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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礼物《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全本

沪剧迷 2010-2-16 00:12:32 显示全部楼层
第5章 娇鸟共啼调相异(4)

丁阿姨把排骨面推给小弟,旋风般刮出小化妆间,给居家弄堂隔壁的烟纸店老板拨通电话,恳求老板娘匀点“单帮米”,一会儿叫海根去付钱。  丁阿姨没看见我母亲低声嘱咐小珍,小珍付给跑堂双份钱;也没看见我母亲取出一只小饭盒,从碗内拨出些许面条,余下的肉丝面推给了珊珊。她风卷残云般地扫尽了大碗里的汤汤水水,抬起了油光闪闪的小嘴,看见那个小男孩吃喝完了汤和面,美滋滋地把排骨塞入小嘴,双腮鼓出了两个小皮球,忍不住发出了咝咝的声音。  我母亲低声阻止,掏出手绢替她擦去嘴边的面屑油星。丁阿姨飞步回房,捕捉到咝咝余音,斜睨了一眼珊珊,替小弟撕碎排骨,再抖空小钱包,妥妥帖帖地把纸币放入小弟的内兜,嘱咐回家时去纸烟店买米买咸萝卜干,和小妹一起烧晚饭。  海根离去,丁阿姨神色黯淡,颓然跌入靠背椅,伸伸懒腰,打打呵欠,自言自语自我安慰:“等吃夜宵啦!”  小化妆间的门被轻轻敲响,那个跑堂再度从提盒内给丁阿姨捧出一碗热腾腾的排骨面。  丁阿姨窝在靠背椅内,淡淡地说:“送错门啦!”  跑堂俯身低语:“没送错,是顾小姐替侬叫的,钱已经付过啦!”  丁阿姨挺直了腰肢,挥挥手,跑堂知趣地把面碗放在化妆台上,蹑手蹑足地退出。  我母亲走近几步,轻轻地放一沓钱于丁阿姨手边,温言相劝:“饿着肚皮唱夜场,伤身体。不要急,先拿着用。”  “阿姐,侬总是帮我……”丁阿姨的声音滴落出一片柔和,一片潮润。  九岁的珊珊闻到了奇妙的香,耸耸尖尖鼻,转转大眼睛,黏牵于化妆间,化妆镜前热汤面的香味袅袅娜娜,像青青黄黄的丝线,在镜面上绕来绕去,亲密无间,叠印出两个相依扶的俊俏身影,两件相濡染的豆青金黄衣衫,小女孩仿佛回到了青葱的原野,原野上星星点点地缀着朵朵金星般的蒲公英,清醇,娇嫩,片刻间,金星星长出了白色小绒球,毛茸茸,浑圆圆,乘风而起,随风飘散,渐渐地无影无踪。  莫非,纯洁的女性间的友情,就像早春的蒲公英那么清雅,就像初夏的小白绒球那么容易飞逝。
沪剧迷 2010-2-16 00:12:56 显示全部楼层
第6章 良辰未必有佳期(1)

一件美丽的新衣会强化一个女人生命的自信。《三朵花》公演不久,11月20日夜,四马路蜀豫饭店内外,缀满一片灯光,像葡萄,似星星,闪闪烁烁,结出一团团璀璨的灯环,争相冠冕于晚宴的公主额上。公主是刚刚步入芳龄十九春的丁是娥阿姨。丁阿姨的玫瑰红高跟鞋尖在转,玫瑰红镶金丝的束发缎带蝴蝶结在舞,浅浅的粉红缎子旗袍闪出珠片的晶亮在飘,晃花了多少贺客的眼,撩乱了多少贺客的心,掀起了凌空飞扬的粉红色旋风。  花朵儿身材笋尖儿年纪水鱼儿眼神,记忆把娇嫩艳丽定格于一些老辈人脑海之中,永远那么华美,那么艳丽,那么风情万斛。  粉红色固然娇艳,容易流于俗气和乡气。千挑万拣的粉红绸缎面料,浅浅的,淡淡的,浮动着膏脂般的浪漫,镶上玫瑰红的滚边,不粗不细的韭菜滚,勾勒得曲线毕露,*十足;开衩几近臀下,半隐半现地漏出*,前身一枝小亮片的玫瑰从下摆起一直盘到腰际,晶闪闪,水灵灵,大胆泼辣,带些天真,带些稚嫩,摇曳出白中带粉、粉中透红的迷人魅力。  这朵花心半卷的玫瑰,这朵露珠闪烁的玫瑰十九度春来春去,她没有沃土,没有花圃,没有温室,开在坚硬如石的生荒地上,幼芽弯着头,用细柔的背部缓慢而又顽强地、一点点地拱动,恰如女人的身体曲线,内心的欲望变成力量,拱碎了干裂板结的地面,探出了心叶,狂风想吹折,沙暴想掩埋,蔓草想纠缠,花枝怎能不长得粗粝,花刺怎能不生得坚挺,含苞待放的带刺玫瑰不允许轻易采摘。也许,不是他的*潇洒,丁阿姨不会误入迷途。但历史没有也许。丁阿姨的这身旗袍代价不菲,由其师垫支,生日宴请,也由其师张罗。  师嘱徒,生日宴会上,会光临一位有力的靠山。丁阿姨在申曲圈中滚大,早窥破蹿红挣大钱的法宝之一,那就是要找后台,傍靠山。  她学艺曾借宿名旦家中,亲见名旦炫耀上海滩大亨黄金荣相赠的金锁片,因有青帮做后台,名旦唱做平常,名气却扶摇直上。丁是娥初出道,和小师妹同台。小师妹演艺不如她,偏偏名字排于她前,戏目镇于她后。她满腹委屈,暗地探听,原来小师妹有铁厂老板当靠山。别人能做,她更能做,而且会做得更大胆更出格。仅仅因为她初出茅庐名气小,交往的高朋或是说书先生或是小厂股东,尚不足以助她抖搂窘迫,轰轰烈烈地放飞艳丽。  丁阿姨做小生日坚邀我父母光临。同室相处,同台共演,我父母不忍违拂小姐妹的盛情,破例应允同去贺庆。他们的穿戴比较黯淡和老成,为的是烘云托月,避免喧宾夺主。这也是舞台姐妹的一番情谊。  我父亲交纳了礼金,陪妻子散坐于沙发,珊珊黏于身后,新鲜地张望喧闹嘈杂,不敢擅离半步。  久久没有开席,等谁呢?丁阿姨的老师丁婉娥及其丈夫杨炳华忙碌应酬,不时去窗口张望,显然在等候什么贵客。  楼上响起一声喊:“梁先生到!”杨炳华下楼相迎,迎来一位小白脸,西装裁剪得合体合身,领带花哨中透出儒雅,油光光的头发,滑得站不住苍蝇。  杨炳华把小白脸引至丁阿姨处,两人眼光相遇,黏滞得难分难舍,十九岁的少女未能脱尽羞涩,欣喜俏皮地问:“为啥是侬?”风月场中的小白脸潇洒调侃地答:“为啥不能是我?”众人一阵欢笑,拥倩女俊男双双入座。  我母亲觉得新来的男子有些面熟,想不起何处见过。他们俩,算相亲?算订婚?算什么?为何事先一点风声也未漏?珊珊趴在我母亲肩后,瓮声瓮气地问:“姆妈,我叫他啥?”小手指跷向了小白脸。我父亲按下珊珊小手指,低声嘱咐:“不要怕。”  酒宴开张,人们纷纷向丁阿姨和小白脸劝酒,戏谑的,荒唐的,带点泛黄色的酒话漫天飞舞。丁阿姨海量惊人,半嗔半喜,一嗔眉带俏,一喜满面春,喝得双颊酡红,喝得指甲上的红蔻丹鲜艳欲滴,喝得浑身上下闪动胭脂般的妩媚。  助兴的彩盒顺序递进,若摸到彩头,可随意点唱,若摸不到彩头,自己或罚唱或罚酒。男人们划拳吆喝,高声喧哗,喧哗的中心紧紧环绕着丁阿姨和小白脸。  我母亲两颊泛出了红霞,悟出了这是一种非婚嫁、无名分的定情,上海滩并不鲜见。她少出门,少交游,少见多怪,像在无意中吞食了一只蚊蝇,急急地想要抽身离去。  珊珊平生第一次亲历沸腾的喜庆,兴奋得小脸通红,像烤熟的龙虾,恋恋地趴在桌边。  我父亲抱拳致歉,陪妻子,带珊珊,推椅起身,走向楼梯。  眼尖的跑堂恭恭敬敬捧来大衣,我父亲塞了小费,先帮妻子穿戴好大衣围巾,再接过自己的呢子大衣。  丁阿姨姐妹情重,亲自送客下楼出门,边走边甜丝丝地逗趣:“阿姐,姐夫对侬多少体贴周到,侬前世修来的好福气,阿拉做梦也梦不到!”我母亲少临场机变,乏应答言辞,一时语塞,我父亲笑悠悠、文绉绉地解围:“阿是娥冰雪聪明,天生丽质,不晓得啥人有福气来服侍侬这朵名花!”“啊哟,姐夫拿我寻开心,阿姐,侬要给我作主!”他们说说笑笑,行至饭店门口。我父亲劝丁是娥留步,衣单禁不住室外风寒。正推让,后面追踪来连连喊:“丁小姐,丁小姐。”那个小白脸轻快地迈下楼梯,优雅地抖开一件大衣,斯文地掩住了丁阿姨裸露的玉肩。珊珊看见了美丽的玫瑰红,大衣的颜色光艳亮丽,我母亲看见了新鲜的款式,阔大华贵的衣袖,束腰下波浪一样飘散的下摆;我父亲辨认出面料属产于英国的纯毛品质。这是一种雍容华贵的时髦大衣,是梁先生沉甸甸的见面礼。  两个男人的目光瞬间相碰,碰出了生涩和戒备。小白脸先移开目光,后退两步,微微弯腰鞠躬,谦和地说:“谢谢解先生、顾小姐光临,在下不胜感激。”须臾之间,他成了主人。  丁阿姨没理会小白脸喧宾夺主,推门出店,送我父母坐上停于门口等客人的三轮车,挥手告别。  珊珊偎入我母亲怀中,遵照吩咐,扯直嗓门喊丁阿姨再会。离去的一家人看见小白脸走出门,把手搭在丁阿姨的肩,看见丁阿姨扭转蜂腰,新大衣宽大的衣袖和下摆在霓虹灯下划出一道轻捷优美的弧线,比雨后的彩虹更艳丽明媚。  我父亲说不清道不*中隐隐约约的耿耿,小白脸言谈举止谦和礼貌,眼珠却是城隍庙九曲桥下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溢溢的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莫非是在鄙薄今夜的贺喜者。我父亲问妻子,以前有没有见过姓梁的,我母亲沉吟良久,方忆及他就是演《三朵花》时常坐在第六排正中看戏的西装男子。
沪剧迷 2010-2-16 00:13:19 显示全部楼层
第6章 良辰未必有佳期(2)

