妥善安排一个遗孤。  光明在前,我父亲舍弃了单薄的小包袱,怀着无法洗刷的冤屈,干脆坐实了自己的不轨,逃离了南京路上的童帽店。  南京壮行真的比兔子尾巴还短。  他无颜回上海,想去投奔苏州老外婆。  哐啷哐啷,车窗外浓浓的铁灰色益发滞重、沉闷,压抑得车厢内像个大蒸笼,男男女女像爆豆子般地流淌汗水。陡然间,一道闪亮的火链划破阴晦,一阵震耳的霹雳滚过天际,狂风挟带暴雨刮进车厢。乘客七手八脚落下车窗,窗玻璃上满面清泪。我父亲觉得那是他心中的愤懑和泪水,可是,他不知道,那是我祖母飞瀑般的辛酸泪雨。  事实上,我从未见过我祖母的泪,只听说,她一生中落过三次泪。第一次是丈夫英年早逝,第二次是独子神秘失踪。当童帽店老板娘气势汹汹寻衅上门,她神定气闲,倒打一耙,立逼老板娘归还她的宝贝儿子。老板娘只得偃旗息鼓败归。我祖母料定劣子藏匿于嵩山路仁安里,那里居住着我祖母的姐姐,我们称她们姐妹为大小阿婆。大阿婆嫁作富商妻,家境优裕,膝下无子女。她心地仁厚,培养小弟上学工作,且宠爱聪明淘气的小侄子。妹妹找到姐姐,姐姐比妹妹更心慌意乱,急差小弟回苏州娘家,结果无功而返,复又恳求丈夫吴先生出面,广求踪影。  吴先生是大衣店老板,又是生意场上白相人,他调集小兄弟遍寻犄角旮旯,仍无音讯。吴先生追问小侄子去过何等尘嚣之地,我祖母吞吞吐吐地道出,孽种幼时曾被同伴拖去十六铺码头游泳,亲眼看见同伴从江面漂浮的大麻袋中偷取烟土。孽种不沾烟土,拒绝分成,但出于刺激和义气,几度陪同望风,不知后来……  闯荡江湖的吴先生言无禁忌:小赤佬偷土,捉牢了会种荷花……  “种荷花”是帮会用语,意即将活人投江淹死。大阿婆明白丈夫的意思,急得连连念诵阿弥陀佛;小阿婆是聪明人,猜出了凶兆,滚珠似的涌出了泪流。  日历一页页地翻动,希望一天天地黯淡。我祖母乌黑的发髻闪现星星点点霜花。幸亏还有个女儿,比儿子小四岁,也比儿子乖巧伶俐、能言善辩。小小年纪,会帮她跟解陈氏家争吵,会逗她减轻椎心泣血的悲痛。女儿还拖来同窗好友徐云芳,一起陪伴丧魂落魄的母亲。  小男孩不会想到私自出逃给母亲带来的天塌地陷。也许,年轻就意味着飞翔,意味着冲出家园的万丈豪情。  初飞受挫,我父亲直奔苏州解子和墓前,狂泻胸中的悲愤。  雨后初霁的墓园, 寂少人影。他的嚎啕引来了卖货郎。“小先生,小先生,不要哭,买点锡箔长锭烧烧吧?”一声连一声的沙哑兜售催促我父亲。当他转身面向卖货郎时,那人像撞见了鬼,挑着挂满锡箔长锭的大竹竿,磕磕碰碰地后退,慌慌张张地逃离。  我父亲惊讶莫名,慢慢蹭出墓园,去小河边洗洗泪痕。小河水清粼粼倒映出花一道、黑一道的怪脸,那件印满汗渍和污痕的小褂,抖抖前襟,冒出一股股酸臭味。他想起了门神的呵斥:小叫花子!潦倒狼狈,有何面目去见老外婆!  疲惫的脚步仍拖他踏上熟悉的青石子路,过金阊门,进石路街,再拐弯,会看见两扇像外婆一样苍老的木板门。薄暮沉翠,夕阳洒金,古旧的街巷朦胧出柔和与亲切,召唤着迟归的游子。游子心上长满了水草,脚下羁绊住渔网,去意彷徨。  徘徊间,闪烁迷离的昏黄灯光,软糯婉约的叫卖嬉戏声,随风飘近,交织成一片模糊,好似碧波万顷中细浪喁喁。黄浦江游出的一尾小鱼,摇头摆尾游入了他幼时熟稔的游乐之地——小玄妙观。至今,苏州观前街犹存玄妙观,而阊门外小玄妙观已荡然无存。其实,阊门乃春秋时阖闾所建吴国都城八门之一,素享盛名,直至晚清,苏州府仍管辖上海县,河汊交汇的阊门,一直是长江三角洲的一处商贸集散地,小玄妙观极有可能是商贾出资建造,后随上海开埠而衰颓。
沪剧迷 2010-2-16 00:02:28 显示全部楼层
第1章 少年雄胆气凌云(3)

