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剧网

关注微信公众号,定时推送最新的沪剧资讯。

手机版
 找回密码
 注册

新年礼物《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全本

沪剧迷 2010-2-16 00:18:23 显示全部楼层
第8章 浮世从来多聚散(5)

这次,她手中捧着一只纸盒,方方扁扁,系有美丽的红丝绳,平素来客,迎来送往是我父亲之事,卫家与解家有通家之好,我父母双双出东厢房,亲亲热热地寒暄问候。  石筱英把方扁盒递给我,温敦地说:“买了盒新雅粤菜馆的点心,给阿波囡尝尝新鲜。”  小阿婆催促我道谢,带我离开,她知道合作办团,常有事需要商议。我们回到后房,小阿婆又命我去喊父亲,我父亲匆匆跑来问有何事?小阿婆问要不要为卫家夫妇准备晚饭。我父亲抬腕看看手表,旋答,让珊珊去野味店和菜馆买些熟食和炒菜。珊珊拎起竹篮和饭盒,带上雨伞,冲出门去。  一道闪电仿佛是天空着了火,照亮了东厢房,东厢房里的人们似乎没觉察雷雨的足迹,欢欢喜喜地谈笑。顷刻,暴雨像一铺席子似的盖过来,遮掩了所有的声音。夏天的雷雨稍纵即逝,留下了温馨而清新的凉气。  卫鸣岐夫妻离开东厢房,走出客堂前,拦住了我母亲,说雨后有凉气,小心受凉咳嗽,不要再送。  我父亲送客人至大门口,真诚地挽留:“再坐一歇,吃好夜饭再走。”  大门口,卫家夫妇留步,和我父亲说什么,我父亲一愣怔,惊愕地张大了嘴。双方低语良久,我父亲勉强点点头,客人坐上了自备三轮车,我父亲礼貌地吐出“走好,走好”的字眼,声音像钝锯子在锯木头。  卫鸣岐在车上转身,向门边的解洪元抱拳拱手,扬声言道:“洪元兄留步,我伲就此分手吧。”  分手!莫非人愿难违天意,宿命的兔子尾巴无力甩去,我父亲推动的六头牌携手鼎立,雄视沪剧界的局面,仅仅剩下一圈年轮。我父亲倚在门框旁,红头酱脸,额上青筋暴起,像秋海棠的叶脉那样鼓胀。  小阿婆也出来送客,察觉有异,小心翼翼地问:“阿毛出了啥个事情?”我父亲攥紧右拳,重重地击打门框,一定是碰到了木刺或小钉,手背上淌下一条细细的血流。  “血,快点,快点,拿红药水。”小阿婆尖叫。  楼上楼下,右邻右舍,留声机,无线电响成一片,碗筷相击声、欢言笑谈声,融成一体,很少有人注意到小阿婆的尖细嗓音。  我母亲站立客堂,目睹了这一幕,急忙回东厢房,拿了红药水和药棉签,替丈夫擦抹血痕,满脸是迷惑和惶恐。  我父亲像是受伤的猛豹,脚踩地面,长吼一声:“我好恨呐!”  父亲,你恨什么?恨谁呀?父亲暮年,我曾问及,他温和地回答:“恨我自家,你娘争戏,早晚要争出事情来,我心里明白,没早点劝她。事情发生了,他们两家人要合作,要扛‘中艺’大旗,你娘身体不好,我单枪匹马,唱啥个名堂!”  我追问:“侬为啥答应让出‘中艺’招牌呢?”,他无奈地答:“他们有四个人,事先商量好了,不让又有啥意思……”好个暴躁又宽厚的父亲。  变故是不是仅仅因为我母亲争戏,我父亲不肯言他,后人也难评说。名利场中,或分或合,大致受利益驱使,合时心态一致,分时最能表现出人们心灵的本质。  石筱英顾念我母亲体弱,不忍当面言散,我父亲怜惜妻子争强,不愿点破病妻无力独担正场花旦之重任,淡淡地告知“中艺”大旗已去,秋凉后夫妻将设法另立新团。  比夏日雷电更猛烈,更突兀,我母亲痴迷舞台,很少留意周围变化,看不清姐妹的眉高眼低,无法接受巨大的变故。她脸色苍白,像一个雪人,似乎要融化在暗蓝色薄暮之中。  风月磨淬,我父亲已经渐渐消退“三进三出”时的狂躁之性,迅速平息了怒气,扶定了妻子,斩钉截铁地说:“侬放心,阿拉的霓虹灯一定会亮,比这道彩虹还要亮。”  一抹彩虹悬于天际,像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弓,向人们射出温情与美丽。
沪剧迷 2010-2-16 00:19:03 显示全部楼层
第9章 弄璋喜庆添愁怨(1)

意外的打击是一道日渐溃烂的伤口,像一蓬生命之火再度燃烧前的浓烟。  三十出头的汉子解洪元,愤思之后是思考,思考之后是觉醒,觉醒之后是行动。我父亲在江湖上弄潮屡败屡战,岂肯偃旗息鼓。他急急筹备新团,希望能寻觅一位女旦,寻觅一位资历尚浅、实力乃大的女旦。他以为,资历尚浅就不易与妻争角,而实力乃大就能随时胜任正场花旦。  艺海茫茫何处可觅两全其美的角儿?  《三朵花》的编剧张辛之走马荐将郑重地推荐丁是娥丁阿姨。  丁是娥?丁是娥!我父母同时面对一颗熟于枝头的毛栗子,爱其青葱鲜丽,却忧其多刺扎手。父亲主张邀丁是娥组团,三老板鼎立;母亲也许是出于女性本能的敏感,忌讳环绕丁是娥的桃色轶闻,力主夫妻档重新亮牌。于是东厢房内窃窃私语,时急时缓,久之则发生了龃龉,双方各执一理,谁也说服不了谁。一夜未宁,晨起则又争执,一直到午饭时分还未有结果。小阿婆让我去叫吃饭,我在门口只听见母亲在说:  “这个人,鸭肫肝一百只一买……”  鸭肫肝?五岁的我立即被勾起馋欲,忍不住舔舔嘴唇,就像看见了一百只鸭肫肝似的,舌尖上便有了那份鲜味。这个鸭肫肝很像一只只耳朵,三五只串成串,吊在南货店里晃晃荡荡。它是上海男人下酒的美味,更是上海女孩爱吃的零食。我很喜欢但却没有这个口福。因为母亲苦出身不喜零食,而小阿婆历经坎坷,节俭持家不舍得买,只有从小娇生惯养的父亲有这份口欲,常会拎一串回来,但随即被小阿婆秘藏于食橱,加锁锁上。通常只有等父亲喝酒了,才会取一只下来切成薄片,码于小碟上。父亲悠悠然抿上一口老酒,在夹一片给自己同时也夹一片放入我的小嘴:“阿波囡尝尝鲜。”就这么一小片鸭肫肝给我留下了永久的鲜美,如果真像母亲所说“一百只一买”那是怎样的福分?可母亲分明是在说一个人,如果是,那这个人的胃口还真不小啊。是谁呢?珊珊嘟着嘴说那个人就是丁是娥。  没想到几天后,这个人就出现在我家里。花枝招展的丁是娥阿姨坐着自备三轮车飘然而至,父母像迎大客人一样把她请进了东厢房,谈天谈到太阳偏西也不肯散。我的小肚皮饿瘪了,那些和我在天井里玩耍的小朋友都被父母叫去吃饭了,才见丁阿姨出门。天完全黑了,小阿婆大声喊吃饭,可是送客回转的父亲却说,他们已用过餐,说完便双双进房去了。  我们一家子从来是亲亲热热等着一起吃的,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父母邀请丁是娥加盟成立上艺沪剧团, 三角鼎立同为老板,但丁免出股金;开办费由我父母筹措,利润却按三人等分。排名依姓氏笔画小妹妹排在了大哥大姐前面——丁、解、顾。可怜的父亲为圆老板梦条件一让再让。  优渥的条件,当老板的尊荣,撞开了丁是娥野心勃勃的心扉:多好啊,有老板的实利,无老板的风险。天赐良机,时不我待。很快,冰雪聪明的丁阿姨兴冲冲辞离“文滨”,轻松松就坐上了“上艺”老板座。  事情是谈成了,我母亲顾月珍得到了什么?三足鼎立,一个传统女人怎敌得过新潮丽人?家庭风波就此而起,丁是娥这样的女人,只要社会给一线生存的缝隙,她就会不管不顾地拱出一爿属于自己的苍穹。性格也,命运也。  从此以后,丁阿姨日日登门,空气里飘散出她的香水芬芳,东厢房里溢满了她那恣肆的笑声。好闻的香水味母亲身上没有,极富感染力的笑声母亲也没有,这两种杂糅的味儿怪怪的,极具诱惑力,但却让人隐隐不安。也许从经商的资历说,似乎丁是娥更有经验,但她想明白了当初在芜湖做老板娘,充其量也只是由梁森操纵的一台木偶剧而已。并且梁走的邪路子,一朝见了天日便成了人人不耻的狗屎堆。而解洪元为人正派,又有气度,胸有宏图大略,行则脚踏实地,几度聚首,数回商议,丁是娥被解洪元的抱负所吸引,她也想认认真真唱一回戏了。她对人说:“看不出平常吃吃白相相的解洪元,肚皮里蛮有名堂。”要想从丁是娥的嘴巴里说出这样的话谈何容易。  自上艺沪剧团挂牌,我父解洪元肩担后台重任:班底位置,剧场选择,剧目安排,剧务部(相当于当今编导室)人选……事无巨细一肩挑之。终于自己办剧团了,当老板了,眼看一辈子的梦想就要兑现了,大家都忙忙的,父亲忙,母亲忙,丁是娥也忙……  1947年8月9日,上艺沪剧团借座九星大戏院揭幕,上演新戏《白荷花》。  九星大戏院位于中亚中路成都南路口,属繁华地段。抗战时期主要演越剧,尹桂芳、竺水招曾在此献艺,票房颇佳。“上艺”去接洽,“九星”前台经理态度不阴不阳,说白了他怀疑“上艺”的实力。但解老板的一腔激情又打动了他。公演前三日,“上艺”在铁风电台播送全天特别节目,并且尝试新招通过电话也可预订新戏戏票,头七天就订出两千余张。此外解洪元还别出心裁,盛邀军界、商界、演艺界、帮会闻人和沪上名人拨冗观看“开锣戏”。诸多招数一起上,竭尽全力造声造势。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立秋第二天就是公演之日。秋老虎扬威,骄阳下行道树叶失水萎蔫,柏油路面也被晒软了。但却并不妨碍市人蜂拥而至。戏院门前的海报下人头攒动。只见巨大的大海报上画有荷塘一角,宽宽叶上滚动着莹莹露珠,绿荷之中托出亭亭玉立的一枝白荷花,超然拔俗,凄美绝伦。正午时分一辆辆贺喜的汽车逼近,一只只花篮送进了戏院大厅。而在戏院门口,人群如雪球滚动,越滚越大,渐渐的马路被堵,小车喇叭狂鸣,大汗淋漓的人群拥向票房,售票窗口的墙上高悬“客满”牌……  尽管首场演出卖出的票不如送出的多,然而我父苦心孤诣地营造的气氛已成气候,观众肯定了《白荷花》。渐渐的声势牵引了观众的视线,实力系住观众的脚步,将原定公演两周延至三周,观众的热情依然不减,一群接连几日未能买到戏票的观众,像一群愤怒的狮子怒砸“客满”牌,致使剧团破例地发放了后期票板,即更早地提前预售戏票。  上艺沪剧团初次亮相闹了开门红。开门红带来日日红月月红。“上艺”的名声不胫而走,报纸、电台频频报道,舞台上下同喜。丁是娥阿姨更成了我家的常客,与我父母亲密无间,他们常常同进同出,她与我母亲手挽手肩并肩,父亲则殿后,悠然自得。  欢乐的日子像抹上了润滑油,转得飞快。旗开得胜的我父亲志得意满,在国民政府统治日渐走向糜烂时,我父亲的事业一反时局,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先是我家购进了一辆蓝莹莹的三轮车,后是三十根金条(十两一根)顶下了一幢两层楼的花园洋房。我们家在极短的时间里腾达了。然而应了古话所言:福兮祸所伏。1948年1月25日晚,我母亲在主演《甜姐儿》时昏厥在舞台上。送入医院,经过诊疗总算是逢凶化吉,母亲得的是轻度肋膜炎,并诊定她喜胎半年有余。全家立即转悲为喜,劝母亲静养待产。
沪剧迷 2010-2-16 00:19:21 显示全部楼层
第9章 弄璋喜庆添愁怨(2)