之后,珊珊随我母亲去后台小化妆间,常常从丁阿姨身上发现稀罕新奇,忽而,多了双高筒牛皮鞋;忽而,添了条开司米大围巾;忽而,亮出了一串珍珠项链;忽而,戴起了一枚镶宝石的金戒指,丁阿姨日甚一日地迟到早退,经常告假,终于芳影如一只断线风筝,渐飞渐高渐远……  这一切的背后都因为那个小白脸。他叫梁森,毕业于日本的医科大学,专攻眼科,归国后设诊所于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  我没见过梁森,连这个名字也是在丁阿姨仙逝后才闻听的。1987年炎热的夏季,有的记者在深情赞美丁阿姨“直如朱丝绝,清如玉壶冰”,有的老辈人在窃窃私议着梁森。他们告诉我,南京路人民公园对面,新昌路口,熟食店和邮政局隔壁弄堂,有个为过往行人量血压的小摊,那个瘦骨嶙峋的摊主,就是梁森。  我曾去寻觅,弄堂口墙脚钉着个铁环,铁环连着铁链,铁链锁着一张小小的木桌。铁环铁链锈迹斑斑,想来梁森以此谋生久矣!周围的人家说,摆摊的瘦老头不住这条弄堂,以前除了刮风下雨,天天都来,最近好久没露面,不知道怎样啦!  我一次次地造访,一次次地扑空,恍有所悟,也许,我无缘面晤梁森,梁森再无力回到测血压的小摊旁。我只能搜寻老辈人零零星星的追忆,沿着退往丁阿姨芳华缤纷的青春之路,去探究他们的离合之谜。  梁森带丁小姐步入一个新世界,一个上海滩高等华人的世界,一个光怪陆离骄奢淫逸的世界。他温和潇洒,手面阔绰,不仅满足丁小姐的享受欲望,而且主动分担丁宅的家用。他帮丁家搬出晒台房,乔迁后厢房,关照丁家幼弟弱妹的生活,甚至丁父从乡下来上海,也会得到他额外的孝敬。  一个在苦水中泡大的少女,一颗发誓要过好日子的雄心,转瞬之间,突然听见了“芝麻开门”的咒语,看见了石门后面满积的金银财宝。丁是娥和梁森同宿共飞。他俩不需要婚约,不需要爱情,起初,只是美色与金钱的交换,渐渐,成了携手合作的同道。  双方的合作始于号称“远东第一高楼”的二十四层的国际饭店。初春微雨的傍晚,一辆小车把梁森和丁小姐送进国际饭店。丁是娥多少次从这里经过,可从来也不曾想过有一天她可以亲临。梁森带着她乘电梯直达望厅,推开厚厚的雕花门,扑面而来温暖的气息,浪漫的欧洲情调。他俩宽去夹大衣,交给侍应生,先去凭窗俯瞰,南京路上的霓虹雨,像一匹染花了的轻纱,沉沉浮浮;三大公司的塔尖,像童话里的小矮人,探头探脑;马路上行人像细细小小的蚂蚁,忽隐忽现;有轨电车、小汽车、三轮车,像一只只大小不等的甲壳虫,穿梭往来。雨夜中的南京路,呈现出朦胧和旖旎。有生以来,丁小姐第一次从这样的高度鸟瞰南京路,俯视上海第一条具有疯狂生长力的大马路,俯视一条神秘怪诞直通蔚蓝色海洋的人河。一瞬间,年轻的芳心鼓胀着,剧烈地跳动着,从明快的双目中溢出一览滚滚红尘的自豪,溢出君临繁华的欲望。梁森捕捉着丁小姐的细微变化,欣喜地吁出一口长气,俯耳低语一个传言:“谁能从这里看清跑马厅屋顶上风叶尖的金马朝向红月亮撒蹄欢跑,谁就会拥有好赌运,拥有财富。”  “真的?”丁小姐似信非信,在泛滥的光海中寻觅那匹小金马。可惜,雾重重,雨蒙蒙,星月无光,找不见骏马的踪影。  片刻,梁森轻拍女伴的纤肩,流出洋洋得意的话语:“我找着啦,我找着啦!”  “啥地方?啥地方?” 丁小姐热切地问。  梁森直视女伴光闪闪的黑眸,慢悠悠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丁小姐高撅起鲜丽的嘴唇:“侬拿我寻开心!”  “岂敢,岂敢!”梁森边说边拥着丁小姐下到十四层的摩天餐厅。这在上海滩可是绝无仅有的一处风光餐厅,屋顶可以自由开合。他俩挑一张倚窗的长桌边坐下,灯光柔和妩媚,一瓶窖藏十年的苏格兰威士忌散发出浓香,精细雅致的西餐*起食欲,有蔬菜沙拉,奶油鸡茸汤,炸对虾,煎鱼排,烤乳鸽……丁小姐早学会使用刀叉,她慢条斯理地用小刀切割,轻轻地把小刀搁在盘子旁边,小心翼翼地拿叉子把切碎的虾段送入口中。一道菜吃完,把刀叉交叉放在盘子内,示意侍应生可以取走。侍应生悄无声息,似乎滑行于光溜溜的富有弹性的木纹地板上,熟练轻巧地斟酒,端菜,撤残羹,换刀叉。他们决不会打扰你,只在你需要的时刻,一招手,会迅速出现在你身边。  梁森边吃边谈,话题有跑马厅里最近的赌局,马赛大爆冷门,默默无闻的赛马,资格浅嫩的骑师,居然会夺魁,令不少买独赢票、双独赢票的输得痛哭流涕,侥幸中彩的高兴得手舞足蹈。丁小姐随梁森去过几次跑马厅,很喜欢赛场的火爆刺激。兴奋的话题催送着杯中酒,酡红濡染她的双颊,迷离她的双目,笑意在唇边噙成一朵醉红。酒至半酣,乐队缓缓奏起华尔兹,从容不迫、温和快乐的音乐潺潺流淌,吸引双双对对的男女滑入舞池。  丁小姐打开玲珑的小提包,掏出蜜丝佛陀粉盒,拉开麂皮套子的拉链,按下按钮,盒面弹开后露出一面晶亮的小镜子,对镜修补口红。这些昂贵的美国化妆品不知梁森从何处搞到,以讨取她的欢心,她也准备陪梁森尽兴起舞。  梁森没有理会丁小姐的暗示,有意无意地叹息:“疯狂的都会疯狂的人,想到跑马厅发财,全是白日做梦。现在,发财最快的路是去经商、做生意,不过,不是人人都能做生意,做生意要有头脑,有胆量,更要见机行事。”  提起经商,丁小姐垂下长睫毛,遮住晶亮眸子中的心事。梁森行医兼经商,在芜湖开张一家中国饭店,作为水运中转站。前两次,他坦率要求丁小姐放弃唱戏,去当饭店老板娘,助他一臂之力。事出意外,丁小姐犹豫不决,她喜欢梁森带给她的全新生活,也喜欢挑战全新机遇,但是舞台难舍,她九岁学戏,九载有余苦苦拼搏,最近又喜上添喜,新拜沪上阔佬许俊英为寄爹,寄爹的见面礼是一只小元宝。寄爹有钱有势,女婿是赫赫有名的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她正想依仗铁硬的后台,谋求艳压群芳,名扬上海滩。道不同谋不合,只要梁森请她出山,她就会支支吾吾,爽脆的话音变成了冰面下的细流,流动得很艰涩,很缓慢。  那个豪华的夜晚,梁森没有直切问题的核心,而是环绕四边游说,他兴致勃勃地介绍芜湖的中国饭店气派不大,经营的生意却不小,介绍贩运大米木材的惊险刺激,介绍应对三教九流的胆量豪气,介绍战乱中经商的财源茂盛。上海沦陷,日寇实行“封锁政策”,严禁民间贩运大米。市民通宵达旦排队轧一点点可怜的“户口米”难以果腹,暗里去买“单帮米”。那些跑单帮的偷运外地大米进上海,常常把裤缝成袋,灌入米,像古代武士的“铠甲”。偷越封锁线时,稍有不慎,便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与此相较,梁森整船整船地贩运大米木材,顺风顺水地应付国军、日伪、土匪的拦截盘查,简直是泼天的大胆量,大气魄,大手笔。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故事*起丁小姐的冒险精神,火中取栗的巨财编织出丁小姐的黄金梦。若和经商相比,唱戏的包银显得微不足道,就算寄爹送小元宝,一只小元宝不过五钱黄金,所值有限,何况不可能天天有小元宝飞来。
沪剧迷 2010-2-16 00:13:45 显示全部楼层
第6章 良辰未必有佳期(3)

一支乐曲奏完,一双男女归落邻座,女客急慌慌从手提包内掏出粉盒补妆。梁森示意丁小姐观看,那女客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额上细汗轻沁,几乎要把厚厚的脂粉一片片地剥落,暴露出眼角深深浅浅的鱼尾纹。梁森俯耳低语:“花开花落寻常事呀!”一语惊心。丁小姐少小学艺时,不知戏班规矩,外出唱戏吃饭,错坐正场花旦的席位。正场花旦见后,凄楚地苦笑,辛酸地启齿:“这只位子我也坐不长了,男子三十杨柳青,女子三十半世人!”那笑那话像粒粒冰屑落于稚嫩的心尖,久久不能融化。小小年纪就明白开口饭是青春饭,青春最容易退色,《三朵花》唱红,也曾暗自盘算,最多唱到三十岁,多挣包银多攒钱,以后开店当老板娘。早早晚晚当老板娘,唯一的区别,将来当老板娘,自作主张自当家;现在当老板娘,会受制于梁森,会是梁森掌上的一朵交际花。不过,自己花容玉貌,聪明泼辣,探一探商路,盛开一个花季,不应该浪掷光阴吧?她相信自己有能力进退自如,永远保持最大的自由。侍应生端来了咖啡,梁森温雅周到,为她添加牛奶和方糖,轻轻地用银勺搅拌。浓香阵阵,热气腾腾,银勺轻摇,摇散着丁小姐对戏台的留恋。  恰其时,他们头上的屋顶无声无息地揭开,天花板一寸寸一分分地移去,深蓝色的天空一点点一滴滴地显露。雨歇云散,小小的一块苍穹,犹如一株仙树,缀满了蓝宝石一样稠密的星星,含着微笑静静地俯视人间。清风隐隐约约自天而降,清凉着抚慰着酒酣耳热的人们。丁小姐诧异地站起身,踮起脚,伸手仰抚星空。乐队奏起欢快的《蓝色的多瑙河》,所有的人身心一片荡漾,一片陶醉。今年是何年?今夕是何夕?恍惚眼前是玉宇琼楼,蓬莱仙境。梁森搂定丁小姐,翩翩起舞。飘飞的裙边,跃动的裤脚,旋转的鞋尖,疯狂的鞋跟,舞着,舞着,他们舞在欢乐的旋律中,舞在透明的神仙世界中,梁森轻轻吻着女伴的鬓角,如梦似幻般地喃喃细语:“当初,我无意中来看《三朵花》,看中了丁小姐的出格大胆。我想,丁小姐唱戏出格大胆,做人一定也出格大胆。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发。战乱年代,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想不到我看中的小金马缺少胆量,侬真的要让我失望吗?”  劝将不如激将,丁小姐内心的不安分,不知足,不守常蠢蠢欲动,对新鲜生活的向往和尝试跃跃而出。暂时离开一下戏台,又有何妨?也许,能赢得黄金滚滚……  双双返回餐桌,侍应生用银盘托来了账单,梁森放钱于银盘,潇洒地吩咐:“不用找了。”丁小姐瞥一眼账单,天呀!一夜消费,高达四位数,超过她整月的包银。  心摇摇,神乱乱,告别神仙天堂,步出国际饭店,一辆英国的奥斯汀汽车正在恭候。梁森一派绅士风度,请丁小姐先上。丁小姐欣喜地举步,眼角余光扫见了马路边残留的雨渍,不知什么车辆滴漏的汽油,在霓虹灯的幻影中闪出斑驳的色彩,显露尘世的污浊。沦陷后的大上海,污浊处更污浊,冷僻处更冷僻,繁华处更繁华。丁小姐抬头望天,海蓝色的夜空,晶亮亮的繁星,滤清了她纷乱的思绪,决意暂离戏台上下的混杂,当一回奔月的小红马。  长江畔的小城芜湖多了位俏丽老板娘,举手投足散发出大都会的繁华气派。官匪敌伪,黑白两道,不乏轻蜂狂蝶,纷纷逐香,飞扑蚁集。老板娘笑迎各路尊神,舞袖生风送货船轻过关卡,巧言筑篱拒色鬼攀折名花。多少年后,一位曾打理过饭店账目的老先生仍津津乐道:这位上海老板娘,是一朵名贵的红玫瑰,花儿舒展美艳,细刺尖利坚挺,令垂涎者难舍难离难得手。  招财进宝的日子像滚珠轴承般飞转,忽忽一年有余。1944年暮春的一日。昨晚,丁小姐陪贵客搓麻将,搓得星月西斜,睡得春阳高照,起床后对镜理红妆,轮番使用密丝佛陀香粉、香蜜、眼膏、眼刷、眉笔、唇膏、胭脂,喷洒古龙香水,草草用点午餐,精心挑选一件粉红丝质披肩,信步走出中国饭店,去观赏江景,去看看预定午后抵达的货船踪影。她一路风风地走,一路幽幽地看,撒落的得意和亮丽,好比从粮袋破口处溜出的豌豆,满地蹦蹦跳跳。她路经一座小戏院,斜睨一眼海报,发现海报被江风撕扯得七零八落,不由自主地上前抚平,看清是一出蹦蹦戏,唇角叼起了几丝哂笑。梁森说得对,她做着大生意,恋着小舞台,骨子里洗不尽一个“戏”字;梁森半开玩笑地应承,生意再做火,银钱再挣多,接手一家戏院,供她兴之所至粉墨登场玩玩票,过过戏瘾。她紧紧脚步走向江边,透过绿云般的翠竹青松古柳,看见了悠悠然的白色玉带,遐想起她脚踩珠光宝气,顺流东下,以阔太太身份出入于上海滩的高等社交圈。  一个跑堂急火火地追来,转达梁老板的吩咐,请老板娘速速回店。梁森站立窗前,听见丁小姐的脚步声,车转身淡淡地说:“出事情啦!”“出啥事情?大惊小怪,是不是又要我去周旋?”丁小姐自信对付那些笨头笨脑的土佬有足够的魔力。梁森踱出房门,站在走廊重重地咳嗽,惊退了在楼梯口探头探脑的跑堂,旋身回房,郑重其事地锁上门,与丁小姐隔几对坐。他点燃一支香烟,猛抽几口,伴烟雾吐出一句话:“有个小兄弟中了圈套,漏了底牌。”“底牌?啥底牌?不就是买进卖出赚点辛苦铜钿吗?”梁森素常潇洒从容,今日出奇地神秘紧张,勾出了丁小姐的迷惑不解。烟缭缭,雾绕绕,包裹着一个丑陋的内核。梁森负笈东渡,精通日语,结识日本友人,留恋美丽的樱花之都。战火燃烧,他随朋友中村谷一出入上海虹口日军司令部,无意染指军政要津,仅仅帮忙采购大米和木材,发些小财。现在国军人赃俱获,想要小题大做,以通敌论罪。战乱年代,人命比草芥蝼蚁还低贱,说不定会籍没家产。若想转危为安,只能劳动丁小姐,去上海找寄爹许俊英化解。  茶几上有只小台钟,红红的秒针在丁小姐心上滴答地响,像一只只蚂蚁在爬在搔在咬,啃出了一个空洞,空洞里舞蹈着两个流淌鲜血的字眼“通敌”。丁小姐抓起小台钟,狠狠地扔在地板上,毒毒地咒骂:“叫侬通敌!”  梁森不急不恼不反驳,用皮鞋尖踢踢台钟的碎片,幽幽地说:“对不起,小台钟,侬代主受过,代主捐躯!”他拎过小提箱,从箱内抱出两条白金龙香烟,推向丁小姐,温雅地说:“这是送侬的寄爹许家的礼物,外壳是香烟,内芯是金条,也是我梁森半世的积蓄。侬看许家收不收,办不办,侬就会晓得,做生意不犯法,不通敌,只要不撞到枪口上……”
沪剧迷 2010-2-16 00:14:12 显示全部楼层
第6章 良辰未必有佳期(4)