据我父亲回忆,他少年时的小玄妙观已经香火冷落,周围成了城郊百姓的嬉戏之地,有菜馆、面店、戏棚、赌场;有小贩叫卖馄饨、藕粉、豆腐花、五香茶叶蛋;有剃头摊、算命测字摊、卖古字画摊以及数不清的耍拳、飞镖、套圈等杂耍戏嬉……  小男孩成了小打杂,帮店家摊贩洗碗、跑腿,代游兴正浓的人们买吃食、香烟。白天忙忙碌碌,跑跑颠颠,混口饭吃;夜晚蜷缩于观檐庙廊之下,躲避风雨。  三两阵霜风,一两滴寒雨,五六片轻轻旋落的黄叶,穿透了那件污黑破烂的对襟小褂。恰其时,小玄妙观迎来了京戏草台班,热热闹闹的锣鼓敲暖了小流浪者的心。  那时的草台班常常演到最后一二折,大开方便之门,放无钱买票者入内看戏,俗称“放汤”。每当这个时候,我父亲像飞行的箭镞,准准地扎在台边,目不转睛地看;每日清晨,他像小小门童恭候在草台班喊嗓的空地,支楞着耳朵静听。天天看,日日学,有些唱句他也能哼成曲调,唱出气势。  一日,我父亲送两只空碗回店铺途中,被金戈铁马般的唱腔绊住双腿,便踅转草台班栖身的棚屋,隔屋倾听,越听越痴迷,随手把碗顶于头上,拍手顿足,亮开嗓子,忘情地应和唱合。吱呀一声,木门猛开,闪出了一位金樽铁板式的壮汉。我父亲遽然受惊,踉跄后退,两个青花碗摔成几瓣。他不知所措地蹲身去捡,一双遒劲的大手把他轻轻扶起,两只炯炯有神的豹眼把他细细打量。小男孩宽额丰颐、浓眉朗目、鼻正口方,耳际高与眉齐,耳垂柔软成涡,眼神单纯坦荡,流淌出充沛旺盛的活力。“好坯子!”壮汉脱口赞叹,赞叹小男孩相貌清俊而不失豪放,嗓音洪亮而不失宽厚。这位草台班的花脸杨奎官,早有心寻觅传人,早留意这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主动提出收于门下为徒。  磕头拜师。师傅替徒弟赔偿了馄饨碗,从衣摊上购回了衣裤鞋袜,命徒弟去小河僻静处洗沐更换;从灶间寻来大蓝花瓷碗,嘱徒弟去厨娘处盛回满满糙米饭。再不用风餐露宿,再不用苦等“放汤”,一颗飘泊的心鼓胀成一只彩色气球。  气球只有短暂的美丽升腾,终结是永恒的爆裂破碎。  草台班飘泊江湖,卖艺求生,看重的是一个“艺”字,“一招鲜,吃遍天”,没有真功夫,别进草台班。杨奎官性格暴躁粗犷,课徒严厉峻急,责令徒弟日日站桩托砖朝天蹬,天天喊嗓练曲习戏文,稍有差池,轻则厉声呵叱,重则挥鞭抡拳,娇惯的小男孩,哪里肯忍受捶打鞭笤。幸好,他爱戏,他聪颖,学戏如有神助,稍许习武便有模有样,稍加练唱便有板有眼。  偏偏杨奎官求之切,责之严。他认定十四岁坐科年龄偏大;他坚信小男孩璞玉待凿,鸿蒙待启,响锣需用重锤敲。  棍棒之下,再热爱的事业也会黯然失色。  小男孩的心底萌生出不满和反抗,对师傅又敬又怕,对戏文又爱又躲。畏畏缩缩更招来师傅的拳打脚踢,无情打骂更增加徒弟的内心抵牾。师徒关系,由秋入冬,渐渐凝结成尖利僵硬的冰碴。  腊月岁残,唱戏酬神,草台班忙得像飞转的陀螺。那天,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像筛面的铁丝箩一样,旋在大地头顶,筛下零零落落的雪花。雨雪天加重了师傅的腰腿疼,杨奎官令徒弟准备出演《珠帘寨》中的李克用。小男孩没上过台,不敢应承,不能反驳,哼哼哈哈,等师傅再来耳提面命。他不知道,杨奎官安排的是师徒双演,仅仅让他走走开锣过场。午饭过,不见师傅找他,猜测师傅又是威吓之言,反正开演尚早,便滑脚溜出,被相熟者拉入抽签游戏,人声嘈杂淹没了开锣声,待及醒悟,师傅已经救场上台。他不知,这件事触犯了草台班的天条。草台班固守着庄严的从业之道,观众永远是艺人的衣食父母,餐可误,眠可误,上场万万不能误,临场不到等于自砸饭碗。  这就是“艺德”,也是每个跳入草台班就需学习熟记的两个字,也是师傅板子打出来的两个字。  板子落在小男孩*裸的后背屁股上,又快又重又狠。草台班有条规矩,师傅打徒弟旁人不能劝。小丑艺人坐在衣箱上跷起二郎腿,尖声尖气地开导:师傅现在多打你一记,你将来就可以多挣一元钱。  小男孩趴在长凳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几度跌落黑黝黝的昏沉。  更深夜静,小男孩咽不下满嘴血腥,那是他挨打时不愿喊叫咬碎了唇舌。上海滩长大,新学校就读,小脑袋里游走着朦朦胧胧的渴望,渴望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尊重。  草台班不是久留之地。