我的母亲太好强,太争胜,担心怀孕影响唱戏,消息瞒得铁桶一般。父亲心疼妻子,恰逢岁尾,决定上艺沪剧团自26日起封箱五天。  五天的营业额是钱,更是父亲对母亲的一片深情。  这期间,我们已搬入麦达哈司脱路星村十号的花园小洋房。解家人丁兴旺,小阿婆接来她的亲姐姐同住,大、小阿婆,加上车夫、奶妈、粗使丫头等共有十人之多。5月6日是个喜庆的日子,小阿婆日盼夜望的小孙孙降生人间,弄璋之喜把星村十号的欢乐推向高潮。添丁进口,使刚入住的小楼挤挤挨挨,父亲觉得我的弟弟带来了好运道,为这个家他决定加盖楼房第三层。小阿婆郑重提出,孙子满月要办三日流水宴。也即在这三日之内,酒不断,菜不断,饭不断……  父亲迟疑不决。因为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发生了许多大事。1948年国民党政府开始准备“后事”,3月1日将中国文物宝藏六百余件由上海运往台湾;4月间,我们家的邻居携大小妻妾迁居香港,行色匆匆之际他们家的洋楼只卖了十二根金条,两座楼房买进卖出仅数月之差,价格却有天壤之别。虽说上艺剧团依然卖座旺势不减,但时局动荡,人心不稳,很难预测这样的形势能维持多久。此时钱已不值钱,市面上流通硬通货,而日常进出的钞票却要用麻袋来盛。如果置办三日流水宴,父母的俸银几麻袋老法币怕不够开销,不得已还得动用金条银元。这样的前景父亲是看到了,但小阿婆固执己见,扬言即使把四只粗大的佛珠金戒指送入当铺也要把三日流水宴办了。  佛珠金戒指是父亲发达后送给小阿婆的孝顺物,也是小阿婆的压箱底之物,当然不能轻易出手。最终父亲拗不过小阿婆,满月酒照办,前弄堂底倚墙搭戏台又搭凉棚,笙歌遏云,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喜气从屋内漫向天井漫向弄堂,三日里铁门敞开,汽车、三轮车、黄包车络绎不绝,人声笑声杯盏相叩声回荡弄堂。欢乐的漩涡中,最活跃的是小阿婆,这大约是她一生中最盛大的节日。她带领奶妈小凤香,小凤香抱着白白胖胖的小弟弟在宾客中穿梭往来,脸颊上印了许多鲜红的香吻,女客们把胖小子递来递去,突然间小*撒欢,不客气地喷出一股热泉,淋湿了好几位簇簇新的旗袍。这样的场合主也尴尬客也尴尬,全场突然噤声,小阿婆赶紧抽腋下的绢帕一边替客人擦抹,一边赔不是。冷不丁从角落里冲出一声尖脆断喝:  “童子尿,乳花香,驱邪辟灾,大吉大利!”  吉利话像戏台上的救场,立时爆出一片欢笑,一阵喝彩,一排掌声,温温地化解了主客间的尴尬,宴席重起高潮。  楼上我母亲的卧室里,女眷川流,莺声燕语温婉甜馨。  楼上久坐着的是石筱英。自“中艺”分手,解宅内就少了石大姐的身影。也许时间是一剂止痛良药,更何况“吃戏醋”是演艺圈内家常事,双方又未曾撕破过脸面恶语相伤,兼之一年之间“中艺”“上艺” 各有千秋,各领*,石大姐有意弥补缝隙,备了厚礼进解门,俗话说佛都不打笑面人,何况我母亲这样的温厚之辈!其实那天石筱英最大的贺礼应是一个包裹严密的大纸包,打开是两张着色的大照片,我见了踮脚伸背要去抓,石筱英把我拢在怀里,欲把照片交给我,母亲见了赶紧欠身,隔着小圆桌捉住我的小手,拉近了我,从腋下抽出小手绢擦我的手,惟恐我吃过糖果糕点的手弄脏了照片。  照片应摄于洪元剧团与中艺剧团交替之际。两年前解洪元、顾月珍,卫鸣岐、石筱英联袂组班,四人同台演出合影留念,意为携手共进。当初大照片放大着色,悬挂于戏院大厅还记忆犹新。未料合作未久,友情夭折。不得已找来了风情万斛的丁是娥……这张照片有点触及了旧日伤疤,但毕竟是一段生活的见证。善良母亲总把人往好里想,只是说着说着石筱英便有意无意地转述丁是娥台上的风光,台下的风情。可正在这时,房门砰的推开,我父亲陪同一位陌生的男客迈进房内。  那位英俊男客足登黑白相间的皮鞋,身着纯白斜纹西装,内系嫣红真丝领带,头上戴一顶细麻编织的白色礼帽,狷傲潇洒。  石筱英乍见白衣美男子疑惑不定,想不通男客何以直闯内房。小小的我睁大眼,盯着来客的脸发呆,觉得似曾相识又难以辨认。只有我母亲静静地看,浅浅地笑,说:  “阿是娥,在房间里戴帽子,热不热?”  白衣人诡谲一笑,脱礼帽,摘发夹,一甩头,瀑布似的长发铺泻双肩。顷刻间还她一个美貌的新潮女子。石筱英夸我母亲好眼力,而母亲则摇摇手,说是见过阿是娥这样的打扮。这时父亲也补充道:“《皆曰可杀》里阿是娥反串过青工黄大康。”  “反串”二字像一根鱼线,勾出了丁是娥阿姨活蹦乱跳的骄傲,但又不无酸醋地说:“‘上艺’复演《皆曰可杀》,为示隆重,三老板全体登场,我吧就只好扮个青工黄大康……”言外之意是把男女主角礼让给解家夫妇了。  “反串生角,平生第一遭。总算是‘脱尽姐儿姿态’,演出了‘天真无邪热烈刚毅的少年作风’,论家如此认为,我也算没白反串!”  自丁是娥进门,内房就只听见她一人的声音。闻此言石筱英嘴角一缕讪笑,半真半假地嘲谑:“阿月珍休息,侬部部戏唱主角,过足了戏瘾,怎么想得出在台下也来反串?”  “石大姐,侬吃口茶……”母亲不希望她俩口角争风,便轻轻插嘴。  丁是娥阿姨懒洋洋地打个哈欠,从容应答,说:“阿月珍病倒,我唱得吃力煞啦。上街出门,常常被戏迷纠缠,女扮男装少去了许多麻烦。”  话里话外一副傲态。  我母亲听丁是娥改了称呼,再不是像从前那样阿姐长阿姐短,而是昵称阿月珍,情不自禁扫了她一眼。丁是娥是何等精灵,觉出了我母亲的情绪起落,立即满面堆笑,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礼盒递了过来。说:“这个美国花旗参,是顶好的滋补品。”  石筱英瞥了一眼,悠悠地说:“泡泡茶吃吃还可以。”  “啥?……”丁是娥满面恼怒,脸说翻就翻。  在这样的场合中,和稀泥的时常是我母亲。母亲款款起立,移步向前,柔柔地说:“谢谢侬一片心意。”但却为时已晚,那两个人已不欢而散。我母亲总是将心比心,希望人人能和平共处,只是名利场中哪里去寻觅女性间的醇醇的友谊?友情就像秋日清晨草尖上的露珠,乍见,芬芳洁净,转瞬,飘渺无痕。母亲娇嫩的心早早地磨出茧痕,过早地体味生存的艰难,友情的淡薄。面对两位红艺伶的言语高低,她的笑容有点冷清,有些疲倦。
沪剧迷 2010-2-16 00:19:40 显示全部楼层
第9章 弄璋喜庆添愁怨(3)

丁阿姨完成了探望的礼节,轻松地耸耸肩,随手别上发夹,斜斜地戴上礼帽,内房的不愉快瞬息消散。走出房门脚下生风,飘然下楼去。从大厅的宴席到弄堂里棚宴,宾客见到的是一个分外清俊的美男子。只见她穿厅堂,越天井,探前弄,一路风风火火地走,一路张张扬扬地笑,把青春的得意点燃得一片靓丽。喜宴里丁是娥的出现恰如一把盐撒进了油锅,先是有几位同行认出了飘逸俊秀的白衣人是丁是娥,随后所到之处爆出招呼丁是娥阿姨的欢叫。面对男宾女客,丁阿姨方寸不乱,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脚步时缓时疾,绕过一个个桌面,含一个甜甜的笑靥,眼波里流淌起浓浓的情分,时不时跷起兰花指,点戳过分戏谑者的额头,偶尔也向远处宾客甩出飞吻。多少人私议她的*倜傥,多少人惊叹她的艳压群芳。那一天丁阿姨几乎是把男女宾客一网打尽,真是哪里有她哪里就有鼎沸的气氛。  灶间里,有人凑着小阿婆耳语:“阿月珍晓得吗?阿月珍会不会跳起来?……”  说谁呢?什么事可以让我母亲跳起来?母亲可是从不与人脸红脖子粗的。  小楼的客厅里,摆着一只与新家同时购入的热带鱼缸,缸底有炭火装置,天冷时可以加温。我们刚搬来时,父亲就迷上了热带鱼。1948年的热带鱼是上海滩上的稀罕物,价钱自不必说了。单是那缤纷的色彩就艳丽别致,令七彩霓虹失色。那年头上海滩家养金鱼的可能不少,但养一缸热带鱼的一定不多。有客来时,只要稍稍赞叹,父亲便会口若悬河,因一缸鱼而神采飞扬。父亲是个大忙人,‘上艺’剧务,全家生计,妻子待产,娇子满月,都未能冲淡他的养鱼热情,有时候哪怕是演了日场还要演夜场,他照样也能抽出空来去逛城隍庙,今天带回鱼食、水草和安放在水中的小假山、小亭子和小人儿,明天又买回几尾鲜艳欲滴的热带鱼新品种,一有空就呆在鱼缸前,拿来吸管吸尘换水,摆弄温度计测试水温,或是给那些小精灵喂食。他完完全全被这鲜活的舶来品迷住了。这样子看得小阿婆酸溜溜地说:  “小毛养鱼是给阿月珍解闷的。”  小阿婆真正是一语中的,知子莫如母也。父亲从小好动,但一直追求游戏的激烈和刺激,比如踢足球、搓麻将、赌扑克,何曾耐起心伺弄如此娇贵的热带鱼?想当初为还赌债,妻子生产刚满月就硬撑着登台;第二次为瞒孕期竟然晕倒在戏台上,在过去的岁月里,母亲伴随他走过了人生最艰难的日子,搬家标志事业的辉煌,作为事业有成的丈夫在妻子为他产下宁馨儿而又身体有病的时候,他真心诚意要母亲静养。买下这个西洋的舶来品,醉翁之意不在酒,完全是为了给不出门的妻子解闷。聪慧内秀的母亲怎会不体恤父亲的一片苦心呢?  她也喜欢缸内活泼泼的小生灵,看见鱼缸就是看见父亲。  我们家有许多报纸,除了《申报》和《沪剧周报》自己订的,其余都是报馆赠送的。平常父亲是每报必看,而母亲只是翻翻广告,看看大标题。那一天在整理报纸的时候母亲“呀”了一声,抽出一张报纸,上面有一个被剪的小小天窗。母亲问是不是我剪的,我摇头;她又问小阿婆,也摇头。那会是谁呢?楼上响起了父亲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我母亲随手收起了那张开了天窗的报纸。  那段时间,父亲的行踪有点怪,他好像家里不太待得住,迟归早起,慌慌出门。他对母亲说的总是老一套,不是去电台播音,便是朋友应酬,再不就是商量剧务……  又一日父亲早起打了一通电话,大约是预约有变,上午就变得无所事事,可以从从容容在家了。他光脚趿着皮拖鞋,在沙发上坐下,跷起了二郎腿悠悠地翻着报纸,一边和母亲说着剧团内部的趣闻,谁谁在舞台上打喷嚏,忘掉了后半句台词,谁谁……  母亲静静地听着,眼光无意间落在父亲又红又肿又亮的脚面上,惊问:“侬哪能啦?”  父亲看也不看,淡淡地说:“呒没啥 ,毒虫咬的,一点点小毛病不要大惊小怪。”  其实母亲最担心的是他发流火(医学名字叫丹毒),那是早年走江湖落下的病,发起来小腿肿得像柱子,行动不便,伴有高烧。但这一次虽说不太像,但还是让母亲担心。母亲让我上楼去找来万金油。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老百姓的医学知识很少,一盒万金油几乎成为家庭的万能良药。她一边给父亲抹上,一边不经意地提及了报纸上的天窗。  父亲听了推推眼镜,皱皱眉头,说是报上登的减价广告,准备空下来去淘便宜货。母亲嫌疑顿消,眉梢翘出了笑意。我缠着父亲要一只新铅笔盒,小阿婆上来凑热闹,说要洗衣皂。但父亲似乎不喜欢这个话题,站起身给热带鱼缸换水。珊珊拖来小保姆,奶妈催促帮佣,大盆小盆水桶,纱布网兜皮管,一家人七手八脚的,倒弄得一地板的水。母亲始终坐在一边,笑微微地看大家忙。  近午,琴师拍门。  自从小弟弟满月后,吊嗓成了我母亲的日课,或者听申曲唱片,或者约琴师,丝弦曼唱相伴。父亲坐在沙发上双手相叩,击板助兴。  清泉漱石黄鹂问关的曼妙之声回荡于客厅之上。一曲终了,父亲遗憾地说:“这么好听的声音,可惜一直没去灌唱片。”  母亲不以为意,她想的不是灌唱片,而是早早复出。母亲视舞台为生命,爱戏嗜戏,记得当初小弟星儿满月,母亲就提复出的事,但被父亲劝住,结果拖过了初夏又仲夏。母亲求父亲或找编剧或自己动手,为她编一本新戏。久离舞台的母亲越来越焦躁不安。她明知丁是娥声名大噪,不过她对自己依然不失信心。理由是沪剧的观众大多是家庭妇女和学生,虽然丁是娥释放她们心底的那分浪漫追求,但传统的善良愿望也愿意为舞台上的东方女性掬一把同情之泪。  父亲深知她倔强和自尊,六年前满月即登台是生计所迫,现在今非昔比,母亲生弟弟先是肋膜炎,后是难产,剖腹产又麻醉剂过量伤了元气,伤了神经。出院时医嘱:为顾小姐身体着想,最好告别舞台。人总是渴望理解,但又阴差阳错地不被理解。如果心灵缺乏沟通,就会产生隔膜和误解。这些全是堂皇的理由,不便说的自是另有一段隐情。  从母亲病归,丁是娥早已成为“上艺”的担纲女角。解洪元善策划,又懂编剧,特别是二人萌生私情后,更是部部让戏;当红小生为烘星托月,处处主动配戏。丁是娥唱花旦、泼旦、老旦、闺阁旦,轮试身手,1948至1949年春,丁阿姨成为上海滩沪剧圈内年纪最轻戏路最宽的鼎鼎红角,瞬间大红大紫。曾在《皆曰可杀》里反串生角,演出了粗犷蛮憨、爽朗奇丽的青涩涩的少年气派。清装戏《乡宦世家》里她主演八十多岁的望族彭老太太,演出了家境颓变世风日下的沧桑感。当然丁是娥最擅长的还是风情戏……
沪剧迷 2010-2-16 00:20:01 显示全部楼层
第9章 弄璋喜庆添愁怨(4)