“我要是不想去呢?”丁小姐挑衅地反问。  “不想去,好,好!”梁森伸手托起丁小姐的下巴,盯视着她。一股寒流像小蛇一般从她的后脊滑落,她看见了梁森的眼珠,两粒城隍庙九曲桥下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温温的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她听见了梁森冰屑般的话语,今晚有车送丁小姐去车站,有人帮丁小姐买好车票,去不去,办不办,全凭她定夺。他会在芜湖静候,三日之内收到平安电报,一切照旧,如若收不到,那么,请丁小姐不要忘了她是饭店的老板娘,不要忘了上海滩飘的是太阳旗……  梁森慢悠悠地再点燃一支烟,观察丁小姐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布满了沮丧,沮丧得像一条冲上江滩的鱼。  楼外震响杂沓的脚步声,梁森推窗张望,温和地说:“不要慌,目前我可以应付。”他开门离去。  一支刚抽了几口的香烟躺在烟灰缸沿上,摇晃着一缕蓝烟,淡淡地,寂寂地。江风穿窗入室,戏弄着蓝烟,冰冷着枯坐的佳丽。丁小姐猛力关上窗,拉开五斗橱的抽屉,摔出几条维也纳女用香烟。自从随了梁森,她学会了抽烟,以便交际应酬。今日,她面对残酷的真相,何去何从,谁能替她分忧?谁能伴她同行?孤独寂寞紧紧地攥住了她,她只能一支连一支地抽,用些微的烟热,辛辣的烟味,来麻木,来驱寒,来温暖。她离去之后,跑堂来打扫房间,满屋烟雾腾腾,烟灰缸内,茶几上,地板上,到处散扔烟蒂;那条粉红的丝质披巾,粉白的镂花镶边桌布痛苦地睁大香烟烙伤的圈圈焦黑。  第三天上午,丁小姐去上海电报局发出加急平安电报。“平安”二字多么简单,多么不易。我想,在她何去何从的决断中,弟妹的命运便是沉重的砝码。她幼弟海根犟头倔脑,缺少心眼,四五岁时因饥饿偷吃了后娘买回的一碗白砂糖,得了糖。十三岁初来上海,二姑妈派他去酱油店买两分钱辣酱,店家给了一大勺,见海根嫌少,故意戏弄乡下小孩,说若能吃下一大勺,再给两大勺。海根赌气灌入,又添了辣。双叠成病,偶遇风寒,气管变成了老虎灶的风箱。小妹更是命比黄连苦,三岁当童养媳,十三岁赎回,面黄肌瘦,瘦骨伶仃,常有低烧,常会咳嗽,她曾陪小妹到药店去请坐堂医师号脉,医师说是伤风感冒,开些大丸药,服后并无大的效用,仍是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咳嗽,甚至咳出了鲜血。结识梁森后,梁森带小妹去看西医,诊断是肺痨,千方百计从香港购入几近黄金价值的药片针剂,勉强维持如缕欲绝的小生命。弟妹的病症,小弟的求学,乡下老父的生活,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一个“钱”字。  钱也要命也要。她并不留恋梁森,并不喜欢*。她没有按时返回芜湖,而是重新加盟施家剧团,首次挑大梁,主演为她度身打造的沪剧新戏《苦命女单帮》,演绎一个女单帮的惊险生涯和凄婉爱情。丁阿姨出演女单帮,如身使臂,如臂使指,自编自唱的百余句赋子板,诉说坎坷身世,催落了无数观众泪。《苦命女单帮》首演于1944年6月25日,连场爆满,梁森再度光临新都剧场第六排正中座位。一出戏走红沪上,继之有续编问世,从第二本至第六本,只是从第二本起,丁阿姨神秘地销声匿迹,随梁森奔波于沪徽商道。  我也不明白,经历了那场风波,丁阿姨怎么会重作冯妇。也许,那个年月,金钱具有所向披靡的杀伤力,它会炫花人的双目,使之不辨忠奸,不问是非,连那位国民党四星上将的岳父在梁森贩运的木材受阻于桐庐之际,也由丁阿姨陪同亲临杭城疏通关节挽回危局。抗战胜利,这位岳丈无偿得到了芜湖的中国饭店,网开一面,放梁森落荒而逃,暂避于丁阿姨的一位戏迷的老家青浦观音堂,丁阿姨则背靠大树安然无恙地回归上海滩。  大上海撒满了喜庆胜利的爆竹声,丁阿姨踽踽凉凉,孤身独行,高跟鞋尖心不在焉地踢开几星星红色、黄色和黑色的纸皮。发财梦轰然炸裂,沿路抛洒的岁月、心智和汗水,成了不堪回首的碎屑。她止步于一家玩具店的橱窗前,橱窗内玩具林林总总,众星捧月般地护卫着一个婴儿大小的洋娃娃,金黄的头发,海蓝的眼睛,粉红的纱裙,完全是童话中高贵美丽的小公主。她茫茫然地欣赏着小公主,偶然瞥见橱窗镜框内映出自己的容颜,娇媚的脸上,流泻出一层疲惫且有几分忧郁的沧桑。当年穿粉红旗袍的公主何处寻觅?当年花心半卷的娇嫩何计再现?丁阿姨恨恨地冲入玩具店,甩出大把钱,抱走了粉红的洋娃娃。她推开晶亮的咖啡馆玻璃门,坐入暗角处的火车座,吩咐仆欧送两杯咖啡。仆欧托来了咖啡,不知第二杯该放何处。她翘翘红唇,示意放于对面座位的小公主洋娃娃前。疯狂的上海滩,有太多的疯狂。仆欧见怪不怪,耸耸肩诺诺照办。丁阿姨定定地凝望小公主,酸楚的泪水冲开心闸,涌至眼角冷冻成一缕寒森森的泪光。她伤感地喃喃自语:“小公主,今朝只有侬肯陪我。”  她给小公主前的咖啡添加奶糖,轻轻搅拌,搅拌出昔日的美丽,美丽就像粉红色的羽毛,在眼前乱纷纷地飞舞,蜀豫饭店的灯光,国际饭店的天穹,欢快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旋律越来越清晰、明亮、流畅。她侧颈寻觅,咖啡馆柜台上黄铜的留声机,像两朵灿灿的牵牛花,正怒放于唱片旋转的黑色,是隐喻吗?金灿灿的花朵盛开于黑压压的深渊。也许,这是神谕?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成了一片飘飘忽忽的花瓣,坠下深不见底的黑洞。她知晓,芜湖之行成了她心上的一道伤口,永难愈合;她尚不知晓,梁森划在她心上不止一道伤口,十九岁的她受命堕胎,不高明的手术使她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她端起咖啡,摇摇晃晃走向留声机,机灵的仆欧拦断去路,她想把咖啡泼在这张谄笑的脸上,正抬手,背后传来亲切的呼喊:“阿是娥,侬要作啥?”  她车转身,看见了老师及几个相熟的同行,他们找见了她,守候着她,要她重回舞台,相信她有能力在舞台怒放惊世骇俗的野玫瑰。  丁阿姨弹去了眼角的一滴隐泪,握住一双双温热的手……
沪剧迷 2010-2-16 00:14:35 显示全部楼层
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1)

你见过白太阳吗?最早是在1944年秋凉时分,我奶奶睡醒了午觉,搬只小竹椅,坐在客堂里,剥生栗子壳。我两岁,满天井里疯跑,手牵一只木头小鸭,木头小鸭跟着我的蹒跚脚步,扇动翅膀,发出咯咯的清脆叫声。我奶奶剥痛了手指甲,闲步走入天井,舒展地伸伸懒腰,突然,迸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啊!”旋即捂严了口,仍漏出低低的咕哝:“白太阳,这么白的太阳!”  我拖拉小鸭子,扯动奶奶的裤脚,嚷叫:“小阿婆,小阿婆。”自我出生,全家人随我称奶奶姐妹俩为大阿婆和小阿婆。  小阿婆不理睬,愣怔怔地凝望天空。天空团团白云,像拥挤的棉絮,似放牧的山羊,滚动着,追逐着,撕扯着,云层稀薄处,滑出一轮不像往日的太阳,仿佛是褪尽光华的满月,携带着灰白色和冰冷的气息。  事后,小阿婆多次提及,那日天气诡异,晨起冷雨滴落,她嘱咐小两口去电台时携带雨伞,上午雨霁放晴,不料午后出现了白太阳。她看见白太阳,怀里像揣了只兔子,狂跳不已,感觉将有灾祸临门。  白太阳忽隐忽现,神出鬼没,颜色愈淡,冷色愈重,成为朦胧的远影。云团渐渐晦暗,凝冻,板结,阴沉沉,灰蒙蒙,蔓延向远方。  风乍起,卷起尘土,烂纸片,破布条,种种形迹可疑的污毛秽屑,乘机耀武扬威,漫天飞舞。暴雨借助风势,像一条鞭子抽打大地,泛起阵阵雾气。  小阿婆像抖动翅膀的小木鸭,跑来颠去,先拖着我回客堂,再去关东厢房的窗户,顺手擦抹临窗的桌椅。东厢房属于我父母,室内陈设朴素简单,一床一桌两椅及衣架,最鲜亮的是一个单开门的大衣橱,穿衣镜明亮晶莹,水银定得那么好,油漆绿油油,仿佛散发着百年清香。  雨势不减,天井的下水口被杂物堵塞,成了小小湖泊。谁家的木盒飘飘荡荡,角落里的鸡鸭杂毛起起伏伏。我爬在客堂的木门槛上看得出神,一松手,跌落了小木鸭,小木鸭一定闻见了水的湿润,扎猛子扑入了天井的湖水。它快乐地嬉游,载浮载沉,飘向大门。  它要跑了。它是父亲送给我的两岁生日礼物,是我最新最好的玩具。我的玩具少得可怜,不能让可爱的小木鸭溜走。扑通一声,两岁的我连想也没想,跳入天井,水淹及我的小腿,摇晃着我,冰冷着我。小阿婆在东厢房的窗前看清了我的荒唐,猛拍窗棂,尖声吼喊,命令我回到客堂。小孙女的心里只有那只小木鸭,怎么会听,怎么肯听?  小阿婆气急败坏,寻找我父亲的大雨靴。雨大水深,她自己的黑套鞋无济于事,急慌慌,抱着大雨靴,撑开鹅黄桐油纸伞,冲入雨中。  小木鸭从从容容、潇潇洒洒溜出了半开的黑漆大门。小孙女一摇三晃,百折不挠地追至大门,眼睁睁看着小木鸭在弄堂里轻盈盈地游荡。  弄堂里溅起白茫茫的雨雾。闲谈下棋者缩回了家,小摊小贩撤走了挑担,小猫小狗躲进了屋角,连叽叽喳喳的麻雀也噤住了声。小孙女全身精湿,迈不动小腿,倚扶在门槛上,唏唏地抽缩着鼻子,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小阿婆像老鹰抓小鸡,追上我攥紧我,气咻咻,牙磨磨,恨不能把湿透的小孙女拧成麻花。忽然,小阿婆两眼发直,直勾勾地盯视弄堂拐角处。那里,出现了一把伞,一把向前倾斜的伞,一把赭红色的油纸伞。  天昏昏地暗暗,弄堂空寂寂,只有一把伞踽踽独行,像一朵跳动的火苗,燃烧出不屈不挠的红色。暴怒的苍天迸发出一串焦雷,滚落于树梢和屋顶,咆哮的大地高旋起厉风,扫荡着沙石碎屑,心怀叵测地吹翻了伞的骨架,强力拖拉喇叭形的伞,洋洋得意地飙升。茫茫天地中多了一个渐去渐远的赭红色惊叹号!  秋凉季节,闪电雷鸣,风狂雨暴,太违忤了气候常情。撑伞人踉跄几步,逼出凄厉的长啸,弯下伟岸的身躯,紧紧护卫胸前的包袱,像一只虾米,像一个问号。陡然间,他像苍茫野林的猛狮,纷扬巨鬃地奔跑,跃入了门楣。  小阿婆惊出了一声“咦!”我抽抽噎噎地嚷叫:“我的小鸭子,我的小鸭子。”撑伞人是我父亲,他把蓝印花粗布包袱稳稳地放入小阿婆怀中,像一道白光,射入雨中,捞起小木鸭,抱起门边的我,冲入客堂,冲入东厢房。他和我刚刚立定,脚下汪出一摊泥水。我才觉出自己和小木鸭一样浑身滴水,黏糊糊湿漉漉地不舒服,嘟嘟囔囔娇声嗲气地喊:“爹爹,爹爹!”  我父亲不理会,不应答。他怎么啦?他最疼我呀!我出生之时,因是女孩,奶奶不喜,外祖父不乐,一句“赔钱货”筑起了对我的冷漠。我母亲自知未能完成解门延续香火大业,也郁郁闷闷。独我父亲,不计弄璋弄瓦,都视为甜蜜爱情的结晶。为女儿起名,费尽心思,“珍、宝、兰、芳”,皆嫌俗气。其时,美国童星秀兰·邓波儿名扬上海滩,遂起名“波儿”,昵称“阿波囡”。我稚嫩的呼喊总能引发出他宽厚的慈爱。今天,他心慌意乱地按亮电灯,仔仔细细地擦抹方桌,小心翼翼地放上蓝印花粗布包袱,包袱的边边角角溅上些许泥痕和雨印。解开包袱,露出一顶金灿灿的皇冠,镶缀桂圆大小的珠子。皇冠下面,一袭龙袍,绣有图案日月海山,虬龙回翔。  皇冠和龙袍,没有太多淋湿,虽然是仿造的戏装,迎着晕黄的灯光,闪烁出熠熠的华彩。一袭古装行头,代价不菲。我父亲舒出一口长气,把行头晾晒于衣架上。  小阿婆提来两只热水瓶,往脸盆里倒上热水,放好毛巾,从绿色大衣橱里找出干干爽爽的衣衫,从床底下钩出毛毛茸茸的拖鞋。一言不发,拽着我离开东厢房。  我和小阿婆住在客堂后面,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往常,我淘气,我惹祸,小阿婆会骂我吼我,用弯曲的中指敲我的脑袋,名为请我吃“麻栗子”。这一回,她不骂不打,利利索索地替我擦洗换衣,牵牢我再回东厢房。  我父亲仰面躺在床上,茫茫然望着天花板出神。小阿婆从灶间端来木盒,放入乱扔于地的湿衣湿鞋。她走近床边,翕动嘴唇,吞咽口水,像是嘴里含了个酸梅,几度张口,几度关切和疑惑。知子莫如母,儿子从小倔强,不会也不肯向母亲倾倒苦水,自己的事自己了却,这是儿子为人做事的准则。  我父亲见老人久立床边,侧脸问:“小阿婆,有下酒菜吗?”  “有!有!”小阿婆颠颠地跑回灶坡间,煽旺煤球炉,放上烧菜锅,一会儿,端来了一个托盘,香喷喷的炸花生米、炒鸡蛋,一只小酒杯,一双筷子,殷殷问要不要再炒一碗蛋炒饭。
沪剧迷 2010-2-16 00:15:17 显示全部楼层
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2)