他眼前飞快地掠过了火红的辛亥风云、灰色的国民政府官邸、湛蓝色的黄浦江入海口……  冥冥之中,似乎有声音呼唤:你应该去寻找,寻找值得去做一生一世的事情……  他轻轻抽出垫在脑后的蓝印花布头帕,这头帕包过砖,包过石,一直充当他的枕头,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萍水相逢的阿嫂的祷告。他从小不奉神,不信鬼,孤身飘泊闯荡,稚嫩的心里奔涌蓝色大海的波涛。他撑起肢体,摩擦出锥心刺骨的疼痛;悄悄落地,拖曳着东倒西斜的步履,绕过横七竖八的地铺,溜出千疮百孔的泥糊毛竹房。  雪野茫茫,洁白清亮的雪,拂去了久久积聚在心头的燥火,柔化了整夜刺激着肌肤的伤痛。他忽然忆及师傅的收留与照顾,想到师傅的暴怒出自恨铁不成钢,怎么能不言不语私自出走呢?  若待天明,再向师傅辞行,师傅能允许吗?会不会再挨一顿暴打呢?  “暴打”两字刚闪,小男孩惊恐地后退,滑绊于一块石子,呀哟哟,身子落地激出低低的呻吟。侧耳细听,板屋内鼾声如潮涌浪击,汪洋恣肆,夹杂着呜咽不清的梦呓。  他沉思片刻,悄没声儿、趔趔趄趄地折回板屋,把师傅给他添置的几件衣裳,包上蓝印花布头帕,送至师傅枕旁。他希望师傅再找个好徒弟,也把头帕和祝福留给师傅和未来的徒弟。  再度出门,步行迟滞,忘不了师傅的恩情。他转过身,隔着门,隔着墙,朝向师傅的铺位,恭恭敬敬,惶恐地一躬欠身,二躬弯腰,三躬深深地至地,几滴歉疚的泪水顺着脸颊,融入雪原。  他永远怀念杨奎官师傅,成名之后,几度重返苏州寻觅师傅踪影。人海茫茫,无缘再聚。  江南雪,酥软缠绵,粘连于衣上脸上,湿漉漉地洇成一片,重了双肩,重了棉鞋,模糊了远远近近的青石板路……  路在何方?人生之路有时只需一粒晨星照耀,然而,那粒皎皎晨星,未能引领他投入戎马生涯,也未能照亮他偶然闯入的草台班舞台。
沪剧迷 2010-2-16 00:03:00 显示全部楼层
第1章 少年雄胆气凌云(4)

风飘飘,雪茫茫,黄浦江游出的小小鱼儿,孤身独影,穿行于雪与泥之间,翘首追寻叩问那颗亮晶晶的启明星。
沪剧迷 2010-2-16 00:03:31 显示全部楼层
第2章 转蓬飘泊游子意(1)

1930年元宵节前夕,上海城隍庙沉醉于腊月滋长绵延的喜庆气氛,处处横溢雾腾腾的烟尘,飞溅火辣辣的嘈杂喧闹。  上海的城隍老爷,书载为南宋龙图阁学士秦少游的七世孙、明朝待制秦裕伯,受封于洪武六年(公元1373年),从此安享香火。香火旺,商事兴,上海开埠之前,城隍庙乃是合城士庶唯一的游乐之地。1913年上海诞生第一家游乐场“楼外楼”,不久,法租界上的“大世界”游乐场冠压群芳。南市商人慕其利厚,遂于城隍庙后街福佑路上的“劝业场”旧址,兴建中西合璧的三层游乐场“小世界”。  在沸腾的人海中,游弋着两条小鱼:我父亲和他的游伴邵鹤峰。他俩摇头摆尾地游入了这座嵌入城隍庙内的“小世界”游乐场。  风雪之夜,我父亲私离草台班,晃荡于阊门一带,沦落为游民一族,推黄包车过桥,翻垃圾寻宝,换几个小钱糊口。再饿,再难,决不伸手乞讨。若不是路遇堂表姐,只怕阊门外会多添一具冻殍。  劣子重归上海。我祖母紧紧搂住失而复得的宝贝,生怕一松手,儿子就会像条小鱼从怀中滑走。那年月,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中年守寡,儿子是后半生的指望和依靠。  我父亲身为帽子店小开,不上学,不习商,终日游逛嬉戏,和弄堂伙伴邵鹤峰形影不离。邵鹤峰比他小一两岁,玲珑身材,清秀面容,常带几分女孩娇俏。一日,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告诉我父亲,自己拜师学申曲,要拉我父亲入门当师兄。我父亲不知申曲为何物,好奇地一同去看新鲜。  “小世界”内,百戏杂陈,二楼有申曲的一席之地,出演的是申曲名生丁少兰组建的戏班。舞台上后幕挂一幅软景,画些山水亭榭,台侧坐敲板操琴者。台上有一桌两椅,台前有一生一旦,一起一落地对唱,几乎和说话差不多。  这么简单,这么直白,这也算是唱?我父亲颇不以为然。  申曲与京昆、梆子、杂耍相比,实在是迟生的小弟弟。初名“东乡调”,或称“花鼓戏”。  