沪剧观众大多是小市民,相当一部分人不太关心江北战火,也不太热心反饥饿反内战反*的**。他们无钱举家迁徙,却不失温饱,虽然有对未来的迷茫,却又无力反抗,过一天算一天,逆来顺受,驱使他们去寻求剧场刺激、舞台欢娱,追求一份暂时的忘却。  沪剧《*女窃》脱胎于同名美国电影,但却已将剧情中国化,将女窃与外交官的浪漫故事改为与特派专员的故事。解洪元演特派专员,丁是娥演女窃。在舞会行窃一场戏中,身穿紫红色闪光丝绒夜礼服的女窃婀娜多姿,灵机一动,说自己脚抽筋了,在专员扶她的一瞬间就差点得手。丁的表演如鸟投林,如鱼得水, “活络又天真,惟妙惟肖,出神入化”,演女窃使“丁迷遽增”。此剧创下了连满五十场的佳绩。由于轰动,赶紧编出续集《女窃再*》,也续满八十余场,震撼了动荡不安的整个上海滩。观众说:“看丁是娥的戏,要坐前五排。”可见她脸部的表情有多丰富。当时“即使不大看沪剧的赵丹等文艺界人士也欣然前往”,也就在这个时候,丁是娥被被誉为东方的玛莉·蒙丹。四十年代的上海滩有京、越、绍、甬、淮、扬、锡、滑等大小剧团上百个,沪剧要在号称十里洋场的大上海独占鳌头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随着女星的瞬间蹿红,丁是娥的麻烦也不少。在每天的日夜场之间,常有恶少阔佬踱进后台纠缠,戏院门口总是被戏迷围堵,就连十五六岁的报贩也会因迷恋台上的“*女窃”,以致神思恍惚;不过,这个时候的丁是娥不再害怕,她身边总有干爹、寄爹及许多有身份的干姐妹陪同。也在这个时候,生性张扬的丁是娥变得颐指气使,目空一切,跳脚、骂人,发脾气是三天两头的事,骂管服装的,骂化妆师,骂管布景的:  “我一个人唱‘灯赋子板’照样有人看,你们空搭一台布景连一张票也卖不出去!”  仗着年轻,气盛得有点跋扈。这个上海滩培育出来的不可多得的艺海弄潮儿,即便是那个时候的解洪元解老板也不得不礼让她三分。当然,对丁是娥来说,唱红了不仅仅是艺海立足的事,更是黄澄澄的金条、白花花的银元和花花绿绿的钞票。这个九岁从艺的丁是娥,有父亲要养,带病的弟弟要养,妹妹也要养,还有当年犹如仙女一样下凡来搭救她的潘家姑,抗战时家里遭逢绑票,家境一落千丈,之后子孙全都投奔上海发迹的丁阿姨……丁阿姨照单全收。更何况唱戏吃的是青春饭,今后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所以不管丁阿姨台上能挣多少钱,也难以应付她身后伸展着的多少双要钱的手。为了那份挣不脱的亲情,为了那份有恩于她的潘家情义,她要竭尽全力去挣钱,甚至有点不珍惜好不容易得来的名声。时髦为上,享受为要,敛财为重,丁是娥阿姨很拎得清。在她看来,台上是演戏,台下也是演戏,虽然二者不能等同,但如果你不能八面玲珑地处世,有谁能为你台上的演出保驾护航?也许一个地痞就可以把你踏扁……  七月暑溽,各大剧团纷纷歇夏,上艺剧团于1948年7月17日宣布放弃歇夏,连续推出《重婚夫妻》、《红粉侠女》,以及由羊角先生编剧的《悲喜交响曲》等等。酷暑天挥汗登台,所为何哉?顾月珍怎能不明?她心里满怀着对丈夫的歉疚,对丁是娥的歉疚。但当丁是娥与我父亲的桃色新闻终于传进我母亲的耳朵,那一张报纸不明不白的天窗更显得神神秘秘时,窝在心里的疙瘩就大了。她提出秋凉复出,矢志不移。  然而,秋风未至,经济先乱。是年8月,国民党政府颁布《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发行金圆券,临时收购民间的黄金白银。20日蒋经国出任上海经济督导员,意欲整肃中国乃至远东的金融中心,力挽颓势。大厦将倾,一个王朝的末日岂可挽回?那是一场堂吉诃德式的闹剧。一支青年打虎队冲上马路,“只打老虎,不打苍蝇”的口号扫过晴空,一列列满载日用品的火车东躲西藏,刻意制造了上海滩商品短缺的抢购长龙。不久几名贪官被枪决,包括警备部第五大队长戚再玉和几十个奸商被下狱,也包括黑社会头子杜月笙之子杜维屏……整肃的铁拳击碎了官商勾结的黑带,但砸不开冰冻三尺的坚冰。  上海滩有市无货,七百万市民的生活必需品遽然消失,经济陷入了大混乱大崩溃。我们家也与千家万户一样米缸朝天,油壶用空,惶恐不安之中我父亲用那辆蓝色的三轮车悄悄运回大米、豆油和精肉……  父亲仍在张罗剧团演戏。母亲担心市面萧条,饭店关张,丈夫晚饭无着,与婆婆商议,是否每天由珊珊送饭至大戏院后台。  小阿婆自然心疼儿子,媳妇的主意正合她意。之后几日天天送饭。那时候,虽然家里偶尔有肉,但那么多的嘴巴能经几日吃。父亲悄然送回的那点肉差不多就留着给父亲了。每天我从学校放学回家,珊珊正好提着饭菜坐上三轮往戏院去。车一动,从饭篮里飘出的肉味真香啊,引得我馋馋地目送珊珊远去。回到家,我懒洋洋地喝着上海人爱吃的泡饭粥,菜桌上只有豆芽炒豆芽。通常等我吃完晚饭,就能听见送饭回来的车铃声,赶紧旋风一般旋进灶披间,想看看饭盒里还有没有剩肉:什么也没有,饭盒内空空,简直像是被舌头舔过似的。抬头看看珊珊,嘴唇油光闪亮的,肯定让她吃光了。小阿婆恼怒珊珊贪吃,常借机詈骂,但我父亲生怕珊珊受委屈,夜宵时,还把她拉到身边吃一点算是补偿,甚至让她品品时髦的啤酒,渐渐地珊珊变得贪吃还贪酒。  打着饱嗝的珊珊,全家人都看见了,只是不说而已。但终于有一天,心直口快的珊珊吭哧吭哧神神秘秘地说要向母亲坦白一件事。  原来父亲每天与丁是娥共进晚餐,吃的是丁家送来的饭菜。家里送的就让珊珊吃掉,叮嘱她不能把隐情告诉母亲。只是珊珊一直以为她是母亲的人,没有母亲就没有她珊珊的现在,所以越是吃父亲的饭菜,就觉得越是对不住母亲。母亲听完半晌无语,挥挥手让她出去,但复又招手,淡淡地嘱咐她先不要告诉小阿婆。  几天后,母亲告诉小阿婆父亲已在相近的小饭铺里包饭。送饭戛然而止。显而易见,如果是父亲偏爱别家饭菜,也不是不好理解,但刻意隐瞒就不正常了。  不久,又一件事情发生了。暑假里老师规定要写一篇作文,我咬着笔杆子抓耳挠腮,捉不牢一个又一个蹦来跳去的方块字,怎么都连不成句子。我傻傻地盯着天花板,却听见母亲轻轻软软的拖鞋声,手里拎了两张报纸走进了客厅。她把报纸扔在圆桌上,人斜立于热带鱼缸前,出神地望着这些来自遥远国度的小生灵,当初为爱来到解家,解洪元爱之,顾月珍因解洪元之爱而爱,一条条斑斓的小鱼儿在缸内游成了一个个小闪电,一亮一亮的带给缸外之人以温馨。一直以来,母亲将它们视*的见证,如今鱼儿依然,缸内清水依旧,然而曾经爱屋及乌的解洪元已许久不来侍弄他的小鱼儿了,母亲接过了接力棒,管鱼食,管喂鱼,甚至给鱼儿换水这样的事也由她来指挥了。
沪剧迷 2010-2-16 00:20:23 显示全部楼层
第9章 弄璋喜庆添愁怨(5)

昔日的解洪元呢?母亲问这些小闪电,闪电看也不看她一眼,它们在这个人为的玻璃缸内嬉戏欢乐,她和他同在上海,夫妻俩聚少离多,即使回来了也仿佛忘了把魂灵儿一起带回来,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人经常相对无言。也许不能言说的都写在了眼睛里,父亲也怕母亲眼睛里的问号,为了躲避匆匆来去。顾月珍想着想着泪珠儿就一滴一滴跌进鱼缸里,泪珠好大好沉重,一滴一滴竟化出了涟漪,惹得鱼儿一片惊慌,上上下下急急逃遁。  “姆妈,侬哪能了?”  “阿波囡……”  此时偏偏一身轻装的父亲走进来,蓝白相间的运动衣,白面蓝边的网球鞋,手里提了一只线兜,兜里晃着一只篮球。看样子刚刚从球场下来,那精精神神的样子像一个少年。父亲满面带笑,也许他也想化解这场家庭危机。这时一阵风吹下了两张报纸,父亲殷勤地捡起,不看则已,一看则怒气冲天。上面一张开着天窗的报纸他上次见过,另一张完好无损的报纸却“补充”着“天窗”的内容:一段丁解的婚外情。解洪元一下子沉下了脸:  “侬啥意思?这种无聊小报也好相信?”  母亲幽幽地说:“上次侬讲是啥?”  “是啥是啥,是瞎七搭八一派胡言!”父亲的嗓子亮了起来,沪剧生角从来没有在家里高亢过。但是犟着嘴的父亲却不敢直视母亲那双忧郁的眼睛。  “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侬以为人人都是聋……”  只见怒不可遏的弱女子举起一只烟灰缸扔向鱼缸,那玻璃的缸如何经得起这一砸?砸出一个大洞,一股水流如瀑布奔流,携带着鱼儿冲出来,地板上发大水了,斑斓的热带鱼活蹦乱跳,在地板上作最后的挣扎,一会儿就像一张张彩纸粘在地板上了。  母亲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呆了,急急起身想挽救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纤纤玉指被碎玻璃扎出了血,殷红的颜色瞬间如花盛开,过了好久才哇的哭出声来往楼上冲去,地板上印下了点点上行的血迹……  玻璃缸碎了,水流失了,小鱼儿不复存在。但鱼缸碎了可以重置,鱼儿没了可以重买,物的缺损再贵也有价,心儿碎了一角从此就再难复原。一日两日一月两月甚至是半年多了,母亲独饮这杯苦酒太久太久了。  人是需要交流需要沟通的,心里有了疙瘩,依然存在心里,没有地方可以倾诉,也没有亲人可容哭诉,说起来偌大一个上海滩认识的人还真是很多,但细细想来可以一吐心曲的居然一个也没有。想当初为了一份感情不管不顾地嫁给了解洪元,如今骄傲的母亲怎么肯承认输给了另一个女人。郁闷积成了块垒,就像是渐渐堆积了火药,胸口堵塞得没了出路,心灵之河总渴望能找到一条可以泄洪的通道。可是有了一份私心的父亲哪里知道爱情是排他的,友情才可以共享。而他与顾月珍之间的爱情也像用旧的机器那样,需要用时间用感情去擦拭去维护。心河有桥,才能心曲相通。然而事业有成的男人野花要拈,家庭也要;可母亲不能容忍与另一个女人分享一个男人的感情。这就难免会引爆一场家庭战争了。
沪剧迷 2010-2-16 00:20:46 显示全部楼层
第10章 暗风吹雨入寒窗(1)