我父亲摇摇头,欠身从床下拖出一瓶高粱酒,坐到桌边,自斟自饮,无言无语。  小阿婆细细叮咛:“少抿几口,暖暖身体祛祛寒气就可以啦!千万不要吃多。”见儿子点头应允,拖着小孙女走出东厢房,她担心儿子情绪有异,频频推门入房,询问有何需要。儿子自顾自地细斟慢饮,摇头无语,后来再去推门,房门已经被反锁,敲敲不应,推推不动。  黄昏像青烟似的升腾、弥漫,拂醒了左邻右舍一粒又一粒的灯火。东厢房黑着脸,迸住气,没有丝毫动静。小阿婆在房门外转来踱去,轻轻敲,低低喊,声音落入了百丈深渊,激不起一丝涟漪。  珊珊带着电车车轮的转速冲入天井,直扑东厢房,和小阿婆正撞满怀,一老一小双双跌坐于尘埃。小阿婆气咻咻地骂道:“侬这个死货色,跑回来作啥?”珊珊睁大黑莓般的眼睛,心惊肉颤地往后蹭,又横遭指责,“衣裳买来给侬穿的,不是给侬拖地板的!”冰雹般的苛斥砸得珊珊张不开小嘴,不敢也不愿去搀扶老太太。初初,小阿婆错以为儿媳买个丫鬟,是供她差遣使唤做家务,孰料,儿媳会询问珊珊愿留家还是愿学戏,珊珊混沌初开,生性喜爱热闹,选择随侍我母亲左右出入戏场。不久,我母亲觉得珊珊学戏少文化诸多不便,想让女孩去读几年书,珊珊听了欣喜若狂,心向往之,老太太恼怒家中添了个大小姐,明枪暗箭地阻挠,唆使代为报名者谎称名额已满,或嫌入学年龄大不肯接受。光阴蹉跎,读书梦碎裂成肥皂泡。珊珊得知真情,哭肿了眼,疏离了老太太。小阿婆益发讨厌珊珊的犟头倔脑,常常借机发作,谩骂戏弄,两人关系像老猫和小老鼠,一个抓,一个躲,演奏出一幕幕家庭嘲谑曲。  阴错阳差,小老鼠栽在老猫跟前,吭吭哧哧地交代是奉我母亲差遣回家取件旗袍。小阿婆不耐烦继续教训珊珊,命令她从窗户上看看东厢房内动静。珊珊听说父亲在家,团团脸从阴转晴,奔进天井,踮起脚尖,隔窗探望。窗高人矮,无法看清,她连奔带跳地从客堂后间端来方凳,爬高攀窗伸长脖子,“哎呀”一声尖叫,她从方凳上滑下,摔倒在潮乎乎、冷飕飕的天井水泥地上。  尖叫声搅动了左邻右舍。一扇扇窗户启开,一颗颗人头探出,片刻,前楼阿嫂,亭子间阿婆,以及二房东聚拢天井。  小阿婆眉心拧成了结,嘴唇抖成了筛,心急如焚地想知道宝贝儿子出了什么事。珊珊小嗓沙哑,吞吞吐吐地说,房间里忒黑,看不清爽,好像爹躺在地板上。  生龙活虎的汉子转瞬间僵卧于地,好奇心、同情心促使芳邻们心动过速。群策群力,急中生智,众人推二房东的孙子、灵巧机敏的初中生,设法爬进窗户。小男孩不负众望,跃上方凳,用铁丝钩起窗户插销,推窗钻入,打开了东厢房房门。浓烈的酒香夺门而出,只见地板上散落着横七竖八的酒瓶,昏睡着我父亲。  二房东疾步向前,俯身听听心跳,翻翻眼皮,唇边泛几丝讪笑,溜出带棱带刺的埋怨:“作孽哟,吃得酒水糊涂,吓煞了楼上楼下。”嘲谑的话,羞红了小阿婆的老脸,她虽早知儿子嗜酒,但从未见他喝得如此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左邻右舍七手八脚,把我父亲抬至床上,这家自告奋勇做醒酒汤,那家出主意用冷毛巾敷额。小阿婆强自镇定,表示不敢多加烦劳,自有办法料理,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众芳邻。  我父亲两颊酡红,眼皮通红,额角上涔涔热汗,闪亮出一滴滴的殷红,浑身上下醉汪汪的,像一枝流泪的红蜡烛。  小阿婆命珊珊从灶间取两块生豆腐,轻轻地替儿子脱鞋宽衣,放豆腐于滚烫的心口。小阿婆出嫁前曾亲眼目睹过土方的灵验,据说生豆腐有凉气,可以吸热解毒醒酒。两块生豆腐洁白如玉,清凉如水,伴随着如鼓如雷的心跳,激烈地起起伏伏,四周散逸出缕缕热气,颜色慢慢变异:素白,粉白,浅红,银红,水红,嫣红,橘红,酒红……  我父亲双目依然紧闭,呼吸依然粗重,间歇性地掠过一阵阵抽搐,像一条大鱼,被风雨冲埋于海底,拼力要跃出海面。  小阿婆要我连喊爸爸,我年幼力薄,生生的童声穿不透黑黝黝的深海。珊珊自发加入,一声大于一声,重于一声,高于一声。小阿婆手忙脚乱地关窗闭门,压低了嗓门训斥:“啥人要侬喊?惊吵左邻右舍,侬拿了旗袍快点滚!”珊珊惊恐地退向门边,望望床上的父亲,情不自禁地慢慢蹭回。平日里,父亲视她如同己出,同桌用餐常给她夹菜,有时给她喝两口黑啤开开胃,有时给她塞两粒糖果甜甜嘴。前不久黄梅雨连绵,我母亲给她买了双宝蓝色小雨鞋,没几天,鞋尖出现了核桃大的洞。珊珊说是小阿婆把新雨鞋扔进煤球炉,小阿婆说是珊珊把新雨鞋放煤球炉边烤煳。家务事,断不清,小门小户,雨鞋是稀罕物,连小阿婆也没有。我母亲沉迷戏文,不关心家事,不知道老太太缺雨鞋,给珊珊买雨鞋招惹出风波。我父亲悄悄地买回了两双雨鞋,一双半大不小,纯黑色,一双小巧玲珑,胭脂红。宽厚的父亲滋润小姑娘的心,心里有牵挂,脚下有羁绊。幸亏小阿婆只是口头恫吓,并没有动手驱赶。她也担心珊珊回戏院后台胡乱传言,吓坏了单薄的儿媳,也希望珊珊的粗嗓能推动我的喊声。  人的感觉中,听觉最为敏锐。我和珊珊,两岁和十一岁的小姑娘,对生命清纯稚嫩的呼唤变成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的乐曲,劈开阴沉晦暗的海面,击碎咆哮狂吼的巨浪,曲折回旋地寻找自己的通道,抵达海底大鱼内心最细微柔软的角落,重新勾出了活力、向往和渴求。  奇迹诞生了。我父亲徐徐苏醒,撑开眼皮,豹扑鹰击般跃起,扑向窗户,嘶声呼喊:“大风大雨呀,大风大雨呀!”  小阿婆生怕儿子精神错乱,连连问:“小毛,小毛,侬哪能了?不要吓煞我呀!”  风雨早歇,新月如钩,从血色黄昏中冉冉升起,燃点起烛照千古的希望。  希望是人生的原动力,是涌突的生命之源。希望凝聚成激扬的心潮,化作一声裂帛长啸:“我也要当老板!”  为什么要当老板呀?当初,不论是我奶奶,抑或是小小的珊珊和我,都不明白父亲那颗苦涩沉重的心。  自然界的暴风雨可以躲避,心中的暴风雨则无法躲避。暴风雨在他的心中。当他冲入风雨的瞬间,咽下了一句铁铮铮的话,从此,再也不踏文滨剧团的门槛。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胆气!  1944年的文滨剧团,正处于鼎盛时期,这有着历史渊源和师承关系。筱文滨及他的业师邵文滨是沪剧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筱文滨秉承其师,开创文派唱腔,奠定了申曲儒雅小生的至尊地位;筱文滨与筱月珍组建的文月社,后易名为文滨剧团,位居申曲四大班社之首,日后成为沪剧界的“托拉斯”,人称“水泊梁山”,聚集过无数沪剧铁汉*。
沪剧迷 2010-2-16 00:15:40 显示全部楼层
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3)