大约在清代乾(隆)嘉(庆)年间,由吴淞江与黄浦江两岸的田野阡陌,带着土腥和情爱,带着俚曲俗语和沪江风俗民情,溢入市区,流动卖唱,被官府视作应严厉禁绝的“淫唱花鼓”。伴随上海开埠,它走进茶楼与游乐场,初时自称“本地滩簧”,后于1914年易名为“申曲”。申曲老调偏于叙述背诵,旋律平铺直叙,节奏四平八稳,显得平、淡、温。这种声音与我父亲向往的高亢激越相去甚远。  或许是夜场初开,听戏者稀稀落落,有的像抖去竹布围裙的工匠,有的像卸却袖套的裁缝,有的像刚放下撑竿的船民,也有结伴嬉戏的阿姨好婆。人虽少噪音不小,戏场像茶馆,小贩们叫卖“黄莲头”、“甘草梅子”、“鸡脚鸭翅膀”,跑堂们窜前窜后,泡茶、绞手巾,看客们剥花生壳,吐瓜子皮,打骂小囡……  台下嘈嘈杂杂,台上说说唱唱,糅合成一团浑浊的铁灰色云雾。我父亲拂不开寻不见穿透云雾的清亮声音,便想抽身离去。邵鹤峰扯牢他的衣角,俯耳细语:“台上的女角就是我师傅赵三宝。”  一句话绊住了腿,逗出了迷惑:“堂堂小后生,拜个女先生,啥道理?”  邵鹤峰俏皮地撅起小嘴唇:“不看完我师傅的戏,不告诉侬。”  虚长两岁,意味着迁就和退让。我父亲耐住性子细看小游伴师傅的唱做。那赵三宝身着长裙短袄,脚登绣花鞋,脑后横S发髻油光水滑,耳边“荡荡圈”摇曳生姿,步态婀娜,眼神娇媚,打情骂俏,妙语连珠,恰如一朵泼辣辣怒放的野桃花。她和情郎憧憬着拜堂成亲,多子多福。朴素的愿望垂钓起我父亲的记忆,忆及火车上偶遇的阿嫂,阿姐变阿嫂,平淡家常的演唱中播撒出几分亲切和熟稔。  邵鹤峰拖他去后台见师傅。他惊诧得跌步倒退,台上女娇娘,竟是位天顶早秃的清瘦男子。赵三宝大约粗知他的底细,亲切地牵牢他的手,温声细语地询问他的家世,和颜悦色地要他哼唱几句。我父亲没有透露拜师草台班的经历,也不想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偏偏邵鹤峰揭穿他常常在弄堂里唱京戏,试拳脚。  几个闲散艺人凑近看热闹,嘴里溅出一摊摊花花哨哨的唾沫:“啥地方钻出来的小赤佬,会唱大京戏?”“啊呀呀,吓煞人,还会拳脚,会不会是只三脚猫?”……  赵三宝不理会那些花花哨哨的唾沫,殷切的要求盈盈闪动在他弯弯唇角的笑涡里。  那是真实的笑,温暖的笑,无法抗拒的笑。旁观者的调侃,赵三宝的恳切,调动出我父亲露一手的欲望,他大大方方,轻轻松松,哼出几句西皮原板,摇头晃脑顿足亮相。  围观者张大了嘴,大得足以塞进一只拳头。有的讪讪地退去,有的跷起大拇指,赞一声:“呱呱叫!”赵三宝轻轻鼓掌,暖融融地夸赞:“妙,妙,真妙!”他猜测眼前的少年郎受过京剧行家的调教,盛情邀请少年列于申曲门墙。  我父亲瞟瞟赵三宝早歇的天顶,他不喜欢男人娘娘腔,从不仰慕,更不想学唱男旦。  赵三宝看穿了少年郎的心思,乐呵呵地解释:滩簧前期,官府严禁妇女参演,不得已男扮女装,俗称“扎头笄”。少年郎的嗓音适合唱男口,他一定会帮他找位好师傅。  片刻沉默,一长一幼目光相撞,撞击出一朵橘黄色火花,点亮了赵三宝发自肺腑的一腔衷情:“侬有这么好的嗓子,侬就唱申曲吧,申曲是阿拉上海土生土长的戏。”  是呀,上海简称“申”,申曲是地地道道本地话本地腔本地情,谁没有乡情,谁不思故里?我父亲蓦然领悟:台上戏文亲切熟稔,台下前辈温厚关爱。恰如那风雪飘泊之夜,他多少次遥望老外婆家窗户上贮满的昏黄灯火。  家乡戏熨帖着一颗飘泊无羁的心。少年默思:申曲青衣小帽,灵巧活泼,易学易唱,绝没有学京剧那么烦难和艰辛。自己从小爱戏,何妨一探本乡本土戏的深浅?  大凡有爱的地方就有事业,而爱,总是始于温情,始于由温情编织的氛围。  赵三宝郑重其事地把我父亲推荐给侯国廷。  侯国廷在申曲行内辈分很高,且擅长组织堂会,收徒不论男女,身旁不乏少年英俊。他淡淡扫视我父亲,吩咐求师者先要征得父母同意。  那时节,优倡同列,属于三教九流中的末流,唱申曲滩簧更是下三烂,入不了祠堂,进不了宗谱。解门不幸,出了自轻自贱的子孙。我祖母积聚的悲愤引爆成霹雳雷电,却无计撼动逆子铁打的心。  伶俐小妹几句话平息了我奶奶的风暴:“阿哥脾气犟,不依他,他再出走,将来帽子店给谁?阿哥白相心思重,随他去唱唱白相相好啦!”