当太阳再度升起,这个家看上去还跟从前一样,客厅里少了一件热带鱼缸摆设,有谁会留意呢?只是随着热带鱼缸和五彩小鱼儿的消失,小楼渐渐失却了人气的温热,就连天井里的阳光也仿佛骤然间稀薄了许多。  1948年是蒋介石溃逃台湾的前一年,政治传闻如雪片飞扬,人心浮动,上海的经济面临全面崩溃,上海滩的富人们卖厂卖房飞鸟各投林,城市贫民恰如笼中困兽,面对暴涨的物价,面对动荡的时局,自救乏力。8月19日蒋经国以上海经济督导员的身份,率领他的“行政院戡乱建国大队”等坐镇中央银行,掀起了中国近代史上的一次经济大风暴。在币制改革之初,当局对各戏院实行票价限额:上艺剧团原来前座票价为老法币一百元,之后限价为金圆券三角三分。三角三分能派什么用场?八月初能买一升半米,到了十一月就只能买一盒火柴了。再往后,店里买东西,店员都懒得数钱,纸币干脆论斤称。那是一个多么怪诞的时局啊!解洪元在《沪剧周刊》上撰文称“票价问题已临末路”,激起上海滩演艺界的强烈反响,恰逢“经改”夭折,社会局局长吴开成,恩准票价提到八角五,其时物价继续暴涨,各沪剧团紧接磋商,力争票价提至一元五角,仍然难以度日,数度调整,票价总是难追物价之尾。而且更难的是票价一旦调整,观众就裹足不前,戏院门口越来越冷清了。  那个短命的“经改”,曾在我的记忆里留下刻痕。有一天傍晚,星村弄堂里一改往常的宁静,碎杂的脚步声之后便是响亮的口号:“只打老虎,不打苍蝇!”……  一支青年打虎队冲入一家私宅,那是一位富商藏娇的金屋,姨太太的公馆。  一群淘气的孩子不懂事,呼呼啦啦蜂拥而去,我也夹在中间看热闹。可人太多我太小,挤来挤去只看见别人的后脑勺。人群拱过来拱过去,推推搡搡,我也随着人流涌动,突然不知是谁在背后猛推我一把,一个踉跄跌进富商家的天井里。  夕阳的余晖滑落在夹竹桃树上,溅起满院苍凉的暗红,昏昏的暗红里有几把乌黑锃亮的手枪闪着冷光,我的目光与一个持枪者相遇,我只觉得背脊骨丝丝发冷,他的声音像一串冰雹:“你——是这家的小人?”  心,像是在耳朵里蹦,鼓噪得生疼,我吓得竟然说不出半个字来。这时旁边有人说风凉话:“她爹娘是唱申曲的角儿,上两个月在弄堂里为儿子办满月酒,金货银洋样样有,要不要去抄一抄?”  我吓得转身就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发现往日总是大开的门紧闭着,我拍门拍得山响,半天无人来应,再一看左邻右舍全都大门紧闭。我都哭出声来了,一哭把门哭开了。小阿婆只细开一条门缝,把我拉进去又砰的关紧了门。  楼上,母亲与珊珊站在窗口遥看邻人的家难,太远看不清,却依然很起劲地张望,我颠三倒四、气喘吁吁地复述几分钟前的险遇,随即母亲脸色由红转暗、转灰、转青,一种无形的紧张弥漫开来,这时隔壁人家的任何一点响动传来,都会让人惊心,下面天井里,小阿婆和奶妈惶恐地站着,一直到打虎队离去,我们家才烧晚饭。夜已很深了,恐惧使大家忘了饥饿。此后一连好多天,我们家惶惶如惊弓之鸟,很害怕哪天打虎打进我们家。  还好总算是虚惊了一场,我们家没有成为“老虎”。  对白手起家的解洪元来说,这辈子好不容易扯起了一面属于自己的旗帜,当上了“上艺”的老板,万万没想到的是命运给予他的只是两年的辉煌。1948年下半年度日如年。如此低廉的票价艺员温饱难度,为维持生计,就要动脑筋,解、丁在日、夜场之间增唱电台,另外广接堂会,各艺员轮流出场,以分红利,以解生存的窘迫。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有一种从众心态,虽然人人都有恐惧,过了今日不知明日,可由于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度过了明天依然还有明天,所以一方面是紧张,一方面也是由百般无奈而坦然:别人怎么过我也怎么过。而对解老板来说,两年的辉煌给了他极大的勇气。那些时日,解洪元忙碌得如同狂风中的风车,满脑子的杂事、烦事,还有诸多的公益活动:在内要整顿剧目,对外义演施赈,抑或为艺员争取合法地位,改善生存条件,都进退有序尽心尽力,在戏剧界的影响超越了当任沪剧(行业)理事长的范畴。舞台的辉煌,公益活动的成功,成了解洪元翱翔的双翼,身心极度疲乏又极度兴奋,他从自己身上看到了生命可发掘的潜能。他的双肩一边是家庭一边是剧团,一个人要管几十张嘴。这个有责任心的男人不管多么奔忙劳碌,也不管他多么贪恋闲花野草,但从来不曾想过要放弃这个家。柴米油盐,事事安排妥帖,回家仍不忘给妻子带一盒蛤士蟆油,给大阿婆拎一包香软的乔家栅点心……  星村十号从没有少过米油。但物的关怀岂能替代情的抚慰?每天每日解洪元夜半归寝,晨起离家,归悄悄走匆匆,夫妻间断了情的沟通,同床共枕却是异梦他乡。一日早起,丈夫的西装上衣掉在地板上,我母亲提起来的时候一只皮夹滑落在侧,她轻轻捡起,见夹子内页有一张照片,一张丁是娥的玉照。这无疑于万箭穿心,一阵晕眩,一阵酸楚,顾月珍望望沉睡的丈夫,泪涌眼角。但她知道诘问无用,争吵无益。若想釜底抽薪,只有自己康复如初,重登舞台,方能请丁是娥另择高枝。然而动荡不安之时,如果要走马换将,更换台柱,势必伤筋动骨,影响全团同仁的生计。顾月珍顾全大局暂且按下复出的焦躁,待到腊月剧团封箱时再作计较。  其时,母亲应她的戏迷三小姐之请,去她家小憩。离家一星期。  在母亲回来之前,小阿婆问我,有没有听见父亲夜归的动静,我老老实实地说,不曾听见。小阿婆说,听不见是对的,小囡日里贪白相,夜里困得像只小猪,啥也不晓得。  小阿婆是否同样问过珊珊,我不得而知。珊珊可不像我,即使暗示她,她那个直筒子脾气说不定连小阿婆如何暗示的话也倒个干净。  母亲从三小姐家回来气色好多了。看来换换环境对身体还是有好处的,她开始着手做复出的准备。自己约见编剧,磋商讨论如何找题材,编本子。她向父亲提出,既然他与丁是娥的关系纯属子虚乌有,那么待她复出,夫随妻唱,解、丁二人断绝一切关系。父亲应允得有些勉强,但毕竟还是答应了。于是母亲重新恢复练唱,柔糯的歌声再次在客厅响起。  长夜无事,母女灯下闲聊。一问二问仿佛是很随意地问及她外出一周时家里有没有出现意外的情况。我和珊珊同时摇头,摇得像两只拨浪鼓。母亲又问父亲是否早出夜归。哪知珊珊一言石破天惊:
沪剧迷 2010-2-16 00:21:10 显示全部楼层
第10章 暗风吹雨入寒窗(2)

“他天天不回来。”  母亲脸色顿时苍白,然而珊珊哪里理会,叽叽呱呱和盘托出:母亲前脚出门,父亲后脚离家,走前塞给珊珊零花钱,要她不要告诉姆妈。母亲转脸问我,泪光点点。可六岁的我除了上学做功课,吃饱了睡,睡足了吃,只想扯着云彩放风筝,攀着月亮荡秋千,脑子里没有家事这根弦。面对母亲的泪眼,我茫然不知所措。  失望,挂在母亲的脸上,悲伤,含在母亲的眼中。她对父亲已丧失了信心。母亲的歌声凝冻无音。家里少了曼妙的沪剧软声,立即显出清冷,冷冰冰的表层下奔涌着凶险的激流和漩涡。  不久,母亲又说要出游了,和三小姐一起秋游苏州,行期一周。始料未及的是善良老实的母亲也会巧设圈套。  1948年深秋的一天拉开了椎心泣血的一幕。近半个世纪之后,当他们三人之中的最后一位,也即我的父亲的葬礼结束之后,1991年1月3日上午,丁阿姨的养女潘莉莉陪我去观看了那晚的出事地点——浦西公寓,我看到了一栋欧洲古典主义风格的公寓。公寓位置靠近乍浦路(今四川路桥),对面雄居座座华屋。当年,这一带居住着很多外国侨民,手牵大狗在大马路上溜达,于是近旁昆山路上弃婴不绝,幼婴的父母企盼能有阔人、洋人收养可怜的小生命。  浦西公寓大门内的大院,敞亮气派,两侧楼梯宽大平缓,通向每家每户。丁宅位于二楼,一套二大一小一卫的住房,小阳台后是厨房和小卧室,小卧室通卫生间,卫生间通大卧室,大卧室外则是大客厅。这原本是上海京剧名角黄桂秋的私寓,是他送给丁是娥的礼品。我的母亲,一个娇弱多病的女子,居然会乔装打扮,罗宋帽夹长衫,眈眈路侧;而我的舅妈,一个忠厚质朴的妇人,居然会收买丁家保姆偷偷开门;我无法想象,珊珊和弟弟的奶妈小凤香也都成了母亲的同党,*加少妇当然是出自正义感,雄赳赳撞开卧室大门;我更无法想象我的父亲,一个敦厚伟岸的大男人在忙乱之中,为解丁是娥之围,重重地把发妻推倒于地。  母亲当场昏厥。一场混乱之中,受伤最重的是母亲。在皮肉乌青之时,心灵片片碎裂。  也许男欢女爱,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理清的情愫。在这错综复杂的三者关系中,母亲代表了上个世纪的弱者,弱者率领了一帮更弱的女性,冲进了强者领地,我站在现实的门口,风已清云已淡,往事淹远无闻,哪怕是上帝也无法再现当年情景,然而我就这么站着站着,站进了柔弱的母亲忍无可忍的心境:社会不会支持她,亲情也只会劝她忍。忍吧,忍吧,忍到浪子回头金不换。中国的传统文化无处不在,它不仅写在书本里,流动在薪尽火传的祖训里,延绵在酒肆茶楼戏台书场里,潜伏在每个生命个体的感悟里。当年青春十八的顾月珍,把爱情看得太重太认真,一旦相许,刻骨铭心,忠贞不渝。俗话说女人眼里只有爱情,婚后丈夫与孩子成了全部,尽管母亲还有舞台。两情相悦海誓山盟,曾经是真心真情,然而海未必不枯,山未必不摧,男人一旦把女人娶回了家,妻子就成了他家里的一件摆设。弱者的反抗看起来是“胜利”地人赃俱获,但最终伤害的是自己。我还依稀记得,那一晚半夜里我被吵醒,睡眼惺忪,提着裤子去如厕,发现楼上楼下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我急忙冲向前房,小阿婆守在门口:困觉去困觉去!溜下楼,却见父亲抱头窝入沙发,看不清脸。我凑近去,父亲一把把我抱起放在他的膝盖上:“阿波囡,侬欢喜爹爹吗?”  我使劲点点头。  “侬永远不会恨爹爹?”  我还是点头,只见父亲脸上有晶亮的泪珠滚下,我吓坏了,用手去擦抹,哪知爹爹的泪珠越擦越多。  “不会不会不会,侬是我的好爹爹。”父亲把我拥在怀里,紧紧抱住,大脸贴着小脸好久好久。  医生来了,我跟随父亲走进了母亲的房间,母亲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胸脯起起伏伏,我瞪着眼刚要叫,就被小阿婆拎出了房门,父亲复又把我抱起,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不要响,医生给姆妈看毛病。”  我问:“姆妈生啥毛病?”  父亲摇头,叹息,始终没有回答。小小的我哪里清楚至亲至爱的人当中发生了那样的事。只记得那天医生走时,窗外已露鱼肚白;母亲被打了针,已沉沉睡去。小楼安静下来,睡意传染着全家老小,一个个哈欠连天。父亲拱手作揖深深致歉:“对不起大家,天还没亮,再去困一歇。”  夫妻事,夫妻了,旁人不便多言,便都陆陆续续退出了前房。父亲走近床边,俯身细看熟睡的妻子,掏出手帕轻轻擦去母亲眼角的泪珠,又把压被的毛毯往上徐提,盖严。含着内疚和悔意,父亲吻别了妻子苍白的前额,披上大衣拎起了皮包。  “侬还要走?”大阿婆很想不通,做错了事的男人起码要等妻子醒过来。  “我还有事情。”  小阿婆向大阿婆使使眼色,明镜似的说:“去吧去吧,去料理料理,不过么……·”  是啊,顾月珍大闹丁宅,丁是娥也受到了惊吓,也需要安抚。父亲走时说:“阿月珍醒了你要好好照顾她。等她消消气,过一两日我就回来。”  父亲移步前行,把我送进后房,又返身去前房门口,凝视沉睡中的妻子 ,轻轻关门。咔嗒一声响,前房门关闭。  父亲绝没有想到,这一走,从此再不能踏进前房,从此他就失去了这个家,这个用爱用汗用心血精心营造的家。  1948年与1949年交替之际,我父亲荣登沪剧皇帝宝座。  这是由《沪剧周刊》举办公众投票评选的结果。这顶桂冠成为父亲从艺生涯的高峰,代表了上海市民对他所创造的解派唱腔的肯定。消息传来,最开心的是小阿婆——母以子贵啊,弄得家里像过大节一样。每天她亲自上灶炒一两只菜,与大阿婆对饮小酌。老姐妹抿酒夹菜,夸不够沪剧皇帝这件喜事。醉态朦胧中错把自己当成了老太后,出言难免张狂:  “星儿他娘,人倒蛮好,脾气忒强,哪有猫儿不贪腥,哪个男人不贪色?男人有本事,好讨三房四妾,没本事自己也养不活。”有时候也会贬斥丁是娥是“摘钩头”(既是“丁”字的象形,又有像钩子一样“摘进不摘出”的嘲讽含义),说“只要阿毛喜欢,讨过来做小”。小阿婆这样说着的时候大阿婆在旁边默默地听着,沉沉地呷着酒,有一次实在听不下去了,趁着酒意平平淡淡地说:“大小老婆摆不平,也蛮讨厌……”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小阿婆受到了大黄蜂的毒蜇,脸上愀然作色,啪的摔碎了小酒盅,蹭地站起身自顾自咚咚地上楼去,把大阿婆晾在客厅里。她自己曾经是“小”,应该是受尽了凄凉。如今十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已然忘却从前。善良的大阿婆也是借着酒兴说了一句真话,不料伤了亲妹子的心,勾起了当年解陈氏、解李氏争吵不休的旧账。不管怎么说,她总是寄人篱下,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大阿婆一个人在客厅里呜呜地哭。
沪剧迷 2010-2-16 00:21:48 显示全部楼层
第10章 暗风吹雨入寒窗(3)