我父亲一曲唱红,也曾三度进出其门。一进文月社,是在上海孤岛时期之初,筱文滨关注众多艺人家无隔夜粮,无奈恢复演出。筱月珍顾忌丈夫位居申曲歌剧研究会理事长,身份尊贵,一旦敌伪挑衅,业务清淡,乏后退之路,故而单独带班先去天蟾茶楼试唱一周探探虚实。名旦总需名生相配,筱文滨不出场,其得意门生邵滨孙又不在沪,她延聘初露头角的解洪元试演顺利,业务火爆,筱文滨才粉墨登场,后生小子坐于被遗忘的门槛上。  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怕被遗忘,抽身离去,有缘与申曲皇后王雅琴珠联璧合,有缘与含苞乍绽的顾月珍耳鬓厮磨,成为当红小生。  两度秋风劲,新雅社、新声社先后凋零,我父亲二进文滨剧团,班主安排他与邵滨孙轮流担纲男主角。忽一日,他看见后台水牌上书写弹词戏《十美图》的角色,自己的大号落于奸相严嵩爪牙鄢茂卿的名下。怎么会派他演一个胁肩谄笑的小人?一个插科打诨的丑角?演,怎么登台?不演,意味着辞别“文滨”。仓促间投奔何处?“咚咚锵,咚咚锵”,开场锣鼓敲响了,催促他化妆,催促他登场。  锣鼓声敲醒了他的记忆。少年流浪时,他曾加入京戏草台班,拜花脸杨奎官为师。为什么不画个花脸脸谱呢?主意甫定,他扑向化妆镜,倾一盆铅粉,涂团团炭黑,晕道道胭脂,无油无彩,也点染出满脸惨白,黑红分明,一个可叹复可笑的小花脸。  他摇摇晃晃上场,捏扁嗓门说唱,观众席中,无人识破这是当红小生解洪元,错认为是文滨剧团新添小噱头,爆发出阵阵哄笑。  一出戏,生旦净丑角色俱全。文滨剧团实力雄厚,名角如云,不可能事事照拂周详,偶尔让正场小生演演丑角也不为忤。  我父亲太年轻,太气盛,咬碎苦涩,强行吞咽,寻觅新的出路。  风虎云龙,上海沪剧社的诞生易名申曲为沪剧,也光大了解派唱腔的魅力。沪上口碑盈道:解洪元的说白,字字清晰,字字坚挺,如雨打芭蕉,听之胸襟开爽;解洪元的唱腔,宽洪醇厚,跌宕有致,高亢时呈雄豪,婉转出见妩媚,甩腔余音缭绕不绝,如钟磬齐鸣,闻之飞扬出生命沛乎天地之间的淋漓。  文派与解派各有所长,各异其趣,各拥有一批戏迷。  潮涨潮落,上海沪剧社黯然落下生命之帆。我父亲茫然回顾,记忆里留有“二进二出”文滨剧团的难堪,不想再自讨没趣。  他辗转栖息于各小剧团。  文滨剧团诚意礼聘,礼聘解洪元主演新戏,新戏乃李君磐新编的时装剧《青年镜》,并在报纸广告中刊明由鼎鼎大名的筱文滨屈尊陪演乡村老父,这是莫大的殊荣。一代沪剧翘楚,一时沪上名流,沪剧“托拉斯”的掌门人,爱才若渴,礼遇优渥,融化了后起之秀的心角冰屑。阔别四载有余,我父亲三进文滨剧团。  《青年镜》剧情为:农家子闯荡上海滩,惑于奢华,溺于赌场,债台高筑,后经严父训斥和亲戚相援,得以返回田园重振祖传产业。名家新作,戏文切合现实;阵营坚挺,满台配合默契,赢得了观者如潮的盛况。筱文滨应酬繁忙,分身乏术,与邵滨孙轮流陪演。  之后,剧目不断交替,我父亲时而主演,时而陪演,和班主、同事相处融洽,似乎进入了酣畅淋漓地施展才华的宝山。  秋风凋绿叶,平地起风波。文滨剧团搬演弹词老戏《董小宛》,我父亲曾多次在戏中扮演顺治帝,《金殿赞美》成为解派名曲,再度亮相,驾轻就熟,激起台下火辣辣的喝彩和掌声。这一日,天阴得能拧出水来,他夹雨伞,抱蓝印花粗布戏包袱,安步当车,不急不缓地徐行。顺治帝的戏在后半场,他不必早到,步入后台,管事老伯伯吞吞吐吐要他先去看看水牌,他疑疑惑惑地照办,水牌上张榜的名单里,顺治帝一角的扮演者换了他人。  他思绪纷乱,乱得像无边的夜海,没有着落,没有归宿。  风乍起,谁家没关严的窗户碰来撞去,传来哗啦啦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一颗自尊的心也碎裂成了几瓣。  他沉沉无言,拖沓脚步,拎起戏包袱,缓缓地走出后台边门。前台戏文正炽,后台冷冷清清,少数几位同事默默地目送,蠕动嘴唇欲言又止。管事老伯伯跌跌撞撞地追上,嘶哑嗓音喊:“伞,伞,侬的伞,外面要落雨了!”  天昏黑,地阴沉,黄叶漫天狂舞。他无知无感,漠然地拐向僻静小路。  临场换角,或有不可抗拒之原因,或有难以言传之误会,或纯是抄水牌者之笔误,事过琐细,无法从岁月的尘埃中挖掘其真相。  我只听说,筱文滨曾主张:一个角色被某人唱红,不妨也让别人分演,轮演,以图产生新的效应,新的韵味。  若如此,其主张颇有见地。欠周到之处是事前缺少沟通。  沟通又谈何容易?名人之间,在场面上的礼仪背后,往往有意无意地存在着极其复杂的关系,有着种种难以言清道明的隐秘。  我父亲血气方刚,羽翼渐丰,新的打击,旧的伤疤随之迸裂和流血。  三进三出,拂袖离去,均为安排角色。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谁不想一马当先?谁不想扬眉吐气?谁不想引领潮头?年轻,更是这种雄心或者说野心的发酵剂。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踏入戏门十余载,论实力,论历练,足以担当重任。难道说永远寄居他人屋檐下,永远听任班主摆布?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狂饮烂醉,浇不灭心中的块垒;新月临窗,昭示着鲜亮的前程。七尺男儿,血总是热的,心也并不示弱,舔净了伤口,梳理好羽毛,勇猛地去搏击风雨,去自组剧团,自当老板,翱翔于宽阔的蓝天。  当老板,大不易。上海滩,申曲圈,盘根错节,鱼龙混杂,缺少鼓胀的钱袋和坚挺的背景,组不成戏班,租不到剧场,站不稳脚跟。众多小戏班像潮汐涨落,聚散无常,岂能望文滨剧团之项背?况且,战乱纷纭,敌伪猖獗,老戏班的票房尚阴晴不定,又遑论新树招军旗呢?  我父亲奔波数日,一事无成,今晨,杨敬文、杨美梅兄妹登门造访。当初,我父亲初遇夏福麟,加入敬兰社,班主杨敬文青睐有加;我父亲闯荡杭嘉湖,中山社的当家花旦是杨美梅,有“松江梅兰芳”之誉。杨敬文作为嫡亲兄长,要求解洪元扶一把未能在上海滩大红大紫的小妹,交换条件是他负责组建戏班,戏班剧目及角色分配归解洪元全权处理。  离班主只有一步之遥,况且朋友情面难拂,我父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权当对自己的一番磨炼。不出所料,1944年秋冬之际,新成立的黎明剧团在东方书场露演,因红花逊色,绿叶难扶,半月有余,业务日见清淡,班主杨敬文处于两难境地,既怜惜小妹,更怜惜钱袋,反复权衡,仅仅保留班主之名,默允我父亲重整旗鼓。
沪剧迷 2010-2-16 00:16:07 显示全部楼层
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4)

我父亲成了事实上的班主,他从施家剧团里拖出妻子,夫妻俩如脚踏车的双轮,前轮驮着朝阳,后轮驮着夕阳,飞翔不息,各展风采。成名作、拿手戏接连搬演,新戏也不断打造。  一条短小的社会新闻勾出我父亲编戏的灵感,“山西李姓矿主杀夫夺妻夺产,现被苦主之子杀戮”。好哇!杀人掠土者,必遭灭顶之灾。这样的戏,顺天理,合民意,能大快人心。他理清脉络,谋篇布局,一个跌宕起伏的剧情初定:民国年间,军阀混战,山西无赖吴志刚,慕同乡女子李惠英之美色,杀夫夺妻。李惠英为抚养儿子大康,忍辱偷生。后吴志刚又勾搭矿长之女陈丽娃,逼死惠英,逐走大康,当上了矿主。大康成人后,立志报仇,终于手刃民贼。  恰恰,大阿福叶峰后台造访,兴致勃勃地参与推敲剧名,一起搜索枯肠。独坐一侧的珊珊冒出了一句大白话:“这么坏的人,人人都想杀掉他!”我父亲眼光闪亮,笃悠悠地说出了四个字:“皆曰可杀。”“好!好!”叶峰跷起大拇指,自告奋勇承印说明书。  数日后,《戏剧日报》上爆出独家新闻:大型现代悲剧《皆曰可杀》即将隆重上演,羊角先生编导,解洪元先生破例演反派矿主,顾月珍小姐一饰两角,前扮闺门旦,后反串小生。  东方书场楼下门侧贴出了巨幅海报,“皆曰可杀”四个大字,浓重醒目。叶峰承印的说明书,在“曰”字上插入一把利刃,漾出一摊鲜血。  剧名响亮,角色安排新鲜,名小生演反派,名花旦一饰两角,对观众极富号召力,三日戏票销售一空。  开演之日,书场外早早挂起了“客满”木牌。沦陷区的天灰蒙蒙,书场内的灯暗幽幽,入场买份说明书,立时惊喜交加,“曰”字一把利刃,利刃下一摊鲜血,激亮了观众的眼。没买的转身去买,买了一份的想买两份,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细细品味,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色,脸颊上燃烧起红红的兴奋和激动。说明书在书场内流动,红色的光芒在书场内闪亮,像一支支暗夜里相互点亮的红色火把。  弦音初响,台下连嗑瓜子的碎声也没有,演至大康手刃仇人时,观众席内掀起了狂涛,或拍手鼓掌,或跺踏地板,甚而振臂高喊:“痛快!该杀!”  消息风传,争观者如潮水奔涌,仇视者似泡沫喧嚣。翌日中午,戏未开锣,场外拥塞等票的观众,不少人要求买站票。  戏演过半,吴志刚坐上矿主之位,颐指气使,横行无忌。观众屏息敛神,鸦雀无声,静候剧情的峰回路转。  忽然,噼啪啪,哗啦啦,观众席后面的出入门猛地甩开,遮挡的帘幕猝然撕裂,冲进来一群荷枪实弹的伪警。小头目手里捏着一沓说明书,一路走,一路扔,犹如片片雪花,挤挤搡搡地蹿上舞台。  事出突然,看戏的,唱戏的,惊呆成庙里的泥塑木胎。  小头目冲到台口,声嘶力竭,狺狺狂吠:“这部戏对皇军大大的不好,停演,停演!”  “啊呀,要出事情了!”观众席中,不知是谁爆出一声尖叫。沦陷区内,人命如同草芥,有人慌忙离开是非之地,带动了人潮退落,夺门逃生。  我父亲僵立台中,火舌舔噬着他的心。  小头目一步步逼近,阴恻恻的声音弹跳着缠绕着威胁着:“羊角先生是啥人?侬是不是?侬想用两只羊角与大日本皇军斗?”  心似乎已经爆裂,五脏六腑在冒烟,颧骨上的肌肉在抽搐,腮帮下的牙床骨在抖动,此时此刻,只要一启口,迸发出的一定是滚滚岩浆。  一只冰凉的纤手按捺住他的怒气。  他回首,不知何时,妻子站在他的身后,周围则有珊珊及团内的其他青壮年。  我母亲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机警,曼声应道:“羊角先生是编剧、导演,戏编好,导好,哪能会日日在后台?”  “羊角在啥地方?”小头目一挥手,伪警们团团围住了我母亲,黑黝黝的枪口在替问话助威。他们认为,女人比男人胆怯、脆弱和无力,更容易被吓倒,被摧垮。  错啦!为了丈夫和孩子,女人常常无所畏惧。  “说戏先生少,戏班多,总是跑来跑去,听说他家在杭嘉湖一带,具体地方不知道。”我母亲平时拙于言辞,今日面对强横,答得婉转、从容,合情合理。  伪警把后台翻了个底朝天,既没找出抗日的材料,也没觅见羊角先生的踪影。  “好,限三人之内,交出羊角,否则,请到76号去白相相。”小头目一声吆喝,率众扬长而去。  76号,那是杀人不见血的汪伪魔窟。  转瞬之间,人人胆寒,人人自危,欢乐、兴奋和希望一齐倾覆。  我父亲嘶哑嗓音吩咐:“戏唱勿下去了,大家先散了哇,包银我随后送到各位府上。”  唱戏的小角色,无权、无势、无钱,想帮忙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各自默默卸装,悄悄离去。临行前,有的宽慰几句:“解先生,吉人自有天相,侬勿要忒担心。”有的郑重告别:“解先生,啥辰光用得着,到日日得意楼(沪剧艺人聚会之地)来叫一声……”留下寥寥数人,或是相近之友,或是所收之徒。  我父亲派两名徒弟分头飞奔杨敬文和叶峰家,打探情况,再安排两名老成持重者照料后台的水火,以防再生变故。  夫妻俩带着珊珊黯然地走出书场后门,步步拖沓,步步沉重,步步叩问着苍天大地。平心而论,我的父母,两位读书无多的艺伶,出于流淌于血管内的惩恶扬善的祖训,抨击了恶势力的残暴掠夺和无耻。他们当然不会知道,1944年冬,随着法西斯的日暮途穷,侵略者及附逆者的神经犹如狂风中的游丝。  草木皆兵,滥施暴力并不表明强大,只表明脆弱。脆弱的敌人更疯狂,更凶残。  抗战胜利后,由我父母和丁阿姨组班的沪剧团,曾复演《皆曰可杀》。《沪剧周刊》1947年12月6日刊登叶峰所写文章,其中言及“民国三十三年的下半年,东方二楼剧场,黎明剧团的地盘……‘羊角’提供《皆》,因讽刺敌伪太甚,被伪警察局刑事股发觉,……全剧勒令停演,形势十分可怖,现胜利已两年,决定重新上演”。  说明书的复演前言中,我父亲奋笔疾书,言明这出“旨在暴露恶势力的嚣张、残暴与无耻”的戏是如何被“引为禁剧,勒令停演”的,郑重宣告“昔日无端遭禁,今日隆重复演,以示扬眉吐气”。  由此可见,当时欲加之罪的横祸,如一柄达摩克利斯剑,高悬于我父母等人的头顶。  从戏场匆匆归家中,我母亲换上家常棉袍,洗手漱口,焚点线香,跪于观音大士前,虔诚地祈求保佑。
沪剧迷 2010-2-16 00:16:25 显示全部楼层
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5)