沪剧迷 2010-2-16 00:03:51 显示全部楼层
第2章 转蓬飘泊游子意(2)

一语成谶,“唱唱白相相”,几乎成了我父亲一辈子难以挥去的阴影。  红烛高挑,青烟袅袅,馒头糕饼摞叠供奉,先叩拜大红朱笔书写的祖师翼宿星君神位,再奉上红纸包的拜师金,随后在关书上按上红红的指印,确定了学师三载、帮师一载的师徒关系。侯国廷为新弟子取艺名“侯小毛”。他还有一句名言:“拜师不是访友”,意思是老师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跟徒弟多言多语。  按当时习俗,拜师学艺,就是师傅的小杂差和小跟班。师傅在家,徒弟奉差跑腿,买烟泡水伺候茶点;师傅上场,徒弟或坐敲板身旁空手模仿,或立于戏台内侧偷学偷记。师傅有空闲有心情,才教一支半曲开篇。  师傅平淡寡言,徒弟内向质朴。师徒像两根平行线,找不到交叉点。我父亲充沛的活力像一粒粒水银珠子,泻地奔突。他从后门进入申曲场子,瞅空子东游西逛,上下乱窜。“小世界”一层有大京戏,三层有独角戏,二层分别有申曲、绍兴戏文、文明戏、苏锡滩簧、苏州评弹、杂耍魔术歌舞等轮流演出,并有影戏专场,放映些过时影片。也许是游乐场喧嚣热闹,也许是少年郎心猿意马,各色唱腔像春天的风,软软地滑滑地掠过他的耳畔,融会于光怪陆离的嘈杂之中。他寻不见向往的声音,一滑脚,去了对面的丽园,或打弹子,或下象棋,或玩游戏、踢足球……  侯国廷向赵三宝摇头叹气。七日之后,命徒弟恢复本名。究竟是本名比艺名大气,抑或是担心徒弟难以名列侯姓门庭,后人只能猜测。  赵三宝作为引荐人,觉出了难堪与尴尬。他诚意相助,在贴演自己的拿手戏《杀子报》时,点名要我父亲出演一个角色——小主角的私塾学友,可以发挥一段唱词,来成全那条宽洪醇厚的好嗓子。  我父亲平日里胆大妄为,临到初次粉墨登场,见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亮闪闪的眼光,心发慌,腿发软,畏畏葸葸迈不开步子。不知是谁,背后猛击一掌,他趔趔趄趄地跌上台前,心中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模糊,反倒无拘无束,背熟的唱词像湍流跳跃奔腾。偏偏台下爆出争斗,几名看客一言不合,拳脚相加。我父亲的清亮嗓音淹没于喧嚣嘈杂的拍天浊浪。  初试失利,小徒弟依然心存感激,感激赵三宝和不知名的击掌者。正是他们,帮助他消除了对舞台的畏惧感和陌生感。  侯国廷见小徒弟上得了台,开得了口,也给小徒弟安排些零星角色,即“七客一过路”:嫖客、赌客、吃客、看客、游客、贺客、吊客和过路人。我父亲轻轻松松打发“七客一过路”,悠悠闲闲地满处嬉戏游乐。旁人嘲谑他:“侬唱唱白相相,日脚蛮开心!”  他真那么无忧无虑吗?深秋夜半,他曾登上“小世界”屋顶花园的眺望亭,俯视九曲桥下湖水绿绿酽酽,宛如一盏残茶,散发出人去园空的凄凉;湖心亭上余香缥缥缈缈,缠绕双亭玉立,诉说着名园凋零的悲怆。当我父亲岁近天命,陪我游城隍庙,路经一座电影院,忽然眼光发直,声音低沉,缓缓道出他拜师学申曲,登高俯视废园的心情……  提笔忆旧,我寻觅豫园的历史。此园乃明代四川布政使潘允端所建,供老父颐养天年,故名豫园。园成之日,景色堪与辋川媲美。清代乾隆年间,潘氏子孙式微,园内山石颓圮,遂由合邑人士集资购买,成为城隍庙庙产。因庙堂东首有东园,故俗称此为西园。百余年风雨剥蚀,褪尽名园的玲珑雅丽。我父亲在“小世界”粉墨登场时,豫园双门紧闭,杂草丛生,淹没于市井的喧嚣与嘈杂。  那份嘈杂,搅拌了土生土长的申曲,挤压着质朴内向的少年。他遗憾申曲无力望京剧项背,不满足自己的唱腔平淡如水,朦胧企盼青天一鹤排空。外表的寡言顽劣和内心的沸腾热望构成了强烈的冲撞。若无有这份冲撞,他会囿于九曲桥下的小小湖池;有了这份冲撞,他会企盼大江大海的波涛。  海声遥遥入耳,海风湿润鼻息,小鱼久久找不到跃入江海的河口……  寒凝大地,我父亲随师离开“小世界”,卖唱于茶楼村头。忽一日,师徒们肩挑戏担行至洋泾镇,村头墙上张贴告示,白纸黑字,墨汁淋漓:“淫唱花鼓者,驱逐出境。”我父亲暗自思忖:阿拉唱申曲,不是淫唱花鼓,坦荡荡阔步前行。  侯国廷喝住了莽撞的徒弟,脸色沉凝得铁青铁黑,如乌云,如墨汁;脚步疾捷得快步小跑,似奔鹿,似脱兔,急急转道七宝镇。操低贱营生者怕官,哪怕是中国这片土地上最小最小的村官。  风冽似刀,碎切着那朵昏黄的火苗。土生土长的申曲,何时才能逃出“淫唱花鼓”的厄运呢?  灯火飘忽,土路坎坷,少年郎的郁闷恰如*裸的铁色树杈叩问湛蓝长空。  春绿江南,和风重新扇旺橘黄色的火苗。  有朋友提及,他的嗓音接近于申曲博士夏福麟。“博士”雅号是说他老戏功力深厚,演唱应对从容。当时的申曲实行幕表制。每排新戏,请排戏先生分场次、说情节、派角色。每个角色的说唱和动作,都由艺人自行安排。唱申曲的都唱熟了几十出老戏,只要旧瓶装新酒就能应对。