这一年的深秋,“打虎英雄”蒋经国在上海滩打到第三只“老虎”——孔祥熙的长子孔令侃时功亏一篑,轰轰烈烈的币制改革最终成了一场闹剧。11月6日“小蒋”悄然离沪,金圆券狂跌,市场复又混乱。  自从闹了浦西公寓之后,父亲难得回家,即使回来也被母亲关在房门外。父亲希望重续旧弦,却又不忍割断婚外情丝。他曾派大阿福叶峰来做说客,也曾在《沪剧周刊》上发文,声明解、丁了断关系。只是事实并非如此,父亲依然两头不着家,父亲荣登帝座,给小阿婆带来荣耀,给母亲带来的却是既成事实的伤悲,解、丁搭档的模式被观众肯定,台上与台下又如何分辨得清楚呢。丁是娥的大红大紫是一种威胁,给她的复出带来了难度,母亲看不见自己的艺术出路,也就更加看不清生活的出路。她怎么也没想到,为解门生子竟然生出了这样的结果。  很快,星村小楼迎来了凄冷的旧年夜。  如此复杂的成人感情六岁的小孩无论如何弄不懂的。我只知道过年很冷清,爹爹没有回来,饭桌上只有筷子拨拉的声音,缺了笑声话声,热气升腾的年夜饭显出了冷冰冰的面孔。睡眼惺忪中似乎听见过父亲的声音,可等我起床楼上楼下都没有父亲的身影。一直要等许多年以后,我才清楚当年的我并非在做梦。父亲清晨归家,与母亲隔着前房的门,一里一外地对话。父母恶言相向,大年初一父亲跺脚走人。母亲自是伤心欲绝,病体又怎会好起来呢?  正月十五是花灯夜,我家也有一盏灯。节俭的小阿婆破例买了一盏兔子灯,长耳朵,短尾巴,雪雪白的纸毛,圆眼睛红通通,灯腹里点一枝红红的小蜡烛,小心翼翼地点燃,牵着绳子在灶披间里轻轻地拖拉,洁白卷曲的纸毛一抖一抖地闪光,可爱极了。  “给我给我。”我连声地喊。  小阿婆郑重其事地把绳头放进我的手心,千叮咛万嘱咐要爱惜兔儿爷。我点头如捣蒜,兴高采烈地冲进了弄堂。  弄堂里简直像是开提灯会,荷花灯,鲤鱼灯,六角灯……好几只兔子灯排成了横队,一声令下急急向前,比赛谁拖得稳,拖得快。热闹声中,一只硕大的兔子倾覆,腾起一团火光,参赛者停步围拢了看火舌舔纸兔,拍手跳脚甩出一片欢呼:“噢,吃兔子肉!”  再比赛,又一盏兔子点了天灯。我牢记小阿婆的话,不敢疯跑,比赛总是落在人后,几遭失利,怏怏退出赛事,在一旁助威呐喊。  奶妈小凤香抱星儿出来,这时围过来几个前弄的女佣,见了凤香嘻嘻哈哈地打听解先生与顾小姐的近况。凤香爱面子,支支吾吾地说解先生念家,顾小姐温柔……谎话说得像真的一样。听者出了神,言者忘了形。小凤香把星儿塞给我。我抱不动胖弟弟,半蹲着双手拥围住弟弟的棉袍。星儿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灯,灯——”胖嘟嘟的小手不安分地舞动,一瞬间,小手缠上了灯绳,灯绳牵翻了兔灯,顷刻间美丽的玉兔半倾,火光穿透圆眼睛,红红的眼睛像在滴血,一蓬火,皎皎玉兔化灰烬。  这在上海习俗中,烧了兔子灯意为年年食有肉,或是寓意逢凶化吉。惟有小阿婆她非要完好如初。我捏着半截烧焦的兔灯,尾随着小凤香怏怏而归。  小阿婆靠在太师椅子上抽烟,细眼半眯,悠悠地问:“白相转来了?兔子灯呢?”  “吃兔子肉,星儿弄翻的。”我急急辩白。  “哈,吃兔子肉?”她咆哮着起身,把半截香烟摁灭,缓缓拉开抽屉,抽出裁衣的木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闯了祸推给星儿,星儿小,哪能会……”  因为父亲属相是兔,白天他殷殷送来兔子灯,第一次拉出门外就灰飞烟灭,以为是不吉的征兆,冲涮着小阿婆得之不易的喜气。但是那么幼小的我哪里能懂?  “大弟弟抱小弟弟,小弟弟……”小凤香怯怯地想解围。  “用不着侬插嘴,我心里雪亮。侬走出门只晓得白相,白相……”小阿婆的话夹七绕八,听到后来不知是骂谁了。以前小阿婆对奶妈一直客气,希望奶妈奶水充足,但自从夜探浦西的事之后,小凤香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了。  那天我注定要倒霉,嫩生生的小手被小阿婆揿在桌子角边,我满心的不服,小手握成了拳头,倔强惹怒了小阿婆,她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一下一下地打,狠狠地重重地打。泪水盈满眼眶,我别转脸,极力不让痛苦的泪珠滚落。  多么晦气的正月十五啊。晚上摸着肿胀的左手心,蒙着头,躺在被窝里悄悄地啜泣,波儿恨小阿婆太偏心太狠心,同样是父亲的孩子,我和弟弟是两种迥然相异的境遇。我从小就经常吃“麻栗子”,上学后,她怕敲后脑勺会敲笨了我,就改成打手心,只打左手不打右手。因为右手要写字。只觉得委屈,睡着了就做噩梦,屡屡被追杀被殴打,又惊又怕,呻吟与尖叫着哭醒来。醒来之后发现母亲披着睡袍坐在我床边。  我迷迷糊糊望着她,她面容憔悴,眼圈乌青,纤纤玉手比雪还白,比冰还冷,抚摸着女儿的额角和面庞:“生病了?”  “没啥,没啥。”我下意识地把手缩进被子里。母亲体弱多病,任何不好的事都不能告诉她,以免加重病情。这是小阿婆再三关照的。  母亲突兀地打了个寒颤,扭头发现两扇窗子洞开,尖利的北风长驱直入。  平白无故地遭打,又气又痛,临睡前忘了关窗。母亲走至窗前,伸手拉窗,手,黏于窗把手;人,痴立于窗前,像一尊大理石雕像。我披上棉袍,爬过床尾,跳进一只椅子,顺着母亲的视线眺望,后窗对着小天井,举头只能看见一方夜空,黑黝黝冷森森,只有两颗冻得发抖的星星在风中一闪一眨,仿佛是泪人的眼睛。不知是什么勾起了母亲的思绪,她伫立风前,泪水像两股小小的决了堤的洪水,顺着面颊奔流……一种莫名的恐惧攥住了我,心像小鹿般怦怦乱撞,我胡乱地用右手揩抹她的泪水。她剧烈地咳嗽,我趿上拖鞋,奔向前房,从床头柜上取来小瓷痰盂。  “噗”一声,一口清痰吐入小盂,在水中沉浮,那痰裹挟着一团鲜血。  母亲的嘴边悬挂着一缕血丝。  “血——”我惊呼。真实的害怕携带着睡前的委屈,毫无顾忌地一齐迸发,扑入母亲怀内,失声痛哭。  小阿婆冲进后房,一双半大的脚,挪得飞快。鲜红的血痰使她脸如死灰,扣上棉袍的布纽盘襻,把小孙女轰上床,陪同媳妇回到前房。  翌日午间,小阿婆拨电话给父亲。薄暮时分父亲闪电般地归家,旋风般地离去,他未曾上楼,只是问了问情况,急急忙忙地去赶夜场演出。
沪剧迷 2010-2-16 00:22:13 显示全部楼层
第10章 暗风吹雨入寒窗(4)

几天后,石筱英陪我母亲去张聋医师家。看病归来,石筱英搀扶病人上楼,软言宽慰,笑容可掬。可是一下楼,笑容尽失,双眉紧皱,只对小阿婆嘱咐了又嘱咐,匆匆离去。小阿婆吩咐下人速速去买一只钢精锅和一套碗筷,并每次用完沸水煮滚。  “肺痨。”张医师一言九鼎。四十年代的肺痨有如今天的癌症,且由唾液传染,民间谈之色变,闻之心惊。小阿婆冰霜脸,刀子嘴,一而再、再而三地关照每天给母亲送饭上楼的珊珊:“星儿他娘吃不了,统 统倒掉,侬不要嘴馋,吃了也要生病,生了病没药医,送掉小命……”  珊珊圆脸煞白,哆哆嗦嗦上楼。  自从珊珊跟随我母亲,两人同餐同桌早成习惯,母亲食量小,珊珊胃口大,常常是珊珊打扫战场,风卷残云盘尽碗光。目睹母亲人比黄花瘦,目睹全家惶惶不可终日,十四岁的珊珊再憨再拙,也意识到后果严重。但她对母亲的忠心如故,只是不敢再碰剩余的饭菜。日复一日,母亲也觉出了蹊跷,探病者几近绝迹,珊珊也不再收拾饭的“残局”,母亲害怕:莫非莫非……  一日晚饭后,我做完了作业上楼去看母亲。母亲正用晚餐,小圆桌旁坐着珊珊,眼睛碧绿,她真的受不了黄澄澄飘香的炖鸡香的诱惑,可母亲却是一小口一小口像喝汤药似的喝着鸡汤,她舌尖无味,再好的菜也没胃口。母亲把珊珊打发下楼,问:  “阿波囡,我得了啥毛病,为啥一直不好?”  谁都不告诉她真相,可怜的母亲居然向六岁的女儿发问。小阿婆曾严禁告诉,据说病人一旦知晓会悲恸而身亡。我一听,把两条小辫摇摆得像拨浪鼓。  “一定是得了恶病,大家都避开我,要不是你和星儿太小,我真不想活了啦!”  言罢泪珠儿扑簌下来,一滴一滴无声地在清癯的脸上滑下。瞬间,同情心,爱心,侠义之心交织汇合,不自量力的六龄童一心想帮助母亲,分担母亲的忧虑,轻轻地搂住母亲的玉颈,一下一下地亲吻母亲的双颊,宽心话滑至嘴唇:  “没啥,没啥,小阿婆讲侬是着凉,重伤风,要传染的。”  情急之中,把小阿婆教的谎言拿来劝慰。  童心纯真,童言无假。母亲的泪光网住了我,探究言语的真伪。我从来没有说过谎,一旦扯谎难免耳热心跳,为掩饰我急忙端鸡汤,举小勺想喂母亲。母亲摇摇头推开小手,仍固执地凝视女儿。小女儿不想只谈病,极力岔开话题:  “姆妈,侬吃一口,我也吃一口,好吗?”  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程式曾是母亲对女儿做的,明眸上闪过一缕光亮,微微颔首,她错把六龄童言当真。  喂母一勺,喂己一勺,六龄童依偎在母亲身边,一勺来一勺去,全然忘却了“传染”两个字。等楼梯上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珊珊要上来收拾碗筷,我才想起自己的小油嘴,急急忙忙放下碗跑回后房。直到今天 ,我仍然能感受到母亲温暖的目光流连在女儿的背后。父亲的移情别恋,使母亲万念俱灭,哀莫大于心死,母亲病在身上,病根却在心里。也许小女儿美丽的谎言使她重燃生机,女儿的陪吃使她不再感受孤独,母亲的食量慢慢地有了好转。  珊珊见鸡汤所剩无几,喜形于色,急急向大小阿婆报告。小阿婆燃香礼佛,答谢菩萨保佑。希望在寒冬里生长,在冻土下拱动,星村十号的小楼渐渐回暖。  只是在母亲的病略有起色之时,她的女儿日见萎顿。我老是觉得右颈痛,自己摸摸有一串硬结,疙疙瘩瘩,红肿胀痛,渐渐影响到嘴巴的开合。母亲的小灶失却了诱人的香味,我不再欢蹦乱跳,不再淘气滋事,在实在受不了的那天,悄悄跑进亭子间告诉心慈的大阿婆。大阿婆慌慌张张戴上老花镜,凑近灯光察看我的右颈,泪珠儿噗噗地落在衣襟上。她跌跌撞撞地去走廊,踮起脚步跟摘下话机,哆哆嗦嗦地拨了一串数字,沙哑着嗓门找解先生。想必是老眼昏花,拨错了电话,对方咔嗒一声挂了线。  父亲没找到,却是惊动了小阿婆。  我吓得躲避在大阿婆的背后,但照旧被小阿婆拎出,按在灯光下反反复复问:“是不是偷吃了你娘吃的羹?”大阿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阿婆的话像额角上开了天眼,话里有急躁也有讥讽:“阿姐,侬是享福的人,不晓得的。这个小囡生的是栗子颈,从她娘那边传染的。”  “叫侬痛叫侬痛,痛煞侬顶好!”小阿婆得理不让人,气咻咻地恶骂。  大阿婆劝小阿婆带我去看医生,但小阿婆说:“用不着,小囡的毛病不要去烦她爹。”几天后,一个江湖郎中被领进了家,点燃一枝蜡烛,烤一烤剪子、镊子和刀片……我被珊珊紧紧抱住,我痛得昏天黑地,没有麻药却土法上马做了手术,只看到鲜血淋漓。小阿婆声色俱厉地警告大家:不准告诉顾月珍,不准动顾月珍吃过的东西。  疼痛,惊吓,羞愧,击垮了六岁的我。术后感染发烧,创面溃烂肿胀,小阿婆不知从何处去弄来一帖膏药,替我敷上。土膏药有奇效,烧渐退,肿渐消,半月之后,留下了一串丑陋的疤痕。  小阿婆告诉母亲,说波儿罹患重伤风,注意传染。母亲自知体质羸弱,染上了只会给大家添麻烦,就不再过来。母女之间只一板之隔,声息相通,却不能相依。母亲似乎有所察觉,也有疑虑,几次推门而进,俯身看望女儿。这时候我有点手忙脚步乱,拉扯被角,尽可能遮住颈后的黑膏药。  战火渐渐逼近。百万雄师过长江,解放军占领南京,直逼上海。远处隐隐响彻沉闷的炮声。  我所上的大通路小学变相停课。里弄里的大户人家陆续迁离。小阿婆对改朝换代没有看法,她不相信权势者会体恤戏子。她只担心母亲的病不要再传染给别人,当然,首先是宝贝孙子。我母亲自觉沉疴难愈,神思恍惚中更衣沐浴,亲手恭请观音大士上楼,供奉于前房五斗橱上,日日焚香,天天持斋。她虔敬地祈祷:规避俗世中人,不许星儿进房,不许波儿挨近,杜绝荤腥,淡茶素餐,食毕倒入痰盂,再令珊珊拎出去倒掉。  万念俱灰的母亲,这个时候只信观音大士;她把身心交给了菩萨,万念成了一念。一念即是信念。也就是这种虚弱的寄托支撑了她的整个精神世界,之后,身体倒真的有了起色。
沪剧迷 2010-2-16 00:22:34 显示全部楼层
第11章 春雷一响惊蛰起(1)