小阿婆午睡初醒,正在后客堂捧小茶壶喝茶暖手,慢吞吞,笃悠悠,有滋有味地品味龙井茶香。闻听东厢房有动静,捧小茶壶移碎步观看。奇怪,儿媳跪拜菩萨,儿子倚窗抽烟,袅袅青烟编织成一张网,一张阴沉沉的网。小阿婆拖珊珊到门外,细问根由。珊珊不想和小阿婆多嗦,又不懂怎样婉转言辞,直筒筒、硬邦邦,甩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76号要捉爹!”  小茶壶落地摔成八瓣。“啊呀呀,我的宜兴紫砂壶,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她指使珊珊扫净碎片,急慌慌再进东厢房。她看见儿媳从绿色衣橱上拉下一只藤条箱,往里放换洗的衣裳。夫妻俩要出门避难?小阿婆暗自思忖,默默赞同,趋前几步想帮忙整理,顺手取下儿媳搭于床头的睡袍,递将过去。  我母亲摇摇手,合上箱盖,从床边的夜壶箱里取出一厚沓私房钱,走进窗前,牵动丈夫的衣襟。  “做啥?”我父亲从青灰色烟雾中侧转脸颊。自回到家里,他未换衣衫,未出言语,一支接一支抽烟。旧恨新仇,犹如一团烈火,心田里坠着,喉眼里梗着,舌根下烫着,燎烤得他六神无主。想当初,“一·二八”闸北陷入火海,夏福麟的徒弟、自己朝夕相伴的好友华生丧命于日军枪口;“八一三”日寇炮火炸毁了老太太安身立命的帽子店,焚尽了中山社的衣箱;如今,他刚刚有了一份家业,有了一片屋顶,踏上了圆老板梦的门槛,日伪又来寻衅,掀起了重重黑浪,刹那间,他跳不出愤懑,理不清挽回危局的思绪。  “侬去避一避风头,或者去杭嘉湖,或者去苏州,此地的局面,让我来应付。”我母亲递过藤箱,诉说蓄于胸臆的想法。  “啥?不可能!哪能把事情推给侬!”我父亲斩钉截铁地拒绝。  小阿婆打量儿媳,像打量初见的陌生人,尤其听她说出一番入情入理的言辞,不由暗暗赞叹,往日里,左邻右舍常夸儿媳待人接物亲切随和,温软如水,万万想不到,关键时刻,有这般见识决断和胆气。  儿媳柔软的声音回荡于房内,弥散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坚定:“他们要寻的是羊角先生,羊角先生就是侬,瞒得过今朝,瞒不过明朝。侬给他们抓着,吃苦不会小。侬先去避避风头,我一个女人家,留了家里,没啥大关系,还可以打听消息……”  风风火火,两名学徒先后奔入,带来了不祥:杨敬文和叶峰家乱成了一团,两人都被伪警带走了。  空气骤地凝固冷寂,只有呼吸声分外急促和粗重。“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编的戏,出的剧名,我去换他们回来。”话音尚未落地,我父亲冲出了东厢房。  “快,快,快拖他回来!”婆媳俩异口同声惊呼。  珊珊像一支离弦的箭,射出房门,射中了父亲的腿。  两位学徒慌忙赶上,生拉硬拽,拽回了老师。  小阿婆的声音像松散的琴弦,抖抖地劝说:“小毛,小毛,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一家大小想。”一语点醒了梦中人。我父亲听说过由“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引发的腥风血雨,知道“一柱楼诗案”的结局是满门被祸,无一幸免。  “皆曰可杀”与“皆日可杀”一字之差,若真要指鹿为马,怕也会株连亲族。  事已至此,个人安危不足惜,我父亲渐渐冷静、镇定。他直觉事情不会那么严重,但仍作了最坏结局的安排。他先吩咐两名学徒各自回家,没有通知,不要再来西斯文里,然后又恳切地催促妻子带两个小囡出去避一避;最后走向小阿婆,字字清晰地托付:“娘,侬也一道走,好吧?”他明知婆媳关系的生涩,语气里充溢着恳求和拜托。  东厢房内的空气像一根将要绷断的琴弦。小阿婆的眼角逼沁出粒粒泪珠,我母亲随手打开了收音机,传出了百转千回的越剧,没人能分辨在唱什么,只听见曲调温文、优雅,极婉约,花一般慢慢绽放出轻轻的愁怨。  “关掉,听啥个断命戏!”我父亲的语气有些粗暴。  “屋里乱糟糟,让邻居听见多不好。听听曲,静静心,想想看有啥办法。”我母亲细声慢气地想松弛琴弦。  正忧心如焚,杨敬文家的佣人寻入门内,告知杨老板靠朋友疏通,暂时获释回家;叶峰、羊角之事,请解先生出面设法了断。  我父亲内心雪亮,当初剧团更弦易辙,杨敬文的无奈记忆犹新,今日,羊角编戏惹祸,殃及班主,杨敬文自救之余尚能派佣人报信,已属讲义气,焉能再奢求他出手相援,从报信人的口气听出,寻朋友送厚礼,通关节,或许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母亲也在思忖,当初她不满夏连良的霸道,决然退出上海沪剧社,受到威胁:不帮夏老板唱,就不许帮别的老板唱,否则,请吃一粒铁蚕豆。她万般无奈,想起浦东陶雪生的妻子喜欢听她的戏,恳求陶家出面斡旋,事态才得以平息。  夫妻俩细细商议,再求陶家有诸多不便,两家本无交往,一犹甚之,岂可再乎?况陶家似乎与敌伪并非同道。我父亲斟酌思量,想去托袁锦祥通关节。袁是云南路一带的地头蛇,操纵地界内几个戏院。当年,我父亲为求平安唱戏,曾拜他为小老头子。听说袁锦祥背景复杂,其门派的老头子与敌伪有所交往。身居底层,只能钱帛开路,辗转相托。  上海滩,有钱能使鬼推磨。夫妻俩掏尽了全部私蓄,有纸币,有银元,没有金子,就是缺了黄澄澄的厚重。我母亲舍出了结婚金戒和金色耳环。小阿婆默默去,悄悄来,双手捧了一只明黄色的手帕包,轻轻解开,露出包中两只沉甸甸、亮铮铮的黄金戒指,映出了手帕上的鸳鸯戏水的嫣红。  当儿子的,知道这两只金戒的分量。寡母孤儿度日艰难,小阿婆的金银首饰,早已变卖一空,只留下两只婚戒,其中一只是她丈夫病危时见四下无人,偷偷摘下塞入她的掌心。春秋辗转,她犹能感受到戒指上传达的丈夫的爱怜和温情。再穷再难也不肯出手。  她缓缓地把两只戒指放入儿子手中。儿子的不幸是母亲双倍的不幸。  “娘,我一定要加倍还给侬!”儿子的承诺里融入了哽咽。  珊珊扯拉母亲的棉袍,双手高举,托起她最珍贵的物品,那双簇簇新的雨鞋,红色的,胭脂红。  两岁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大人都捧牢物件,急忙托起小木鸭,鸭嘴朝上,扁扁的,红红的。  收音机里播起了伦巴舞曲,轻松的旋律,明快的节奏,驱散了洇入房中的沉沉暮色,似有茵茵绿草,亮亮小河,融融阳光,点缀着鸳鸯戏水的嫣红,小雨鞋的胭脂红,小木鸭的杏红,酿就一枚温暖明亮的希望之果。
沪剧迷 2010-2-16 00:16:41 显示全部楼层
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6)

希望之果再度鼓荡起我父亲的心潮。明知私蓄荡尽,老板梦难圆,他仍然仰天长啸:“我一定要当老板!”
沪剧迷 2010-2-16 00:17:00 显示全部楼层
第8章 浮世从来多聚散(1)

夜天静地,最细微的声音也被千倍百倍地放大。解洪元无法入睡,静静地倾听秋夜的奏鸣。哗啦啦哗啦啦,风掠过谁家天井里栽种的青枝绿叶。喵呜,喵呜,墙根下有两只野猫在斗殴。风住了,野猫握爪言和了,把夜色重新搅出波纹,一声长长的“鸣应”高亢激越,好似京戏的黑头叫板,继之,一串短促的“鸣应,鸣应”跌宕起伏,最后哇的一声,拖腔悠长回荡,韵味醇厚。这种秋蝉的鸣声有点接近解派唱腔。我父亲自嘲地咧开了嘴,蒙蒙地有了睡意。“马桶拎出来!马桶拎出来!”推粪车的人粗门大嗓,犹如弄堂里爆响出雄鸡啼晨,催醒了家家户户的主妇。一扇扇后门推开,一只只马桶拎出,一阵阵竹筅帚拌合蚶子壳清洗马桶的嘈杂,久久不能平息。随后,主妇们纷纷挎菜篮去小菜场,她们大多轻手轻脚,个别心畅意快的嘴角会溜出句把沪剧曲调:“叔叔啊,今年贵庚有多少?”拖腔像一根游丝……  睡意荡然无存,我父亲看看床头柜上的夜光小闹钟,莹莹的走针指向凌晨四点,听听同床共枕的妻室,微微的鼻息声还算匀和。他悄悄地穿衣下床,披上驼色的夹大衣,出后门,穿弄堂,漫无目的地游走。  沉甸甸的心事坠弯了他的眉尖。最近,沪剧圈爆出一件大新闻:文滨剧团的当家小生邵滨孙负债累累,逃匿无踪。  那年月,沪上名流名角,借重自身名望,或参与广告,或兼营商业,并不罕见。1942年4月3日的《申曲日报》上,刊有一则邵滨孙的启事:“从事申曲艺术之余,与百寿堂合作,兼营头痛片,现向社会推荐‘飞虎牌头痛片’。”不言而喻,这是一种名人效应。  商海茫茫,若扑向海市蜃楼,将导致回头无岸。邵滨孙不幸陷入商海漩涡,或曰:他参与合资搞汽车行,亏蚀巨资;或曰:他从事证券交易,全军覆没。据卫鸣岐言,邵滨孙负债一千六百两金子,无力偿还,落荒而逃,逃离了上海滩。  上海滩龙蛇混杂,恶势力横行无忌。欠债不归人命相抵,枪杀案频频曝光。危急关头谁能够江心补漏船,帮扶其重扯云帆呢?  人们把目光投向他,投向我父亲解洪元。  八年抗战胜利,大上海沸腾起欢乐的浪花,如九天仙女齐撒花瓣,似万千狼毫同泼彩墨,从外滩到南京路,从南京路到静安寺,处处灯火辉煌,店店张灯结彩,家家娱乐场所爆满。沪剧界执牛耳的文滨剧团,借座中央大剧院隆重公演,门前天天拥挤着等票的观众。旋踵间,斜对面东方饭店二楼的东方第二书场,璀璨的霓虹灯,闪亮出四个大字:“洪元剧团”。  我父亲朝思暮想的老板梦初圆,这是他一着妙不可言的快棋。《皆曰可杀》一剧招惹大祸,碾压得我父亲私蓄荡尽,卧病多日,仍击不碎萦回心底的老板梦。  有梦总比无梦强,对苦难的一次承担,就是自我精神的一次壮大。  我母亲心有余悸,曾劝说丈夫不要冒险,西斯文里的一叶扁舟再受不起风高浪急。  我父亲成竹在胸,笑眯眯地担保,老板由他自任,妻子不参股,只当头牌花旦,稳拿最高的十足包银,也许还可以拿双包银。  当他进入生命的暮年,我曾提出疑问。他因患喉癌失声,用笔在纸上写下了潇洒的回答:“抗战胜利,看戏的观众特别多。文滨剧团在中央大戏院,我组织洪元剧团在东方第二书场。他们戏院天天客满,我也照样满座,生意好得不得了。观众看不到他们的戏,就来看我们的戏。”  他掷笔微笑,片刻,又补写了一句:“氽过来的观众!”  一个“氽”字,奥妙水落石出。两座戏院,一大一小,大者有一千一百多个座位,小者仅有二三百个座位;两个剧团,一老一新,老者是沪剧界的“水泊梁山”,拥有众多名角,新者虽无力望其项背,也是实力雄厚的夫妻档。欢乐的观众奔大戏院,淤塞于大戏院,顺理成章地氽入了斜对面的小小书场。  如何使“氽”过来的观众成为常客,回头客,决没有我父亲笔下的那份潇洒。戏班小,资金少,夫妻俩忙碌得像织布机上梭子,台上唱戏,台下编戏,羊角先生频频亮相,识字不多的我母亲也绞尽脑汁编撰戏文。现有文字可查的就有顾月珍编剧的《天作之合》、《艺人魂》等等剧目。  五日一换,十日一变,频繁更替的剧目中,若无轰动沪上的剧目,那么金字招牌也会退色,遑论新生的小小招牌?我父亲敏锐地觉察到,惨胜之初,美国盟军成为上海滩的天之骄子。不久,美军剩余物资的倾销,好莱坞电影的泛滥,美国水兵的跋扈,以及“吉普女神”的上市,愈来愈使众多的上海市民齿冷。他及时推出了自编自导自演的《镀金少年》,描绘了一个富商之子出洋镀金,抛弃祖训的悲惨遭遇,其中一曲《镀金少年叹钟点》,既脱胎于滩簧老戏《陆雅臣叹五更》,更革故鼎新了唱腔唱词,淋漓尽致地倾诉了崇洋媚外带来的恶果。  《镀金少年》公演于1946年3月4日,犹如一声当头棒喝,一帖清凉剂,冲涮着“月亮也是美国圆”的奇谈怪论。一个地位低贱的艺伶,挺立于社会的潮头浪尖,体悟万千市民的心声,自然会激起强烈的共鸣。直至新中国成立之初,只要演出解洪元的《镀金少年》,剧团就会奇迹般地扭亏为盈。  《镀金少年叹钟点》成为解派名曲,叩开了通向沪剧“皇帝”的大门。  《镀金少年》走红上海滩,卫鸣岐、石筱英夫妇登门拜访。他们曾于1938年自组鸣英剧团,后来剧团解散,夫妻辗转于施家剧团和文滨剧团。此时目睹斜对面洪元剧团的兴旺蓬勃,重新撩逗起、牵动起他们的老板心,意欲跳出文滨剧团,与我父母携手合作。  树茂招来凤凰栖。两家合议组织新团,定名为中艺沪剧团,意为“中国艺术沪剧团”。“中艺”由四名角当老板。我父亲及卫鸣岐夫妇欣然就任,独独我母亲迟疑未允,她从未当过老板,也从未想当老板,只想当头牌,唱主角,追求红氍毹上的空灵清芬,举手投足皆成仙。父亲向妻子担保,她当老板,决不要她操心劳神繁杂事务。我母亲勉强应允后热衷于把大部分包银送入时装店,换取一套套光鲜的戏装。她不想增添丈夫的负担,悄悄设法借贷。事出意外,当年她得罪过的夏连良主动出借黄金数两,声言是看重顾月珍咬钉啃铆的倔强。我母亲不便推却,待私蓄稍丰,早早地连本带利归还,此乃后话。  1946年初秋,“中艺”四老板先去一敏照相馆摄影,两对伉俪亲密无间。照片放大着色,挂于剧场大厅,日日夜夜散发出优雅、自信及恬静和谐,像缕缕丝线牵拽住烦躁的脚步。强强相联,优势自现,中艺沪剧团步步走向辉煌。
沪剧迷 2010-2-16 00:17:23 显示全部楼层
第8章 浮世从来多聚散(2)