当然,这还要随机应变,心口相应,才能临场发挥把唱词编得合情合理,精彩纷呈;否则,就会在台上张口结舌,手足无措,招致看客讪笑,最后被淘汰。这种淘汰固然无情,却也培养、造就了一批人才。夏福麟就是从中磨砺出来的。  当我父亲踏入南市十六铺里马路的双龙园茶楼时,那里正回荡着夏福麟施展大方、浑厚有力的唱腔。似曾相识燕归来。杨奎官师傅的洪亮高亢之声,有了若隐若现的回音。  后台拜见,当红小生无骄矜之意、傲慢之态,温煦可亲如春风习习,认真倾听小后生的演唱,诚恳赞叹小后生的嗓音洪亮纯净,如银珠潇潇洒洒滚落。  古人云:“倾盖如旧,白首如新。”两人相见只在瞬间,一见投缘,惺惺相惜,长幼相携,不是师徒,情逾师徒。  侯国廷先生倒也无门户之见,允徒弟另觅出路。我父亲加入了杨敬文领班的敬兰社,追随夏福麟先生。夏福麟长他六春,宽厚如兄,因他是侯国廷之徒,不肯多加管教。我父亲求艺心切,夏福麟演皇帝,他争扮太监;夏福麟演公子,他争扮书童,为的是亦步亦趋,紧随身后,仔仔细细地听唱和看演,我父亲戏称“曾演过一百六十个太监”,足见他舞台历练之久之多。无戏可演、后台少人时,他会对镜化个小生妆,端详镜中人的神态表情,暗暗与夏老师台前的表演比较。月缺月圆,同行夸他学得有了些眉目。
沪剧迷 2010-2-16 00:04:19 显示全部楼层
第2章 转蓬飘泊游子意(3)

申曲艺人大抵来自社会底层,侥幸成名,也仍是供人消遣的戏子,为解闷,为排愁,酒与赌常常如影相随。凡茶楼酒肆之地,往往开设赌局。稳重如夏福麟者,也难免俗。通常唱归唱,赌归赌,两者各不相扰。有时在后台押上一注,上台去唱,甩腔下台,急急忙忙先问“是赢的还是输的”;也有时黏身赌局,不忍抽身,便打发他中意的小后生桃代李僵。  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十六春的我父亲,替代正场红小生,初出台,台下喧哗潮涌,几乎轰他下台。他心不慌,神不乱,出口如行云流水,渐渐洪亮高远,宛如展翅飞翔的羽翼,轻轻抚平了喧闹。  班主杨敬文艺技不高,长于周旋,精于识人,脸颊上掠过一抹喜色。  夏福麟长者风范,摩挲我父亲初显宽厚的肩头,唇角流泻出由衷的赞赏和鼓励。之后,替代之事屡有发生,我父亲在南市初露璞玉光华。  每每有人称赞:说他学夏福麟,几几可以乱真。他喜悦、兴奋中夹带着丝丝遗憾。他追求的似乎不完全是像,是什么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好景难久长。随着“九一八”事变,东三省沦陷,淞沪抗战爆发,南市的繁华喧闹旋成水中月,镜中花。班社星散,如水泻地,各自东西南北流。我父亲和夏福麟忍痛分手,飘萍浪迹,各自参加了跑码头班社。抗战爆发,无有名分的师徒,重逢于租界戏院,夏福麟渐渐从小生转行老生,常常为我父亲托底,终身相处和谐,情深义重。  1934年春,杭州、嘉兴、湖州之间的三角水网地带,出现了一个唱申曲的中山社。它借重国父大名,以青年为主体,戏班整齐,剧目常新。每换码头,需由地方派出两只各可载重三百担米的大木船,前用拖驳小火轮,方能接走五十余名艺人及道具。  初初,我父亲只是中山社的一条小鱼,跑跑龙套,有时也唱唱二路小生。一十九岁的青春活力,溢出了外表的沉默寡言,喷涌出活泼泼的生命浆液。他不顾日夜两场劳累,倡议组成足球队,常常晨起踢至午饭飘香,姗姗迟归。归来仍要淘气,他先揭大锅盖,若饭尚多,以点头为号,几个青年各自少吃,留下锅底几许剩饭;若饭留少,以摇头为信,同伴们敞肚猛吃,吃得锅底朝天,向烧饭师傅丁丁当当敲空碗……  中山社是有饭同吃、有钱同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姐妹社,无人计较小青年的顽皮嬉闹,何况我父亲未误正事。他台上扮相英俊,唱腔宽洪,台下以“羊角先生”之名参与编戏。因为中山社内多目不识丁、从土木工匠转行者,五年级的学历,足以使我父亲跻身秀才行列。他曾频频往返于大都会上海和水乡村镇,把《火烧红莲寺》从京剧连台本戏同步改编为申曲连台本戏;他曾在小贩处买生煎包充饥,一边吃一边把报纸上的新闻编成一出新戏。  半个多世纪后,老艺人们仍津津乐道:“解洪元编戏快得邪气!”  如果说,这份快捷来自他的聪慧,那么,老艺人们更目睹了少年解洪元在江湖漂泊之中,学会了千年古树般的稳重;随着年龄生长出来的沉思闪耀出熠熠银光,而一次偶然的奇遇,竟升华了他的沉思。  中山社飘泊至朱家角,狭路相逢朱传茗、王传淞领衔的昆曲仙霓社。昆曲乃深谷幽兰,古老高贵馨香,双方对台,优劣自明。偏偏中山社门前热热闹闹,仙霓社门前冷冷清清。昆曲艺人惊诧狐疑,几个青年悄悄步入申曲场子察探虚实,看看对方贴演的《狸猫换太子》有何惊人之处。不看罢了,一看真是大惊失色:包龙图夜审郭隗,那个宋代包公的官帽上竟然摇晃着清代的花翎顶戴!耐着性子往下看,语言的直白,动作的粗俗,音乐的单调,使他们忍无可忍,嗤之以鼻,愤愤然退场。