1949年早春,阴冷冷,湿漉漉,连麻雀跃翅的喋声也显得冷飕飕生涩,一只只瑟缩于电线上。星村十号的后门半掩,望出去弄堂里一片异样的静寂,相邻的一幢幢洋楼不少人去楼空。大军日渐逼近,至5月,围城的炮声如一声惊雷,炸醒了小阿婆沉睡的战争记忆:丈夫的皮靴店因日俄战争而破产,独立苦挣的帽子店被日寇炮火摧毁……  小阿婆咒骂刮民党,也不相信共产党,关严前门,看紧后门,似乎只要把住了两扇薄薄的门板,就可以将灾祸拒之门外。但小阿婆自己清晨仍去菜场,步履匆匆;祥元隔三差五仍去小皇后戏院后台,速去速回。街市冷清,店面肃杀。小巷子外头,冷不丁一声脆响,冷不丁炸一串爆豆,时远时近。偶尔灶间后窗轻轻剥啄,她推开一丝窗缝,与相熟的邻居交换消息:  “蒋光头逃脱啦!”  “共产党快进城了啦!会共产共妻吗?”……  忐忑不安的心绪笼罩着世人。小阿婆断言:“外国人、刮民党不会太太平平交出上海滩,共产党啥模样阿拉勿晓得。凭老经验历朝历代,换汤勿换药,只会欺侮唱戏人。”  5月25日凌晨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小阿婆冒着流弹的危险去小菜场,菜场里仍有摊贩,只是摊少,价贵,贵得惊人。当她慌慌拎回一篮绿色,跌跌撞撞地转回家门,楼上楼下拍醒了全家。我被小阿婆从睡梦中拎起,只听见她压低了声音跟大家说:“不要弄出响声,拿好自家顶重要的东西,藏好。”我稀里糊涂套上衣裤,楼上楼下乱蹿,只见小阿婆手捧一只蓝色丝绒小盒团团转,一会儿塞进被头里,一会儿塞进衣裳里;奶妈和祥元把各自攒下的银元东塞西塞;珊珊帮母亲找旧报纸包裹首饰盒,塞进大床底下的角落里;只有亭子间静如止水,我滑进门,见大阿婆斜靠床上闭目养神,我跳上床依着她的腮问为啥不收拾,她扭头对着我的耳朵软声细气地说:“好东西早没了,旧货色随便谁要。”言语里有一种安详,一种阅破人世听天由命的安详,我紧紧依偎着她也仿佛感觉到了安全。  从前门的缝隙里望出去,黎明时分的幽暗中能瞥见身背刺刀长枪的游哨,小阿婆摇着手,让大家不要出去。等待,莫名的等待,吉凶难辨的等待,令人恐慌的惊悸。渐渐的天色亮了一些,我从大阿婆的怀里溜下来,隔着铁门看看外面好像并不像小阿婆说得那么可怖,铁门是被锁上了,我爬上去从铁门顶上翻下去,窜入了弄堂,好久才觉得有雨,淅淅沥沥的,三步两脚钻入沿马路的店铺屋檐,抹一把脸上的雨珠,抹下来的是止不住的惊愕:满满地整齐地或卧或坐的陌生人,草绿色军服,黄挎包,有的胳膊上扎着白毛巾,最醒目的是怀里搂着长枪。  当兵的!我急急地后退,退回弄堂,但既不见大兵追来,也没听见尖厉的枪响。耐不住好奇,我又折回去看:细细的雨丝飘飘洒洒,晶晶亮亮地濡湿了大兵的帽檐、肩头,一个个像泥塑木雕,雨中老老实实地呆在路边,或是静静地躺在湿漉漉的水门汀上,脸上找不见凶相,我看呆了:他们是大兵么?这时天已放明,远远地拥来一群欢天喜地的青年,送水送伞递热毛巾,还有把蛋糕送到灰衣人的嘴边,他们不接不吃,但却是热烈地鼓起掌来,唱:“解放区的天……”  我回家报告所闻,大家惊得张大嘴,好半天合不拢来。母亲倚窗而坐,不声不响地托着腮帮凝视远方——命运会给她带来什么呢?  这一年的谷雨之后,母亲的身体有了起色,托人从香港带来两盒雷米封,针打完,血痰消失,咳嗽减轻,苍白的脸颊添了些红润。  一个平常再平常的日子,有陌生的声音叩响了星村十号的后门:“顾月珍住在这儿吗?”带着浓重的苏北腔,且直呼名姓,声音溅落了小阿婆的惶乱与不安。她像狸猫一样移步灶间的后窗窥探:来者二人,一色的草绿色军服,腰间扎紧皮带,胸前佩白底黑字的胸章。她立判是公家人。“公家人进门,祸水跟进门。”这是小阿婆半世的经验。她磨磨蹭蹭不肯开,但叩门声和询问声不折不挠,一声重似一声。母亲派珊珊来问,小阿婆甩出硬邦邦的话:“告诉星儿他娘,没事,让她安心睡觉,楼下有我老太婆。”瘦瘦小小的老太太像一只发怒的老母鸡,乍开双翅,蹦到门边哗的拉开后门。  “谁是顾月珍?”公家人和善地问。  “顾月珍有病,不见客。有啥话讲给我听。”小阿婆的声音有点凶。  “我们请顾月珍……”  “请她做啥?顾月珍生病,请不动,唱堂会另请高明!”小阿婆像吃了豹子胆,大阿婆拉拉她的衣角,暗示公家人腰里有鼓鼓的物件。她不仅不理会,反而叉起腰,昂起头下了逐客令:“对不起,店铺打烊,买不到茶叶,不方便请你们吃茶。”  两位公家人低低商议,觉得与老太太无理可说,就把一张请柬放在桌上,客客气气地转身离去。小阿婆随即把后门重重地碰上,过后一屁股软瘫在太师椅上了。她自以为大义凛然拯救了顾月珍,哪知断送了媳妇与共产党相遇的先机。那天,等顾月珍款款下楼,接过信柬,开启后抽出一张戏票——歌剧《白毛女》。黯淡的眼神里立即爆出一束兴奋的火花,问:“公家人呢?”小阿婆生硬地回答:“走脱啦!”母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三天后,母亲穿戴整齐坐着祥元的车去看戏。“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了人。”《白毛女》的剧情击中了顾月珍沉寂的心灵,仿佛有一种声音已经把她轻轻唤醒。  看过歌剧的第二天早上,我母亲的模样和举动让全家惊愕:湿漉漉的眼眶,红盈盈的眼皮,表明她度过了一个不眠的泪夜。但她的嘴角明明含着一朵微笑,笑得很暖和,很真实,那是从属于春天的微笑。随即她吩咐祥元去南京路请回两张画像:一张毛泽东主席,一张朱德总司令。并将两张画像与观音大士佛像平安共处,同受香火。  家人一齐错愕:怎么一夜之间顾月珍就供奉起共产党的神明?是一部歌剧的功劳?是艺术的震撼力?亦是亦不是。当然真正撩动心弦的不仅仅是戏,还有兵不扰民的解放军露宿街头的行为,还有公家人上门送票、邀为座上宾的这一分尊重。顾月珍半世做人,只见官府狠如虎狼,只见阔人传唤唱堂会,何尝见过执掌权柄者礼遇地位低下的戏子?她仿佛瞥见了云层后面火山般穿透的阳光,听见了空山间蓦然而至的应答。自从弟弟落生,父亲就把她藏之深院养病,虽然她有不灭的重返舞台的愿望,但是总是得不到“批准”,渐渐的在观众都快淡忘的时候共产党出面来请她,这不能不让她心存感恩之情。于是客厅里的留声机重又响起,母亲恢复听唱片练唱曲的时日,天天早起,时时留神后门的动静,仿佛是企盼公家人的再度光临。
沪剧迷 2010-2-16 00:22:55 显示全部楼层
第11章 春雷一响惊蛰起(2)

