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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新年礼物《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全本 [打印本页]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5 23:56
标题: 新年礼物《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全本
《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作者:解波,汪逸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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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介绍:

还原人生故事: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是一部纪实文学,套用流行语也可以算为“记忆文学”吧。

但这部书却是如实地追忆了丁是娥、解洪元和顾月珍的三位沪剧表演艺术家的真实人生,既让世人看到他们奋斗成名的不容易,也让人看到除却个人的努力之外,还有运气和机遇,以及左右人思想和行为的时代力量。新中国成立之初,沪剧《罗汉钱》《赵一曼》是如何真诚地撞开了戏改的新局面,让普通劳动者和改天换地的英雄同时“占领”了戏剧舞台;60年代初,一出沪剧《芦荡火种》又是怎样成了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的母本,差一点再次成为戏剧革命的样板……

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作者解波作为名人的后裔,既不淹没他们的成就,也不掩饰他们的性格弱点和过失,直白道出当年的功过是非,把他们鲜为人知的心灵磨难史如实写出,为的是“让更多的人知道曾经有过那么一种岁月,曾经有过那样一些人物,懂得活着是多么不容易”。作者自1982年起穷十年之功,去逐一采访、搜集并核实资料,她下定决心要“还原、还原、再还原……”这样的“记忆文学”,会不会因为真实而失却她作为文学摹本的力量呢?作品人物丁是娥、解洪元和顾月珍会不会因为出现了性格阴影而影响人格魅力呢?

记得有一幅漫画,画的是同一个人的两个面:正面示人的一张纸上写着“信息公开:好事、喜事、成绩……”后背也有纸一幅,上书“个别保密:坏事、丑事、错误……”如此针砭时弊的漫画谁都会会心一笑,似乎在人的天性里,就有包涵过失、隐蔽缺陷的弱点。

我们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思维定式,谁都愿意以辉煌的一面示人。如果换作为人作传,那无论是被颂者还是写颂人,都愿意将“华彩乐章”示人,以示“光明磊落”,写者也总是善良地站在适当的角度,在适当的射灯配合下,努力放大以至夸大成绩与优点,尽可能地缩小或遮蔽丑事与过失。假如是遇上为名人立传,那就更需要谨慎再谨慎,以免有损名人形象,不再光辉不再完美。

在这里我钦佩作者说真话的勇气,也钦佩作者作为名人之后的气度和坦然,本可以粉饰而不粉饰,本可以遮掩而不遮掩,是非曲直一并呈上,虽然也同属于“记忆文学”,但这样的记忆是伴随着个私灵魂流血的疼痛,这样的真实记忆只会让人更加心悦诚服。这不得不让人想起为此书题写书名的冰心老人——中国女性的真正的人生榜样。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5 23:57
人生的正面与负面——读解《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文/一方


有一幅漫画,画的是同一个人的两个面:正面示人的一张纸上写着“信息公开:好事、喜事、成绩……”后背也有纸一幅,上书“个别保密:坏事、丑事、错误……”如此针砭时弊的漫画谁都会会心一笑,似乎在人的天性里,就有包涵过失、隐蔽缺陷的弱点。


我们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思维定式,谁都愿意以辉煌的一面示人。如果换作为人作传,那无论是被颂者还是写颂人,都愿意将“华彩乐章”示人,以示“光明磊落”,写者也总是善良地站在适当的角度,在适当的射灯配合下,努力发掘优点,长处,褒扬有加,报喜不报忧。假如是遇上为名人立传,那就更需要谨慎再谨慎,以免有损名人形象,不再光辉不再完美。记忆文学《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中,作者真实地写了三位表演艺术家的生涯,亲切而客观地娓娓道来,既让世人看到他们奋斗成名的不容易,也让人看到除却个人的努力之外,还有运气和机遇。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作为名人的后裔,毫不讳言,能言是则是,非则非,本着客观、真实,还历史本来面的写作态度,还人物生存的自然状态,不淹没他们的成就,也不掩饰他们的性格弱点和过失,写出一个个立体的栩栩如生的演艺家。


也许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折腾点什么,就像幼童与成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故意地弄出一些响声来,以提醒大家关注他的存在。成人也一样,有人把“折腾”诠释为不安于现状的奋斗与“要事儿”。


如果按这样的说法,书中的“爸爸”解洪元自小就是个爱折腾的人,逃学, 逃工,帽子店的小K 不要当,离家去流浪,差一点把小命折腾完了,偶然给小姑发现才被强制领回了家,没几天却又去学唱戏。没想到传统的戏学文化中的儒家思想改变了他,自爱自强了,唱出了名堂,唱红了上海滩;“妈妈”顾月珍原是个雪地弃儿,老篾匠动了恻隐之心把她抱回了家。母亲是出了名的乖乖女,迫于生计才去学艺场折腾;而苦命的丁是娥“阿姨” 九岁亡母,穷困潦倒的父亲决定卖女葬妻,幸遇湖州经商的姑妈如“九天仙女下凡”,用五十大洋救了她,并把爱唱曲儿的小姑娘送进了戏班子“吃开口饭”。爸爸妈妈和阿姨就这样无怨无悔地进入了旧上海的演艺圈 。


三位年少的“跑龙套”从名不见经到一夜红遍十里洋场,是努力,是机遇,也是不折不挠地折腾的结果。苦难中的父亲与母亲给各个戏班子打工,丁阿姨也曾一度为钱下海,与从日本回国的眼科医生梁森做起了封锁线上黑白两道的木柴生意。抗战胜利梁森落魄,丁阿姨重返舞台,与爸爸妈妈结成了艺术联盟,三明星组建“上艺”自己当戏老板。天道奏勤,父亲的事业如日中天,只只戏卖座。生活出现了福星高照的转折。父亲于1948年登上了“沪剧皇帝”的宝座,有一双儿女和一幢小洋楼,他的沪剧唱腔唱成了一个流派,也许顺应了古话“福兮祸所伏”,母亲因怀孕暂别舞台,哪知原本排第二的丁阿姨一下子蹿红,父亲为了丁阿姨甘当“绿叶”,父亲成为丁阿姨众多情人中的一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是一份《申曲日报》上的“天窗”泄露了秘密。妈妈希望爸爸 “浪子回头”,父亲也一次次许愿,但却越来越陷入婚外情而不能自拔,父母终于反目成仇。也许爸爸天生爱折腾,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热衷于演艺界的公益活动以冲淡家庭纠纷。男人离开女人也许会变得更加勇往直前,而天生柔弱的女子离开了舞台离开了父亲变得不知所措。这时候幸亏改朝换代了,一场歌剧《白毛女》唤醒了她心底沉睡的勇气,潜心向佛的母亲请回朱德和毛泽东像与观音大士的佛像一起共受香火。一个患有“肺痨”的弱女子动用了一生积蓄的黄金白银,创办了“努力”沪剧团,似乎是赌气与父亲“对着干”。


丈夫一个团妻子一个团,这样的事情自然成为新闻。爸爸不仅把不到10岁的女儿和蹒跚学步的儿子丢给了弱不禁风的妻子,还把含辛茹苦地把自己带大的寡母也扔给了妻子,好男儿甩甩两手出走了,最终跟情人走到了一起,与丁阿姨合力成立“新上艺”沪剧团。远望着母亲咬着牙以弱肩抗起“努力”沪剧团的大梁,看她孤家寡人地演革命戏编现代戏,然而当孱弱的母亲倒在舞台上之时,父亲当任不让地赶来救场,把与戏院的全同履行完毕。当母亲去香港演出收入低微,当掉了银质刮舌板和一切可当之物,依然凑不全回程旅费,她首先想到的是向解洪元求救。爸爸自然如妈妈预料的那样寄来了旅费。然而回到上海妈妈再次见到爸爸又重陷感情纠葛,上一代人有上一代人的思维定式:一码归一码。


上海解放了,谁都想紧跟时代,谁都希望在党的领导下刻意地追求进步,书中的父亲、母亲和阿姨均在新生活的感召下努力地改变自己。


1949年以后,父亲忽然不希望“折腾”了,积极追随共产党渴望成为有稳定薪水的“公家人”,紧跟时代,紧跟时尚,带头给自己减薪,工资降了又降,致使全国定文艺级的时候他再也提不到丁阿姨的级别。丁阿姨在50年代遇上了好运,一部《罗汉钱》使她唱进了中南海,演出的剧照一度成为流行全国的月份牌,以致使许多人不知有沪剧,但却知有《罗汉钱》有丁是娥。她努力地求新,求进步,差不多每一次“折腾”都见成效。


率真性情的丁阿姨历来我行我素,1957年说了一些真话,差一点点成为右派。幸亏认罪早,认罪态度好,才被党从悬崖边上救了回来,回到人民的怀抱。一年后,与母亲一起成为旧艺人改造的典范,同年加入共产党,并作为民盟上海市的代表赴京参加同一次会议。昔日的情敌邂逅在开往北京的同一节软卧车厢里,并还被戏剧性地安排在饭店的同一间房间里。丁阿姨用上海话呼起母亲的昵称“阿月珍”来,希望寻求共同的防线对付不求上进的解洪元。而母亲总也解不开是丁阿姨抢走了我们父亲的这个“结”,她不能苟同丁阿姨,她的心底依然有不灭的爱……


爸爸与丁阿姨是市沪剧团的演员,而妈妈则是区属沪剧团的演员,丁阿姨任何时候都可以有父亲的帮衬,她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种关系,妈妈与丁阿姨早就不在同一起跑线上了。妈妈一生孜孜以求的三件事:第一、入党;第二、进国营;第三、演戏给毛主席看。丁阿姨轻而易举地做成了,而母亲的最后一个心愿至死都未能实现。


丁是娥阿姨的一生是辉煌的,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和三八红旗手,荣誉纷至沓来。60年代由她主演的《芦荡火种》成为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的母本,使沪剧团再度晋京,只是令丁阿姨想不到的是一出地方戏居然成了党内两条工作路线的焦点……


在丁阿姨上冲刺的时候,父亲悄悄地躲在一边,拎着他的第二个家——一只破旧的藤篮去公园下棋。爸爸不是个完人,更不是圣人,在他心灵孤寂的时候陷入了生活的迷途,以至在丁家的地位有时候竟不如一个保姆。


丁阿姨被世人称作是“拔头筹”“要事儿”的角色,但想到底她也有排除不了的心灵孤独,她失却了生育能力,这是她生命中的软肋,虽说有三个孩子,自然都不是她生的;而母亲呢,个人生活更是不如意,先是错过了真心对她好的何慢伯伯,后是为某个领导奉献了贞操,当听说对方不可能与发妻离婚时,母亲断然拒绝了他。然而却成为“*”中最有色彩的小辫子。当满墙的大字报飞来的时候,妈妈的爱徒问:“这样的事情是真的吗?”母亲回答:“是真的,共有过三次。”徒弟又问:“别人怎么会知道?”妈妈说,是她自己向组织汇报的。这是属于一个时代的天真了。


“*”是最难捱的日子,爸爸妈妈和阿姨他们仨都成了革命的对象。


丁阿姨希冀通过揭发别人以自保,父亲则是苦苦煎熬着,临终前对女儿说:“没有你丁阿姨,我是渡不过这场劫难的。”正是由于共患难,才使两颗分离了太久的心真正走到了一起,为此父亲感谢劫难;为此,解氏的后人感谢丁是娥阿姨。丁阿姨也感受到“相依为命”的不易。


在“*”中最孤苦无依的是妈妈,成年的女儿远在北京,未成年的儿子尚不太懂事,身边无一可以依靠和商量的亲人,内心的忧虑和苦痛无处诉说,然而就是这样的弱女子却成了全上海沪剧界“两个死硬分子”之一,拒不承认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自以为自始至终地执行了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自然也就吃了更多的苦,她苦苦等待,殷殷期盼,却在黑暗即将过去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坠楼身亡……


在这部书里,丁是娥是辉煌的,在辉煌的同时也让人看到缺失和过错,换言之恐怕在某些外人看来还有点儿坏,但却依然不能否认她经营人生的成功,她具有常人不及的聪慧与能力,有洞察艺术真谛的感悟力,她不失时机地在旧时代出名,在新社会大放光彩,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生命中的几度起起伏伏依然没有将她击倒,熬过“*”终于获得“解放”,复出后的丁是娥阿姨成了一只金凤凰,伫立于人生的峰顶。纷至踏来的鲜花和荣誉堆放在她的脚下,阿姨是强者,是社会的成功人士。“要把损失的时间抢回来”,这恐怕是丁阿姨和所有蒙过难的艺人最真实的思想:演阿庆嫂,演并不重要的小角色,为年轻演员托台,总是不肯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工作,为社会,也为自己,努力地克服私欲,一丝不苟地做出利他行为,几成为一个熠熠生辉的公众形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古言“金无足金 ,人无完人”,真实的叙述不仅没有损害她的形象,重现了现实生活的丁是娥,立体的丁是娥,有血有肉的丁是娥,书中的丁阿姨才可敬可亲可信,让人真正可钦佩。


冰心老生前为本书题写书名,也正是基于对作者的的信赖和对已故名人的肯定。


传记文学当如何写?在一个“记忆 文学”成为话题的年代,让我们反思,也让我们每个活着的人真正有了气度和坦然,不回避是非,不抹去记忆的阴影,更不改写史实,还世人一个普通而可信的名人生涯。


这就是本书对于书界的贡献。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5 23:57
孱弱的作者,直面人性弱点:记《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作者解波

文/汪逸芳


解波,1942年生于上海。她落生时父母在演艺界已经成名,因此她看不见父母住“滚地龙”的艰难时日,在她稍稍懂事,亲眼目睹爸爸妈妈和阿姨三位一体成立了自己的戏班子“上艺沪剧团”。两年之内,他们的家从上海的里弄角落搬进了独家小院的三层小洋楼。发达了的爸爸不仅接来奶奶,还同时接来了奶奶的亲姐。


一个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现出了热气升腾的气象。


妈妈是个好强的人,身体却很不好,得了在那个时代被判为绝症的“肺痨”。身怀弟弟的时候晕倒在舞台上,医生对父亲说为了母亲的身体,以后最好不要再登台。然而这样的话爸爸怎么敢和爱戏如命的母亲直白道出?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使父亲再也不能开口说母亲身体的事____母亲在家待产生子之时,爸爸和演对手戏的丁阿姨好上了。桃色绯闻长了翅膀满天飞舞,小解波浑然不觉家里发生了某些质的变化,爸爸“忙”得不落家,她看见的是妈妈咳嗽,偶尔吐血,奶奶如临大敌似的不准大家吃母亲吃剩的饭菜,母亲更孤独了,六岁的小女儿为了安慰母亲倒过来给母亲喂鸡汤,就在“你一口我一口”中感染了细菌,得了“栗子串”。直到父母离婚,她才意识到家庭的格局发生了变化。


爸爸和丁阿姨组成了家庭,有关他们的桃色新闻立马烟消云散。然后是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法院把儿女和房子判给了母亲,父亲甩甩手潇洒地只带走了他自身,留下他的寡母和媳妇一起过日子。


50年代有一位儒雅的共产党的干部何慢走进了母亲的心里,何慢伯伯给执意要演革命戏的母亲许多支持与帮助,母亲问女儿:“让何慢伯伯到我们家里来,好吗?”女儿却一连摇头说“不要不要不要”。于是母亲依然进进出出一个人,弱女子的背后少一根强有力的精神支柱。没几年,解波高中毕业为了图光荣,瞒着母亲报考北京大学,当把通知书递到母亲面前时,母亲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却流着泪尊重女儿的选择:“党挑了侬,姆妈勿怪侬。”


于是正成年的女儿也甩甩两手北上了,这以后又发生一件事,在解波头两年暑假回家时总是看见一个很关心她母亲的领导,以后却在他们家突然绝迹了。不能问为什么,只知道母亲得了严重的失眠症,半夜会梦游。似睡非睡时的一些呓语令人心惊肉跳:“前阳台临马路,来来往往有路人,影响勿好,后阳台下面是天井,勿会吵别人。” “勿拨(给)我唱,我到马路上去唱,一家头(一个人)唱,看看有没有人听。”“我以后不是自杀就是发疯”……似乎母亲的生活和工作都出现了问题。


症结在哪里呢?十*岁的花季女儿想帮助母亲,就给市监委写了封信,希望借此得到支持而改善母亲的现状。哪知这封信转到了当事人手里,可想而知母亲的日子更加不要好过了。再往后“*”开始了,单纯的大学生只相信母亲执行的是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就寄了一张大字报给母亲的单位,一周后在解波所在的中央级党报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面墙的关于她母亲的大字报。母亲终于熬不过漫漫长夜,于1970年坠楼身亡。


1970年作者才二十多一点,是个报龄只有五年的小记者,她和所有的青年一样追求进步,要求入党,然而“*”却给了她一个黑黝黝的家庭包袱:父亲母亲还有阿姨无一幸免地挨批斗,丁阿姨把戏唱进中南海的《罗汉钱》和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的母本《芦荡火种》,母亲主演的《赵一曼》,爸爸的解派唱腔,等等,曾经有过的成就皆成了“罪证”。母亲则成了上海沪剧界两个死硬分子之一。但同样面对灾难,父亲与阿姨彼此成为对方的拐棍,阿姨说:“我是砧板上的肉,挺斩!决不自我了断。”正是有了这样的相互扶持,父亲才得已渡过“*”。为此,解波感谢丁阿姨。由此她想,如果当初年幼的她不反对母亲与何慢结合,如果她没有写那封信,如果她没有寄那份大字报……


问题是现实不可能有“如果”,并且历史也不可能重演。母亲的死是解波椎心泣血的心灵苦难,使她陷于深深的自责不能自拔,导致重度失眠极度忧郁。想当年那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在肚皮上划着字母就会沉入梦乡的阳光女孩一去不返。作者发誓要寻找母亲的死因。可是当作者追寻现实的蛛丝马迹查到根底时,竟发现是自己给监委的信害了母亲,直接导致了母亲向组织“交心”,以致成为“*”中最有色彩的辫子。1982年在她为丁阿姨的“谈艺录”完成余下的章节时,她发誓要为屈死的母亲写本书。但现实中的某些事件又使她不解: 重获“二度青春”的丁阿姨像一只金凤凰站立在人生的巅峰,简直成了一丝不苟无私无欲的一个完人。出了门是社会闪闪亮的公众形象,但回了家面对琐碎面对家人形象却又不怎么“高大”,弟弟有弟弟的看法,妹妹有妹妹的想法,剧团里也是众说纷纭,这样的迷雾令解波好奇,特别是当阿姨罹癌逝世好评如潮的时候,更挑起作者对人生、对人性客观的思索,她下决心要去寻找他们成长的足迹,去探索他们心灵磨难的历史,力求还原生活的真实,同时也给自己一个了却心愿的机会。这段采访和搜集资料的时间长达十年,作者 “只是想把他们曾经有过的爱恨喜怒展现出来,让更多的人知道曾经有过那么一种岁月,曾经有过那样一些人物,懂得活着是多么不容易”。


在这里我钦佩作者说真话的勇气,也钦佩作者作为名人之后的气度和坦然,不去粉饰历史,不去扭曲当时的客观实事,虽然也同属于“记忆文学”,但这样的记忆是伴随着个人灵魂流血的疼痛,这让我想起为此书题 写书名的冰心老人_____我们女性的真正的人生榜样。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5 23:58
第一部分