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这种乌七八糟的申曲何以能红红火火?  仙霓社不屑与中山社对阵,准备束装提前撤离。离去前最后一场,戏将尽未尽之际,旋风般闯入一位唇红齿白的小后生。这场戏只卖出八张票,“放汤”也只放进了七八位无票人。这位姗姗来迟、风风火火的小看客,面庞上残留的粉墨印痕,泄漏了中山社艺人的身份,两社对垒,胜者醒目突兀地出现于败者清冷的残局,似乎带有几分嘲笑挑衅的味道。  昆曲艺人郁结于胸中的不平之气,升腾勃发,几位青年蹑手蹑脚向闯入者身后包抄。  这位闯入者恰恰是我父亲,少年鲁莽浮火未除,本以为仙霓社会逗留多日,刚刚听说他们今夜开船,不愿和近在咫尺的偷戏机会擦肩而过,他趁自己终场无戏,草草擦抹水粉胭脂,匆匆闯入大门虚掩的戏场。他落坐板凳,目不斜视,摇头晃脑,点足拍膝,轻和低吟,忘乎所以。  曲终人散,他依依不舍离座,徐徐转身,猛然发现面前立着几个青年,冷冷地盯视他,挡住了去路。他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失礼,怯怯地后退,想绕路出去。草台上虎腾腾又奔下几个青年,提棍拎棒,截断了他的退路。两路人马步步进逼合围,他成了瓮中之鳖。  他看见了一双双爆迸火星的眼,一根根跃跃欲跳的棍。“暴打”二字像一条水蛇从他后脊滑下,惊出一身冷飕飕的急汗。他势单力薄,求救嫌迟,仿佛遭遇钱塘大潮,以排天倒海之势呼啸而来。不!不能束手待毙,淹入黑森森的怒潮。他急中生智,岿然不动,昂首挺胸,叉腰跨腿,从容提升丹田之气,字字有力地念白:“这不是江水!”然后亮开嗓门,豪情万丈地接唱:“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唱出了高亢宏阔,唱出了慷慨悲壮,唱停了寸寸进逼的脚步,唱低了节节高抬的棍棒。围攻的小青年们面面相觑,眼神有些恍惚,有些乏力,猜不准这个冒冒失失的闯入者来自中山社,抑或其他京昆班。  正僵持,一位身着青袍者疾步赶来,小青年们迅即闪开,其恭敬程度,可推测青袍人在仙霓社中地位之崇。  青袍人斯文儒雅,先施礼,后启齿:“请问这位小先生,你唱的是什么?”  “《关老爷单刀赴会》,我没唱错吧?”这几句是我父亲从别的昆曲班偷的艺,常萦回于心尖唇角,危急之际脱口冲上云霄。  “请问小先生来自何方?”话中带几分赞许,几分疑惑。  我父亲稍稍迟疑,不躲不闪,抛出了直直白白的回答:“我是中山社的。”  “噢……”一声叹息从青袍人胸间潺潺流出,染黑了他的脸,凝冻成一道冰河。他拂袖旋踵,临行前留下的吩咐,充溢着沙哑和痛楚:“放他走,他来看我们笑话,念在会唱几句昆曲的分上,不必计较啦!”  那青袍人微微颤抖的背影,刺痛了我父亲的心,他不能不申辩:“我不是来看笑话的,我是来学戏的,昆曲好听,像青青水,蓝蓝天,天上彩云飘。”
沪剧迷 2010-2-16 00:04:45 显示全部楼层
第2章 转蓬飘泊游子意(4)

几句话牵住了青袍人的脚步,他缓缓回身,凝目注视,看见了实实在在的诚恳,真真切切的向往。他有些感动,有些凄楚,脸颊上勉强展出几丝笑纹,一滴一滴地洒落苦涩,自言自语,似问非问:“昆曲好听,那为什么……”  “昆曲忒静,忒雅,像虎跑泉水泡龙井茶,要细细品,缓缓饮,四乡八村的种田人、生意人,没有那么多耐心。他们来看我们的戏,闹猛,新鲜,简单,像冷白开,可以放下锄头、挑担、算盘,咕嘟咕嘟灌上两大碗……”  青袍人的脸上染满了惊讶,言辞、笑纹变得柔和舒展,拊掌赞道:“言之有理,”接着他虚怀若谷地询问,“那么,请教小先生,江湖飘泊是不是要像中山社那样……”  我父亲听懂了他含而不露的问话。中山社的出奇求新传扬杭嘉湖,飘泊的申曲班社常常乐器只有胡琴,灯光单用白炽灯,布景替换几堂软景。中山社增添了闹场锣鼓,搅和出场面的火爆喜庆,灯光除白炽灯外,还有排灯,即长条木槽内嵌入一排红绿灯泡,随剧情时红时绿,同时自己制作机关布景,艺人可以在草台上空滑翔,苍鹰用提线木偶技巧,可以和侠士格斗,甚至台上设台,人工转动,片刻之间从山变水,从夏变冬,所以也有其他班社嘲讽中山社是野路子。  我父亲不疾不徐地廓清事实:“中山社不单单是花样多,而是讲究戏新鲜。阿拉除去农村小戏,还唱从评弹搬来的弹词戏,从京剧学来的连台本戏,从新闻消息改编的时装戏。电影明星阮玲玉自杀,隔开一个月,阿拉就在‘松江小筑’演申曲《阮玲玉自杀》,看戏的人山人海。松江人讲,这个戏快得来,鲜得来,就像小河浜活蹦乱跳的鱼……”  旁边的一个青年愤愤然切断话语:“侬大胆,敢拐着弯儿骂阿拉唱的都是死鱼,侬小子!”  青袍人一拂袖,拂去了插言者的冲动,大度温和地说:“小后生,侬接着讲。”  我父亲自知失言,诚心诚意地弥补过失。这条小鱼游弋于京昆苏锡等戏场,静静看,细细忖,伸展了思维的触角。青袍人的宽容和厚爱,推动他直抒胸臆。