当时,文滨剧团的巅峰地位渐显动摇。三十而立的解洪元如一面渐升渐高的云帆。 中艺剧团的欣欣向荣,均令同行对引领者刮目相看。  西斯文里说客盈门,同行寄希望于解洪元。  我父亲沉默如山。几天来,他夜难织眠,苦苦斟酌,有没有必要援手?如何援手?  三进三出文滨剧团,宛若昨夜之事,郁积的愤懑尚未散尽,临场换角的水牌上,替代他大名的正是那邵滨孙。邵滨孙落难,他本可以袖手旁观,隔岸观火。难道冤冤相报?  秋风携带清露,卷起黑沉沉的夜色,散播着蓝酽酽的薄明,似乎在与我父亲贴耳交谈,倾心点化,鬼差神使地送他踏上了南京路,大马路酣睡在霓虹灯的眸子里,显出了清冷和疲惫。阴晦的、浓郁的暗蓝,慢慢地变浅变淡,弥散开天穹的宝石蓝,一粒粒孤独的星星闪闪烁烁,播撒下亮晶晶的希望。他猛然忆及,近二十年前,一条小鱼,仰望晨星的光亮,溜出南京路,奔向故都金陵,去追寻人生之梦;岁月迁移,物是人非,一条大鱼,弄潮于南京路,搁浅于石头城,无计回游。同为命运所驱,同谋出人头地,同是天涯沦落,难道不应该出手相助吗?他恍恍惚惚地领悟,上海的地名含义深长:海在上,人在下,海水在人头顶泻雨,云水掠过高空卷浪,若想舞蹈于蓝色海面,意味着要穿越多少层阴冷黝黑的海水;若想成就一番大事业,必须要具备比大海更宽阔的胸襟和气魄。  豁然开朗的父亲安步当车,边思边往回踱,上海的小弄通大海,每一条弄堂都是入海口,西斯文里奏起蓝色的圆舞曲。个别迟起的主妇刚刚在家门口生好煤球炉,炉口上套个白铁敲的简陋小烟囱。朝天冒出航行前的黑烟。卖早点的摊贩各占地盘,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一碗碗香喷喷的馄饨,一只只焦脆脆的大饼,一根根金黄黄的油条,一团团雪白白的饭团,还有正在油锅里游泳的粢饭糕,油炖子……  一个熟悉的摊贩招呼他:“解老板,这么早,来来来,我请侬吃块粢饭糕。”油锅滚沸,上方一侧有片铁丝网,斜列着好几块新出锅的长方形粢饭糕,滴滴答答地流油。小贩挑块最大最热的,下面垫了好几层裁成方块的毛糙黄纸,递给了我父亲。  黄澄澄,油汪汪,烫乎乎,我父亲冰冷的手倒替着捏牢,咬一口,外皮又脆又香,露出内瓤白花花的粢米饭,又软又热。  摊贩压低声音问:“解老板,听说邵滨孙欠了一屁股债逃脱了,会不会弄出人命来?”我父亲坚定地摇摇头。“噢,不会呀,侬有啥办法啦,讲给我听听。”摊贩饶有兴趣地刨根问底。我父亲指指蠕动的嘴巴,掏出几张纸币搁在摊上。摊贩不肯收,说是解老板红透上海滩,多少人讲邵滨孙的事情,只有解老板能出来圆场,赏光吃一块粢米糕,是给我一个面子。我父亲笑笑离开小摊,转悠于欢闹的弄堂,感受着无数双信任的目光。  太阳晒亮了屋脊,早点摊陆陆续续地撤走,各家各户门前搬出了一张张小凳。老人们聚堆说古道今,主妇们拎出小竹篮,挑摘清晨买回的新鲜菜蔬。几位老人喊住了我父亲,打听邵滨孙出走的最近情况,意味深长地嘱咐:浪子回头金不换。好歹总是申曲圈里的同行嘛,侬现在一呼百应,总要想办法帮帮他。父亲的心里一热。  也许当一个人出名成为公众人物,同行与民众都会对他有一种信任与期待,希望他像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行侠仗义援手相救。他紧紧脚步回家与妻子商议,先不提邵滨孙的债务,单问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稽查大队大队长戚再玉之妻想收我母亲为过房女之事。  我母亲睁大星星般的双眸,不知丈夫葫芦里卖什么药。  戚再玉之妻是申曲迷,最爱听顾月珍的《良彦哭灵》,常在电台点唱,常往剧院捧场。她曾传话要收顾月珍为过房女。我母亲惧怕刀刀枪枪,迟迟未入戚府。  我父亲正想解释,胖胖的叶峰拍响了东厢房的窗户,他急急报信,说是戚再玉派徒弟金驼子持名片找他,要他传话,戚大队长受债权人所托,命令邵氏偿还债务,否则,子弹不长眼睛。  叶峰的圆脸拉成苦瓜相,眉心拧成了绳结。我父亲俯耳低语,拂散了叶峰的愁容。三人共商,再请卫鸣岐夫妇同议,一个考虑周全的解救方案出笼了。  “中艺”的四老板拜戚再玉夫妇为过房爷过房娘,将两年前公演的《青年镜》改为《出走之后》,由邵滨孙扮演失足青年,解洪元扮演农村老父,“中艺”倾巢出动,举办义演,以义演之收入为邵滨孙偿还债务。  沪剧素有义演之举,大都是几大班社合作,或联演折子戏,或分演各自名剧,募集慈善基金,救助难胞及贫困同行等等,如今,“中艺”独挑大梁,别出新招,旧瓶装新酒,由当事名角登台亮相,现身说法,众名角烘云托月,演一出活生生的警世剧。名人名事从来是市民关注的热点,我父亲自信《出走之后》的演出会赢来滚滚钱财。  为保义演成功,必须依仗坚硬的后台。乌烟瘴气的上海滩,放高利贷者,索债逼命者,大多隶属于黑社会。艺伶地位卑微,只能借土挡水,以邪制邪,托庇于某种势力及黑社会,浊焰熏天的戚再玉夫妇权充挡风的墙。  1946年10月,中艺沪剧团在上海开埠以来最大的戏曲剧场天蟾舞台义演大型警世剧《出走之后》。此举顺天理,合民心,得到了八方呼应,万民襄赞。  我父亲的学生记忆犹新,每当演至孽子忏悔,长跪求父,扮父亲的解洪元,一声长叹一句苍凉的长腔长过门“丘做丘(坏虽坏,好歹)总是小老的亲骨肉”,双手扶子起来。台下总是爆出如潮掌声,经久滚动不息。这是赞叹解派唱腔的荡气回肠,是褒扬解洪元的有胆有识,是鼓励“中艺”的行侠仗义……  1990年9月13日,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文艺台、上海沪剧院、上海长宁沪剧团曾联合举办“解洪元沪剧流派艺术研讨演唱会”,邵滨孙谈及此事,他说:我与解洪元初次合作,是他应邀入“文滨”,主演*吾先生的《青年镜》,他扮演青年浪荡无羁,忏悔回乡,我演淳朴的老农父亲,演后相互倾心,引为知己。1946年10月,我因弃艺从商负债,离开文滨剧团。他和顾月珍、卫鸣岐、石筱英合作的中艺沪剧团,邀我和筱爱琴参加“中艺”任领导人之一,第一个戏是《青年镜》改编的《出走之后》,我演浪荡青年回头是岸,他陪演淳厚的农民父亲,从此,“中艺”在皇后剧场盛况不衰……  不错,义演轰轰烈烈,票款寸寸增厚,以解洪元为首的“中艺”同仁,信守诺言,分文不取,替邵滨孙化解燃眉之急和杀身之祸。
沪剧迷 2010-2-16 00:17:46 显示全部楼层
第8章 浮世从来多聚散(3)