文/ 袁 鹰  人们常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或说: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舞台上的离合悲欢,生生死死,无一不是人生的缩影。大千世界,百丈红尘,处处动荡着天灾、人祸、离散、挣扎、搏击、机遇、挑战、成功、失败、沉沦。人生几十年,生老病死,七情六欲,总有说不完的戏剧性。生、旦、净、末、丑、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踩着什么样的锣鼓点子上场,在什么样的气氛中退出舞台,都看你自己如何把握。而对于从事戏剧的人来说,戏外的人生,总比舞台上更丰富多彩,更错综复杂,更曲折动人,也更刻骨铭心,如鱼在水,冷暖自知,欣慰只在自家心中,眼泪只能往自己肚里咽,外人是无从理解和感受的。人们只看到出将入相,花团锦簇,只欣赏一颦一笑,只听到婉转歌喉,看到满意处,只会鼓掌喝彩,击节称赞,他们有多少人知道台上的内心苦乐呢?  戏剧家夏衍、于伶、宋之的在六十年前合作写了一部五幕话剧《戏剧春秋》,旨在反映话剧作为中国新兴戏剧运动的艰辛历程。第四幕结束处,那位为话剧事业历尽辛酸苦辣的戏剧家在后台苍凉地独语:“鼓掌,是的,你们知道的只有鼓掌。可是有谁知道,这欢笑后面,包藏着多少人的血汗,多少人的眼泪!一批人来,一批人去;一批人暂时被当作宠儿、明星,一批人又渐渐地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若燕、云霓会被人们忘记的。可是,这些被忘记了的,渺不足以道人,他们的尸骸,筑起一条道路。不踏过这些人的尸骸,中国新剧运动是不能达到她的目的地的。”作者们在“后记”里引了他们的伙伴这一段台词以后,语重心长地说:“是的,我们要感谢这些人,不辜负这些人。我们是打算追随这些人的。”  是的,“这些人”,这群人,以他们为代表的同样孜孜不倦以至毕生从事于戏剧事业,为人间奉献真、善、美的无数人,都是永远值得读者、观众尊敬、感谢和怀念的!  我历来认为:为剧人作传是十分困难的事。不仅由于他们和她们历经曲折、险峻的人生,有时不是常人所能理解,更由于他们和她们心灵上坠着太重的压力。五光十色的粉墨春秋,坎坷沉重的台下年月,常使得剧人们举步维艰,尝遍人世间的辛酸苦辣。比起话剧这门新兴的戏剧,戏曲剧种剧人们的命运更悲惨些。即使曾被誉为“国剧”的京剧,享受过“内廷供奉”的优渥地位,也一样有吐不完的苦水。从《名优之死》、《风雪夜归人》、《秋海棠》这些剧作里,就能看到大幕后的一角。那么京剧以外的地方剧种,那些解放前长时期社会地位低下,被视作草台班,被认为未入流的艺人们又如何呢?  每个剧种都走过一条漫长曲折的崎岖道路。  每个剧种的剧人,从名角到龙套,都有一部只有自家知道的血泪史。  《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这本文学传记,将我们带到拥有大量观众的江南地方剧种之一的沪剧舞台边,结识上世纪活跃在沪剧舞台的三位沪剧表演艺术家和以他们为代表的一代沪剧艺人。  解波女士是我四十年的老同事。她出身沪剧名门,在娘肚子里就听熟了沪剧曲调,随着妈妈在台上打转。这位受父母宠爱的“阿波囡”,从幼年起就饱尝家庭的温暖和酸楚,加上六十年代起那混乱疯狂的岁月带来的创痛,未到中年,便已伤于哀乐。她十几年前就萌发要写一本书的念头,写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上海,写自己深受熏陶的沪剧,更写她的父亲解洪元、母亲顾月珍和继母丁是娥。这三位在近几十年从滩簧、申曲走向现代沪剧的历程中,献出自己的青春、血汗和泪水,各自都走过非凡的道路,有过尝试成功的喜悦,更多的是遭受过失败和挫折,蒙受过侮辱和委屈,跌倒了再爬起,在上海这个“海”里滚打扑跌,呕心沥血,丰富和发展了沪剧的舞台艺术,也使自己成为有响当当代表作的璀璨明星。他们同解波又有如此亲密不容替代的亲情。这样的题目,这样的作者,虽不能冒叫一声除她以外“不作第二人想”,确实也很难得。我知道她为写这本书耗费了许多心血,几度下江南寻访旧迹,查阅资料,拜访老辈,找寻三位先人的踪影。她本人又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前毕业的高材生,文学功底深厚,写过不少文情并茂的散文,所以在这本书里更是文思汹涌、笔底生花,将爸爸、妈妈、阿姨各自几十年风风雨雨中的遭遇,三个人之间聚散离合、恩恩怨怨,都能写得细致入微,字里行间,情意绵绵。浓郁的上海风情、江南韵味,读了十分亲切有味,仿佛又回到石库门弄堂里,坐在矮凳上听阿婆阿姨娓娓细语,看小囡奔跑哭闹,收音机中传出的沪剧、越剧和弹词曲调,不觉陶然。这也构成本书语言艺术的一个特色。  岁月悠悠,*星散。作者的三位亲人先后去世,感情的狂澜巨浪,渐渐归于平静,时光磨洗,水波不兴。作者站在世纪末的门槛前回首来路,自会用更多的理性去审视和反思过去,即使是最亲最近的人,即使是曾经给自己带来过心灵震撼撞击的人,也会用冷静的双眸和心情去看待,去分析,去沉思。在怨恨面前,更多的是宽容;在愤懑面前,更多的是理解。毕竟都是共同经历过那几十年动荡的岁月,共同遭逢和承担了历史造成的悲剧性命运。在那场浩劫的大网中,谁都逃不脱,避不开。我们这一代人,生正逢辰,不由自主或先或后都卷入半个多世纪的波澜壮阔中。一个人、几个人的历史,也是一代人的历史,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自觉不自觉,都将为民族的历史留下记录和佐证,让后人知道,他们前辈的路是怎样陪伴着笑和泪走过来的,他们又应该怎样珍视自己现在和未来的生活。我以为正是在这一点上,解波这本书具有超越它题材本身的价值。  2004年3月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5 23:59
楔子 恭肃喧腾陪盛典(1)

1988年7月9日。上海的太阳出奇地迟睡早醒,早早睁开惺忪的眼,倾泻热辣辣的光芒;玉带横陈的黄浦江,波纹间跃动出点点金黄和殷红……  马路多了空闲,里弄少了喧哗,连小猫咪都匿身阴凉的角落,不再追扑嬉闹。炎热挡不住心的向往,从上海郊县、从市区,有工人,有农民,也有商业职工和解放军,纷纷拥向通往龙华殡仪馆的道路,无数的脚步踩着滚烫的土地,每一步,都迸发出一朵扇形的火焰。  火焰贴着地皮滚动、燃烧、飞扬,如惊雷疾走,似狂飙呼啸,扑进龙华殡仪馆的大门,汇成一股红彤彤的哀思。  雅静的殡仪馆,花如云,人似潮。建馆以来,第一次为一个追悼会租光了全部花圈。红地毯一般庄重的消息徐徐铺展:*中央政治局委员、上海市委书记*,市长朱基敬献了花圈。亡者弥留之际,市委副书记*亲临病房探望,并捎上朱基市长的问候……  步入吊唁大厅,扑面而来的,不是死亡的苍白,而是锦上添花般的荣耀和艳丽。重重叠叠、挨挨挤挤的花圈落款上,可以找见许多尊贵的名字:*、芮杏文、陈丕显、朱基、巴金、汪道涵、杨堤、徐寅生、夏征农、谈家祯、俞振飞……  肃立会场的有上海市的领导*、胡立教、刘振元、陈沂,文化名人张瑞芳、袁雪芬等。市文化局副局长乐美勤主持告别仪式,市委副秘书长刘文庆致悼词。褒奖有加的悼词,无力压住会场的喧哗,两千余名吊唁者拥入大厅,厅内早已人满为患、摩肩接踵,活像沙丁鱼罐头似的人挤人。后来的群众,不论男的女的,抑或老者少者,左冲右突,钻缝觅隙,封死了走廊,堵严了窗户,淤塞了门口……  何人大殓,牵动如许人心?  “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是我的继母、一代“沪剧女皇”丁是娥。  我从北京南下,无意亲炙继母葬礼的火红,只担忧老父难以承受鼓盆之戚。老父大名解洪元。早在20世纪30年代末,创造了黄钟大吕般的解派唱腔,并在1948年和1949年交替之际荣登“沪剧皇帝”的宝座。那是《沪剧周刊》举办公众投票评选的结果,类似如今的《大众电影》百花奖。  恰恰此时,丁是娥阿姨搅乱了我们的生活,导致我父母暖巢倾覆。1953年,他俩正式结为连理。之后,男人一步步跌入暗谷,女人一级级攀上辉煌。我偏执地认为,丁阿姨正是踩着沪剧皇帝的双肩,摘下了沪剧女皇的冠冕。我私下窃议,女人若想建立丰功伟业,需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心力,也需要男人的倾心扶持。遥想盛唐风云,若不是唐高宗李治的懦弱、多病和偏宠,哪能成就一代女皇武则天的千秋功业?当然,女皇冠冕轻重有别,高下不等,但其理相同:凡善于把握和利用男人的女人,常常容易获得丰盈的回报。  我父亲有这种感受吗?未必!阿姨遗像旁的那副挽联是不是外化了老父此时此刻的心声:“半世唱随,我病累卿劳,何意匆匆先自去?暮年哀乐,人亡感琴在,不堪默默唤魂归。”老父晚年多病,喉癌失声,似乎理应远行于阿姨之前。老年夫妻,大抵先行者是幸运的,滞后者往往走不出创痛的阴影。  在丁是娥阿姨生前,父亲很少刻意拉近她与我之间的距离,我也坚执地长久地疏离她、漠视她。直至生母玉碎,老父罹癌,我才勉强喊她一声“阿姨”。她也并不将我名列门墙,只向旁人介绍,我是她丈夫的女儿。  匆匆南下奔丧,我诧异,我惊愕,原来在那么多上海人、外省人的心目中,她不仅是一座沪剧艺术的丰碑,还是一位行芳志洁、品格高尚的楷模。  她的佳话远比夏日骄阳更炽热,提起她塑造的《罗汉钱》中的小飞娥、《雷雨》中的繁漪、《鸡毛飞上天》中的林佩芳、《芦荡火种》中的阿庆嫂等等,沪剧老观众无不记忆犹新、跷指赞叹!  提起上海沪剧院的新秀茅善玉、吕贤丽、倪幸佳等,圈内人士认为是她走上领导岗位后,力擢幼苗,力推新剧,功不可没。  提起她热心社会公益,更是好评如潮、美誉胜火……  短短的六十四年人生路程,漫漫的五十五度梨园春秋,直至积劳成疾躺卧不起的前一天,这一年的1月25日,她仍强支病体下乡到奉贤,参加一年一度的“回娘家”慰问演出。  击倒她的是癌,查明时癌细胞已从肾转骨。癌入骨髓,其痛可知。她却长期用一把止痛片,支撑繁忙的奔波劳碌。难道她就不知痛吗?  人生倒计时,她仍把病房当成理政大殿。时逢沪剧中青年演员声屏大奖赛,作为评委会主任,她请求医生搬入一台电视,遭到婉拒,她用耳机场场收听,写下评语。各色人等更是川流不息朝觐,接受她事无巨细的布置与吩咐,重者商讨赴港剧目与人选,微者责成沪剧院所属小百货商店满足顾客退换衣衫的要求……  她企盼及早走出医院,完成两件久悬心头的大事:年内9月,她要率沪剧团首访香港;11月,她要举办个人表演艺术演唱会,拍摄艺术专题片,她想把积累多年的表演心得更好地传于后人,想把沪剧推向港澳,推向世界……  怎么能相信,活泼泼的生命,如日中天的威望,触手可及的心愿,倏忽间,合拢了红丝绒大幕,只留下黑沉沉遗憾。  清理遗物,发现她仅有两千元存款。  一代“女皇”,身无长物,一切都献给了中国共产党。她在“十年*”后,把补发工资中的一万元交给了党组织,之后,每月缴纳党费一百元,占全部工资的三分之一。她对外人,慷慨大方,礼数周全,常常援手相助;她对自己,操守清正,不吃请,不受礼,不占公家丁点便宜……  一句来自高层领导的评语好像早就盖棺论定:“要像沪剧演员丁是娥一样,首先是党员,然后是演员。”此言之版本,有人说出自中央组织部部长*之口,有人云乃是习仲勋或宋任穷的谆谆之教。众说纷纭,似乎也不必细究,因为这代表的是党的推重。  她生前拥有璀璨夺目的光环:第二、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五届全国人大代表,历届上海市人大代表,全国文联委员,剧协上海分会副主席,并荣获全国“三八红旗手”、上海市模范共产党员称号。  巨星陨落,迸溅出的痛惜,深深浅浅,朵朵耀眼炫目。纷至沓来的人流涌入丁宅,涌入客厅临时改成的灵堂:记者采访,电视台拍片,亲朋好友依依惜别。香港申曲迷太太组团吊唁,其中的七妹陈丽萍是丁阿姨少时的友伴,暌隔三十余载,去秋初初重逢,今夏忽忽永别,泪水酸透了思念。一位青年长跪灵前悲恸哭泣,他叫丁伟,曾不慎失足,观看沪剧《野马》心灵受到震撼,承蒙丁阿姨相助走上正路,成家立业。沉甸甸的再生之德,牵拽着他痴痴守候于恩人的病房外、灵位前……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0
楔子 恭肃喧腾陪盛典(2)

唁电唁函在我手中泻成了长瀑:有名重当代的夏衍、阳翰笙、周巍峙、张庚、郭汉城、刘厚生、吴祖光、红线女、常香玉、陈书舫、新凤霞、王昆等,更多的是黎民百姓,一位上海电机厂的沪剧迷自费出版了一页悼念专刊,一位上海电影厂的职工寄来了挽联:“爱戏剧爱事业半世辛劳,艺苑享誉堪称鞠躬尽瘁;重教育重人生一心为公,桃李盛世实系死而后已。”……  报刊文章更像鼓风机助燃着痛惜的血色火焰。有两篇通讯的题目分外亮丽:一篇是《新民晚报》记者武璀所写的《春蚕到死丝方尽》,一篇是新华社记者赵兰英和《解放日报》记者陈莹合写的《直如朱丝绝,清如玉壶冰》。他们摘取了晚唐诗人李商隐和南北朝诗人鲍照的名句,讴歌丁是娥对沪剧事业的忠贞与高洁的人品。《解放日报》还推出萧丁之文,萧丁乃当时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丁锡满的笔名。文中有这么一段点睛之语:“人们为什么那么舍不得丁是娥呢?我知道,人们舍不得的,不仅是那被她带走的艺术,而是她这个老艺术家、老共产党员的高德,是我们失去了一个为艺术献身、堪称人之师表的精神楷模。”  口碑载道,颂歌盈耳,仿佛使我感受到了两千余载前《诗经·小雅》的名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阿姨,您满意了吗?  我凝视青松翠柏簇拥的阿姨。冷冰冰的玻璃罩阴阳相隔,模糊了她的气韵;浓墨重彩的化妆遮盖本色,僵硬了她的神情,犹如一个木刻面具。  “假人头,丘(臭)人头,摘钩头……”戏谑调侃之声从记忆深处施施然而出。自我记事起,沪剧圈内,不少叔叔阿姨们常常这样称呼她,口吻里流露出太多的不满和不屑。  丁宅的灵堂设立了近十日,络绎不绝的吊唁者中,罕见她同辈的沪剧名伶,少见她亲手提携的沪剧新秀。  莫非,丁是娥尚有活生生的另一面;莫非,丁是娥驾鹤西行不配上海滩的翕然尊崇。扪心自问,我是不是也属此列?  是欤?非欤?  宽敞的吊唁厅面临被胀破的危局,人们无法动弹,无法舒畅地呼吸,只有裹挟着汗珠的微尘,在人与人的缝隙中碰撞、拥挤,万般无奈、万分焦躁地跳来跳去,寻机蹦入了我的鼻孔。  我想打喷嚏,打个惊天动地的响亮喷嚏。  不能呀,不能!我扶持着老父,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焉敢失礼。散发出腥膻气息的微尘得寸进尺,肆无忌惮,捉迷藏似的搔动我的鼻孔和胸腔。一阵阵窒息,一阵阵迷乱。  恍惚间,玻璃罩面上如有水珠游移,零零星星,闪闪烁烁,变幻出一片银红云霞。云霞轻拂,阿姨的面容表情渐渐柔和、流畅,双目微睁,流转顾盼。转瞬间,我们的目光对接凝固,默默地互视,说不清她看了我多久,我看了她多久,一种熟悉的气息缓缓升起,漫开,弥散在我们之间,茫茫然一片,隔开了距离,反而并不因此模糊了视线。久久地,阿姨粉颈微侧,用眼角余光牵引着我。那余光如丝绸轻柔起伏,拂去玻璃罩,拂去衣衫,拂去重重束缚,袒露出一位丽姝,丽姝拥有一张精细修饰的俏脸庞,*的俏肩背。唯一的装饰只是一串象牙白的珍珠项链,映衬得娇嫩肌肤浮动出古玉般的润滑腻脂。最勾人魂魄的是那双水光朦胧的秀目,云鬓盘卷高耸,黛眉微弯新描,一根根细细梳理的睫毛,像飞檐高耸,翘出泼天的胆子、极度的张扬和傲岸的时髦。  那是我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沓阿姨的少女靓照。正是这张半身裸影,垂钓出我斑驳的儿时记忆。时光倒转四十载,这张照片曾放大悬挂于戏院门口,好似一滴灿烂已极的阳光,顾盼自如中不小心滴落大地,散发出逼人的艳丽,招来了无数人驻足观赏,评议声如蟋蟀嗡嗡营营,惊愕者有之,赞赏者有之,讥刺者有之。尔后,阿姨的艳名随*播:东方玛丽·蒙丹。  玛丽·蒙丹(Mary Martin)美国环球电影公司的影星,擅长歌舞音乐片。1939年主演《歌剧大王》脱颖而出,四十年代名噪影坛,其代表作有娱乐片《布鲁斯的诞生》(布鲁斯为一种爵士乐)、《亲亲男孩,再见》以及《阿里巴巴》、《眼镜蛇的女儿》等等影片。当时彩色电影方兴未艾,玛丽·蒙丹的银幕形象浓艳绮丽,有“彩色皇后”之美誉。  四十年代的上海滩,美国影片如洪水泛滥,玛丽·蒙丹成为上海市民心目中的艳后。不难想象,荣戴“东方玛丽·蒙丹”的丁是娥阿姨,何等娇媚*。  从一代艳后到一名优秀共产党员,丁是娥阿姨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自愿乎?被迫乎?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原上海京剧院编剧陈西汀老先生说:“‘*’期间,在奉贤干校,批判文艺黑线人物,有周信芳、巴金、袁雪芬、丁是娥等。丁是娥的态度和别人不一样,好像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有一种沉重的压力和负担,以后‘解放’了,我仍然感到她有一种压力,心理上仍然没有解放。”  老者之言,耐人寻味。  阿姨失去了安宁,无论精神上抑或肉体上,心境的安宁是一切安宁的保障。  痛悼她的人异口同声地说,她是累死的。那么这里是否包含了自我重塑的疲乏呢?  奥地利小说家卡夫卡认为,人生最重要的是执着一种态度,这种态度是发自内心的、发自天性的非常自然的态度,而不是去刻意营造环境,追求一种外在的、完全是人工性的目标。  那么,能责怪阿姨吗?似乎也不能。我思绪纷乱。  追悼会步入尾声。我扶持老父,走近阿姨遗体,老父沉沉地鞠躬,长长地凝视,没有呼天抢地,没有捶胸顿足,只有两行清泪悄悄滑落。  我一直以为,父亲眷恋前妻和一双儿女,而和丁阿姨只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万万没有想到,老父对丁阿姨有着深深的依恋;弟妹们始终担心,老父体弱多病,能不能经受住生龙活虎的妻子先他而去的打击,然而,老父亲不愧曾是“沪剧皇帝”,今日今时,悲哀而不失态,衰弱而不失威严,犹如一株历经沧桑的老树突遭雷击,虽遍体瘢痕,仍兀立着铁铮铮的躯干。  人群起伏骚动,酝酿着狂乱的大浪。我妹妹解惠芳挤上几步,帮助搀扶老父。这位妹妹的身世,对我犹如一团迷雾。我只知道,丁阿姨并无亲生子女,生前对出入丁宅的五名子女亲疏有别,尤其轻视解惠芳。如今她乘鹤仙去,弟妹们各自会有怎样的感喟呢?  我无暇回视弟妹。两千余人的脚步,两千余人的衣袂,两千余人的呼吸,汇成排天大浪,直扑丁阿姨的灵柩。他们熟悉丁阿姨吗?他们了解丁阿姨吗?他们是企望一睹最后的芳容,抑或是诚挚的人生告别?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1
楔子 恭肃喧腾陪盛典(3)

丁阿姨真的有那么大的感召力吗?民众真的是那么容易盲从吗?  我护卫着老父,寻觅着出路,眼前晃动着一张张绯红的面容,一粒粒蔷薇色的汗珠。忽然,我瞥见了丁阿姨的七妹,她那单薄的身影,犹如一片锈红的落叶,飘荡颠簸于人潮中,徒劳无益地想接近漩涡中心,去和她苦苦思恋的姐姐道别,后来听说她归港后大病一场。我想沸腾在她内心的定是纯真的友情。我瞥见了丁伟,他抢身灵柩前,任浪推潮涌,寸步不离。我见过他敬献的小花圈,绸带上写着:深切悼念沪剧艺术家丁是娥慈母。我不愿称阿姨为母亲,别人情真意切地奉为慈母,不由得牵逗出我内心丝丝缕缕的酸楚……  闪避狂热的脚步,冲出火红的重围,紧扶老父,走下台阶,一声低沉沙哑的喊“大弟弟”羁绊住我的脚步。谁,知晓我最初的昵称?一位干瘦老太出现在我面前,一个白色信封塞入我的衣兜,旋踵间消失于人流。事后我打开信封,里面无片言只语,只有九十九元赙金。老父见我一脸迷惘,略作沉思,静静地送出气音:“她是小阿婆的过房囡,新闸路菜场卖豆芽的阿毛,小阿婆去世后没啥来往。”噢,我弟弟出生前,我奶奶小阿婆是认过一个卖豆芽的干女儿。时过境迁,我弟弟远游海外,我奶奶沉埋黄土,不会有人通知她丁阿姨的葬礼,况且,小阿婆在世时对丁阿姨恨声不绝,她的干女儿怎么也会融入金灿灿红彤彤的吊唁大潮?  老父疲倦地合上双眼,我蹑手蹑脚退出房间,徐步下楼。楼下喧哗沸腾,前后客厅厨房连过道雁字排开了豆腐饭的席面,小花园内挤满了锦簇簇的鲜花花篮,弄堂里壅积着大大小小的花圈,最大的一个高达两三层楼,听说乃是香港商人张宗宪敬献。他和丁阿姨初识,仅仅磋商过今秋上海沪剧院首次赴港演出事宜,大军未动,主帅先逝,他是不是用那美轮美奂的花圈,奉上一份惋惜和敬仰?  虚虚实实,是是非非,把我缠绕成一个蚕蛹。我无力啄破硬壳,抽出洁白的思绪……  嚓!一根火柴划出一朵橘黄的火苗,点燃了弄堂的花圈,祭奠丁阿姨的在天之灵。烈焰腾腾,骄阳烈烈,像辣椒水一样灌入我的双眼,逼沁出一层泪翳,泪眼婆娑中,肃穆的丧葬演化成轰轰烈烈的盛庆,随滔滔黄浦江水流逝,波涛间跃动出点点金黄和殷红……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1
第1章 少年雄胆气凌云(1)