然而机遇这东西可遇不可求,有时候错过一次,便是错过一生。在这里顾月珍错过的是先机。如果说当初生星儿是无意中把舞台的空缺让给了丁是娥,这一次与公家人的错肩而过,隐隐地又把机会拱手让给了丁是娥。  进驻上海滩的公家人是越来越忙了。刚刚解放的都市,百废待兴。虽说胜负早定,但两种势力的较量形势依然严峻。病怏怏的顾月珍观看新歌剧的消息像是一个信号,在申曲名生名旦中不胫而走,在演艺界引起了震动。向往新生活,追慕新社会很快成为时尚。平静的日子里,第一个出现的是大阿福,他带来了外部世界的最新消息和剧本《白毛女》,母亲用申曲调轻轻哼唱《白毛女》歌词;其次是父亲在电话里说要回家看看,却一直未能成行。可是很快街头的热闹已让母亲坐不住了。7月6日在市中心跑马厅(今人民广场)举行庆祝上海解放大会,全城沸腾,军民冒雨大*。她让珊珊陪同,上南京路看*队伍扭秧歌。但走没多久,珊珊就把母亲挤丢了,回头去寻,发现母亲痴痴地站于原地,双颊绯红,双眼晶莹,眼角挂落几颗泪珠。珊珊惊问,她竟然说:“那个大红花忒好看啦。”神情激动,心魂仿佛在追寻远去的腰鼓声和秧歌队,她分明已感受到新生活的热能。这一天,顾月珍同时看见了率领一支*队伍的解洪元,他诧异满脸飞扬潮红的妻子,突然相遇又匆匆作别:“最近实在太忙太忙……”  改朝换代了!人民*专政的新社会必须由各方人士鼎力相助,共支大局,于是就有了解洪元一时的被倚重。父亲的“太忙”并非虚言。两日后,“上艺”和“文滨”、“施家”剧团分别于皇后剧场和中央大戏院首演沪剧《白毛女》,解洪元前演杨白劳,后演大春,一人饰二角。积极的态度可嘉,但演出时解洪元戴着金戒指去演苦难的杨白劳,结果引起全场哄笑,一个细节的疏忽只能说明解洪元政治上的幼稚,但在这个天翻地覆的风云际会之时谁又能成熟呢?一般的民众能一味地盲从就已属不错。此时与解洪元配戏的是丁是娥,她扮演喜儿。消息传入星村十号,我母亲沉思有顷,撂开了那张沪剧周刊,再不哼唱《白毛女》。  丁是娥扮演喜儿彻底*了我母亲与解洪元同台共演的愿望,也即是扼杀了顾月珍重返舞台的希望。难道顾月珍就别无他路了么?共产党不是说翻身作主人男女都一样么?女人啊女人,你真能一反千古传统独立自主?母亲的心情如江南的梅雨季阴晴无定,无助的女性只能企盼上苍赐福。哪怕是黄粱美梦也不妨做上一做吧。有梦总比无梦好,这时候的解洪元心中也存有一个梦想,渴望通过努力能成为共产党的“公家人”,舞台永远属于青春年少,当红小生也不可能红一辈子。新成立的上海沪剧临时工作委员会中,他是三个常委之一,有能力,有水平,也有号召力,所以他竭尽全力团结大大小小的沪剧团,组织沪剧界的劳军义演和游园义演……也为了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主动从“沪剧皇帝”是理当的正场小生位置上退下来,而且一退再退,从一身饰两角退至一角,乃至退到小小配角也在所不惜,倡导了名小生不争主角的好风气。解洪元证实了自己的能力,然而千不该万不该最最不该忽略的应是顾月珍,曾经的舞台好拍档,事业的好帮手,但自她回家生儿子,自他与丁是娥配上戏,从此往后,在父亲的心目中顾月珍仅仅是他的需要养病的妻室,艺术领地的闯荡再也没有顾月珍的位置。而母亲恰恰是那种视艺术为生命的艺人,她可以舍弃生命,却断断不可抛弃舞台。于是这样的错位就像是背道而驰的两辆车,再难有相交的一天。如果按流行的说法,婚姻已从根上错起。他以为把恋人变成老婆,一个男人只要肩负起供养的责任就是合格的丈夫,哪怕拈花惹草也属枝尾末节,无伤大雅,其实从旧社会渡来的大男人,最最需要补上的一课是男女平等,是男人对女人人格的尊重。  半个多世纪之后,当女儿解读父亲的人生读本的时候,见着了解洪元当年割不断理还乱的尴尬: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被妻子与情人弄得手足无措。一方面欣赏妻室的温柔贤淑,不得不承认顾月珍既是贤妻又是良母,若论后方安定,又不得不承认顾月珍当是首选;可同时又迷乱于情人的诱惑。风月之事,一旦陷入再难抽身。他想一手拥家室,一手抱情人,还要奔着跑着去迎接新时代,因此希望情人与妻子不要面对面,于是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强者丁是娥,选择了附和社会的生存法则。但哪里知道男女平权的新思想使他的弱妻成为最有韧性的女人,她是弱,但弱者的背后有时代精神的支撑,弱者也就成了自强不息的强者。这样的结果肯定大大出于父亲的意料,也许他以为只要他这个“皇帝”不给她机会,她纵然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重返舞台。  伴随着上海解放,有一名满脑子新思想的中学女生戏迷闯入了顾月珍满怀希望的生活,她把她半生不熟的妇女解放思想贩给了顾月珍,并代顾执笔,起草了《离婚申请》,送交了新生的人民政权——上海市人民法院。与此同时,沪剧界的杨氏兄妹敲响了星村十号的大门,怂恿顾月珍复出,组建新团。  1949年9月7日,一个全新的努力沪剧团诞生了。顾月珍复出了,完全忘却了自己的病弱之躯,勇敢地担任一团之长。想当年解洪元夫妇成立“上艺”之时,解尚且不敢一人单挑,拉出夫人,还要搭上丁是娥,此时顾月珍真正吃了豹子胆,不能不叫人惊讶。  上任之后她认为第一出戏一定是要有革命红旗在台上飘舞的新戏。有人推荐《白毛女》。顾月珍虽然喜欢这个戏,但重复演出太多,缺乏新意,而其中是不是心有芥蒂——解、丁联盟演出过,顾月珍就不想演,这也不得而知。正好又有人把长诗《王贵与李香香》放在她面前,当即使她眼睛一亮。诗的内容讲的是陕北三边死羊湾的老财主崔二爷打死佃农王麻子,强拉其子王贵当长工,又馋涎穷老汉之女李香香。王贵与李香香相好,崔老财从中作梗,几经磨难,红旗插进死羊湾,王贵与李香香团圆。  自编自导自演,顾月珍追随红旗是以心去追的,不惜身家性命冲锋陷阵。每日黄昏,她拎一只热水瓶上楼,一杯复一杯的白开水送走漫漫长夜,流泻出一句又一句的戏文。每日午前,她会拿出布满圈圈的纸张,向我这个七岁的小学生请教,或者向来访的任何客人请教。  排练场就设在星村十号的客厅,丝竹流婉,鼓板清脆,水一样透明的旋律冲刷着往昔的忧愁和烦恼。草创剧团,顾月珍一身四任。作为团长,要处理数不清的事务;作为编导,需不断完善修改幕次;作为导演,需指点所有的角色;作为主演,更应琢磨唱腔表情。她随晨曦而起,伴星星入眠。忙碌,操劳,双颊绯红,仿佛染上了夹竹桃花的嫣红,病态的嫣红。满满的日程挤走家庭的缺憾,然而缺憾是现实的存在,焉能一挤就走?
沪剧迷 2010-2-16 00:23:15 显示全部楼层
第11章 春雷一响惊蛰起(3)

我的父亲,糊涂的父亲骤然接到法院传票,又复闻病妻独立组团,悚然震惊,步匆匆推开家门,心慌慌坐等病妻下楼。  那天,艳阳刚刚撑开惺忪的眼,小阿婆买菜还没有回来,珊珊去报,父亲在客厅里等着。我很久未见到他了,蹦起身滚下楼梯直奔客厅。只见青烟缭绕我父亲,烟灰缸内静静地躺着两个烟蒂。我唤他,他不应,寒着脸,玻璃镜片后的眼睛有火苗蹿动。时至今日我仍记得父亲脸上交织着焦躁不安和惶恐恼怒:离婚传票让他颜面扫地,妻子单挑组团更是让他下不了台!  曾经信誓旦旦白头偕老的一双夫妻在自家的客厅里相遇,四目相对竟然是那样陌生,他要求顾月珍撤回诉状,夫妇重归于好。顾月珍说可以不计前嫌,但要他剪断孽缘,与丁断绝往来。父亲闻言一口接一口地猛吸香烟,吐出来的烟雾将他团团封住,他从浓烟裹挟中劝顾月珍“不要性急,不要顶真,阿是娥脾气臭,早早晚晚会断。侬实在想唱戏,我想办法和侬一道组团,好吗?”  游游移移,期期艾艾,没有恳切的承诺,没有明确的抉择,这像一个不平等条约,像一粒预支的空心汤团,很难掂出有多少诚意。1949年夏秋之交的顾月珍,心里正燃烧女性独立、妇女解放、男女平权的新思想,丈夫虚妄的应承激怒了顾月珍:“侬不肯与她断,就不要再来寻我!我不要侬这种小生!”  后一句话激怒了解洪元:“侬不要我这种人,要和小麻子这种人一道,将来会死给他们看!”说罢拂袖而去。  其实母亲此时最最需要的是一个好小生,一个像解洪元似的小生。心里的忧患以反话吐出,一出口就后悔。出口的话泼出的水,母亲深深地伤害了父亲。其实父亲也是以艺术为生命,你说他别的他也许都不会太在乎,可贬低他的艺术成就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艺术胜于生命。真正从艺的人都一样,话不投机半句多。父亲提到的小麻子原来是“上艺”的二胡手,当初因为未当成主胡而耿耿于怀。在圈内口碑也不怎么好。然则正是用人之时,新建的“努力”自然只能在别人挑剩的人员中选择了,请小麻子担当主胡,并由他去组织乐队。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哪怕是以命相搏。怕只怕搏未胜,命已尽。一个柔弱无力的病女子,扛得起沪剧新生的大旗?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1949年8月14日《沪剧周刊》刊发组团消息,电台也同时播出顾月珍复出的简讯:“顾月珍的播音时间9点到10点。东方华美电台的播音室前,挤满了百名以上的女学生,顾月珍8点半进电台,女学生跟进要求签名……”9月,龙门大戏院前贴出《王贵与李香香》的大海报。  初战告捷,首演顺风顺水,戏院老板眉开眼笑,后台兄弟姐妹其乐融融。  常言道,人保戏,戏保人。单枪匹马的顾月珍缺少名角相配,势必事倍功半;沪剧的西装旗袍戏原本有相当稳定的一批观众,如今舍长就短,演一部仓促上马的进步戏,怎能长保营业昌盛呢?但等观众对新戏的新鲜劲过去之后,票房收入江河日下,观众如远遁的兔子,千呼万唤不回首。戏院老板拉长了脸,后台老板顾月珍也难以为计。征得团内成员同意,包银六折发放。但六折发放也要发放啊。那个艰难时世,我家的楼梯上常常会响起悄悄的脚步声,我父亲的学生石中玉来了,他诚笃讷言,上楼恭恭敬敬地道一声“顾老师好”,母亲便递给他一个用手绢紧紧包裹的小包,他则郑重地放入贴身的内衣袋,几天后,他再度上楼,又恭恭敬敬地道一声“顾老师好”,从内衣袋掏出手绢小包,包里则是厚厚的一沓现钱,脸色颇为凄凉,在这样的往往返返中,终有一天,这座石雕的双唇里迸出一句与努力剧团其他同仁一样的话:“顾老师,侬唱只把老戏,生意就会好一些。”  母亲闻言一惊,转眸相望,旋即很坚决地说:“老戏决不能再唱……”话音轻轻,却自有一种凛然,一种威严,眼睛里交织着感激与忧伤:“我知道,当东西不是长久之计,侬不要担心。”母亲温言道过,又递上一只手绢小包。  我母亲自幼苦出身,从不吃一颗话梅,不买一只梨头,也从不挑剔菜肴,能省的全省了。婚后与丈夫分别自理经济,多年下来,也积攒了少许金银。床头柜里有一只香樟木包铜的首饰盒里藏有一只水钻戒指,几十根黄灿灿的一两重的金条,那全是半世血汗换得的重器。上海人俗称金条为小黄鱼,按时价,一两重的小黄鱼可兑人民币九十八元。为办“努力”不得不动用积蓄,不知道她从珍宝盒里取出一根根黄灿灿金条的心情,想来也是摩挲良久,黯然望着一条条小黄鱼摇头摆尾游出星村十号,沉入大海无影无踪。  顾月珍典当私房发放包银的事渐渐传开,团内议论纷纷。大多倾向于复演老戏,复演顾月珍的成名作《黛玉葬花》《珍妃宫怨》等。这样的建议并非空穴来风,环顾新生的上海沪剧界,差不多是“新”“老”兼顾:演新戏为紧跟革命,演老戏为保票房收入。顾月珍像一个不谙世事的书呆子,与旧戏一刀两断,努力沪剧团决不走老路。于是团内团外流言纷起:  好心者曰:“阿拉赚顾月珍钞票心里不适意。”  多事者曰:“顾月珍这么革命,唱戏不为钞票为啥?”  不满者曰:“这个剧团寿命不长,顾月珍老本赔光剧团散脱。”  风清清云淡淡,我家小院里的夹竹桃疏疏朗朗、黄绿交错呈现轻松和坦然,盛开的花朵飘零付西风,却有一朵嫣红,兀自高高抱立枝头,看夏去秋来,雁来雁去。走老路固然是保险又容易,可顾团长一意孤行,一心追逐新的光明。共产党用《白毛女》点燃了顾月珍的心中之灯,独立自主,寻求平等,男人能做的事女性也能成功,希望在一天天发芽。在危难之际她看中了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此片1947年10月初映时,曾轰动上海滩,连满三月有余。影片通过善良的纱厂女工素芬的悲惨遭际,反映了从“九一八”事变到抗战胜利前后的真实生活。母亲把电影改编成舞台剧,要熬多少个不眠之夜,一幕幕一场场,搅拌着累累创伤,滴滴血泪,主人公素芬在影片中的归宿是滔滔黄浦江,母亲却把妇女翻身解放的命题融进了剧情,舞台上素芬携带婆婆和抗儿奔赴解放区寻求光明。  不久,一部由顾月珍改编并主演的沪剧《八年离乱、天亮前后》搅动了万千观众的心,一曲由乔红薇作词的《倚门盼夫曲》唱得观众热泪盈眶,素芬的自强之路鼓舞了社会最底层的苦难妇女。龙门大戏院再爆客满一月有余。上百封来信如彩蝶纷飞,飞向顾月珍。其中有一封信写道自己命运与素芬相似,本已痛不欲生,女友拉她看戏,惊见结尾与电影不一样,素芬在戏中新生,她说她也要像素芬一样坚强地活下去……
沪剧迷 2010-2-16 00:23:36 显示全部楼层
第11章 春雷一响惊蛰起(4)