“中艺沪剧团”六名角并肩而立,如烈火烹油,似锦上添花,跃升为沪上雄风飞扬的大团。我父亲的老板梦就这样被孵化,走出襁褓成为号角。咬文嚼字者为他起号为“解梁”,其意为沪剧界的擎天栋梁。  义演圆满结束。“中艺”名声是做大了,强强联合,老百姓欢喜,票房也可喜,但角儿相争的问题也在平静的时日中显现。 “中艺”脱胎于洪元剧团,邵氏夫妇感恩后入,因此,六老板排名为解洪元、顾月珍、卫鸣岐、石筱英、邵滨孙、筱爱琴。先后次序取决于历史因素,不完全标志实力强弱。但居后者怎能心悦诚服?  我父亲已经觉察到排名带来的某些阴云。卫鸣岐夫妇成名早,实力强,更宜领衔于前,但他乃全团核心,且以夫妻档排名的形式出现,一时尚无计更改。他只能台上台下处处尊重卫鸣岐,事事礼让邵滨孙,希望三家同舟共济,云帆直抵沧海。  筱爱琴锦瑟年华,一十八春的小媳妇,频频受送子观音眷顾,无力无暇无心在台上争风。石筱英比顾月珍仅大三春,同是珠圆玉润的当家花旦,同盼翔舞于红氍毹的聚光灯中心。姐妹竞芳,角色安排是亘古难题。  我父亲体会到当年文滨剧团掌门人筱文滨的苦心运筹。他让姐妹轮流担纲,极力平衡。大型古装戏《红楼梦》、《西太后》是“中艺”的重头戏,他让石筱英分别反串贾宝玉,主演西太后;让顾月珍扮演林黛玉和珍妃。  我母亲学戏十余载寒暑,芳龄二十四五,正处于最有光彩、最富爆发力的年华。她沉浸于戏文中,苦苦琢磨,细细推敲,一曲《葬花词》初初改变了沪剧阴阳血曲调,传递出葬花人娇怯怯柔肠寸断的心态。一曲《冷宫怨》在《葬花词》的基础上,和琴师沈开文反复切磋,创立了如泣似诉、哀怨悱恻的反阴阳曲调,倾吐了一位宫闱贵妇在重压下的呻吟和悲怨。  美的毁灭最能撞击人的心扉,激发人的同情。《葬花词》《冷宫怨》成为顾派名曲,反阴阳曲调迅速流传推广,成为沪剧最富有艺术魅力的曲调之一。  其时,沪剧史上记录下一件大事。田汉先生,这位中国现代话剧的先驱者,革命戏剧的领头雁,于1947年7月1日和2日,分别观看了《铁骨红梅》和《西太后》。  他在实践周恩来临别时的嘱托。1946年秋,*代表团撤离南京前夕,周恩来针对今后上海进步话剧运动将处境艰难的情况,指示要关注地方戏曲。他说:“地方戏观众多,影响大,我们应当重视。要选派正派的同志去,以便在思想上和艺术上对地方戏曲艺人都能有所帮助。”此后,上海左翼文化人士更关注地方戏曲。  田汉偕夫人安娥第一次观看上海的地方戏沪剧,大出意外,大感欣慰。7月上旬,《沪剧周刊》刊发剧评,转述田汉、安娥观看两剧经过,提及田汉赞赏石筱英、顾月珍的演技,认为,石筱英演西太后表情深刻,对白有力,恰如其分;认为顾月珍的“快板”口齿清楚,《冷宫》一段中的“阴阳曲”(实际是新创的“反阴阳曲调”)唱得哀艳欲绝,扣人心弦……  不久,田汉先生亲自撰写了《沪剧第一课》的文章,洋洋数千言,刊发于《新闻报》的《艺月》专栏,对沪剧的改进大加赞赏。文中又提到了顾月珍,除对表演、扮相、说唱诸方面给予肯定外,还提出“顾月珍小姐演戏非常认真,站在台上,没有她戏时,她在旁边,仍有表情,一些也不疏忽、偷懒……”  同一轨道,一颗星熠熠闪亮,会不会无意间黯淡了其他星辰呢?况且这颗星娇怯柔弱,渐显流星之势。《西太后》正上演得如火如荼,《冷宫怨》一曲正如沸如腾。  我母亲夜半突发呛咳,咳得气喘吁吁,冷汗涔涔,泪光点点。我父亲匆匆从通宵药店购回药水药片,无济于事。一夜呛咳,她的嗓音失去了甜润柔美。卫鸣岐夫妇闻讯,陪同我母亲就诊于他们相熟的名冠沪上的中医张聋。张原名骧云,头上留辫子,出门坐轿子,妙手回春,药到病除,门前求诊者如云,挂号者常常五更排队。他从不给任何人拨号,哪怕是达官显贵,社会名流。  卫鸣岐一行三人,从后门进了后客堂,写了纸条,烦劳佣人悄悄禀告,候了半个多时辰,见张医师回后房抽水烟小憩。张医师喜听申曲,知《西太后》一剧之盛,爱《冷宫怨》一曲之美,救场如救火,破例借小憩之机,以朋友之礼相待,为顾月珍诊病,担保只要按方煎药,三日后咳嗽停,嗓音润,重新登台。送别之际,复殷勤叮咛:“顾小姐以后不要唱忒吃力的戏。”  剧场前贴出告示:“顾月珍小姐疗咳,暂别舞台三日,珍妃一角由他人代演,敬请观众鉴谅。”  《冷宫怨》已成顾派名曲,有的戏迷慕名前来,为一饱耳福,一睹芳容,岂肯鉴谅?径自去售票房退票、换票。  售票处的嘈嘈杂杂,波及了后台,染出了石筱英脸上的愠色。她扔下眉笔,跷起腿,点上烟,幽幽话语伴缕缕青烟:“我看,这个戏不要叫《西太后》,叫《冷宫怨》,或者叫《光绪与珍妃》好了。”  莫怪石筱英气恼,她十岁上街卖唱,一十七春成为福英社台柱,之后十度春草绿,出落为绿叶丛中一朵名花。《西太后》一剧,西太后本是主角。她演技娴熟,唱腔韵味浓郁,把西太后的专横暴戾、工于心计刻画得惟妙惟肖。《冷宫怨》的一曲走红,珍妃换角掀起的风波,不能不使她产生隐隐的心理失衡,惶惶的暮春之感。  申曲艺人有句俚语:“男子三十杨柳青,女子三十半世人。”旧上海,申曲女角的舞台生命极短暂,极易青春飘零,名角、主演的位置也随之崩溃。石筱英芳龄二十九,天生丰盈,似满月当空,更有时不我待之窘迫。  我父亲担忧姐妹间吃戏醋扩大成阴霾,急欲劝说妻子退让。戏幕合,返归家,蹑手蹑脚轻推开房门,没想到娇妻躺在夜灯下的眸子里倦意未退,拥被半卧,如醉如痴地低低吟唱:“我远闻那谯楼此刻初更起,檐前铁马响丁当……”“啥个辰光了,侬还没困?不要忘记侬的咳嗽!”我父亲又惊愕又心疼。我母亲浅浅微笑,笑容里有疲惫有歉意,说是她睡梦中惊醒,觉得《冷宫怨》的起腔还有些不满意,再唱唱改改。“还要改呀!《冷宫怨》已经成了顾派名曲啦,侬今朝不登台,有的观众吵退票,连石筱英都有点不高兴了。”我父亲有意点化妻子。妻子听不出弦外之音,急急忙忙地声辩:“我怎能跟石大姐比,我要好好努力,好好努力。”自学戏始,“努力”两字就成了我母亲的座右铭。她从不满足自己的成绩,从不把自己当成最红的角儿。
沪剧迷 2010-2-16 00:18:04 显示全部楼层
第8章 浮世从来多聚散(4)

新中国成立之初,我母亲曾应邀赴香港演出,为了招揽观众,有的报刊称顾月珍为“沪剧皇后”,有的记者也吹捧顾月珍是上海沪剧红女伶之最。我母亲则恳切感言:“老上海申曲女角中不是我最红,最红的是王雅琴、石筱英。”  也许,正是这种自觉不如,促使我母亲从不懈怠从不取巧,才能使一个不识文字、不懂音律的女子,参与首创了极富魅力的“反阴阳曲调”。观众属于喜新厌旧的群体。《冷宫怨》的新曲新调,令观众耳目一新,珍妃一角备受青睐。我母亲仍无止无休,日日夜夜地浅吟低唱,更深夜静,还想哼给夫君听听,让丈夫帮忙琢磨,全然不了解丈夫的劳累和忧虑。  “侬……”我母亲的眼睛碰上了星星般的黑眸,那份真切、执着和坦诚使她咽下了心底浮起的烦躁。  夫妻同为名角,风格大相径庭。  我母亲自学戏始,不论何时何地都浸沉于角色的琢磨。申曲圈内流传着:“唱戏不像,死脱爹娘!”那一代老艺人,用最直白浅露的语言道破了艺术追求的至关重要。为了在台上像模像样,我母亲在台下苦思冥想,日夜推敲,耗费无数心力。恰如贾岛所言:“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我父亲则截然不同,他在台上辉辉煌煌,唱词唱腔每每新意迭出、出奇制胜,在台下潇潇洒洒,下棋搓麻将踢足球常常废寝忘食。酣畅淋漓,局外人常猜测解洪元是不是梦中得高人传授音韵。  妻子的痴迷惹动了丈夫的怜惜。夜的气流带着潮润的声音,细细地、低低地流淌,汪成一道湛蓝蓝、清凌凌的山泉,洗白了窗外的天角。  我母亲唇角噙含微笑,甜甜地睡去。我父亲睡意早消,瞪大双眼凝望床边的小窗,斟酌着如何劝说妻子。张聋乃当代名医,他的告诫绝非虚妄之词,况且妻子病象早露,她先天不足,身体单薄,复后天失调,饮食过于节俭,初一、十五还坚执持斋,长期的日夜劳累和营养欠缺,削弱了她的抗病能力。两人初恋,恋人数度被困于感冒咳嗽,婚后产女,举家迁入西斯文里,妻子常常诉说胸闷憋气。  老式石库门,弄堂狭,天井小,墙壁高。底层东厢房,阳光难于穿窗入户,每逢黄梅连阴雨,房内弥漫着霉味,桌椅家具,衣服鞋袜,湿漉漉,潮兮兮,黏糊糊……他曾经亲自动手和剧团内的泥木工匠一起,凿北墙 ,开出两扇小小的木格窗,以利南北空气对流和通风。  小窗给东厢房带来了几丝清新,几分干爽,却无力驱除妻子积聚的病患。  妻子无力独挑花旦大梁,况且“中艺”六块牌并立,他作为掌舵人,有责任劝说妻子退让,有义务修补团内初初出现的缝隙。  思前想后,我父亲蒙入睡,初醒时听见了柔柔的念佛声,微睁眼看见了月蓝色旗袍的背影。妻子正在焚香礼佛,叩求观音大士保佑,下一部新戏,她该当主演,希望能唱得更动听,演得更细腻。淡淡的月蓝色牵逗着他的侠骨柔肠;那把月蓝色的绸布伞,在他的记忆里沉沉浮浮,阻拦着任何鲁莽。  我父亲深知,对妻子而言,舞台是她的命,她的根,凝聚着她的欢乐和悲伤。昨夜带病琢磨唱腔的情景历历在目,怎忍心清晨泼洒冷雨。细思忖:沪剧《西太后》由赵燕士改编,依据的是姚克的话剧本《清宫怨》,改编本着力渲染了西太后的垂帘听政、玩弄权术。石筱英、邵滨孙,顾月珍、解洪元分饰西太后、光绪帝、珍妃和寇连材。综观全剧,珍妃不是主角,戏也不算多。仅仅第四场《冷宫》是珍妃的重场戏,《冷宫怨》是珍妃的核心唱段。下一部戏应该妻子当主角,再说,“中艺”成立以来,自己从不争戏,从不争当主角。事实确实如此,他不仅不争,而且不论角色轻重大小,力求演出新意。《西太后》中,他演活了一个大太监。《阮玲玉自杀》一剧中,他扮演阮之前夫张达明,戏并不多,一折《悼亡曲》唱出噬脐不及的追悔,俨然成为解派名曲。他的宽厚和谦让,赢得了不少圈内外人士的敬重。因此,我父亲误以为六头牌乃三对夫妻档,也许名生之间的无风无浪,能姑且维持安宁。剧团将要歇夏,趁一周休息,从从容容,再来慢慢劝说妻子退一步海阔天高。  三日之后,我母亲咳嗽果愈,嗓音依然甜美醉人,小恙复出,赢取了观众更多的掌声和喝彩声。  鲜花、掌声使我母亲陶醉,名医张聋的劝戒,勿要唱忒吃力的戏,早抛于九霄云外。她全身心地投入新戏的创造。同年8月9日《沪剧周刊》上发表陈影的文章,再度引用田汉先生对顾月珍演技的肯定,并对顾月珍在《来日方长》一剧中的表演极为褒扬,断言“可见她演技已登峰造极”。  “登峰造极”太过誉。太过誉的评价会给他人带来压力,带来不快。  变故在悄悄酝酿、成熟,时临盛夏,骄阳肆虐。中艺沪剧团歇夏数周,闪避热浪之峰。西斯文里笑语喧哗。我父亲身穿白纺绸裤褂,摇动大蒲扇,和母亲商议,全家去苏州小憩几日,仍想借山容水意梳理我母亲的执拗,以便归沪后与卫、邵两家共商秋凉的戏文。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美景谁不向往,况且苏州有小阿婆的娘家,有父亲幼时嬉戏飘泊的印痕。全家人欢欢喜喜打点行装。小孩贪玩,听说去有山有水有亭子的地方白相,拖牢我父亲,高声嚷嚷立刻出门。十三岁的珊珊玩性忒重,她乐成一朵花,乖乖地跟随小阿婆,跑进蹦出,采购沿途食品和馈赠礼品。  小阿婆许久未归故里。如今和儿子、媳妇、孙女同归,况儿子事业发达,名扬上海,心里涌动着衣锦回乡的荣耀。  她在后房床上铺陈着五光十色的礼物,有舶来品的玻璃*,有式样新巧的发夹,也有老城隍庙的五香豆,她掰手指细细计算如何分配给苏州的亲戚,左邻右舍的孩子闯进去,眼光馋馋地热热地,她会高高兴兴地承诺:等阿奶从苏州回来,给侬带粽子糖、松子糖、梨膏糖。  忙忙乱乱,礼物备齐,衣箱理妥,只待明日清晨启程。我父亲吩咐,晚饭简单些,免得剩饭剩菜放几日会变馊。  天色陡然昏暗,远处传来一声闷雷,蓝靛般的云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翅膀覆盖下来。小阿婆念叨着:“要落阵雨啦!”手疾眼快地拎回天井里的小竹椅和小板凳。  一辆自备三轮车停在门口,一双夫妻笑盈盈地走入天井,齐声问候:“小阿婆,侬忙呀!”“啊呀,贵客,贵客,请进,请进!”小阿婆急忙招呼,要我喊卫鸣岐伯伯,石筱英姆妈。那时候,他们是我家的常客,我尤其欢迎石筱英姆妈。她笑容温慈骀荡,如中秋明月;说话慢声细语,缓缓地、软软地、甜甜地,甜得就像她常常塞进我小手的糖果。她的皮包像个百宝箱,随时可以掏出几粒糖果,几根扎小辫子的花皮筋,一只小发夹,一把小梳子,一盒香烟,等等,小阿婆、珊珊和我,都是受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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