一个没有传奇的城市,再大也只能是大城市,不可能成为大都会。  中国母亲河长江入海口的滩涂一隅,西晋永嘉七年(公元313年),印度洋漂送来两尊丝绢般光润的石佛,轰动了荒凉的渔村。奇迹代代相传,梁简文帝作了《浮海石像碑铭》,盛唐年间开凿的敦煌莫高窟第323窟,留存有西晋吴淞江石佛浮江的壁画。遥远的福祉似乎昭示着这片土地将引领大陆的目光朝向蔚蓝色的大海。岁月如驰,千载一扫而过,蔚蓝色大海送来的不再是石佛,而是全副武装的英国炮舰。在东西方文明的铁血撞击中,这片弹丸之地孕育繁衍出比罂粟花还艳美的大上海,这本身就是传奇,传奇的都会又层出不穷地制造狂想式的传奇。  1929年盛夏,一个十四岁的男孩,独自从上海奔向南京,生生地硬闯国民政府官邸,扬言要见总司令蒋介石。  这个男孩就是我父亲解洪元,这段传奇经历成了他晚年回忆的一粒晨星。  那天,孤独的晨星闪烁于暗蓝色的天际,播撒下亮晶晶的希望。他像一条小鱼,溜出南京路昼锦里童帽店的后门,滑入空寂寂的弄堂,郑重地按按漂白对襟小褂的口袋,那里珍藏着两件物品:一件是他从账房抽屉里私取的几块银洋,一件是有些泛黄发脆的小册子。他买了张最便宜的沪宁线火车票,自然是趟慢车,逢站必停。上上下下,大多是耕夫织娘,果农菜贩,挎着拎着鸡笼鸭笼,瓜菜杏李。阳光如蜜,如蜜的阳光黏稠了乱哄哄的车厢,挤得我父亲无立锥之地。车刚刚喘着粗气出站,掠过几片水塘田野,又笃悠悠地停靠一处小站,下车的人嗡嗡营营,推推搡搡,一位系蓝印花布头帕的阿嫂,挺着大肚子,挎着两只大竹篮,一双先裹后放的半大脚,拖拽笨重的身躯,踉跄几步便玉山倾倒。将倒未倒之际,近在咫尺的我父亲,动若脱兔,拨开人群,托住了圆如滚桶的腰腹,提起了訇然落地的竹篮,扶定阿嫂挤下车门。月台上,阿嫂惊魂初定,回看出力相助的壮士,竟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不觉目光定定,仿佛从眼底伸出一只手,抚摸出一片怜惜和喜爱。片刻,她扯下蓝印花布头帕,捧出竹篮里的瓜果,包成一袋,硬塞给小男孩,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侬,菩萨保佑侬……”  我父亲傻望阿嫂鹅行鸭步地离去,猛忆起行侠仗义不应求报,正想追上几步,车铃声骤响,他慌忙蹿上踏板,坐于车厢交连处,解开蓝印花布头帕,浓浓清香扑鼻,勾出了他的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清香甘甜流淌在齿颊,滋润着肠胃,催发了困倦。耳畔犹自回荡着“菩萨保佑侬”的祷祝,眼前涌现出蔚蓝色的大洋,白色的浪花你追我赶,一条平坦坦的大道,远处震响橐橐橐的军靴声,近啦,近啦,好几百双军靴,每双都像他父亲——我祖父仓库里有堆积如山的军靴。忽然,军靴散开,蒋总司令一身戎装,腰佩长剑,出现在他面前,倾听他的诉说,翻阅他的小册子,抚摸他的短短寸发,赠送他一匹火龙宝驹……  尖锐的痛刺碎了好梦。睡眼惺忪,看见一个黑衣人正在踢他,看见空荡荡的车厢内扫帚翻飞,看见尘土纷扬中飘落不干不净的诟骂。他恍然意识到:南京下关车站到啦!  夏天的南京,依然弥散着孙中山先生奉安大典隆重庄严肃穆的气氛。我父亲冲出车站,东张西望,打听去中央政府的路径,得到的不是漠然摇首,就是狐疑一瞥。他无奈,只能跳上一辆黄包车,连声催促去国民政府。  黄包车夫听不懂他的上海吴语,带着他先奔紫金山中山陵,后转秦淮河畔夫子庙。暮色苍茫,秦淮迷离,满载着一江灯红酒绿轻歌曼舞。直到夜色沉沉依然一无所获,他的恼怒和抱怨声招引来几辆黄包车,有一位能听懂吴语的车夫,把小男孩拉回下关车站的一家小客栈,并约定明早送他去国民政府官邸。  翌日清晨,我父亲探头探脑,徘徊于国民政府官邸前。那座古老巍峨的宫殿式建筑群,地一样沉稳,天一样神秘。大门厚实的山墙上耸立旗杆,高处耷拉着一面*。他抬眼望旗,惊诧地发现蓝色天宇堆积起灰色绵羊般的云团,云团中滑行着一颗太阳,一颗白得暗淡无光、有气无力的太阳。他低头扫视三大门洞,门洞内甬道漫长,殿宇重叠,掩映于烟柳朦胧中。他推断,蒋介石一定坐镇于最深处的楼房。  父亲的推测没有错,最深处是国民政府主席办公楼,前面有重重卫兵把守的三大殿,寒气森森的麒麟门,平民百姓插翅也难飞入。  这种仗剑游四方的胆识和豪情,在吴越文化中伴随明清王朝的羸弱而稀薄,但永远不会绝迹。我父亲脉管内兼有黄浦江的波涛和辛亥志士的热血。他抻平漂白对襟小褂,甩去额颊油灰汗珠,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右手抽出口袋内的小册子,高高地举成了一面旗帜,像一柄寒光四射的出鞘利剑,嗖地刺向门洞。  小男孩勇闯险关,太胆大妄为,太超越常规。两名持枪肃立的卫兵,未能及时拦阻。不知门洞内侧什么角落,杀出一条粗黑汉子,如镇宅门神挡住去路。一名卫兵平端刺刀飞快逼近。刺刀寒光闪闪,我父亲收住双脚,寸寸后挪,扯着嗓门争辩:“我有凭证,我爹认得蒋总司令,我要见蒋总司令!”  那门神愣了一下,接过了那本泛黄发脆的小册子,看见了民国二年的年号,看见了小男孩用手指点的与蒋介石并列的解子和的大名,挥手让卫兵退回。  解子和是谁?门神瞪圆眼珠问,小男孩结结巴巴地答,解子和镇江葛村人,追随中山先生,献身光复大业,与宋教仁交深谊厚。宋氏遇害,他参与守灵和护送灵柩。这本小册子诞生于辛亥志士擎举“二次革命”义旗的血与火中,解子和名列筹备委员会,职责为筹饷员。同年2月,他在上海宝记照相馆留影,这是我见到的祖父唯一真容。宝记照相馆是清末民初上海最负盛名的照相馆,常有政坛人物和达官巨贾光顾。父亲的同父异母弟解基钧说家中曾有一张解子和出任南京市警察局局长的委任状。不知何故何时,他从军界转向实业,创办了上海萃华皮革厂,常与国外客商交易,获利丰厚。后来,也是因为一份海外五百双军靴的订单,订而不取拖垮了皮革厂。仕途坎坷,朋党水火,商场失意,郁结出一枚枚穿骨瘤子,幻变成四十三度春秋的人生句号,国民政府敬其曾效力辛亥革命,发送了两千元抚恤金。  官衙前的门神属于最势利的一族。他的目光如铁扫帚,扫遍小男孩的全身,扫断小男孩的诉说,折回门洞。“长官,长官,我要小册子,我要像爹一样……”我父亲尾随其后,急急表白自己的从军热望。门神车转身躯恶狠狠地呵斥:“小叫花子,快点滚开,再来捣乱,小心请你吃一粒黑枣。”他一扬手,小册子高高地轻轻地飘落到马路中央。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1
第1章 少年雄胆气凌云(2)

一辆辆汽车、马车驶过,碾压薄薄的小册子。小册子痛苦地翻滚呻吟,支离破碎。父亲不顾一切地冲入马路中央,泪眼婆娑地去抢救被车轮碾碎的片片纸页。薄薄的小册子,是逝去的解子和与革命的最后联系,也是唯一可以证明祖父身份的物件,纷纷扬扬化成了纸蝴蝶,耳边落下的车夫们的詈骂:“小赤佬,不要命啦!”  如果祖父健在,从军或许能成,而今总统府前的遭遇扑灭了小男孩幼稚的一腔热忱。父亲进退无门,有家难归。  我祖父解子和有三房妻室。那个时代,男人娶妾是事业有成的标志。他在葛村乡间有发妻,上海有广东籍的解陈氏和苏州籍的解李氏。这位辛亥志士的家庭观念新旧杂糅,既不遗弃前妻,也不确定各方名分,于是后院勃丛生,最终为遗产分割演出了全武行。我父亲是解李氏独子,自小目睹母辈谗阋不止,搓碎了他对家的依恋。他的天地在弄堂,在形形色色的嬉耍之地,每每撒野闯祸。我祖母姑息溺爱,我祖父粗暴凶狠,更扭曲了他的顽劣。  我父亲落生之处为上海福州路萃华皮革厂门市部二楼,正是生意兴隆时节,新添弄璋儿,意味喜庆吉兆。我祖母呼为小毛,以低贱保长生;我祖父依族谱起名亦武,表明讨袁护国寸忱;私塾先生定学名洪元,洪即大,元即一元复始,意喻鹏程万里。我父亲后来又有别号解梁,指为栋梁之材。但我父亲换三所学校才读至小学五年级。  他挑剔私塾先生冬烘,书包塞入文庙石缝,热衷于打弹子踢足球;他低看苏州三六湾萃英小学,经常逃课游荡,曾因玩套圈圈负债,私取祖父手表抵押。他随寡母返归上海,蒙表亲解梅生资助,插班进读通惠小学。家道式微,求学不易。少年不识愁滋味,他偏爱地摊上的卖艺锣鼓,茶楼上的俏唱丝弦,尤其嗜好那些英雄豪杰扶危济困的戏文。恰好,大姨夫家有他人敬赠的戏票,他约了同学去看《封神榜》,夜半翻墙越门返校,仍热血沸腾、豪情冲霄,拖出寝室枕头,顶在头上权充冠盖,在操场上比画起花拳绣腿,吵嚷嚷称王论霸。搅乱校园清静在前,五年级大考不及格在后,以他为首的七名顽皮学生,被校方除名。  若我祖父在世,定将逆子用鸡毛掸子暴抽,罚跪背书,再另择校门。但大树倾倒,我祖母女流之辈,舍不得动戒尺,无能力找学路。她从苏州返沪,在南市张家弄支出一爿小小帽子店,生意往来,结识了南京路昼锦里童帽店老板娘,盘算让儿子受受管束和苦楚,也许能消退几分野性。  童帽店添了个小学徒。当学徒就要烧火提水关排门,挨骂受气拧耳朵。一日,账房内少了些铜板,伙计们互相推诿,赖在小学徒身上。老板娘的骂像一盆盆脏水任意泼洒。  向来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焉能蒙受无端羞辱,我父亲一夜无眠,辗转反侧,无意间触及充当枕头的小册子,那是他偶然从我祖母箱底翻出,觉得非同寻常,故而随身携带。倏然间,诱人的念头像晨星闪亮。蒋介石身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想必会顾念往昔革命同志情谊,妥善安排一个遗孤。  光明在前,我父亲舍弃了单薄的小包袱,怀着无法洗刷的冤屈,干脆坐实了自己的不轨,逃离了南京路上的童帽店。  南京壮行真的比兔子尾巴还短。  他无颜回上海,想去投奔苏州老外婆。  哐啷哐啷,车窗外浓浓的铁灰色益发滞重、沉闷,压抑得车厢内像个大蒸笼,男男女女像爆豆子般地流淌汗水。陡然间,一道闪亮的火链划破阴晦,一阵震耳的霹雳滚过天际,狂风挟带暴雨刮进车厢。乘客七手八脚落下车窗,窗玻璃上满面清泪。我父亲觉得那是他心中的愤懑和泪水,可是,他不知道,那是我祖母飞瀑般的辛酸泪雨。  事实上,我从未见过我祖母的泪,只听说,她一生中落过三次泪。第一次是丈夫英年早逝,第二次是独子神秘失踪。当童帽店老板娘气势汹汹寻衅上门,她神定气闲,倒打一耙,立逼老板娘归还她的宝贝儿子。老板娘只得偃旗息鼓败归。我祖母料定劣子藏匿于嵩山路仁安里,那里居住着我祖母的姐姐,我们称她们姐妹为大小阿婆。大阿婆嫁作富商妻,家境优裕,膝下无子女。她心地仁厚,培养小弟上学工作,且宠爱聪明淘气的小侄子。妹妹找到姐姐,姐姐比妹妹更心慌意乱,急差小弟回苏州娘家,结果无功而返,复又恳求丈夫吴先生出面,广求踪影。  吴先生是大衣店老板,又是生意场上白相人,他调集小兄弟遍寻犄角旮旯,仍无音讯。吴先生追问小侄子去过何等尘嚣之地,我祖母吞吞吐吐地道出,孽种幼时曾被同伴拖去十六铺码头游泳,亲眼看见同伴从江面漂浮的大麻袋中偷取烟土。孽种不沾烟土,拒绝分成,但出于刺激和义气,几度陪同望风,不知后来……  闯荡江湖的吴先生言无禁忌:小赤佬偷土,捉牢了会种荷花……  “种荷花”是帮会用语,意即将活人投江淹死。大阿婆明白丈夫的意思,急得连连念诵阿弥陀佛;小阿婆是聪明人,猜出了凶兆,滚珠似的涌出了泪流。  日历一页页地翻动,希望一天天地黯淡。我祖母乌黑的发髻闪现星星点点霜花。幸亏还有个女儿,比儿子小四岁,也比儿子乖巧伶俐、能言善辩。小小年纪,会帮她跟解陈氏家争吵,会逗她减轻椎心泣血的悲痛。女儿还拖来同窗好友徐云芳,一起陪伴丧魂落魄的母亲。  小男孩不会想到私自出逃给母亲带来的天塌地陷。也许,年轻就意味着飞翔,意味着冲出家园的万丈豪情。  初飞受挫,我父亲直奔苏州解子和墓前,狂泻胸中的悲愤。  雨后初霁的墓园, 寂少人影。他的嚎啕引来了卖货郎。“小先生,小先生,不要哭,买点锡箔长锭烧烧吧?”一声连一声的沙哑兜售催促我父亲。当他转身面向卖货郎时,那人像撞见了鬼,挑着挂满锡箔长锭的大竹竿,磕磕碰碰地后退,慌慌张张地逃离。  我父亲惊讶莫名,慢慢蹭出墓园,去小河边洗洗泪痕。小河水清粼粼倒映出花一道、黑一道的怪脸,那件印满汗渍和污痕的小褂,抖抖前襟,冒出一股股酸臭味。他想起了门神的呵斥:小叫花子!潦倒狼狈,有何面目去见老外婆!  疲惫的脚步仍拖他踏上熟悉的青石子路,过金阊门,进石路街,再拐弯,会看见两扇像外婆一样苍老的木板门。薄暮沉翠,夕阳洒金,古旧的街巷朦胧出柔和与亲切,召唤着迟归的游子。游子心上长满了水草,脚下羁绊住渔网,去意彷徨。  徘徊间,闪烁迷离的昏黄灯光,软糯婉约的叫卖嬉戏声,随风飘近,交织成一片模糊,好似碧波万顷中细浪喁喁。黄浦江游出的一尾小鱼,摇头摆尾游入了他幼时熟稔的游乐之地——小玄妙观。至今,苏州观前街犹存玄妙观,而阊门外小玄妙观已荡然无存。其实,阊门乃春秋时阖闾所建吴国都城八门之一,素享盛名,直至晚清,苏州府仍管辖上海县,河汊交汇的阊门,一直是长江三角洲的一处商贸集散地,小玄妙观极有可能是商贾出资建造,后随上海开埠而衰颓。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2
第1章 少年雄胆气凌云(3)

据我父亲回忆,他少年时的小玄妙观已经香火冷落,周围成了城郊百姓的嬉戏之地,有菜馆、面店、戏棚、赌场;有小贩叫卖馄饨、藕粉、豆腐花、五香茶叶蛋;有剃头摊、算命测字摊、卖古字画摊以及数不清的耍拳、飞镖、套圈等杂耍戏嬉……  小男孩成了小打杂,帮店家摊贩洗碗、跑腿,代游兴正浓的人们买吃食、香烟。白天忙忙碌碌,跑跑颠颠,混口饭吃;夜晚蜷缩于观檐庙廊之下,躲避风雨。  三两阵霜风,一两滴寒雨,五六片轻轻旋落的黄叶,穿透了那件污黑破烂的对襟小褂。恰其时,小玄妙观迎来了京戏草台班,热热闹闹的锣鼓敲暖了小流浪者的心。  那时的草台班常常演到最后一二折,大开方便之门,放无钱买票者入内看戏,俗称“放汤”。每当这个时候,我父亲像飞行的箭镞,准准地扎在台边,目不转睛地看;每日清晨,他像小小门童恭候在草台班喊嗓的空地,支楞着耳朵静听。天天看,日日学,有些唱句他也能哼成曲调,唱出气势。  一日,我父亲送两只空碗回店铺途中,被金戈铁马般的唱腔绊住双腿,便踅转草台班栖身的棚屋,隔屋倾听,越听越痴迷,随手把碗顶于头上,拍手顿足,亮开嗓子,忘情地应和唱合。吱呀一声,木门猛开,闪出了一位金樽铁板式的壮汉。我父亲遽然受惊,踉跄后退,两个青花碗摔成几瓣。他不知所措地蹲身去捡,一双遒劲的大手把他轻轻扶起,两只炯炯有神的豹眼把他细细打量。小男孩宽额丰颐、浓眉朗目、鼻正口方,耳际高与眉齐,耳垂柔软成涡,眼神单纯坦荡,流淌出充沛旺盛的活力。“好坯子!”壮汉脱口赞叹,赞叹小男孩相貌清俊而不失豪放,嗓音洪亮而不失宽厚。这位草台班的花脸杨奎官,早有心寻觅传人,早留意这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主动提出收于门下为徒。  磕头拜师。师傅替徒弟赔偿了馄饨碗,从衣摊上购回了衣裤鞋袜,命徒弟去小河僻静处洗沐更换;从灶间寻来大蓝花瓷碗,嘱徒弟去厨娘处盛回满满糙米饭。再不用风餐露宿,再不用苦等“放汤”,一颗飘泊的心鼓胀成一只彩色气球。  气球只有短暂的美丽升腾,终结是永恒的爆裂破碎。  草台班飘泊江湖,卖艺求生,看重的是一个“艺”字,“一招鲜,吃遍天”,没有真功夫,别进草台班。杨奎官性格暴躁粗犷,课徒严厉峻急,责令徒弟日日站桩托砖朝天蹬,天天喊嗓练曲习戏文,稍有差池,轻则厉声呵叱,重则挥鞭抡拳,娇惯的小男孩,哪里肯忍受捶打鞭笤。幸好,他爱戏,他聪颖,学戏如有神助,稍许习武便有模有样,稍加练唱便有板有眼。  偏偏杨奎官求之切,责之严。他认定十四岁坐科年龄偏大;他坚信小男孩璞玉待凿,鸿蒙待启,响锣需用重锤敲。  棍棒之下,再热爱的事业也会黯然失色。  小男孩的心底萌生出不满和反抗,对师傅又敬又怕,对戏文又爱又躲。畏畏缩缩更招来师傅的拳打脚踢,无情打骂更增加徒弟的内心抵牾。师徒关系,由秋入冬,渐渐凝结成尖利僵硬的冰碴。  腊月岁残,唱戏酬神,草台班忙得像飞转的陀螺。那天,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像筛面的铁丝箩一样,旋在大地头顶,筛下零零落落的雪花。雨雪天加重了师傅的腰腿疼,杨奎官令徒弟准备出演《珠帘寨》中的李克用。小男孩没上过台,不敢应承,不能反驳,哼哼哈哈,等师傅再来耳提面命。他不知道,杨奎官安排的是师徒双演,仅仅让他走走开锣过场。午饭过,不见师傅找他,猜测师傅又是威吓之言,反正开演尚早,便滑脚溜出,被相熟者拉入抽签游戏,人声嘈杂淹没了开锣声,待及醒悟,师傅已经救场上台。他不知,这件事触犯了草台班的天条。草台班固守着庄严的从业之道,观众永远是艺人的衣食父母,餐可误,眠可误,上场万万不能误,临场不到等于自砸饭碗。  这就是“艺德”,也是每个跳入草台班就需学习熟记的两个字,也是师傅板子打出来的两个字。  板子落在小男孩*裸的后背屁股上,又快又重又狠。草台班有条规矩,师傅打徒弟旁人不能劝。小丑艺人坐在衣箱上跷起二郎腿,尖声尖气地开导:师傅现在多打你一记,你将来就可以多挣一元钱。  小男孩趴在长凳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几度跌落黑黝黝的昏沉。  更深夜静,小男孩咽不下满嘴血腥,那是他挨打时不愿喊叫咬碎了唇舌。上海滩长大,新学校就读,小脑袋里游走着朦朦胧胧的渴望,渴望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尊重。  草台班不是久留之地。他眼前飞快地掠过了火红的辛亥风云、灰色的国民政府官邸、湛蓝色的黄浦江入海口……  冥冥之中,似乎有声音呼唤:你应该去寻找,寻找值得去做一生一世的事情……  他轻轻抽出垫在脑后的蓝印花布头帕,这头帕包过砖,包过石,一直充当他的枕头,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萍水相逢的阿嫂的祷告。他从小不奉神,不信鬼,孤身飘泊闯荡,稚嫩的心里奔涌蓝色大海的波涛。他撑起肢体,摩擦出锥心刺骨的疼痛;悄悄落地,拖曳着东倒西斜的步履,绕过横七竖八的地铺,溜出千疮百孔的泥糊毛竹房。  雪野茫茫,洁白清亮的雪,拂去了久久积聚在心头的燥火,柔化了整夜刺激着肌肤的伤痛。他忽然忆及师傅的收留与照顾,想到师傅的暴怒出自恨铁不成钢,怎么能不言不语私自出走呢?  若待天明,再向师傅辞行,师傅能允许吗?会不会再挨一顿暴打呢?  “暴打”两字刚闪,小男孩惊恐地后退,滑绊于一块石子,呀哟哟,身子落地激出低低的呻吟。侧耳细听,板屋内鼾声如潮涌浪击,汪洋恣肆,夹杂着呜咽不清的梦呓。  他沉思片刻,悄没声儿、趔趔趄趄地折回板屋,把师傅给他添置的几件衣裳,包上蓝印花布头帕,送至师傅枕旁。他希望师傅再找个好徒弟,也把头帕和祝福留给师傅和未来的徒弟。  再度出门,步行迟滞,忘不了师傅的恩情。他转过身,隔着门,隔着墙,朝向师傅的铺位,恭恭敬敬,惶恐地一躬欠身,二躬弯腰,三躬深深地至地,几滴歉疚的泪水顺着脸颊,融入雪原。  他永远怀念杨奎官师傅,成名之后,几度重返苏州寻觅师傅踪影。人海茫茫,无缘再聚。  江南雪,酥软缠绵,粘连于衣上脸上,湿漉漉地洇成一片,重了双肩,重了棉鞋,模糊了远远近近的青石板路……  路在何方?人生之路有时只需一粒晨星照耀,然而,那粒皎皎晨星,未能引领他投入戎马生涯,也未能照亮他偶然闯入的草台班舞台。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3
第1章 少年雄胆气凌云(4)