时隔半个多世纪,我,一个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正规军”,依然敬佩母亲。她可以说是只有初小文化程度的旧艺人,居然敢改蔡楚生、郑君里联合编导的名作,并且改编成功。这里除了胆识和勇气之外,不得不承认顾月珍还拥有相当高的艺术天分。至于结尾的改动,有点单纯,也有点天真得可爱,母亲居然想得出让觉醒了的素芬携老带幼奔赴革命根据地。也许这正是融进了自己对生活的理解:万一与父亲离异,她决不放弃携老带幼的责任……  1949年秋冬之际对顾月珍来说是福星双至:一个戏挽救了一个剧团;同时人民法院调解成功:丁、解分手,顾、解和解,夫妇重归于好。  母亲的身体如一盏油灯,天天点,夜夜亮,按理天长日久也得添添灯油,剔剔灯芯,更何况是病弱之躯、血肉之身!超常的付出,过度的劳累,母亲再次晕倒于戏台之上。苏醒后的第一句话是“我能唱,唱到封箱”。其时是1950年1月7日,离封箱日(31日)尚有24天。主演倒下不能再唱,可是怎能不唱?不唱就是单方毁约,戏院老板要索取巨额赔偿,剧团同仁两手空空又如何过年?  此时解洪元旨在仕途奋进,个人能量发挥得淋漓尽致。1949年12月22日沪剧界会员齐聚中央大戏院,宣告成立沪剧公会,解洪元被选为执委会主任,得票409张,比第二位多出124票,可谓遥遥领先,人称解主委,沪剧皇帝冉冉上升为政治明星。之后又投身于沪剧界认购和宣传人民胜利折实公债;又被推选为出席上海总工会的工会代表;还得分出身来协助推动春节戏曲竞赛……解洪元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响箭渴望飞行,渴望穿云掠雾,渴望准准地射入靶心:唱而优则仕,劳而优则仕。但就在这时后方警笛拉响,解洪元闪电式介入努力剧团,紧急排练,推出解派名剧《镀金少爷》,力挽狂澜。  1950年春节,是星村十号的盛大节日。解洪元龙门补台,延至1月31日。2月1日起他作为上海沪剧界的代表参加上海总工会成立大典。大典结束,父亲告知家人,想于2月13日(农历二十七)归家过三十五岁的生日,酒水菜肴一应由他准备。老人们心知肚明,暖寿为名,借此填补夫妻裂缝为实。  那是自弟弟满月酒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喜气,浪子回头金不换。时近旧年,全家总动员,掸扫旧尘,擦洗积垢,地板打蜡,更换窗帘。窗明几净,每一方玻璃,每一件家具,争相跳跃冬阳斑斑点点的闪亮。虽说父亲吩咐,宴席不必准备,但小阿婆依然不辞劳碌,杀鸡烹肉忙得不亦乐乎。中午时分,有人给顾小姐送来衣包,说是解先生特意定购的。薄暮时分,父亲踏进家门,锃亮的皮鞋,带裤线的西裤,衬托出簇簇新的一件皮夹克。父亲向我招招手,我蹦蹦跳跳扑向他,父亲从皮包里掏出两大张香烟牌子,趁势把我抱坐在膝上。我就坐在父亲身上剪起了香烟牌子。小阿婆叨叨埋怨我蹭脏了父亲的皮夹克,我就故意尖声怪叫,下巴往父亲的新夹克上蹭。其实大小阿婆自父亲进门,眼睛里早就长出了手,在抚摸,在搓揉,在细细地揣摩皮夹克的做工。父亲淡淡说这是意大利皮货,买了两件。  “两件?”小阿婆咽回问话,瞥眼望望楼梯,在当时的上海滩,意大利皮衣贵如黄金,节俭的儿子一反常态,慷慨解囊,儿媳会领受这份心意吗?  圆桌支开,板凳摆齐,饭店的跑堂一溜小跑,前后衔接,从一个个大提盒内捧出鸡鸭鱼肉,冷盆与热炒。最诱人的是西式蛋糕上的一颗大寿桃,还有周遭一圈花花绿绿的小蜡烛。众人入席,静候主妇。父亲抬腕看表,默不作声。小阿婆在楼梯口大声喊珊珊快点下楼。珊珊是母亲的影子,喊珊珊下楼也即喊母亲下楼。终于母亲单薄的身影从窄窄的走廊间轻轻走来,像一朵飘移的云。她穿上了父亲特意定购的那件丝一般光滑、绸一般柔软的皮夹克。  父亲的眼镜片上立时蒙上了一层潮雾,他急急地掏手帕擦拭镜片,殷勤地挪动旁边的空椅,起身招呼:“阿月珍,坐,坐。”  家宴开始了。父亲划燃了火柴,彩色的蜡烛闪动起睫毛,轻灵灵,亮晶晶,结成一圈璀璨的光环。他虔诚地祝愿:希望阿月珍身体一日日好起来。说得母亲的眼角弯出了笑纹。微笑轻轻荡漾,四处流淌,欢乐感染了全家。我觉得我们家重又回到了从前,谁都想捐弃前嫌,两颗心通过亲情正慢慢地向对方靠近,不知是谁,似乎想增添喜庆的气氛,骤然间拧开了无线电,没想到飘出的竟是丁是娥轻曼的歌声。笑声在半空凝冻,气氛渐渐生涩。大阿婆暗示珊珊快快斟酒,小阿婆利索地关掉了收音机,“丁是娥”稍纵即逝,一切重返平静。可是,那个消失了的“丁是娥”仍像个幽灵似的飘来飘去,将每个人的心弄得毛毛的,以致使这个千辛万苦准备的寿宴彻底变了味。我父亲举杯致词,顷刻间失却了从容与自信,频频察看妻子的神色。母亲刚刚弯出的笑纹因父亲的不自在而僵硬。宴席的主角一僵持,气氛便重又生涩起来。饭桌上只剩下礼貌的筷子碰撞声,饭与菜都像是长出了骨头,梗在柔软的咽喉间。破镜重圆说说容易,做起来一不小心就让人瞥见裂缝。心之裂缝多难补啊。今天重新审视历史,婚姻也像事业一样,需要精心维护,说到底经营婚姻也同样是一门艺术,我的母亲始终学不会随机应变,顺水推舟。多好啊,有了人民政府的撑腰,让爹重新回到你身边,这样的机会也只有一次,时不我待,机不再来。抓住啊,牢牢地把机会抓住,因为你的心底依然深爱父亲。  我想,法院可以调停婚姻的变故,让两个心存芥蒂的人重新走近,然而婚姻说到底是属于两颗心的契合,来不得半点虚假与勉强,芥蒂未除,人靠近了,心却依然遥远。同床而异梦并非是母亲所求,那么这纸糊的门面又能支撑多久呢?
沪剧迷 2010-2-16 00:24:46 显示全部楼层
第12章 鸿飞哪复计西东(1)

1949年上海市戏剧电影工作者协会成立,沪剧界的执监委员中并无丁是娥。事隔一年,演员中拖儿带女的多起来,“剧影托儿所”提上日程,并专门成立了一个理事会,初定推黄宗英为理事长,袁雪芬和王雅琴为副理事长,偏偏王雅琴因生育休养,丁是娥阿姨得以替补,成为沪剧一方的正式代表,跻身于众多的剧影界明星之列。  当时为筹措经费,理事会决议联合编演方言剧《母亲的烦恼》。电影、话剧和各戏曲剧种合聚一堂,用不同的方言、说白和各异的曲调演唱,名副其实的南腔北调大汇合。1950年6月14日至16日在天蟾舞台义演三场。上海人爱新鲜,喜出奇,招惹得观众如潮,挤挤搡搡,争相购票。  白杨、上官云珠、舒绣文、石筱英等名演员同台演出,而丁是娥在剧中扮演的角色是一位家长,戏不多,仅是一片托花绿叶,但是因为有了副理事长的身份,就能与白杨、上官云珠、舒绣文平起平坐,这怎能不让她兴奋?上海滩的影星自然高于剧星,更何况沪剧也仅仅是十多个地方剧种之一。解放了,影剧这么一联合,就联出了丁是娥一种新的身份,角色虽小,身份不低,忙里忙外,结交应酬,充分展示了她另一方面的才华:组织能力与交际本领。她与黄宗英、黄晨成了好朋友。  友情是生活的珍珠。生活需要友谊,事业也需要友谊,不同的是生活中的友谊多半出于人的天性;事业中的友谊多半出于理性。这份理智的友谊为丁是娥打开了一扇通向新政权的窗户。  黄晨告诉她,丁是娥在第一届文代会上的发言,夏衍很感兴趣。  当时的夏公是上海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兼文化局长,上海第一届文代会的主席。  戏剧界成员在第一届文代会的主席团中,京剧名宿有周信芳、梅兰芳,越剧有袁雪芬,沪剧尚虚位以待。当时的解洪元再积极,再进步,拥有再多的头衔也未能获得光耀的一席,未能成为沪剧界的代表人物。在出席上海市文代会的沪剧界六位代表中,单单是丁是娥的发言赢得夏衍的注目,不过,那时候的丁是娥也比较单纯,没有太往深里去想结交领导人,这个时候的丁阿姨与市级领导的关系还太遥远,她当时最切合实际的愿望是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惊人的勇敢是以二十七岁的“高龄”申请入团,哪怕离退团年龄仅有一春。当然,共青团没能吸收她。  这就是我的十分务实的丁阿姨。  1950年前后的丁是娥心里慌慌的,真害怕好日子到了头。  1949年8月,顾月珍筹建努力沪剧团的消息传出,9月就要正式挂牌。解洪元的处境十分尴尬:丈夫一个团,妻子一个团,这算什么呢?结发妻子拉开架势要逼解洪元表态:你不让我重返舞台,那我就单独拉一杆旗!解洪元做梦都盼望顾月珍自动偃旗,哪知消息越传越真。他拖啊拖啊,一直拖到8月底,才去见顾月珍,有了客厅对峙之后,他觉得妻子绝不可能后退让步,那么他这个大丈夫不得不为了维护夫妇一体的面子而被迫作出决定:解散上艺沪剧团!  解散?说说容易。解散一个有历史根底的老团,拱手为新生的“努力”让出一片空地?我想,应该是所有的“上艺”同仁都不会赞成,丁是娥更是坚决反对了。不解散,她是二老板(顾已名存实亡),“上艺”一散她何去何从?她突然感觉到被连根拔起的威胁。自九岁从艺起,她辗转多少个沪剧班子,哪里有过与解洪元在一起的顺畅?自“上艺”创立,丁是娥名利双收。从最先的三老板到挂头牌花旦,解洪元处处让着她,并且听从她的意思,把一个“相夫教子”的职位套在了顾月珍身上,美其名曰“安心养病”。也许从解的角度说,真心遵循医嘱,是为妻子的病体着想;但从丁的角度看,只有让顾长期休养,才能确立头角峥嵘的地位。顾月珍长她三岁,出名也早她几年,长期以来,只要是顾月珍在前,就很难留光彩给她,天赐良机上帝要顾去生儿子,上帝要顾生肺痨,把与解洪元对戏的空缺让给了她,从替补队员到全职头牌花旦,她仿佛一夜之间唱红了上海滩,而且还远远红过了顾月珍。与解洪元配戏,无论从艺技、人品还是从情感上说,上海滩再也找不出一个像解洪元这样的沪剧小生(老板)。虽然丁是娥一直是一个比较注重物质享受的人,却也比较清醒艺伶的社会地位,所以她的身边常常围着一群杂*人,他们都像蜜蜂似的追逐她,她也会逢场作戏,但心底里却十分清楚这些人看中她什么。也许只有解洪元与众不同,一种迟来的爱恋不言而喻,心心相印的感觉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也正是为了这一分真情,丁是娥这个从不捏针线的小姐,甚至连自己的衣服都要请名裁缝定做,可是为了解洪元,她千针万线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织成了一件海蓝色的溜肩粗绒男开衫,毛衣成为爱的信物,解洪元十分珍惜。她原以为,解洪元是她不可多得的男人中真正怜香惜玉的人,也是唯一可依靠的人(虽然她从未认真想过要不要嫁给他),但万万没想到“大难”临头他也独自飞。男人啊男人,最终还是自私的动物。  1949年7月31日夜场戏大休息的时候,解洪元终于向丁是娥提出分手散团的事。丁虽有精神准备,但直接面对依然有一种肝肠寸断的酸楚。她大吵大哭,当场拎起那件千针万线为解洪元织就的毛衣就要剪,被解一把夺下。此时开场锣鼓已响,解洪元无奈独自先登台,千叮万嘱同仁劝丁是娥演完全场。然而丁是娥硬是不肯唱后半场。她在后台呼天抢地地痛哭:反正天塌了地陷了,“上艺”要散了,情弦也要断了,反正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谁来劝都不管用,她要哭,要把心里的不痛快通通倒出来。可是观众是不买账的。他们出了钱,就要看你演的戏;戏院的老板也是不买账的,你不好好演戏,就是单方撕毁合同要罚你的款。然而丁是娥不管,让解洪元一个人在前台唱独角戏,足足支撑了三十分钟。  舞台上,女主角不上场,那里的戏就收不了尾,后台乱成了马蜂窝,同仁们手忙脚乱地请出了解洪元的师母,师母又搬出了久病在家休养的师傅,好说歹说才把丁是娥劝上了场,却无法掩饰那一双哭得像大核桃似的肿眼,不得已,戴了一副墨镜走上前台。我的丁阿姨可真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女性,上了前台紊丝不乱地与解洪元对上戏,毫无破绽地把戏尾了结。事隔半个多世纪,当年的同仁依然钦佩解洪元一个人能独撑台面半个多小时,也同样佩服丁是娥能把解洪元唱了半个多钟头的独脚戏补缀得不留痕迹,台下观众被搞糊涂了,谁也没有疑义,更没有嘘声。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沪剧迷

12
粉丝数
102
帖子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