他长长一揖,字斟句酌,挑选最文雅的字眼:“前辈在上,恕在下妄言,若美人不避鱼腥,岂非和鱼米之乡更能相依相亲,越发光彩照人?”咬文嚼字仍透出少年内心的活泼泼与思沉沉。  青袍人的目光像软软的细毛刷子,在那张唇红齿白的脸颊上扫来扫去,扫出了一句感慨:“小小年纪,难得有这般见识。”前辈的夸赞染红了我父亲的双颊,他再揖及地,朗声谢道:“失礼之处,望前辈多多海涵。今日有幸,得识大家风范,后生小子当铭刻于心。”  言来语去之间,申曲小子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厚重、大气。他何以能如此呢?我想,漫漫岁月长河,戏曲艺人被贬为“戏子”,他们虽然地位低贱,搬演的却是世代英雄豪杰、文人雅士的传奇。但那些感人肺腑的精神和勇气,在一个小男孩洁白的情感中回荡,在一个向往大海的胸膛*鸣,潜移默化地陶冶出不折不扣属于自己的品格。  这份品格惹动了青袍人的爱怜,他清亮的话语如一池春水:“如若你觉得昆曲是虎跑龙井,我们同烹香茗如何?”  一时间,我父亲难以决断,便转移话题:“请问前辈尊姓大名?”  青袍人回答得洒脱飘逸:“萍水相逢,若无缘,不如相忘于江湖;若有缘,今夜船头再相逢。”  我父亲诺诺后退,正待出门,忽闻青袍人呼留:“小先生慢走。”他停步扭首,瞥见一个不知何处飞出的小女子,正细语青袍人。青袍人颔首,轻答:“就按甜姑娘的意思办。”小女子飞离,青袍人温声细语告知:“小先生既来学艺,来时临近终场,总是遗憾,现送你一支曲子。”  话音初落,草台上亮起了一盏灯,飘出了一缕笛声,托出一位身着青衫的女子,像一团缓缓移动的雾。她曼声细吟“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她唱出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壁残垣……”也许是灯光太昏暗,也许是戏场太寂静,舞姿和笛韵隐隐如兰花之幽,淡淡如莲蕊之清,暗香浮动,编织成*的袅袅青色丝线,漫空飞舞缭绕回旋,串联起多少年来聚合于我父亲心湖的乐音,音乐沉重如金,清亮似玉,金玉相击,逗发出铿然轰鸣,同时,灵魂与肉体发紧颤怵,伸展出一双极轻极亮极透明的翅膀,身心飘摇间,便融化升腾飞至天宇尽头一碧如洗的青色。  我父亲醒悟时,草台灯熄,场中人寂,他魂不守舍地回归中山社。他思前想后,既入申曲门户,为何不能亲手烹煮一杯申曲龙井香茗呢?他觉得内心里鼓涌着这份想望,这份力量。月朦胧,夜朦胧,杂草挤占着灰色的小路,绊跌了匆忙的夜行者。他不疾不徐地走近渡口,隐身树丛,目送那一条满载的大船,船头伫立着青袍人,船舱内晃动的人影,分不清谁是那位台上的杜丽娘、台下的甜姑娘,其实,他根本没有听清姑娘姓田、姓李,或名甜、名丽……  船徐徐起航。河水载着船,船拍击着水,划出涟漪一圈圈地、悠悠地在我父亲的心湖里扩大,播散……浮躁的少年心趋向清明宁静,陷入沉思。  我想,那个心醉神迷之夜,给了他神明般的昭示,无论京昆苏锡申曲,真正的艺术本是一家。穿透隔膜,相见恨晚,互融参照是必由之路;沟通之后,尚需破门而出,尚需独步一时,尚需寻找属于自己的新天地。直至晚年,他在沪剧院学馆传授唱腔,音乐学院的老师来教授科学发音,作为“解派”唱腔的创始人和富有声誉的老艺人,他不仅不抵触,反而高兴地说:“我要是早点学科学发音,唱得比现在还要好。”  他在转篷飘泊中寻找申曲唱腔的新天地。早春二月,中山社的木船行驶于长河,一夜春雨轻叩船篷,像是前辈细细密密的叮嘱。黎明时分,雨丝若有若无地飘拂,两岸树草洗成翠翠的青,一脉河水流成苍苍的蓝,天水一色,船行其间,濡染成淡淡的烟。老者缩于船舱,青年们拥上船头,争相承接空蒙奇幻的甘露,深深嗅闻清清爽爽的芬芳。少男少女们曼声吟唱“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风靡一时的《渔光曲》主题曲,伴和着雨丝,浮游于青青的河面,如诗如画,如烟如雾,缭绕缥缈间,我父亲眼前隐现出青衫女子舞姿的婀娜,歌声的曼妙,小镇遥遥在望,隐隐约约传来高高低低的酒旗在迎风摆响,晃晃悠悠的乌篷在摇出橹声,模糊不清的吆喝在此起彼伏搅和出灰蒙蒙的嘈杂。  人在兰舟,水光山色,皆出自然;树色泉声,均非尘境,从远古走来的钟声,洗涤着尘世的欢欣与嘈杂,引发了内心的笙箫管弦齐奏。我父亲欣喜欲狂,长达七八年的苦苦寻觅,终于有了应答。人一旦成熟,便觉轻松无比。他一个鹞子翻身,跃上了舱顶,单背倒立,倒立成青青水天间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一面迎风招展、洒满金色阳光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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