风飘飘,雪茫茫,黄浦江游出的小小鱼儿,孤身独影,穿行于雪与泥之间,翘首追寻叩问那颗亮晶晶的启明星。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3
第2章 转蓬飘泊游子意(1)

1930年元宵节前夕,上海城隍庙沉醉于腊月滋长绵延的喜庆气氛,处处横溢雾腾腾的烟尘,飞溅火辣辣的嘈杂喧闹。  上海的城隍老爷,书载为南宋龙图阁学士秦少游的七世孙、明朝待制秦裕伯,受封于洪武六年(公元1373年),从此安享香火。香火旺,商事兴,上海开埠之前,城隍庙乃是合城士庶唯一的游乐之地。1913年上海诞生第一家游乐场“楼外楼”,不久,法租界上的“大世界”游乐场冠压群芳。南市商人慕其利厚,遂于城隍庙后街福佑路上的“劝业场”旧址,兴建中西合璧的三层游乐场“小世界”。  在沸腾的人海中,游弋着两条小鱼:我父亲和他的游伴邵鹤峰。他俩摇头摆尾地游入了这座嵌入城隍庙内的“小世界”游乐场。  风雪之夜,我父亲私离草台班,晃荡于阊门一带,沦落为游民一族,推黄包车过桥,翻垃圾寻宝,换几个小钱糊口。再饿,再难,决不伸手乞讨。若不是路遇堂表姐,只怕阊门外会多添一具冻殍。  劣子重归上海。我祖母紧紧搂住失而复得的宝贝,生怕一松手,儿子就会像条小鱼从怀中滑走。那年月,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中年守寡,儿子是后半生的指望和依靠。  我父亲身为帽子店小开,不上学,不习商,终日游逛嬉戏,和弄堂伙伴邵鹤峰形影不离。邵鹤峰比他小一两岁,玲珑身材,清秀面容,常带几分女孩娇俏。一日,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告诉我父亲,自己拜师学申曲,要拉我父亲入门当师兄。我父亲不知申曲为何物,好奇地一同去看新鲜。  “小世界”内,百戏杂陈,二楼有申曲的一席之地,出演的是申曲名生丁少兰组建的戏班。舞台上后幕挂一幅软景,画些山水亭榭,台侧坐敲板操琴者。台上有一桌两椅,台前有一生一旦,一起一落地对唱,几乎和说话差不多。  这么简单,这么直白,这也算是唱?我父亲颇不以为然。  申曲与京昆、梆子、杂耍相比,实在是迟生的小弟弟。初名“东乡调”,或称“花鼓戏”。  大约在清代乾(隆)嘉(庆)年间,由吴淞江与黄浦江两岸的田野阡陌,带着土腥和情爱,带着俚曲俗语和沪江风俗民情,溢入市区,流动卖唱,被官府视作应严厉禁绝的“淫唱花鼓”。伴随上海开埠,它走进茶楼与游乐场,初时自称“本地滩簧”,后于1914年易名为“申曲”。申曲老调偏于叙述背诵,旋律平铺直叙,节奏四平八稳,显得平、淡、温。这种声音与我父亲向往的高亢激越相去甚远。  或许是夜场初开,听戏者稀稀落落,有的像抖去竹布围裙的工匠,有的像卸却袖套的裁缝,有的像刚放下撑竿的船民,也有结伴嬉戏的阿姨好婆。人虽少噪音不小,戏场像茶馆,小贩们叫卖“黄莲头”、“甘草梅子”、“鸡脚鸭翅膀”,跑堂们窜前窜后,泡茶、绞手巾,看客们剥花生壳,吐瓜子皮,打骂小囡……  台下嘈嘈杂杂,台上说说唱唱,糅合成一团浑浊的铁灰色云雾。我父亲拂不开寻不见穿透云雾的清亮声音,便想抽身离去。邵鹤峰扯牢他的衣角,俯耳细语:“台上的女角就是我师傅赵三宝。”  一句话绊住了腿,逗出了迷惑:“堂堂小后生,拜个女先生,啥道理?”  邵鹤峰俏皮地撅起小嘴唇:“不看完我师傅的戏,不告诉侬。”  虚长两岁,意味着迁就和退让。我父亲耐住性子细看小游伴师傅的唱做。那赵三宝身着长裙短袄,脚登绣花鞋,脑后横S发髻油光水滑,耳边“荡荡圈”摇曳生姿,步态婀娜,眼神娇媚,打情骂俏,妙语连珠,恰如一朵泼辣辣怒放的野桃花。她和情郎憧憬着拜堂成亲,多子多福。朴素的愿望垂钓起我父亲的记忆,忆及火车上偶遇的阿嫂,阿姐变阿嫂,平淡家常的演唱中播撒出几分亲切和熟稔。  邵鹤峰拖他去后台见师傅。他惊诧得跌步倒退,台上女娇娘,竟是位天顶早秃的清瘦男子。赵三宝大约粗知他的底细,亲切地牵牢他的手,温声细语地询问他的家世,和颜悦色地要他哼唱几句。我父亲没有透露拜师草台班的经历,也不想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偏偏邵鹤峰揭穿他常常在弄堂里唱京戏,试拳脚。  几个闲散艺人凑近看热闹,嘴里溅出一摊摊花花哨哨的唾沫:“啥地方钻出来的小赤佬,会唱大京戏?”“啊呀呀,吓煞人,还会拳脚,会不会是只三脚猫?”……  赵三宝不理会那些花花哨哨的唾沫,殷切的要求盈盈闪动在他弯弯唇角的笑涡里。  那是真实的笑,温暖的笑,无法抗拒的笑。旁观者的调侃,赵三宝的恳切,调动出我父亲露一手的欲望,他大大方方,轻轻松松,哼出几句西皮原板,摇头晃脑顿足亮相。  围观者张大了嘴,大得足以塞进一只拳头。有的讪讪地退去,有的跷起大拇指,赞一声:“呱呱叫!”赵三宝轻轻鼓掌,暖融融地夸赞:“妙,妙,真妙!”他猜测眼前的少年郎受过京剧行家的调教,盛情邀请少年列于申曲门墙。  我父亲瞟瞟赵三宝早歇的天顶,他不喜欢男人娘娘腔,从不仰慕,更不想学唱男旦。  赵三宝看穿了少年郎的心思,乐呵呵地解释:滩簧前期,官府严禁妇女参演,不得已男扮女装,俗称“扎头笄”。少年郎的嗓音适合唱男口,他一定会帮他找位好师傅。  片刻沉默,一长一幼目光相撞,撞击出一朵橘黄色火花,点亮了赵三宝发自肺腑的一腔衷情:“侬有这么好的嗓子,侬就唱申曲吧,申曲是阿拉上海土生土长的戏。”  是呀,上海简称“申”,申曲是地地道道本地话本地腔本地情,谁没有乡情,谁不思故里?我父亲蓦然领悟:台上戏文亲切熟稔,台下前辈温厚关爱。恰如那风雪飘泊之夜,他多少次遥望老外婆家窗户上贮满的昏黄灯火。  家乡戏熨帖着一颗飘泊无羁的心。少年默思:申曲青衣小帽,灵巧活泼,易学易唱,绝没有学京剧那么烦难和艰辛。自己从小爱戏,何妨一探本乡本土戏的深浅?  大凡有爱的地方就有事业,而爱,总是始于温情,始于由温情编织的氛围。  赵三宝郑重其事地把我父亲推荐给侯国廷。  侯国廷在申曲行内辈分很高,且擅长组织堂会,收徒不论男女,身旁不乏少年英俊。他淡淡扫视我父亲,吩咐求师者先要征得父母同意。  那时节,优倡同列,属于三教九流中的末流,唱申曲滩簧更是下三烂,入不了祠堂,进不了宗谱。解门不幸,出了自轻自贱的子孙。我祖母积聚的悲愤引爆成霹雳雷电,却无计撼动逆子铁打的心。  伶俐小妹几句话平息了我奶奶的风暴:“阿哥脾气犟,不依他,他再出走,将来帽子店给谁?阿哥白相心思重,随他去唱唱白相相好啦!”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3
第2章 转蓬飘泊游子意(2)

一语成谶,“唱唱白相相”,几乎成了我父亲一辈子难以挥去的阴影。  红烛高挑,青烟袅袅,馒头糕饼摞叠供奉,先叩拜大红朱笔书写的祖师翼宿星君神位,再奉上红纸包的拜师金,随后在关书上按上红红的指印,确定了学师三载、帮师一载的师徒关系。侯国廷为新弟子取艺名“侯小毛”。他还有一句名言:“拜师不是访友”,意思是老师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跟徒弟多言多语。  按当时习俗,拜师学艺,就是师傅的小杂差和小跟班。师傅在家,徒弟奉差跑腿,买烟泡水伺候茶点;师傅上场,徒弟或坐敲板身旁空手模仿,或立于戏台内侧偷学偷记。师傅有空闲有心情,才教一支半曲开篇。  师傅平淡寡言,徒弟内向质朴。师徒像两根平行线,找不到交叉点。我父亲充沛的活力像一粒粒水银珠子,泻地奔突。他从后门进入申曲场子,瞅空子东游西逛,上下乱窜。“小世界”一层有大京戏,三层有独角戏,二层分别有申曲、绍兴戏文、文明戏、苏锡滩簧、苏州评弹、杂耍魔术歌舞等轮流演出,并有影戏专场,放映些过时影片。也许是游乐场喧嚣热闹,也许是少年郎心猿意马,各色唱腔像春天的风,软软地滑滑地掠过他的耳畔,融会于光怪陆离的嘈杂之中。他寻不见向往的声音,一滑脚,去了对面的丽园,或打弹子,或下象棋,或玩游戏、踢足球……  侯国廷向赵三宝摇头叹气。七日之后,命徒弟恢复本名。究竟是本名比艺名大气,抑或是担心徒弟难以名列侯姓门庭,后人只能猜测。  赵三宝作为引荐人,觉出了难堪与尴尬。他诚意相助,在贴演自己的拿手戏《杀子报》时,点名要我父亲出演一个角色——小主角的私塾学友,可以发挥一段唱词,来成全那条宽洪醇厚的好嗓子。  我父亲平日里胆大妄为,临到初次粉墨登场,见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亮闪闪的眼光,心发慌,腿发软,畏畏葸葸迈不开步子。不知是谁,背后猛击一掌,他趔趔趄趄地跌上台前,心中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模糊,反倒无拘无束,背熟的唱词像湍流跳跃奔腾。偏偏台下爆出争斗,几名看客一言不合,拳脚相加。我父亲的清亮嗓音淹没于喧嚣嘈杂的拍天浊浪。  初试失利,小徒弟依然心存感激,感激赵三宝和不知名的击掌者。正是他们,帮助他消除了对舞台的畏惧感和陌生感。  侯国廷见小徒弟上得了台,开得了口,也给小徒弟安排些零星角色,即“七客一过路”:嫖客、赌客、吃客、看客、游客、贺客、吊客和过路人。我父亲轻轻松松打发“七客一过路”,悠悠闲闲地满处嬉戏游乐。旁人嘲谑他:“侬唱唱白相相,日脚蛮开心!”  他真那么无忧无虑吗?深秋夜半,他曾登上“小世界”屋顶花园的眺望亭,俯视九曲桥下湖水绿绿酽酽,宛如一盏残茶,散发出人去园空的凄凉;湖心亭上余香缥缥缈缈,缠绕双亭玉立,诉说着名园凋零的悲怆。当我父亲岁近天命,陪我游城隍庙,路经一座电影院,忽然眼光发直,声音低沉,缓缓道出他拜师学申曲,登高俯视废园的心情……  提笔忆旧,我寻觅豫园的历史。此园乃明代四川布政使潘允端所建,供老父颐养天年,故名豫园。园成之日,景色堪与辋川媲美。清代乾隆年间,潘氏子孙式微,园内山石颓圮,遂由合邑人士集资购买,成为城隍庙庙产。因庙堂东首有东园,故俗称此为西园。百余年风雨剥蚀,褪尽名园的玲珑雅丽。我父亲在“小世界”粉墨登场时,豫园双门紧闭,杂草丛生,淹没于市井的喧嚣与嘈杂。  那份嘈杂,搅拌了土生土长的申曲,挤压着质朴内向的少年。他遗憾申曲无力望京剧项背,不满足自己的唱腔平淡如水,朦胧企盼青天一鹤排空。外表的寡言顽劣和内心的沸腾热望构成了强烈的冲撞。若无有这份冲撞,他会囿于九曲桥下的小小湖池;有了这份冲撞,他会企盼大江大海的波涛。  海声遥遥入耳,海风湿润鼻息,小鱼久久找不到跃入江海的河口……  寒凝大地,我父亲随师离开“小世界”,卖唱于茶楼村头。忽一日,师徒们肩挑戏担行至洋泾镇,村头墙上张贴告示,白纸黑字,墨汁淋漓:“淫唱花鼓者,驱逐出境。”我父亲暗自思忖:阿拉唱申曲,不是淫唱花鼓,坦荡荡阔步前行。  侯国廷喝住了莽撞的徒弟,脸色沉凝得铁青铁黑,如乌云,如墨汁;脚步疾捷得快步小跑,似奔鹿,似脱兔,急急转道七宝镇。操低贱营生者怕官,哪怕是中国这片土地上最小最小的村官。  风冽似刀,碎切着那朵昏黄的火苗。土生土长的申曲,何时才能逃出“淫唱花鼓”的厄运呢?  灯火飘忽,土路坎坷,少年郎的郁闷恰如*裸的铁色树杈叩问湛蓝长空。  春绿江南,和风重新扇旺橘黄色的火苗。  有朋友提及,他的嗓音接近于申曲博士夏福麟。“博士”雅号是说他老戏功力深厚,演唱应对从容。当时的申曲实行幕表制。每排新戏,请排戏先生分场次、说情节、派角色。每个角色的说唱和动作,都由艺人自行安排。唱申曲的都唱熟了几十出老戏,只要旧瓶装新酒就能应对。当然,这还要随机应变,心口相应,才能临场发挥把唱词编得合情合理,精彩纷呈;否则,就会在台上张口结舌,手足无措,招致看客讪笑,最后被淘汰。这种淘汰固然无情,却也培养、造就了一批人才。夏福麟就是从中磨砺出来的。  当我父亲踏入南市十六铺里马路的双龙园茶楼时,那里正回荡着夏福麟施展大方、浑厚有力的唱腔。似曾相识燕归来。杨奎官师傅的洪亮高亢之声,有了若隐若现的回音。  后台拜见,当红小生无骄矜之意、傲慢之态,温煦可亲如春风习习,认真倾听小后生的演唱,诚恳赞叹小后生的嗓音洪亮纯净,如银珠潇潇洒洒滚落。  古人云:“倾盖如旧,白首如新。”两人相见只在瞬间,一见投缘,惺惺相惜,长幼相携,不是师徒,情逾师徒。  侯国廷先生倒也无门户之见,允徒弟另觅出路。我父亲加入了杨敬文领班的敬兰社,追随夏福麟先生。夏福麟长他六春,宽厚如兄,因他是侯国廷之徒,不肯多加管教。我父亲求艺心切,夏福麟演皇帝,他争扮太监;夏福麟演公子,他争扮书童,为的是亦步亦趋,紧随身后,仔仔细细地听唱和看演,我父亲戏称“曾演过一百六十个太监”,足见他舞台历练之久之多。无戏可演、后台少人时,他会对镜化个小生妆,端详镜中人的神态表情,暗暗与夏老师台前的表演比较。月缺月圆,同行夸他学得有了些眉目。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4
第2章 转蓬飘泊游子意(3)

申曲艺人大抵来自社会底层,侥幸成名,也仍是供人消遣的戏子,为解闷,为排愁,酒与赌常常如影相随。凡茶楼酒肆之地,往往开设赌局。稳重如夏福麟者,也难免俗。通常唱归唱,赌归赌,两者各不相扰。有时在后台押上一注,上台去唱,甩腔下台,急急忙忙先问“是赢的还是输的”;也有时黏身赌局,不忍抽身,便打发他中意的小后生桃代李僵。  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十六春的我父亲,替代正场红小生,初出台,台下喧哗潮涌,几乎轰他下台。他心不慌,神不乱,出口如行云流水,渐渐洪亮高远,宛如展翅飞翔的羽翼,轻轻抚平了喧闹。  班主杨敬文艺技不高,长于周旋,精于识人,脸颊上掠过一抹喜色。  夏福麟长者风范,摩挲我父亲初显宽厚的肩头,唇角流泻出由衷的赞赏和鼓励。之后,替代之事屡有发生,我父亲在南市初露璞玉光华。  每每有人称赞:说他学夏福麟,几几可以乱真。他喜悦、兴奋中夹带着丝丝遗憾。他追求的似乎不完全是像,是什么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好景难久长。随着“九一八”事变,东三省沦陷,淞沪抗战爆发,南市的繁华喧闹旋成水中月,镜中花。班社星散,如水泻地,各自东西南北流。我父亲和夏福麟忍痛分手,飘萍浪迹,各自参加了跑码头班社。抗战爆发,无有名分的师徒,重逢于租界戏院,夏福麟渐渐从小生转行老生,常常为我父亲托底,终身相处和谐,情深义重。  1934年春,杭州、嘉兴、湖州之间的三角水网地带,出现了一个唱申曲的中山社。它借重国父大名,以青年为主体,戏班整齐,剧目常新。每换码头,需由地方派出两只各可载重三百担米的大木船,前用拖驳小火轮,方能接走五十余名艺人及道具。  初初,我父亲只是中山社的一条小鱼,跑跑龙套,有时也唱唱二路小生。一十九岁的青春活力,溢出了外表的沉默寡言,喷涌出活泼泼的生命浆液。他不顾日夜两场劳累,倡议组成足球队,常常晨起踢至午饭飘香,姗姗迟归。归来仍要淘气,他先揭大锅盖,若饭尚多,以点头为号,几个青年各自少吃,留下锅底几许剩饭;若饭留少,以摇头为信,同伴们敞肚猛吃,吃得锅底朝天,向烧饭师傅丁丁当当敲空碗……  中山社是有饭同吃、有钱同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姐妹社,无人计较小青年的顽皮嬉闹,何况我父亲未误正事。他台上扮相英俊,唱腔宽洪,台下以“羊角先生”之名参与编戏。因为中山社内多目不识丁、从土木工匠转行者,五年级的学历,足以使我父亲跻身秀才行列。他曾频频往返于大都会上海和水乡村镇,把《火烧红莲寺》从京剧连台本戏同步改编为申曲连台本戏;他曾在小贩处买生煎包充饥,一边吃一边把报纸上的新闻编成一出新戏。  半个多世纪后,老艺人们仍津津乐道:“解洪元编戏快得邪气!”  如果说,这份快捷来自他的聪慧,那么,老艺人们更目睹了少年解洪元在江湖漂泊之中,学会了千年古树般的稳重;随着年龄生长出来的沉思闪耀出熠熠银光,而一次偶然的奇遇,竟升华了他的沉思。  中山社飘泊至朱家角,狭路相逢朱传茗、王传淞领衔的昆曲仙霓社。昆曲乃深谷幽兰,古老高贵馨香,双方对台,优劣自明。偏偏中山社门前热热闹闹,仙霓社门前冷冷清清。昆曲艺人惊诧狐疑,几个青年悄悄步入申曲场子察探虚实,看看对方贴演的《狸猫换太子》有何惊人之处。不看罢了,一看真是大惊失色:包龙图夜审郭隗,那个宋代包公的官帽上竟然摇晃着清代的花翎顶戴!耐着性子往下看,语言的直白,动作的粗俗,音乐的单调,使他们忍无可忍,嗤之以鼻,愤愤然退场。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这种乌七八糟的申曲何以能红红火火?  仙霓社不屑与中山社对阵,准备束装提前撤离。离去前最后一场,戏将尽未尽之际,旋风般闯入一位唇红齿白的小后生。这场戏只卖出八张票,“放汤”也只放进了七八位无票人。这位姗姗来迟、风风火火的小看客,面庞上残留的粉墨印痕,泄漏了中山社艺人的身份,两社对垒,胜者醒目突兀地出现于败者清冷的残局,似乎带有几分嘲笑挑衅的味道。  昆曲艺人郁结于胸中的不平之气,升腾勃发,几位青年蹑手蹑脚向闯入者身后包抄。  这位闯入者恰恰是我父亲,少年鲁莽浮火未除,本以为仙霓社会逗留多日,刚刚听说他们今夜开船,不愿和近在咫尺的偷戏机会擦肩而过,他趁自己终场无戏,草草擦抹水粉胭脂,匆匆闯入大门虚掩的戏场。他落坐板凳,目不斜视,摇头晃脑,点足拍膝,轻和低吟,忘乎所以。  曲终人散,他依依不舍离座,徐徐转身,猛然发现面前立着几个青年,冷冷地盯视他,挡住了去路。他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失礼,怯怯地后退,想绕路出去。草台上虎腾腾又奔下几个青年,提棍拎棒,截断了他的退路。两路人马步步进逼合围,他成了瓮中之鳖。  他看见了一双双爆迸火星的眼,一根根跃跃欲跳的棍。“暴打”二字像一条水蛇从他后脊滑下,惊出一身冷飕飕的急汗。他势单力薄,求救嫌迟,仿佛遭遇钱塘大潮,以排天倒海之势呼啸而来。不!不能束手待毙,淹入黑森森的怒潮。他急中生智,岿然不动,昂首挺胸,叉腰跨腿,从容提升丹田之气,字字有力地念白:“这不是江水!”然后亮开嗓门,豪情万丈地接唱:“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唱出了高亢宏阔,唱出了慷慨悲壮,唱停了寸寸进逼的脚步,唱低了节节高抬的棍棒。围攻的小青年们面面相觑,眼神有些恍惚,有些乏力,猜不准这个冒冒失失的闯入者来自中山社,抑或其他京昆班。  正僵持,一位身着青袍者疾步赶来,小青年们迅即闪开,其恭敬程度,可推测青袍人在仙霓社中地位之崇。  青袍人斯文儒雅,先施礼,后启齿:“请问这位小先生,你唱的是什么?”  “《关老爷单刀赴会》,我没唱错吧?”这几句是我父亲从别的昆曲班偷的艺,常萦回于心尖唇角,危急之际脱口冲上云霄。  “请问小先生来自何方?”话中带几分赞许,几分疑惑。  我父亲稍稍迟疑,不躲不闪,抛出了直直白白的回答:“我是中山社的。”  “噢……”一声叹息从青袍人胸间潺潺流出,染黑了他的脸,凝冻成一道冰河。他拂袖旋踵,临行前留下的吩咐,充溢着沙哑和痛楚:“放他走,他来看我们笑话,念在会唱几句昆曲的分上,不必计较啦!”  那青袍人微微颤抖的背影,刺痛了我父亲的心,他不能不申辩:“我不是来看笑话的,我是来学戏的,昆曲好听,像青青水,蓝蓝天,天上彩云飘。”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4
第2章 转蓬飘泊游子意(4)

几句话牵住了青袍人的脚步,他缓缓回身,凝目注视,看见了实实在在的诚恳,真真切切的向往。他有些感动,有些凄楚,脸颊上勉强展出几丝笑纹,一滴一滴地洒落苦涩,自言自语,似问非问:“昆曲好听,那为什么……”  “昆曲忒静,忒雅,像虎跑泉水泡龙井茶,要细细品,缓缓饮,四乡八村的种田人、生意人,没有那么多耐心。他们来看我们的戏,闹猛,新鲜,简单,像冷白开,可以放下锄头、挑担、算盘,咕嘟咕嘟灌上两大碗……”  青袍人的脸上染满了惊讶,言辞、笑纹变得柔和舒展,拊掌赞道:“言之有理,”接着他虚怀若谷地询问,“那么,请教小先生,江湖飘泊是不是要像中山社那样……”  我父亲听懂了他含而不露的问话。中山社的出奇求新传扬杭嘉湖,飘泊的申曲班社常常乐器只有胡琴,灯光单用白炽灯,布景替换几堂软景。中山社增添了闹场锣鼓,搅和出场面的火爆喜庆,灯光除白炽灯外,还有排灯,即长条木槽内嵌入一排红绿灯泡,随剧情时红时绿,同时自己制作机关布景,艺人可以在草台上空滑翔,苍鹰用提线木偶技巧,可以和侠士格斗,甚至台上设台,人工转动,片刻之间从山变水,从夏变冬,所以也有其他班社嘲讽中山社是野路子。  我父亲不疾不徐地廓清事实:“中山社不单单是花样多,而是讲究戏新鲜。阿拉除去农村小戏,还唱从评弹搬来的弹词戏,从京剧学来的连台本戏,从新闻消息改编的时装戏。电影明星阮玲玉自杀,隔开一个月,阿拉就在‘松江小筑’演申曲《阮玲玉自杀》,看戏的人山人海。松江人讲,这个戏快得来,鲜得来,就像小河浜活蹦乱跳的鱼……”  旁边的一个青年愤愤然切断话语:“侬大胆,敢拐着弯儿骂阿拉唱的都是死鱼,侬小子!”  青袍人一拂袖,拂去了插言者的冲动,大度温和地说:“小后生,侬接着讲。”  我父亲自知失言,诚心诚意地弥补过失。这条小鱼游弋于京昆苏锡等戏场,静静看,细细忖,伸展了思维的触角。青袍人的宽容和厚爱,推动他直抒胸臆。他长长一揖,字斟句酌,挑选最文雅的字眼:“前辈在上,恕在下妄言,若美人不避鱼腥,岂非和鱼米之乡更能相依相亲,越发光彩照人?”咬文嚼字仍透出少年内心的活泼泼与思沉沉。  青袍人的目光像软软的细毛刷子,在那张唇红齿白的脸颊上扫来扫去,扫出了一句感慨:“小小年纪,难得有这般见识。”前辈的夸赞染红了我父亲的双颊,他再揖及地,朗声谢道:“失礼之处,望前辈多多海涵。今日有幸,得识大家风范,后生小子当铭刻于心。”  言来语去之间,申曲小子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厚重、大气。他何以能如此呢?我想,漫漫岁月长河,戏曲艺人被贬为“戏子”,他们虽然地位低贱,搬演的却是世代英雄豪杰、文人雅士的传奇。但那些感人肺腑的精神和勇气,在一个小男孩洁白的情感中回荡,在一个向往大海的胸膛*鸣,潜移默化地陶冶出不折不扣属于自己的品格。  这份品格惹动了青袍人的爱怜,他清亮的话语如一池春水:“如若你觉得昆曲是虎跑龙井,我们同烹香茗如何?”  一时间,我父亲难以决断,便转移话题:“请问前辈尊姓大名?”  青袍人回答得洒脱飘逸:“萍水相逢,若无缘,不如相忘于江湖;若有缘,今夜船头再相逢。”  我父亲诺诺后退,正待出门,忽闻青袍人呼留:“小先生慢走。”他停步扭首,瞥见一个不知何处飞出的小女子,正细语青袍人。青袍人颔首,轻答:“就按甜姑娘的意思办。”小女子飞离,青袍人温声细语告知:“小先生既来学艺,来时临近终场,总是遗憾,现送你一支曲子。”  话音初落,草台上亮起了一盏灯,飘出了一缕笛声,托出一位身着青衫的女子,像一团缓缓移动的雾。她曼声细吟“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她唱出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壁残垣……”也许是灯光太昏暗,也许是戏场太寂静,舞姿和笛韵隐隐如兰花之幽,淡淡如莲蕊之清,暗香浮动,编织成*的袅袅青色丝线,漫空飞舞缭绕回旋,串联起多少年来聚合于我父亲心湖的乐音,音乐沉重如金,清亮似玉,金玉相击,逗发出铿然轰鸣,同时,灵魂与肉体发紧颤怵,伸展出一双极轻极亮极透明的翅膀,身心飘摇间,便融化升腾飞至天宇尽头一碧如洗的青色。  我父亲醒悟时,草台灯熄,场中人寂,他魂不守舍地回归中山社。他思前想后,既入申曲门户,为何不能亲手烹煮一杯申曲龙井香茗呢?他觉得内心里鼓涌着这份想望,这份力量。月朦胧,夜朦胧,杂草挤占着灰色的小路,绊跌了匆忙的夜行者。他不疾不徐地走近渡口,隐身树丛,目送那一条满载的大船,船头伫立着青袍人,船舱内晃动的人影,分不清谁是那位台上的杜丽娘、台下的甜姑娘,其实,他根本没有听清姑娘姓田、姓李,或名甜、名丽……  船徐徐起航。河水载着船,船拍击着水,划出涟漪一圈圈地、悠悠地在我父亲的心湖里扩大,播散……浮躁的少年心趋向清明宁静,陷入沉思。  我想,那个心醉神迷之夜,给了他神明般的昭示,无论京昆苏锡申曲,真正的艺术本是一家。穿透隔膜,相见恨晚,互融参照是必由之路;沟通之后,尚需破门而出,尚需独步一时,尚需寻找属于自己的新天地。直至晚年,他在沪剧院学馆传授唱腔,音乐学院的老师来教授科学发音,作为“解派”唱腔的创始人和富有声誉的老艺人,他不仅不抵触,反而高兴地说:“我要是早点学科学发音,唱得比现在还要好。”  他在转篷飘泊中寻找申曲唱腔的新天地。早春二月,中山社的木船行驶于长河,一夜春雨轻叩船篷,像是前辈细细密密的叮嘱。黎明时分,雨丝若有若无地飘拂,两岸树草洗成翠翠的青,一脉河水流成苍苍的蓝,天水一色,船行其间,濡染成淡淡的烟。老者缩于船舱,青年们拥上船头,争相承接空蒙奇幻的甘露,深深嗅闻清清爽爽的芬芳。少男少女们曼声吟唱“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风靡一时的《渔光曲》主题曲,伴和着雨丝,浮游于青青的河面,如诗如画,如烟如雾,缭绕缥缈间,我父亲眼前隐现出青衫女子舞姿的婀娜,歌声的曼妙,小镇遥遥在望,隐隐约约传来高高低低的酒旗在迎风摆响,晃晃悠悠的乌篷在摇出橹声,模糊不清的吆喝在此起彼伏搅和出灰蒙蒙的嘈杂。  人在兰舟,水光山色,皆出自然;树色泉声,均非尘境,从远古走来的钟声,洗涤着尘世的欢欣与嘈杂,引发了内心的笙箫管弦齐奏。我父亲欣喜欲狂,长达七八年的苦苦寻觅,终于有了应答。人一旦成熟,便觉轻松无比。他一个鹞子翻身,跃上了舱顶,单背倒立,倒立成青青水天间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一面迎风招展、洒满金色阳光的旗帜!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5
第2章 转蓬飘泊游子意(5)

小鱼昂首翘尾,等待着游入黄浦江,游入浩浩东海。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5
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1)

1921 年冬,江南夜雪,初如柳絮,渐似鹅毛,纷纷如碎玉乱琼堆砌,神奇的雪遮蔽了丑陋和荒凉。上海苏州河新闸桥堍南岸,原本无路,自上海开埠后,因它蜿蜒向南伸展,直通花园弄(今南京路),被划入英租界,命名为梅白克路(今新昌路)。愈近花园弄,这里愈显繁华。只是,它的起端,梅白克路与新闸路交会之前,呈现出的是*裸的贫困。河边散落着堆栈、粪坑、垃圾箱,桥堍下拱出地面的是零零星星的茅草棚,上海人称之为“滚地龙”。“滚地龙”一词,颇耐寻味,即使滚落尘埃,仍不肯失去龙之威猛。稍离桥堍,一条土路,短短的,泥泞不堪;两排土房,矮矮的,相依相靠。土路两侧的人家大都是手工艺人、小摊贩、小商人,家家都在搓板上度日。  夜归的竹匠,我外公顾阿江就被贫困磨糙了心。  听我母亲说,外公不近烟酒,不贪女色,有一手竹匠绝活,苦苦地在土路边支撑一爿小小的竹器店。泥抹墙,瓦铺顶,薄薄木板间隔出前店后房和伸不直腰的小阁楼,以及几家合用的天井。竹器店地处偏僻,生意清淡,坐守店堂难以养家糊口,我外公常常要顶风冒雪游走大小弄堂揽些零星杂活。  雪夜朦胧,灯影黯淡,人踪寥落,四周静得像座坟墓。我外公长长地叹息,叹息声融入了无言的飞雪,飞雪掀起了回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卷起婴儿的啼哭。  我外公循声寻找,在白雪半掩的垃圾箱旁发现了一个暗蓝色的蜡烛包,包内有一个女婴。弃婴身旁有一串深深浅浅的娇俏脚印,渐去渐远,尚未被雪花掩埋,显然,弃婴者听见了我外公的叹息,相信女婴有了归宿,才悄然离去。难道,他的叹息能传递出粗暴外表所遮蔽的忠厚和善良吗?这真是一个难解的谜。他抱起弃婴,那女婴细嫩的脸庞,全然没了血色,比白雪还要苍白。我外公生出怜悯之意,刚要解开衣襟,忽想起家无余粮,只有不善理家的老婆和九岁的儿子,凭空再多一张嘴,岂不又要增添许多愁苦?他狠狠心扔下女婴,那女婴的哭声,微弱如若有若无的游丝,绕绊夜归人的双腿。  我外公仰望飞雪,迟疑徘徊。我常想,江南雪有一种神奇,它酥酥软软,缠缠绵绵,浸淫其中,粗暴狂躁的性格往往会注入丝丝缕缕如水柔情。据说他回望弃婴时,弃婴周围飘洒的雪花,呈现出的不仅仅是洁白,而且闪烁出泛银光的浅蓝,究竟是蜡烛包的暗蓝衬映,抑或别有他故,我无法猜度。这份奇异的蓝色催促我外公再度抱起女婴,女婴睁开双眼,眼睛像两颗黑色的星星,那么明亮,那么洁净,悄悄涌出的泪珠,也闪映出淡淡的银色浅蓝,抽噎几声,黑黑的睫毛一合,叫人担心那苍白的小脸无法承受它的重量。我外公不再犹豫,把女婴拥入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之后的岁月中,他对雪夜捡拾的女孩始终有一份难得的宽容。  这个侥幸活下来的女婴就是我的母亲。我外公给她起名金妹。雪地里捡拾的孩子,空有富贵之名,全无富贵之相,如雪般纤弱,雪般恬静,就像一朵开在夜空里的雪花。雪花融入泥,化为水,五六岁的女孩早早地分担贫穷,一双小手在苏州河里淘米洗菜,在店里学做筅帚小竹篮,一双小脚踩着我外公的脚印,追随着我外公的独轮车上街,帮助修补零零星星的竹器。  我外婆也曾悄悄地送她进免费的夜校,读书未及两载,我外公一声暴喝:“女小囡读啥书,不识字一样有饭吃!”从此,夜晚少了读书声,小小的心空空落落。恰好,水一样柔和透明的江南丝竹流入她的耳廓,拖拽她的脚步,她轻灵地来到离家几步之遥的米店,隔着门板入迷地倾听。米店的老板发现了忠实的小听众,高兴地拉她入门。她安静地坐于小板凳上,一双小手支撑着小小的腮帮,默默沉浸于清婉绮丽的乐声,忘却了劳苦和孤单,舒展出一圈圈笑的涟漪。  米店老板瞥一眼小女孩,胡琴声戛然而止,他惊喜地说:“金妹,侬难得一笑,笑起来真甜!”他执意要教女孩唱几句,女孩怯生生不敢启齿,经不起再三劝说,随弦而歌,想不到歌声像夏日清晨拂过湖面的第一阵风,清凉凉,甜润润。隔墙有耳,阿哥顾乃昌也闪入米店,窝于靠椅,拍击靠椅扶手,高高兴兴地替阿妹伴奏。琴酣歌美,如冬夜里纷纷扬扬的飞雪,携带洁白,携带泛银色的浅蓝,缭绕萦回,飘飘渺渺,若仙若梦……这大约是我母亲童年生活中唯一的安慰和乐趣。  有一日,米店老板兴尽弦停,细细地打量纤纤女孩,恳切地说:“金妹,学唱戏吧,熬几年,或许能唱出头。赚几个铜钿,好让爹娘过几天舒心日子。”  几句话惊醒梦中人,从仙境跌回人间。我母亲玉容苍白,抬脚就跑,双唇间蹦出了铁蚕豆般的字眼:“不!不!我不!”米店老板本以为替小女孩指出了一条生路,万万想不到温顺的小羊羔也会尥蹶子,且在很长时间里不再看到她走入米店。他不清楚,小女孩的内心深处对以戏为生有一种恐惧,一种天崩地裂的恐惧。  事情由我外婆引起。  我外婆慈眉善目,细皮嫩肉,为人随和温顺,言谈举止像名门闺秀,左邻右舍都夸她好福相。她娘家拥有一爿小纱厂。待字闺中,曾结拜十姐妹,在牌桌边逍遥度日。后来,洋纱洋布冲垮了小纱厂,她跌入棚户区,当了竹匠妻,为了不善家务痴迷麻将,不知挨了我外公多少次殴打。豹子般的怒吼,雷霆般的拳脚,击不碎我外婆的麻将恋。其实,我外婆屡赌屡输,屡输屡赌,但并没有挥霍我外公胼手胝足挣来的血汗钱,绝大部分来自堂弟王无能的接济。  我观王无能,犹如遥望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  据记载,王无能是独角戏的创始者,上海滑稽界奉为祖师。 1893 年他出生于苏州吴县,本名祖荫,艺名无能。幼时来上海,辍学后辗转学艺,仿效宁波妇女丧夫后的哀号,编成《哭妙根笃爷》,一曲走红,蓓开唱片公司为之灌片,从此,由王无能始作俑的滑稽“哭调”流传至今。我娘舅曾言及,王无能走红上海滩时,曾风风光光探视过堂姐。黄包车拉到竹器店门口,红红绿绿的礼品拎进店堂,笑容鲜艳,妙语灿烂,逗引得左邻右舍看热闹的朋友捧腹大笑。独独我外公,旁若无人地低头剖竹篦。  穷人家来了阔亲戚,是大喜事。我娘舅急急忙忙去河边寻找淘米的小妹,兄妹俩兴冲冲归来。竹器店冷冷清清,门外是脏兮兮黑乎乎被踩得稀巴烂的礼品盒,门里是脸色苍白低声抽泣的我外婆和凶神恶煞满面铁青的我外公。不知王无能哪句话开罪了我外公,他雷霆震怒,余怒未息,见到小兄妹,干脆摔掉青竹布围裙,用篦刀横拍木墩,狠巴巴地骂道:“唱戏的有啥好货色?一锅烂污三鲜汤,侬不要看他出风头,爹娘在坟墩里要哭煞……”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5
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2)

王无能从此绝迹竹器店,我外婆仍时不时地探望堂弟,每次都能染些欢笑,得些接济。每当我外婆嗜赌迟归,我外公豹子般的怒吼里常常殃及王无能,骂戏子怂恿别人赌钱,骂戏子人人下三烂,骂戏子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重重叠叠的场景堆积在小女孩的心上,堆积出对“戏子”两字深深的恐惧,天崩地裂的恐惧。  正当我母亲惧怕“戏子”两字,我阿姨确鲜蹦活跳地想名列戏子门墙。她俩相差三岁,丁阿姨 1923 年 11 月 12 日出生于上海虹口虬江桥畔外婆家。她母亲石桂娥随娘家从浦东迁浦西,进湖丝栈当缫丝女工,相恋从湖州双林潘家兜来的临时工潘成忠,婚事蒙受全家非议。那时的上海人,门户之见很深。浦西人看不起浦东人,指之为“乡下人”。浦东人千方百计过了江,怎么会接纳一个外乡人、一个临时工呢?不受欢迎的毛脚女婿挤住丈人家,连累妻子一起承受冷言冷语。  倔强的石桂娥忍住泪,忍住痛,给长女起名银男,希望能引来弟弟。她每天带银男去湖丝栈,把车肚权当摇篮。那个阴暗、闷热、潮湿的缫丝房不啻是人间地狱。我阿姨天生不怕苦难,自顾自苦中作乐,她最早的记忆是雪白晶亮的蚕丝,牵引得她手舞足蹈;迷迷茫茫的雾气,烘托着她跃跃欲起,乱乱哄哄的嘈杂,逗弄得她咿咿呀呀地应和歌唱;连缫丝锅溅出的开水灼伤了她,她也不哭不喊,像条鳗鱼在车肚里弹跳,向沸腾的开水、污浊的空气拼命挥动小拳头。  女工们披星戴月进出厂门,“从鸟叫做到鬼叫”,无人关注活泼泼的女婴。某日下工时分,一位女工找桂娥,偶然看见女婴的淘气,老蓝布蜡烛包早被折腾散,托起一朵像在风中舞蹈的白梨花。女工脱口而出:“桂娥姐,这个小囡蛮像唱戏的小花旦。”  石桂娥脸色阴沉,强咽气恼,头胎生女,非她所愿,且新生儿小嘴右下角有一颗黑痣,好事者窃窃私议,有说命硬克长辈,有说长大属阴冷之流。流言蜚语钝割她的心,女婴带至车间,莫名其妙被小姐妹说成小花旦。她天经地义地认为,唱戏的都是下三烂,来世再不能投人身。  母亲的恐惧无力改变女儿的命运。车肚里的小花旦长成了六岁的老江湖。银男引来了弟妹,在家帮忙照看。湖丝栈的摇篮摇出了大胆、泼辣的野性。她看不起小女孩叽叽喳喳小男孩打打闹闹,喜欢抽空溜出门独自野游野逛。那时虬江桥一带,有“敲白地”的流浪艺人,也有卖洋线团的唱着小曲招徕顾客。卖唱者花言巧语说说唱唱,围观者交头接耳指指点点,那份热闹火红嘈杂勾连出她对湖丝栈的朦胧记忆。她拱开人群,钻到最前边,歪起小脑袋,看得有滋有味,以后她出门遍觅琴声,多看多听记熟了两支小曲《手扶栏杆》和《哭七七》。她自然不懂唱词内容,边唱边照瓢画葫芦,嬉笑抹泪举手投足,活脱脱一个小小的跑江湖艺人。有的邻居惊奇小孩的聪明伶俐,给她起个绰号:“六岁的老江湖”。  “六岁的老江湖”辨不清绰号的褒贬,窃窃自喜能拔萃于其他小孩,成为邻居围观的中心,赢得大人的赞赏。旁人告诉她,比唱小曲更好听更好看的是戏台,小小的心眼里装进了一个大大的愿望:去戏台看戏。她去老虎灶泡开水,要路经虬江路小菜场,小菜场楼上戏班开锣,脆亮亮的锣声、若隐若现的唱腔撩拨得她心猿意马,魂不守舍,痴痴地黏留在楼下。有一次,她忍不住内心对戏台的饥渴,风风火火地冲上楼,冒冒失失地拖牢一位正要入场的陌生人,爷叔伯伯叫得山响,如愿以偿地跟进了场。场内正演苏北盐城戏《三请樊梨花》,樊梨花那长长的雉尾,五彩的绣衣,迷住了爱戏的女孩。她忘记了手中的铜壶,滚烫的老虎灶,沉浸在绚丽华美的花花世界。曲终人散,她东张西望,钻进了后台,寻见了班主,央求收留她学戏唱戏。班主喜欢这个野恣活泼的女孩,要她回家恳求大人放行。石桂娥闻听脸转青,手发凉,斩断了女儿第一次的戏曲缘。女儿无法忘记戏台上的花花世界,打墙觅缝找机会随远方亲戚去闸北山阳楼看申曲《白兔记》,本地言本地腔听得明白亲近,遥远的悲欢离合富贵荣华搔弄得心醉神迷,她幻想自己扮梳荸荠头的咬脐郎,殷殷希望拜演李三娘的丁婉娥当老师,自然再度受到母亲的峻拒。我阿姨担心多病的母亲气恼夭亡,第二次忍痛割舍戏曲缘。  1932 年淞沪战争爆发,石家住房化为瓦砾,湖丝栈关门歇业,潘成忠一家流落难民收容所。同年深秋,石桂娥脆弱的生命之弦崩折,遗下两女一子,银男为长。长女卖身葬母,乃是千百年流传的旧俗。  旧俗遭遇丁阿姨的拼死抵抗。披麻戴孝的雪白小人,紧紧抱住阿爹潘成忠的腿,口口声声地叫嚷:“我要唱戏,我要唱戏,我不去做童养媳!”戏台上花花世界勾走了小女孩的魂,她厌烦日常生活的贫困粗糙庸常,翘首引颈地向往歌声中的花团锦簇,云雾缭绕,怎么肯去做人下人、苦煞人的童养媳?  潘成忠苦苦相劝:“银男啊银男,侬姆妈尸体还摊在门板上,棺材店要银洋钿呀!”未来的公爹在旁帮腔:“银男侬跟我去,我会待侬像亲生囡一样。”任凭两个大男人说得口干舌燥,小女孩充耳不闻寸步不让。大人失去了耐心,动手拉扯,小女孩蹬足踢腿保护自己,杀猪般地大哭大喊,嚎得江河倒流,日月失色。她心中明白,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机缘,若错失时机,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登上花花绿绿的戏台。  谁也想不到,小小女孩这么泼辣,这么蛮顽野性。事情闹成了僵局,恰其时,潘成忠的姐姐,遥知弟弟穷途末路,欲卖亲生女,急急风风直扑上海,见到双眼哭成小红桃的银男,一把搂入怀内,擦净了女孩的眼泪,问清了女孩的心愿,利利索索地抖开青花包袱,爽爽快快地捧出白花花五十块大银洋,以不容违拗的口吻告诉弟弟:“这个小囡归我,我作主,让她去学戏!”  潘家姑妈嫁于南浔镇上魏家长子。魏家本殷实富户,乡下广有田产,上海拥有十六家纱厂。魏家两兄弟沉溺烟榻,抽垮了好几爿纱厂,抽干了青壮年华的精气血魂,三十多岁,相继命归黄泉。长嫂理家,制住了下滑颓势,抚养了魏姓子侄,惠泽了潘家手足。间不容发之际,潘家姑妈如神仙下凡,拯救了危如累卵的小女孩。小女孩不错眼神地凝望姑妈,姑妈青衣青裤青布鞋,油光水滑的发髻纹丝不乱,鹰翅一般的黑眉毛下,是两道很亮很锐利的目光,含威不露,带着一般女性所没有的肃杀之气。姑妈之恩永铭于心,姑妈之容融化于血,从姑妈处承接的豪情喷涌出口:“姑妈,我将来要像侬一样,赚交交关关的大银洋!”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6
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3)

“乖银男,有志气。”姑妈的眼中掠过一丝惊喜,复掩来一丝忧虑,语气稳重低沉:“银男,侬还不晓得吃开口饭的苦,侬一定要唱戏,自家拿定主意,再苦再累,也要咬紧牙关闯过去!”  姑妈的金玉良言重重地砸入小女孩的心坎。 1933 年岁初,银男拜丁婉娥为师,立下九年关书,踏上从艺之路。神仙般的姑妈离去了,父亲携带弟妹回乡了,九岁的女孩孤单单、清冷冷,洁白的心坠入万花筒般的申曲圈,稚嫩的肌肤去抵御难以胜数的风霜刀剑,连痛哭一场的地方也很难寻觅。没人疼爱,没地方宣泄痛楚,强咽下苦难把泪水嚼出坚硬,嚼出娇蛮,渐渐地,小女孩遗忘了自己叫银男,遗忘了眼泪的滋味,膨胀起来的是穷孩子发誓要过好日子的雄心。  丁婉娥为她取艺名丁是娥,一则银男是她的娥,再则希望银男像苏滩名旦孙是娥那样头角峥嵘,挂大大的霓虹灯牌子。远远的霓虹灯牌子向她展示出美丽和光艳,小艺徒牢牢铭记:做人要么楼上楼,要么搬砖头,用尽心力缩短两者的距离,希求早早唱红,早早出名,成为名噪上海滩的大花旦。  丁阿姨拥有出奇的乖巧伶俐,无数的花招妙技。她从小与学堂无缘,目不识丁,狠下心边学艺边认字。小艺徒们整天忙碌,不仅是自己的老师,戏班内任何老先生都可以差遣他们去买香烟,端馄饨,泡开水。有的小艺徒嫌累,丁阿姨却抢着跑腿,一方面讨老先生喜欢可以多学曲子,一方面买东西也可以借机认字。香烟盒上有字,她记住有女人头像的叫“美丽牌香烟”,有强盗持刀的叫“*牌香烟”,有只老鼠的叫“金鼠牌香烟”,有个门楼的叫“前门牌香烟”……一只只香烟壳子,成了她的识字课本,美丽的“丽”,繁体笔画太多,记了几次写不清。后来她看见丁婉娥的女儿小娥有一盒看图识字卡片,羡慕得眼睛发直,借陪小娥玩耍的机会认方块字,学会了“鹿”字,联想到“鹿”字上再加两道眉毛和两只眼睛,就是繁体的“”字。一个难字顺利攻克。  有一次,丁婉娥差她去四马路的“肫肝大王”店买鸭肫肝。她觉得水牌上的“鸭肫肝”三字很面熟,因为她常替老先生们买馄饨或猪肝面,也买过鸭爪鸭翅膀,记熟了这些字,却把肫和饨混为一体。小女孩有心炫耀,踮脚尖,扯嗓门,一字一顿,节奏分明地喊:“吾、要、买、五、只、鸭、饨、肝。”旁边的顾客笑得前仰后合,店伙计也幽她一默:“小姑娘,我这里是‘肫肝大王',侬倒是读白字大王!”丁阿姨不羞不臊,大大方方地问:“哪个字读错啦?”有位顾客喜欢女孩的洒脱,仔仔细细地教给她,她对路遇的老师深深鞠躬,口齿清晰地说:“谢谢侬,不当白字大王,就不会多认得一个字。”这回轮到店伙计拍脑袋惊叹:“谁家生出这么个精灵?”  人世间罕见的聪颖、慧黠和超越年龄的老练泼辣,何愁不能迅速走红、点燃霓虹灯的熠熠红光呢?  命运最爱捉弄人。她随老师周转于上海游乐场、公司场子,也被老师租借给江湖戏班,闯荡杭嘉湖和苏常锡一带集镇,在雪地里唱过堂会,在茶馆里讨过铜板,在流氓的欺压下,一上午学会了一段污秽不堪的唱段,化解了一场大祸。小艺徒再伶俐,再泼辣,脚尖旋转也飞不上霓虹灯。  1936 年春夏之交,丁婉娥成立以唱戏为主的小囡班,后称为婉社儿童申曲班,历时两载有余;丁阿姨的艺名被改为“小小婉娥”,成为小囡班的台柱。小囡班名声不小,小小婉娥在看客眼中只是小囡扮大人有趣而已,无人会捧她蹿红霓虹灯。  小囡班解散,我阿姨恢复丁是娥艺名,伴随三度春花烂漫,先后跨入申曲第一大班社文月社、新组建的鸣英剧团以及文月社易名的文滨剧团。本以为百伶百俐,见多识广,又是小囡班的台柱,可以舒枝展叶,拥有灿烂的绽放。何曾想仍沉埋于“七客一过路”,仍屈就于配角。她急于一鸣惊人,台上充当过路人,殷切切自添唱句,得意洋洋中唱反季节,引起看客讪笑;有幸参加申曲影片拍摄,不甘心当配角,不满意自己的唱段被删,串通琴师趁镜头摇向自己时扯高嗓门起唱,导演惊呼“卡脱”;丁阿姨错把“卡脱”当“揩脱”,放肆地大喊大叫:“不要揩脱呀,我还要唱两声!”胆大包天无理取闹惹恼了电影导演,差点把小姑娘轰出现场;最可怜满师之后第一次登台,想当红角儿,想出满堂彩,顾及了请人送花篮助兴,却缺少银元制做新衣亮相,偏偏耳尖尖捕捉到台下对自己衣着打扮的挑剔贬损,闹得心慌意乱唱得荒腔走板。  幸运女神在急切者眼中是跛子。我存有一张文滨剧团的申曲海报照片。 20 世纪 80 年代,我走访原班主筱文滨,他忆及,那是 1940 年初,丁是娥再度加盟,剧团表示优渥有加和抬举新人,特意在海报上标明:“天赋聪明伶俐花旦丁是娥”破例放大字号列于出演名单的第三行正中。他还津津乐道:“侬不要看丁是娥现在大红大紫,当初进‘文滨'穷得衣衫不整。鞋有破洞,脚无袜子,我送她一块银元,让她买新鞋袜,她恭恭敬敬三鞠躬,连连说:‘谢谢伯伯,谢谢伯伯!'”我曾希图丁阿姨证实这份厚爱,她神情淡漠,不屑回顾;我不肯放弃,穷追不舍,她扫我一眼,亮亮的目光溢出一缕肃杀之气,扔出一句话,冷冷的语气射出一股郁愤之情:“筱文滨这个老先生!真是……名字放得再大,也不过是个三路花旦!”  猛觉出我的孟浪和冒犯。贵为沪剧女皇,她不避讳童年的穷,少年的窘,可从未听她漏出一星半点童子生旦时未能成名。您替她想想:六岁的老江湖,九岁的小童伶,七八载泼命地争,赤手空拳地争,孤苦伶仃地争,无法无天地争,争出人头地,争鹤立鸡群,争挂大大的霓虹灯牌子,争赚白花花的大银洋。热腾腾的欲望横遭冰霜摧折,小荷尖尖的童子生与花旦桂冠擦肩而过,与大都会炫目的霓虹灯久久无缘。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什么样的伤?什么样的恨?粒粒冰屑凝冻于一颗少女心,滋生出永远没有安宁和幸福,滋生出一生为人的自恋、娇蛮和泼辣。  童年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她们将带着这些记忆走向成熟。丁阿姨泼命未能争来童子生旦一举成名,我母亲却悄然成为童子生旦的一颗新星。她和丁阿姨同年跨入申曲门槛。我母亲八岁那年,十七岁的阿哥顾乃昌和十六岁的顾玲娣拜堂成亲。顾玲娣憨厚壮实,手脚勤快,担起琐琐碎碎的家务,也挑起传宗接代的重任。她连产三胎男婴,头胎二胎先后夭折,第三胎侥幸保住,小名三毛。第四胎女婴,刚满月被我外公送入育婴堂。不要怪我外公心狠。他白了头,弯了腰,仍旧家徒四壁,糊口艰难,搓板上的日子把心磨出了茧,把脾气磨得越来越暴躁。他怨天道不公,咒世路艰险,骂人心叵测,经常找碴闹事,把一腔愤怒发泄在无辜的家人身上。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6
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4)

我母亲知道不能再拖累我外公,应当自找生路。她日日奔波,苦苦寻觅,在缫丝厂门外排过招工的队,在纺纱厂工头面前求过入门的情,也在码头上痴痴地傻望扛大包的工人。一个纤弱、瘦小,发育不良的女孩,何处能给她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走投无路,四处碰壁,米店老板苦口婆心地劝,喜欢上拉胡琴的阿哥暗地里拱,左邻右舍的姑婆们好心地担忧,这么单薄的女孩能做什么事?现在年龄小,尚可以学唱,否则将来不能卖唱只能卖身。  唱戏?小女孩清晰地记得我外公的暴怒;不唱戏,生路又在哪里?她悄悄求教我外婆。我外婆半晌无语,越数日,偷偷告知女儿,她打听到堂弟的下落,想求堂弟看看小姑娘会不会唱出名堂;若要拜师,拜师的三十块大洋能不能帮忙筹措?她很严肃地告诫女儿,这件事务必要瞒过我外公。  1933 年早春,母女俩寻至王无能栖身的旅社。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母亲见到了被我外公诅咒的堂舅,堂舅蜷缩于黑糊糊的床榻,笼罩于灰蒙蒙的烟雾,对侧立在旁的母女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满意足地吞烟吐雾。房间里游走着奇异的香味,算不上芬芳,也不难闻,急切间想不清是什么花香,淡淡的迷迷茫茫的,使我母亲有些头晕,有些胆怯,有些慌神,心旌摇乱之际,益发觉得堂舅像个发育不良的怪童,像个隐匿阴晦洞窟的男巫,她几乎要认同我外公的诅咒,希望尽早离开,脚步轻轻向门边滑移。  我外婆紧紧拉牢女儿的手,费尽周折找见堂弟,怎么能无功而返呢?  王无能过足了烟瘾,伸伸懒腿,打个呵欠,揉揉眼睛,趿拉拖鞋,脚尖刚落地,笑语溜出唇:“啥地方的好风,吹来了我的好亲眷?快快坐,快快坐,不要立酸了脚。”  蛮随和,蛮亲近,没架子,无凶相,我母亲放大胆子,定定地看着堂舅。堂舅脸上堆满了晦暗,瘦骨撑不起衣衫,好像随时随地会被风刮走。  “这个阿囡,是金妹吧?阿囡的眼睛生得真好,像是天上的星星,看得娘舅心里发毛。娘舅百无一能,没啥出息,侬不要笑话娘舅。”  几句话搅动了我母亲内心的酸楚,堂舅无家无业,身单力薄,以戏为生,想必是出于无奈,不知不觉滋生出丝丝缕缕的同情和亲近,低低地叫了声:“娘舅!”  我外婆乘机道出此行原委,王无能收敛玩笑,悠悠长叹:“金妹命里缺金,也要吃开口饭,像我一样,命苦呀!小姑娘长得清秀,唱两声听听好吗?”  如黄莺出谷,似清泉滴石。清凌凌的歌声抖散了王无能的愁眉,满脸荡漾起水纹似的笑意。他连连喊:“ OK , OK ,阿囡唱得刮刮叫,她的拜师钱我来出。”  其实,这时的王无能,吸毒成瘾,身无余财。他素常爱惜人才,何况又是自家的外甥女。他遍搜衣裳口袋,皮包皮夹,尚凑不足三十元大洋,随手扯下搭在椅背上的皮袍,一并递给堂姐,掷地有声地说:“当了就够了!”  我外婆迟迟疑疑,想不到堂弟会落魄如许,真不该再给他添麻烦。  王无能指指那根乌黑发亮的烟枪,咧嘴苦笑,自我解嘲:“拿去,拿去,侬不拿去,它也要拿去。”  我外婆千恩万谢地告辞出门。  “慢!”王无能唤回母女俩,转身从衣箱里拖出两件半新的长衫,“阿囡上台要穿得光鲜点,拿去改一改,改一改……”王无能的嗓音添了哭腔,也许他预感自己的舞台生涯接近尾声。  我母亲眼角湿漉漉,流出了一句潮润润的感激:“娘舅,等我赚了铜钿,一定加倍还给侬。”  “还啥还!侬这个小囡,将来出道了,不要忘记在菩萨面前替娘舅多烧几炷高香!”王无能掏出一块半旧手帕,替女孩擦去泪珠,乐呵呵地说笑逗趣。  一语成谶。同年 11 月 22 日,王无能撒手人寰,享年四十春。我母亲已经拜申曲艺人顾泉笙为师,当时顾泉笙组班的花月社在南市一带颇有盛名。师傅为她起艺名顾月珍,希望她能步申曲名旦筱月珍后尘,红遍上海滩。一日,她在后台突然听见无线电里播放《哭王无能》的开篇,惊惧惶恐,信疑参半,焦灼灼捱到夜场结束,急匆匆奔归草屋。  我外婆未语先落泪,泪水溅出了堂弟的辛酸下场。堂弟染烟瘾,伤元气,因躲避巡警查房,仓惶逃离旅社。孰料惊惧于先,寒风夜袭于后,归则病于痢疾。上海人有句歇后语:“烟枪拉痢疾——九死一生。”堂弟染病,未告堂姐,不忍给挣扎于贫困线上的堂姐添愁。待茶房报信,堂弟已然入棺成殓。出殡之日,王无能之后的独角戏名角汪笑笑、刘春山扶柩缓行,经西藏路新世界,百姓聚众相送,路为之塞……  “有这么许多人送他,侬堂舅是个好人哟!”我外婆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如同一声霹雳当头炸响,震得我母亲浑身酥麻麻。她抽抽噎噎地说:“娘舅是好人,不抽鸦片就好了。”  “真是个小囡,吃开口饭抽鸦片算啥?连筱月珍也抽鸦片,多少人又抽又赌又嫖又酒水糊涂……”我外婆见女儿的脸色比雪还苍白,猛地咽下滑出舌尖的话。  小女孩自然不晓申曲第一大班社文月社内当家积劳成疾,误信鸦片能疗顽症,最终染毒成瘾,命脉枯竭。她只知筱月珍大红大紫,自己的艺名是慕名附骥。旁人常常故意逗趣:“小艺徒和红名伶唱腔有几分相像。”她躲无路,退无门,逼得实话实说:“我要是真的像筱月珍,睡梦里也会笑出来。”  笑声拧出了泪,向往碎裂成扎眼的玻璃碴。稚嫩的心辨不清人性的繁复,梳不开长长短短的忧虑,茫茫然跟随我外婆为老娘舅烧香。初初步入观音堂,那袅袅香烟,点点烛光,声声木鱼,交织成一片朦朦胧胧的恬淡,心为之一静。仿佛少女的不安灵魂突然找到了可以安放妥帖的地方。自拜师学艺,她自立戒条,恪守本分,娘舅的突然谢世坚固了她的心意:身入万花筒,少交际,少应酬,不尚浮华,不慕虚荣,远远地躲避尘嚣,足踏实地一步一步靠自己的努力唱红。  何处可避尘嚣?茫茫苦海,漫漫长夜,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成了社会最底层的一个少女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一盏明灯,一轮皓月。她常常三更起床,披残星,踏昏暗,跑去静安寺或玉佛寺,争烧头香,虔诚地祷告,祷告菩萨超度娘舅,早投人身转世;祷告菩萨保佑自己清清白白地做人唱戏。  我母亲跨入申曲门槛,我外公浑然不知,全家人帮他遮掩蒙瞒,推说进纱厂当了女工。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风声走漏,我外公目眦俱裂,怒吼震碎了屋瓦,抄竹篦要打死金妹。我外婆拦,我娘舅挡,小三毛吓得把小脑袋钻进娘的怀抱。左邻右舍探头伸脑,生怕我外公盛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把竹篦落在劝说者身上。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7
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5)

惹祸的少女不躲不闪,清清朗朗地表白:“大爹,我的命是侬捡来的,侬要拿就拿去。我现在大啦,总要寻一条生路,学唱戏,我不学抽鸦片,不学赌铜钿。我要清清白白地唱戏,唱好唱红,让人家看得起我。”  一席话如同一瓢水,泼湿了我外公的狂躁。他惊诧,平日里低眉顺眼、少言寡语的女儿,怎么会懂得有板有眼的道理?怎么会有这份倔强和执拗?父女俩目光相撞,撞出的是泛银光的浅蓝,神奇的蓝使我外公想到了那个雪夜,迟疑恍惚,竹篦跌落。东家阿姨,西家阿婆急慌忙拥入劝说。  大男人不耐烦妇道人家的絮絮叨叨,甩下满店面的劝言,甩下妻女的惶恐,负气推起独轮车,吱吱扭扭出门修补竹器去了。  无言即是默许。  少女的想法天真幼稚。她错以为人生之路上,努力和成功画着等号,纯洁和污秽永不会混同。  她顽强刻苦、如醉如痴地学戏。为了背熟记牢一支支曲子,白天边走路边背词,有时会在电线杆上碰得鼻青脸肿,晚上练曲到更漏将尽,夏夜不去门外纳凉,早早钻入破蚊帐;冬夜单独偎在熄火的煤球炉旁,困得睁不开眼,用火柴梗撑开上下眼皮,甚至在寒冬腊月,从屋檐下端来一盆冰水,脱了鞋袜,赤脚浸入,用冰碴的凛冽驱赶嗡嗡的瞌睡虫。本是雪地弃儿,复以足浸冰水,重重的寒侵入了心肺,留下了长长的病患。  初入戏班,她像一枚沉睡的古莲子,小巧、单薄,寂寂地来怯怯地去,柔弱得像一茎细草,清洁得像一粒冰屑。她金口难开,不参加师姐妹间的嬉闹,不主动和陌生男子搭话,默默地帮师傅做家务,静静地立在台侧看戏,好像庙堂里泥塑木雕的小侍女。有人存心嬉闹,用戏里太监的拂尘搔弄她的后颈,逗不出她的任何反应;凑近她的耳廓,捏扁嗓门低低地吼:“顾月珍,狼来啦!”她扭转头,无奈地眨动黑色睫毛,温和地启唇一笑,露出珍珠贝般的灿灿玉齿。旁人讪笑她是呆鸟,给她起个绰号:“黑人牙膏”。因为当时上海市面到处可见黑人牙膏广告牌,画面上一位黑人傻傻地展露两排牙齿的洁白。  谁能知晓,申曲的老调烂熟于她的脑海,前辈在台上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一滴不漏地融入她含苞的心田。心心于一艺者,其艺必工。  顾泉笙率戏班去杜月笙家唱堂会,客未齐,宴未开,管家吩咐先唱几支曲子暖暖场。小艺徒们轮流献艺,轮到我母亲,她轻启朱唇,送出的歌声,清凌凌,甜柔柔,仿佛月光下的山泉,如梦似幻,空灵飘渺,穿行于厅堂内外的富贵浮云。  不知什么时候,厅堂里多了一位精瘦的中年人,向管家低语,管家传达主人命令:让小姑娘再唱一曲,不唱老开篇,唱今朝的闹猛喜庆。  顾泉笙额角沁出了冷汗,这个小艺徒学艺刻苦,欠缺机灵,万一唱砸了锅,得罪了杜月笙,会不会招来泼天大祸?他弯腰欠身慌忙询问,听到的回答舒展了他愁锁的双眉。原来我母亲听说有的主人家喜欢点听现时现景曲,一直在暗暗琢磨。弦声起,歌声甜,小艺徒顺顺利利地更改了老滩簧的个别字句,柔柔美美地唱出了杜府的富丽堂皇。  中年人离座,走近小姑娘,眼睛里笑意盈盈。顾泉笙要徒弟道谢,小姑娘柔声说:“谢谢杜老板,不,不,谢谢杜先生点唱。”她见生人逼近,不胜羞怯,几乎忘记了师傅临来前的叮咛,杜月笙喜欢别人称他“先生”,自觉出了错,抬起眼微微一笑表示道歉。杜月笙惊讶小姑娘唱戏的自如,为人的羞涩,更惊讶小姑娘眼睛黑亮黑亮,偶一闪动,便像镶嵌在天幕上的两颗星星,那么纯净,那么坦然,容不得半点邪念。他对顾泉笙说:“好好待她,这个小姑娘将来唱得出世。”  杜月笙的夸赞一言九鼎。小荷初露尖尖角,师傅自然会高看几分。有的师姐妹内心不服,先哄闹取笑,后指桑骂槐,偏偏我母亲不卑不亢,不理不睬,好像杜府的一幕从未发生。这份平淡和恬静被误解为高傲和不屑。一位师姐按捺不住,无事生非,劈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气咻咻地咒骂:“叫侬去抢头功!”  戏班内师兄弟、师姐妹为争角色,较长短,吵闹斗殴,行内称为“吃戏醋”,乃是家常便饭,司空见惯。师傅顾泉笙正在台上扮戏,其他长辈见小孩争闹,又非本门徒弟,都不加干预,自顾自地呷茶、闲聊,有些小青年更是看热闹,瞎起哄,搅得越乱越开心。  我母亲平白无故地挨打,想不清错在哪里,罪在何方。她默默躲入后台最暗的角落,任凭珠泪抛洒。翌日,她独自出走,辗转抵杭城,叩开尼庵之门,恳求剃度出家。自从堂舅王无能殁后,她渐渐把观音堂当作了心灵的家,无故受屈,无处申诉,她想遁入空门,斩断红尘,脱离乌糟糟的尘俗,不再看人脸色,不再受人欺凌,青灯素卷了却红颜。尼庵师太言她尘缘未尽,阿哥追寻劝说无效,阿嫂陪师傅顾泉笙亲至尼庵,温言慰劝,师命难违,我母亲再坠红尘。  身离庵,心留庵,一片洁白暗许佛国。我母亲开始初一、十五持斋念佛,频频出入庵堂烧香。三载从师,一载帮师,无收入可言。我外公认定吃开口饭者均下贱,严令不准给金妹一分零花钱。阿哥阿嫂觉得小妹在外学戏,总要买块肥皂,买刀草纸,偷偷扣下店里卖笤帚、竹篮中的小角子,悄悄塞入木门的转臼内,嘱小妹自取。我母亲分分角角地节省,捐做香火钱。  新荷展叶,释放出嫩生生的芳香。 1936 年我母亲跨入石根福夫妇携养女石筱英组建的福英社。石筱英比她大三春,九岁学艺,名声渐振。在时装戏《抢绢头》中,石筱英扮小姐,我母亲扮丫鬟,丫鬟编唱出“吃么吃的咸菜豆瓣汤,困么困在呒脚床……”引发看客连连叫好鼓掌,说戏先生也夸奖小姑娘蛮用功蛮有脑子,想出的唱句通俗生动,贴切形象。  岁尾年终,腊月二十四,福英社戏装衣箱上贴封条,停演休整,待除夕夜开箱暖台,迎接新春。封箱前夕,顾泉笙发给我母亲两块银洋,表示一种赞许和鼓励。我母亲把数载辛苦从艺第一次得到的两块银洋悄悄交给我外婆,我外婆喜出望外,抓起银洋,猛吹一口,放在耳边,迷醉地倾听清脆的银声。许久未摸到银洋,许久未听到银声。少了王无能的资助,少了麻将桌旁的乐趣,我外婆日甚一日地萎瘪枯黄。两块银洋催开了她核桃般皱缩的脸,宛如深秋里一朵怒放的白菊。  我外婆摩挲好久,把发烫的银洋放于女儿掌心,嘱咐女儿用来添置衣衫。  我母亲不肯接受,说是明年就能满师,就能挣包银做旗袍,这两块银洋给老娘亲搓麻将,以后会有更多的钱孝敬。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7
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6)

老娘亲未能等到女儿满师,未能看到女儿的艺名闪亮于霓虹灯。翌年季春,我外婆染病卧床,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执意地等唱堂会的女儿夜归,固执地把手指向枕头,枕头下藏有一个小纸包。小纸包刚刚打开,一片微笑的云掠过我外婆的唇角,永永远远地带走了她。纸包内滚落两枚铮亮的银元。那是女儿第一次用血汗换来的钱呀!当娘的留给了女儿,留下的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祝福。  世上最疼爱自己的母亲和慷慨帮助自己踏上从艺之路的堂舅,都未容后辈报答,先后撒手长逝。我母亲痛断肝肠,更决意洁身自好,认真唱戏做人;更潜心晨昏礼佛,为亡者和生者祈祷。  丧母之痛未消,战争阴云笼罩。华北卢沟桥的枪声,上海大世界前的血肉横飞,重创她那颗多愁善感、稚嫩善良的心。她追随前辈艺人,参加筹募救国捐款的义播,投身救济难民的义演。国难家愁沉沉压迫着少女,少女苦苦期盼着佛的慈悲。  1938 年的春天,我母亲踏入文月社。第一个角色是在老戏《碧桃庵产子》中反串童子生汤庵生,首演赢得满堂彩。仲春四月,文月社隆重推出据同名电影改编的新戏《空谷兰》,我母亲再度反串童子生良彦,其中有一折重要的唱段“良彦哭灵”。长辈遽逝之悲,人间行路之难,十七岁的少女铭心刻骨,她和良彦情相近,心相通,苦思冥想,遣字造句,边吟边唱,替良彦也替百姓控诉尘世的不公,倾诉郁结的愤懑。当她缓缓唱出:“我良彦像荒野中失群的小小孤雁样……”台上台下寂静无声,有惊奇,有诧异,有欣喜……沪剧著名演员丁国斌也回忆当初在“文滨”给演唱敲板,说平时得心应手,可是为“良彦哭灵”敲板心里有些慌乱,不知如何敲才好。是呀,申曲表述悲伤情感常用“长腔中板”,我母亲不拘一格,情从心生,悲从口出,板眼拖慢了一倍,字字血,声声泪,细细吟,哀哀啼,啼碎了在场者的肝肠,啼出了杜鹃泣血般的点点殷红。“良彦哭灵”一曲,风靡大上海。一颗新星冉冉升起。  我母亲有了包银,不知攒了多少月,多少香火钱,从玉佛寺请回一尊观音菩萨。这尊菩萨俯视着我的出生和童年,生动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中。瓷塑的菩萨具有象牙般的质感,如凝脂,似美玉,滋润柔滑,散发出人间的温暖气息。她法相端庄祥和,盘腿趺坐于莲花座上;星眼水光朦胧,怜悯苦海无边的芸芸众生;纤纤玉手分持净瓶和柳枝,仿佛正要大慈大悲地普洒甘霖。洁白的佛,配上乌黑的紫檀木座,罩以明亮洁净的方框玻璃,酿造出一派充满慈善之美的天国馨香。  我年幼时,曾听母亲说过请回这尊观音大士当夜的情景。那天上午,她在玉佛寺门外,特意雇了辆黄包车,请回了菩萨,恭放于闺房。我母亲的闺房在竹器店的小小阁楼上,低矮,局促,伸不直腰,仅容一床、一桌、一凳、一箱,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素雅洁净。方桌权充供案,还买来了紫陶香炉。夜戏归来,我母亲洗脸净手,攀缘吱扭声作响的竹梯,钻入小小闺房,脱去阴丹士林布旗袍,套上件旧的蓝布大褂,虔诚地洒过清水,点燃线香,仿学菩萨盘腿趺坐,默默地诵经。  月华清亮如水,汩汩流入老虎天窗,泻下一片银辉。一只青鸟飘忽而至,飞翔于低矮窄小的阁楼,时而敛翅于菩萨像侧,时而歇息于我母亲肩头,携带银白的月华、青青的烟雾,划出一道道泛银光的浅蓝,渐渐地潴成一汪蓝色的湖水,淹没了所有的杂物和夜语,只留下一佛一人默默对视。我想,我母亲没读过唐诗宋词,不会知悉李商隐的名句:“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但是,万籁俱寂,青鸟独舞,营造出一片莹澈玲珑、圣洁神秘的泛银光的浅蓝,会不会使她朦胧与清朗浑然不辨,神魂升腾九重碧霄,倏忽一闪仙凡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不必去探讨那个夜晚有何许神示。青烟太飘渺,青鸟太娇小,她们能不能支撑我母亲一生冰肌玉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纵然零落凋残,依然典雅高洁,清香留存人间呢?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8
第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1)

雨蒙蒙。  潮潮湿湿的雨意,清清冷冷的雨味,飘飘忽忽的雨腥笼罩着上海。  丁丁东东的有轨电车靠站,吐出了一串乘客。我父亲跳下车,跃入马路旁的商店屋檐。昨晚夜戏散场,牌九开局,赌了几把,似乎刚跌入梦乡就被老母推醒,昏沉沉赶唱电台,慌忙忙没看天色没带雨伞,途中遇雨,舍不得淋湿新的呢子礼帽及长大衣。  1939年秋天的南京路,雨中的南京路,涌动着伞的波浪。姜黄色玄黑色赭红色桐油纸伞、布伞,陪衬着红似霞、绿似茵、白似雪、黄似金的浪漫西洋伞,编织出迷离恍惚的纸醉金迷。三大公司争奇斗妍,雁翅排列的各式商店生意兴隆,瓷器店的碗碟寸寸变矮,南货店的顾客尺尺增厚,绸缎庄、珠宝行、鞋帽铺、糕团店,人流摩肩接踵,菜馆酒楼戏院影院,就像一只只吹鼓了的气球,时时爆迸出嬉戏狎笑,商店的留声机播放出欧阳飞莺甜甜的歌声:“这美丽的香格里拉,这可爱的香格里拉,我深深地爱上了它……”  噢,上海沦为孤岛,这南京路的繁华真带几分香格里拉式的飘渺神秘,我父亲默默沉思,身旁收合一把莽撞的伞,带翻了他的礼帽,伞主大摇大摆地融入了商店的鼎沸。他懒得计较,弯腰捡拾,无意中瞥见地上一瓶摔破的红墨水,在泥泞中闪出点点殷红,勾连起他的记忆和自责:两年前,“七七”事变,淞沪血战,中山社的衣箱化为灰烬,他随社撤回上海,寻觅至南市张家弄,小小帽子店片瓦无存,幸喜老母无恙,避居大姨家。那时的上海,高扬救亡之声,《保卫卢沟桥》话剧及时公演,申曲界参加筹募救国捐款的义务播音,之后,十三支救亡演剧队奔赴抗日战场。他作为初回上海的跑码头先生,也曾跟随前辈摇旗呐喊,如今孤岛云雾纷华,自己是不是过多沉迷牌局了呢?  他掏出怀表,时针指向九点三刻,十点有他的电台节目,不能再等到雨歇,急忙撩起长及脚踝的呢子大衣,冲入纷纷扬扬的雨帘,拐入了湖北路,远远地望见了明远电台,隐隐约约听见了清脆脆的欢呼:“甜姐儿出来啦,甜姐儿出来啦!”甜姐儿?谁是甜姐儿?我父亲惊疑参半,四顾张望,只见许许多多女学生争相蜂拥围堵在电台门口。他火燎燎地向前冲,冲上一个高台阶,看见门内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像一株轻轻摇曳的修竹,似一朵缓缓移动的绿云,徐徐撑开一把月蓝绸布伞,刹那间,花花绿绿的伞淹没了淡淡的月蓝色。  淡淡的月蓝色,朦胧的娇俏身影,牵逗出我父亲的思念。莫非,莫非仙霓社的甜姑娘光临上海?那青衫低吟曼舞的夜晚,至今未在他心田退色。他正想趋前几步探明因由,一把赭红色桐油纸伞塞入他手,一声熟悉亲稔的呼唤拖回他的视线。  “小毛,侬呆头呆脑立在雨里做啥?”秋雨洒落姜黄桐油纸伞上,腾起暖融融的晕黄光雾,濡软着伞下的母子俩,泻入我奶奶洋洋得意的话语:“到底追上侬了!云芳讲她来送伞,我不许,姑娘家出去瞎跑做啥?老太走路不慢,眼睛不花,苍蝇飞过分得出雌雄,寻自家儿子千军万马中挑得出来。伞拿好,快点去唱电台,夜戏唱完早点回来,云芳会做好夜点心等侬。”我奶奶利利索索,掸拂儿子大衣双肩的雨星,催促儿子下台阶去电台。  我父亲似听非听,梦游般撑开赭红色桐油纸伞,将入电台大门之时,旋身回望,雨地里,那把姜黄桐油纸伞仍伫立目送,那把月蓝绸布伞无影无踪。  惊鸿一瞥,稍纵即逝,若梦?若幻?若仙?若凡?有心人打听出甜姐儿是“良彦哭灵”的唱曲人,名声鹊起的小花旦,加盟施家剧团的顾月珍。  “会一会顾小姐。”我父亲暗自盘算,不论杭嘉湖之夜,抑或电台门前,均未真切地一睹佳丽的花容月貌,机缘不可再错失,同在上海,同在行内,应该说相见不难。偏偏相见难于上青天,他殷勤勤给戏院后台打电话,接电话者是顾月珍的女弟子顾小珍,听到的回答是老师在台上,郑重其事留下名和姓,委托转告问候;再度拨通,依然被告知佳人在台上。一而再,再而三,大男人颜面无光,气闷胸膛,明明是托词,明明是摆谱,趁自己末场无戏,飞奔施家剧团所在的天宫剧场后门,非要见一见傲慢无礼的顾月珍。  月朦胧,戏初散,戏迷们围拢后门旁。我父亲压低礼帽,退向侧面,冷冷地旁观。后门时开时合,时有艺伶出门,时有戏迷追随。许久,门口出现久盼的娇俏身影,尾随两位女伴。女学生们欢笑腾飞,递本递纸,要求签名,看不见顾小姐怎么签名,听得见顾小姐甜柔的抱歉声:抱歉自己的字写得不好,抱歉自己卸装太慢,让大家久候。大男人顽心未泯,耐心等候女学生散尽,踱出暗角遮断去路,掏出事先准备的薄薄的拍纸簿,短短的铅笔头,故意试探:“顾小姐,请侬签个名。”他看见顾小姐初初惊退数步,稍后隐身女伴背后,示意年轻者接过纸笔,为难地看看太短的铅笔头,制止了女伴的恼怒,许久才嘱女伴交回,携女伴离去。我父亲借着月光看签名,少洒脱,欠圆润,一笔一画,一撇一捺,规规矩矩,严严整整,流溢出清丽率真稚拙,如若说字如其人,那么这女子应该无娇蛮,有朴实,且言谈举止也文静秀婉,他急急追上几步,沉厚稳重地自报家门:“顾小姐,请留步,我是解洪元,同样唱申曲,有几句话想对侬讲。”想不到那个年轻女伴猛止步,车转身冲向前,抖出一串数落:“侬就是解洪元,打来这么多电话,侬也是唱申曲的,哪能不晓得阿拉老师不接陌生男人的电话,今朝还来要签名,拿这么短的铅笔头来寻阿拉老师开心。”看起来她就是顾小珍,怎么比为师者更老练成熟精干?实际上顾小珍是我母亲开山门弟子,比老师大两岁,处处事事主动保护老师。大男人不便与小徒弟计较,蹭前几步,想再启齿,为师者稍稍后退,远远地致歉,声音穿透茫茫夜雾,清亮亮,甜润润:“解先生,对不起,今朝认得了,以后我自己来接侬电话。”我父亲得寸进尺地提要求:“没关系,没关系,一遭生,二遭熟,可以请几位一道去吃夜宵吗?”按理说,当时申曲圈内结伴吃夜宵乃是寻常事,不过大男人太鲁莽太粗心,人家连电话都不肯接,怎么会答应同吃夜宵呢?果然小小的要求落空了。我母亲低眉垂眼,推说不习惯在外面用夜宵,阿嫂专门来接她回家。她身旁那个矮胖敦实的妇人像鸡啄米般点头,证实小姑所言非虚。  徒劳无功,碰了个结结实实的软钉子。之后,我父亲痴心不改,数度打电话恳切地约请顾小姐或看电影,或喝咖啡,均遭婉言谢绝。我父亲想不通,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千般殷勤,百般热心,始终是惊鸿一瞥,雾里看花,难识庐山真面目。顾小姐纵是当红小花旦,我解洪元也不是无名鼠辈。从杭嘉湖回上海,是一名跑码头先生。当时所谓“跑码头先生”是一种鄙称,指那些无力在上海市内竞争,流落于江湖的艺人。有的跑码头先生名气很响,仍历经七出七进,方在上海滩立定脚跟。他不是,他是一鸣惊人,一炮打响。1937年岁尾,他加盟张谷生、戴雪琴组班的雪声社,受命在《银宫惨史》中扮演太子裘世英。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把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雷特》全盘中化,王 子哈姆雷特易为太子裘世英。他深知事关成败,仔细琢磨,杭嘉湖的风风雨雨,磨炼出他善找戏眼,善编唱词,选定裘世英在被害父王坟前的哭诉,酣畅淋漓地宣泄太子内心重重叠叠的郁闷、矛盾和痛楚。首句“想我裘世英在后宫廷再也不愿呆下去……”他不拘流俗,突破当时的慢中板,首创长腔慢板,慢而不断,声如裂帛,蓦然刺破昏昏酒色的污浊,随之“尊一声,我父王……”巧妙化用京戏中的“五音联弹”,字字紧逼,句句推进,宛如长琴鼙鼓、疾雷裂电、骄阳坠落的回声,曲折表达了孤岛市民无力回天的悲愤。那时的上海滩,一个艺人有没有听众,受不受欢迎,主要看他上电台播音有多少听众点唱。自从《银宫惨史》公演,点唱“太子哭坟”者与日俱增。申曲后起新秀解洪元的名字也就不胫而走。周拍春向他学,化用于自己的唱腔,遂成为滑稽戏主调之一,此乃后话。翌年初秋,他应邀入新雅社,与友谊电台发起选出的“申曲皇后”王雅琴同台合作年余,他烘云托月,进退得当,同时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演唱才华,不论《孟丽君》中皇甫少华的“哭图”,抑或《董小宛》中顺治帝的“金殿赞美”,都成为电台的热播节目。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09
第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2)

1939年9月10日出版的《鸣英集》中,有张云达所编的《申曲后起同志开篇》,提及我父亲“小辈英雄解洪元,谈吐风雅令人钦,举止大方独冠群”,提及我母亲“孩派坤旦顾月珍,后起之中可造人”,其中尚无我阿姨的只字片语。  光阴荏苒,小辈英雄无计接近孩派坤旦。水中月,镜中花,再好也枉然。他不能不猜测,顾小姐拒同行于千里之外,想必是要结交阔少显贵。大男人的自尊促使他冰冻滚烫的痴念,偏偏梦中的青衫舞者会撑开那把月蓝色的绸布伞。  偶然间,他听大阿福叶峰说起,伟乐照相馆托他代约顾月珍小姐去拍一张橱窗照。他颇不以为然,还滴落几句牢骚,认为不必俯就那种搭架子的小花旦。  “不对,不对!”大阿福笑容可掬,急忙申辩,盛赞顾小姐冰清玉洁,朴素端庄,只知唱戏,不知其他,力邀他共同前往,扫除那种莫名其妙的偏见。  他信疑参半。抗战爆发前后,上海滩申曲渐趋繁荣,《申曲日报》应时问世,主编即是叶峰,笔名“大阿福”。他心宽体胖,笑口常开,轻声细语,腿勤笔快;他为人正直,从不捕风捉影,更不播弄是非;他心地纯厚,处处息事宁人,事事隐恶扬善,因此颇受申曲圈内称道。他的赞扬不会虚妄,只是世间浊流横溢,圈内人尘喧嚣,妙龄少女混迹其中,能洁身如玉吗?莫非她真是仙霓社飘飘欲仙的甜姑娘,真是九重天下凡的天帝之女?  约定之日,他早早洗漱,早早恭候在赫德路156号伟乐照相馆门前。焦灼的盼望中,看见两辆黄包车驶近,大约是秋日融融阳光下,大约是信任大阿福,顾小姐未带徒弟,未陪阿嫂,身旁放着一个蓝印花布包袱。太熟悉,太亲切,仿佛蓝印花布包袱上叠印出那块解他饥渴的头帕,散发出一种贴心贴意的温暖,催促他抢前几步代为抱起,耳朵里熨熨帖帖地顺入了一声柔和的道谢。  馆主兼摄影师带学徒迎至门口,想接过蓝印花布包袱未能易手,只能在前面引路入室,喜滋滋介绍馆内特意拢起的炭火,精心安排的布景,背景是画有繁枝阔叶的布幔,布幔前置几盆五彩假花,一张白色小圆桌,一把白色竹藤椅,边说边瞄那个蓝印花布包袱,说这种背景配婚纱礼服最摩登,配西式低领裙装最洋派,他准备了几套,吞吞吐吐地暗示衣裳应该单薄透露一些……  两个大男人听得有些不耐烦,我父亲忿忿地讥诮是否穿泳装照相最摩登,大阿福温厚地解围,说顾小姐自带了服装。  我母亲细细看,徐徐忖,要求馆主撤花花草草,换素色布幔,用一张锦缎面高背靠椅,然后拎着蓝印花布包袱,进化妆间更衣。  小学徒在馆主的指派下手忙脚乱,嘀嘀咕咕:“这么有名气的小花旦一点不新派,等一歇不晓得要穿啥阿乡的衣裳照相?”两个大男人饶有兴趣地作壁上观。  片刻,化妆间的门徐徐推开,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明晃晃罩住门口,旋踵间,一盏盏地黯淡无光。  顾小姐套一件月蓝色的斜襟大褂, 真的太普通,太随意,有几分像乡下村姑。馆主耸耸肩,摊摊手,无奈地摇摇头,磨磨蹭蹭地按亮了灯光,唇角吊着自嘲,把头钻入了黑布中,一刹那,月蓝色大褂褪落地上,露出了缎面的短袖旗袍,白银底色上飞舞着黑色花叶,领口袖边镶压着细细的黑边,外拢薄薄的半透明黑纱背心。  黑白相间,素素淡淡,朦朦胧胧,单纯中逼沁出清醇,曼妙的清醇,超逸尘俗的清醇。  少女羞涩涩轻落靠椅,娇颊斜倚裸露的玉臂,玉臂闪耀出象牙白的光泽,光泽直泻向葱心般的十指,指尖跳跃着点点嫣红的蔻丹;弯弯的眉黛下,嵌一双明净的眼,镶两颗黑色的星,好似从遥远的夜空凝视人间,带几分欲说还羞的情状,含一种新洗婴儿般的纯洁。  小学徒跪跌在地,翘首仰望,眼睛里流淌出长长的惊喜和羡慕。  大阿福憨憨地笑,笑纹从唇角翘向眉梢。我父亲呆坐在侧,心旌摇动,杭嘉湖飘渺的青衫舞者似乎叠化出近在咫尺的甜美少女。月尚垂钩,花才吐蕊,多么想伸出双臂拢住月儿的光华,俯下身躯寻觅花瓣的幽香。  馆主咔嚓咔嚓,连连按动快门,拍了好几张,掀开盖布,眼光像狩猎一样追踪少女,少女目不斜视,披上月蓝色大褂,碎步跑向化装间,门嘭的一声撞上,撞出了馆主的感叹:“照相馆里来过不少摩登女郎,新派美人,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清清爽爽,安安静静的小姐。顾小姐不像上海滩的小花旦,像啥呢?”他拍拍脑袋,爆出了一句惊呼,“对,对,是东方蒙娜丽莎!”  不久,伟乐照相馆橱窗里展出了大幅的黑白照片,标明:顾月珍——东方蒙娜丽莎。那个时代的上海人,大多熟悉达·芬奇画笔下永恒的微笑。  东方蒙娜丽莎的微笑嵌入我父亲的心岩。也是机缘巧合, 1940年初,大阿福叶峰来后台找他,俯耳转告,拉胡琴放高利贷的周新声组织了新声剧团,从施家剧团挖出十八岁的顾月珍挂头牌,有意聘他为当家小生。他欣然应从,2月8日,他正式加盟新声剧团。如若说照相馆内的心旌摇动是情感冲动,那么,同台演出后,我父亲增添了理智的抉择。  他曾和一代名旦筱月珍演过对手戏,也与申曲皇后王雅琴弦歌唱和,观看正场花旦的眼光挑剔又尖锐。  顾月珍不如筱月珍老辣,不及王雅琴华贵,初挑大梁上台,从从容容,有板有眼,呈现出静柔简淡,甜醇秀婉,有一种不同凡俗的高贵清雅。台下的顾小姐果真一尘不染。淡淡妆,天然样,一袭阴丹士林蓝旗袍是来往装束,一只寻常饭盒放日常晚饭,拒烟酒,谢应酬,洁身自爱。申曲场子的后台,向来喧闹嘈杂。艺人有戏上台,无戏闲聊,结毛线,抽香烟,嗑瓜子,吆五喝六,逗趣谐戏。作为头牌花旦,拥有用薄板隔开的一小角化妆室,平时足不出室,室内雅静无声。起初,闲杂人等喜欢半推门扉,半真半假,抛出几句玩笑嬉戏,玩笑嬉戏黏上了坦然明净的目光,温和歉意的笑容,就像皮球猛地泄了气,缩回了探头探脑的举止,久之无人再去自讨没趣。每每后台电话响起,不少是陌生男子寻找顾小姐,顾小珍代师回答老师在台上,永远在台上;也有轻蜂狂蝶闯入后台,固求顾小姐如何如何,她都温婉谦和地谢绝,由阿嫂陪同回家,若是对方纠缠不休,头牌花旦也不为所动,平静得像一池秋水,眼睛里闪动着湖光,自有一分凛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有一日,顾小姐的女友,戏迷三小姐受男友重托,专程来后台探访,软磨硬泡请她不看僧面看佛面,散夜场后参加一次小聚会,同进少许夜点心,她硬是没有答应。许久,三小姐摔关小化妆室的门,悻悻然发牢骚:“顾月珍麻将不搓,舞厅不去,男朋友不轧,可是白白投了一趟人生!”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0
第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3)

滚滚红尘中,明眸皓齿的少女独标一帜,固守清白,使之拥有了一份无人比肩的清纯和沉香。  我父亲明白了从前的误会。幼时塾师强令背诵的《诗经·桃夭》,忽然跃出脑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东方蒙娜丽莎宛如晨雾迷蒙中飘飞在清清湖面上的一支含露带雨的歌,他一领青衫踏船撑篙追踪飘渺的歌。他追求她,如痴如醉;他呵护她,无微不至。他的执着宽厚稳重首先赢取了顾小珍的相助,知道了意中人平日的节俭和饭盒内的寡淡。他避开意中人持斋的初一、十五,悄悄地在饭盒内添加两块熏鱼,或两片腊肉,或两只油爆虾;他也会在新戏上演前,请小珍指点,选一段适合裁作戏装的衣料暗赠,有小珍斡旋,意中人没有拒绝他的关切和情意。重大转折发生在一次日夜场之间,冬春交替,乍暖还寒,小珍悄悄告知我父亲,老师两颊飞红,声声咳嗽,额角如同灼热的火炭,还叮嘱徒弟不要张扬。我父亲拎起雨伞,掀开了春雷滚动的雨帘。于是,我母亲看见了一双沾泥带水的皮鞋,两肩留有深色雨痕的西装,从西服内装里掏出的小小的干干爽爽的白色药袋,以及脸上写满的*裸的疼爱,这种*裸疼爱在这个东方巴黎的纸醉金迷中已经很少见到;这是我母亲第一次服用西药,果真药到烧退咳止,顺利地唱完夜场。大幕闭合,我父亲匆匆卸装,再度叩响小化妆室的门,详细指导如何继续服药。阿嫂来接小姑,听解先生说病道药,急煎煎地念叨:“金妹,金妹,侬哪能啦?啥地方不舒服?”  “金妹?金妹?侬是金妹?”我父亲急切中握住了意中人的纤指,生怕这个金妹飞逝,再看金妹眼角窘出了泪,复慌慌抽手,细细辨认,看得少女粉颈低垂,两颊羞红。“七年前,七年前,侬阿是那个小金妹?在南市大东门王家嘴角大东浴室楼上,大东戏院后台角落里……”我父亲喃喃细语,我母亲渐渐抬起下颏,两人目光相撞,迸出了火花,记忆像抽出头的蚕丝,晶莹雪洁,连绵不断。时光悠悠倒流,女孩初涉艺圈,初露光华,被吃戏醋的师姐打了一记耳光,蜷缩在暗角哭泣。那时,我父亲正追随夏福麟,加盟顾泉笙领班的花月社,看见了大欺小的一幕,激起了少年侠义的心,他踅入暗角,抽出我奶奶为他备好的雪白手帕,轻轻搭上女孩的细手,压低声音劝:“揩揩眼泪,不要哭了,不要太顶真,哭坏了身体自己吃亏。”小女孩抬起泪眼,望望素昧平生的相劝者。  梨花带雨,湿漉漉的睫毛扑闪扑闪,黑亮亮的眼睛恰如镶嵌在天幕上的两颗星星。少男少女,天真无邪地默默对视,依稀记下双方稚嫩的容颜。  “侬叫啥名字?屋里住在啥地方?”少年憨憨地问。  “我,我叫金妹…… ”小女孩怯怯地答,语未完,看见了老师顾泉笙走近的身影。  不久,我父亲耳闻挨打的女孩遁入了尼庵。他与女孩无亲无故,萍水相逢,不便过多关注。之后,他飘泊杭嘉湖,女孩的身影溶入了水光云海,模糊不清。偶然静处,记忆里会浮出那双星星般的眼睛,心湖中会荡出迷惘的小船:想不到尘世间,有比自己更倔强的女儿家,不知她来自何处,归向何方,真的是青灯素卷了却青春吗?  七度春花红,女大十八变,相逢不相识,偶然间往事重温,拉近了两颗年轻的心,平添了几分相亲相知。  女人太容易被感动,善良的女人更容易被感动。数日后,大男人被允准代替阿嫂充当护花使者。每每散夜场,我父亲小心相送,途中遇雨,他雇辆黄包车请顾小姐坐,自己撑伞在车后奔跑,还振振有词,说是分坐两辆车他不放心,跟在车后跑,心里踏实。我母亲怎忍心大男人雨中跟车奔跑,频频回顾,屡屡劝阻,眼角涌出粒粒热泪,如断线珍珠扑簌簌滚落。一个弃儿,来到人间,几曾拥有一位异性这样的关爱,这样的呵护。  解顾相恋佳话在申曲圈内外沸沸扬扬。  我奶奶横加干预和阻拦,她身旁早有个未来的儿媳徐云芳。一场激烈的母子战争爆发。我奶奶责问儿子记不记得小妹之死?记不记得云芳是小妹的同窗好友,记不记得云芳数年如一日替他们兄妹侍奉老母?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1931年端午节刚过,我父亲正在徐家汇法华镇唱高台,收到了绿衣邮差东寻西找送进唱戏大棚的电报:“妹亡,速归。”四个字像火舌舔焦了少年的心,慌忙忙冲回南市张家弄的帽子店,只见我奶奶痴坐床边,神情木然,目光滞涩。邻居阿姨好婆悄悄告知:小妹病故,解李氏先是嚎啕大哭,哭干了泪,就不吃不喝不睡,自说自话自语,怕是得了失心疯。爱子声声唤,唤回了母亲的魂,唤不回乖巧玲珑小妹的命。如若说,我祖父驾鹤西逝,我父亲尚处于混沌;那么小妹的夭折,像锋利的冰镐重重地洞穿了他的混沌。他初初感受到肩上的责任,向泪池枯涸的母亲保证,今后他会代替小妹,孝顺高堂。  少年郎有心无力,他飘泊江湖,寻觅出路,代替小妹相陪老母的是徐云芳,这个女孩是小妹的同窗,家居南市城隍庙附近三牌楼,跟李氏帽子店相近。徐父鳏居,在面粉贸易所当职员,无暇照拂女儿,云芳常在帽子店与小妹做伴。小妹罹伤寒夭折,徐父让云芳认我奶奶当过房娘。数载后,徐父撒手人寰,临终托孤,把女儿交付给我奶奶。我奶奶喜欢云芳温厚本分勤快,请算命先生测合独子和云芳的生辰八字,果然是天作地合,多子多福,大吉大利。我父亲从杭嘉湖归来,和云芳兄妹相称,不肯接受老母亲定下的姻缘。他感谢云芳对老母的照顾,承认云芳的善良忠厚,心底里认为云芳是旧式的黄花闺女,不是他所期望的梦中情人。  我奶奶无休止的“苦口婆心”逼出了儿子的反抗。他整理好帆布箱,扬言要离家出走。云芳哭成了泪人儿,长跪在我奶奶脚下,诚诚恳恳地说,她愿意永远当妈的女儿,洪元阿哥的小妹。  云芳的厚道和退让成全了我父亲,我奶奶益发疼爱难舍,脱口指责儿子的意中人瘦小单薄,少有福相,夸赞云芳有子女相,定能传宗接代,子嗣兴旺。  应该说,我奶奶眼光老辣,所言不差。后来我奶奶把云芳嫁给浦东洋泾小学的语文老师黄振南,黄叔叔成为我家的亲戚。我父母谢世后,他向我透露其亲戚身份的缘由,并自豪地说,徐云芳生育四男两女,相夫教子,以致门庭芬芳。  父母的人生智慧和良苦用心,常常被儿女当作迂腐和嗦,不屑一顾。  如若我父亲和云芳婚配,也许,他后半生不会那么沉重,那么压抑,也不会始终背负着偿还不清的精神债务。  姻缘,月下老人一线牵,可惜他老眼昏花,思维迟钝,错配了多少怨偶。  我父亲闯过家庭关,频频催促意中人完婚,屡屡得不到肯定的答复。那年代妇女盛行早婚,所谓“十三岁做娘天下通”,年华流逝二十春就算大龄,潜伏着当老姑娘的危机。我父亲暗暗猜测,意中人迟迟拖延,莫非听到了母子争吵的闲言碎语。不是,我想不是,因为我舅妈曾肯定地说过:小姑婚前曾担心解洪元嗜赌。此言合乎情理。我母亲从小目睹我外婆迷恋牌局,不会愿意未来的夫君赌钱成瘾,又不便过多干预大男人赌钱散心。我母亲反复思忖,提出男方必须存足六千老法币,方议婚事。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0
第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4)

六千老法币,不是小数,当时上海最大的游乐场“大世界”的门票是五元钱。我母亲此举是不是逼迫郎君戒绝赌瘾?其良苦用心我不得而知。  运来天地皆同力。1941年1月9日,上海沪剧社在皇后剧场隆重启幕,从此,申曲易名沪剧。上海沪剧社的老板是新光大戏院经理夏连良,他有刺猬般的硬刺,其老头子芮庆荣是杜月笙门下的四大金刚之一;他有蚊香般的心眼,紧紧攥住发孤岛财的机遇。上海沪剧社的广告词标榜:“申曲界、电影界、话剧界的联合阵线”,“布景道具电影化,演出台步话剧化,唱词说白申曲化”,既使申曲迷耳目一新,也吸引了部分电影、话剧观众。打炮戏是改编美国米高梅影片公司1940年出品的《魂断蓝桥》,随之隆重推出夏衍的现实主义剧作《上海屋檐下》;话剧《岳飞》被禁,沪剧易名为《风波亭》堂皇面世,在当局尚未醒悟之前,先赢得连日客满,观众挤破售票房,淤塞戏院前的马路。一时间,上海沪剧社众所瞩目,正场花旦王雅琴、小生解洪元双星灿烂。我父亲活跃于申曲向沪剧的转折路口,迅速成为沪剧四大小生之一。他不仅在台上西装古装便装潇洒自如,而且担当了后台主任、剧务部成员等职,全力推动沪剧更贴近东方巴黎大都会的脉搏。事业的成功,使男子散发出成熟、伟岸的气息,充满着魅力。1941年的初夏四马路大鸿运酒家,喜幛悬,红烛闹。我父亲表面上疏淡随意,实际上克勤克俭,已有积蓄加上丰厚包银,很快储足六千法币,娶来了心仪已久的意中人,筑暖巢于“大世界”对面的亨昌里,有情人终成神仙眷属。  新婚燕尔的日子像涂抹了润滑油,翌年年初,旧历腊月二十七,我母亲往胡少堂医所诊出了喜脉。大年夜,我父母唱完了暖台戏,夏连良老板殷勤留请他们后台守岁。我母亲明白留请守岁实为拖人参赌,沪剧社乔迁所在的璇宫剧场后台就设有专门赌场。她暗中思忖,花烛之后,丈夫如影相伴,绝少接近牌桌;辞岁之夜,又逢喜兆,不宜阻拦男人苦中作乐。于是她雇车先归,夜半朦胧,黎明惊醒,只觉得汗淋淋,拂不去纠缠不休的噩梦。她舒臂抚摸相依的枕头,没有脸颊的温暖,没有浓发的稠厚,冰凉,一片冰凉。她迟疑地缩回手,揉揉睡眼,侧身观看,身旁空空荡荡,被褥平平坦坦。她穿上棉袍,趿上拖鞋,走近窗户,窗户上凝结着冰冻。我母亲用纤指一笔一画,写出了洪元,一个接一个,满满一窗的洪元,见不到他归来的身影。  日上三竿,模糊了窗上的笔画,揪紧了盼者的芳心。一年前,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全上海沦为鬼魅横行的黑暗世界。日本宪兵恣意拘捕和枪杀无辜市民,几乎人人自危,家家闭户。丈夫会不会横遭不测呢?我母亲越思越想越恐慌,草草梳洗,穿靴提包,要去璇宫寻个究竟。楼梯响,门锁开,撞入一个人,衣衫凌乱,目光呆滞,正是我父亲。  “侬哪能啦?出了啥事情?”忙忙地,我母亲倒一杯热水,捧给丈夫,劝丈夫暖暖身体,耐心等待他的解释。  半晌,我父亲讪讪地启齿:“我输铜钿啦!”  “难得白相相,新年新岁,输了只当买花炮,去去晦气。”也许是焦灼过甚,思虑过重,听说仅仅赌输了钱,为妻者温柔地宽慰丈夫。  丈夫的喉结却滑上滑下,吞咽下含在舌尖的话。  演艺人家逢年比平时更繁忙。风言风语刮进我母亲的耳朵,除夕守岁,丈夫输去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输了多少,我母亲无意过问。婚后,丈夫执意独力承担亨昌里的一切开支,从不向她索取半文。她相信,大男人撑得起一片绿阴。只是她有些心疼除夕后丈夫超常的奔波,每日迟睡早起,匆匆外出,或言会朋友,或言找生财之道,想来定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将要来临的小生命。我母亲知道挣钱不易,膏药旗横行的上海滩市面萧条,夏连良为招徕观众,举办上海沪剧社成立一周年纪念演出,盛邀周璇、顾兰君、李丽华等影星剪彩,推出他们夫妻参与主演的大型惊险剧目《新美人计》,海报不仅张贴于商店橱窗和街衢两旁,而且粘贴于有轨电车车头,丁丁当当地把新奇刺激撒满马路。花招翻尽,也仅仅火爆了几场,止不住江河日下的业务清淡。  忽一日,夫妻双双同去唱电台,二房东拦住了大男人,说是解老板拖欠房租,并且借账到期不还。我父亲满脸通红,活像烤熟了的龙虾,拉扯二房东的衣袖,说是有话改日再商量。我母亲看出蹊跷,问清了房租和借款本息,返身入房,取出私蓄,如数付清。二房东满意地点点钞票,临去甩下一句冷诮:“明明有铜钿,为啥东推西推,拖了这么多日子!”  丈夫借债度日,为什么啊?夜戏散场归家,我母亲默默地凝视我父亲,明净的眼睛,像两颗天际的星星,希望他能坦然地对她述说,不必掩饰,也不必躲闪。我父亲摇摇头,苦着脸,咽了两口唾沫,从屋角拎出一瓶高粱酒,从抽屉拈出一只小酒杯,徐徐地斟,酒平杯面,再斟,高出杯面,未溢。他连灌三杯,借酒盖脸,道出了火辣辣的真情。除夕夜狂赌,赌光了全部积蓄,输欠下夏老板几年包银,还抵押上这间东厢房的定金,这些日子,他正在千方百计地筹款……  我母亲惊成了泥塑木雕,一夜豪赌,结局之惨,超出了她的想象力。莫非是夏连良设下圈套,套牢沪剧社的顶梁柱?他一向怂恿名角赌博,若你家有急难,向他求借,求不到一分半毫;若你赌红了眼,赌输了钱,他慷慨地提供赌资。戏老板也是赌老板,坐稳赢家的交椅。赌台黑幕无数,谁能去算?谁敢去算?  沉寂,死一般地沉寂,自鸣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千倍百倍地放大,击穿了暖巢的温馨,漏出了愁苦的沉重和严峻。  小夫妻如何面对未来的新生儿、企盼同住的老人以及必须雇用的奶妈?仅仅房租就是亘卧于前的一道泥河。那时节,上海滩找房难于娶妻,租房需付定金,而定金往往索取金条。这间小小的东厢房,租赁之时,小夫妻预交的定金是一条小黄鱼(即一两金子)。  大丈夫敢作敢为,对娇妻隐瞒,是想独自承担,一旦事泄,就坦荡荡地静候娇妻宣泄愤怒:或骂,或吵,或打,或摔物品,或闹分手。万万想不到,柔弱的妻室无有一言半语,默默地落泪,泪水滋长着大男人内心乱草般的愧疚。他拧来热毛巾,笨笨地说:“我闯的祸,我会想办法,侬不要哭了,哭坏了身体哪能办?侬想要哪能我统统会答应!”  我母亲抑止哭泣,微启玉齿,道出心中所思所想,令我父亲终身铭记身生感动:“我跟侬一道分担,阿拉多唱电台,多接堂会,搬出这间屋,回我娘家住,苦熬几个月,最好在小宝宝出世以前,凑足铜钿再租两间新屋。”  修百年两人同行,修千年方能共枕。我父亲情涌心田,揽妻入怀,金石掷地般发誓 :“我再不赌铜钿,再赌……”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0
第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5)

我母亲掩住了丈夫的口,幽幽地说:“男人白相相不算啥,只是不要太过分。”  紫陌红尘,在一个充满诱惑的世界里,人很难拒绝它,很容易沉迷它。遭遇这种考验,情感是单薄的,脆弱的,容易倾斜,容易变异,而责任是理性、道德与人格的化身,是立于天地间的钢筋和铁柱。“天欲坠,赖以柱其间”的,不能单指望情感,更多的需要责任。我父亲尚未成熟,尚未真正体味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今后他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足,但是,他有发自肺腑的爱。阳光下未必都是爱,爱之下一片阳光。他关切怀孕的妻子,用商量的口吻说:“我听侬的,不过,回娘家去住矮棚棚,忒委屈侬啦。我去跟大姨妈商量,回嵩山路好哇,条件好一点!”  “嵩山路牌局不断,躲也躲不开,还是回娘家住滚地龙,矮棚棚,会晓得做人要有志气,要努力!”无意之中,“矮棚棚”三字刺痛了我母亲,回答就有些耿耿。  几句话说得我父亲面红耳赤,默默地点头应允。  翌日,夫陪妻回娘家,带上两瓶烧酒,一条腊肉。出门时,天阴,灰蒙蒙的云团,拼七巧板似的在天空追逐,不久,小雪花悄然飘落,小夫妻撑开了月蓝绸布伞,相依而行。路经垃圾桥,再向前行,竹器店遥遥在望,我母亲徐徐慢行,低声和丈夫商议,不如由她单独归去,也许比较顺利。我父亲很怕看老竹匠的脸色。他曾对我说,老岳父靠手糊口,看不起靠口糊口的戏子女婿,每每看见他,脸色就像钢铁铸成的面具,且冻在冰天雪地里又冷又硬又泛青。小夫妻上门投靠,错在女婿,女婿不去是上策。一把伞,小夫妻推来让去,最后仍交给妻子,丈夫说雪不大,跑几步可以搭电车回家。  我父亲没回家,闪入了一条冷僻小弄堂,时时伸头探看。  小小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土路,土路变得泥泞泞滑溜溜,处处有坑坑洼洼的小坑,蓄满了晶晶亮亮的水,像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不知等了多久,他看见了月蓝绸布伞,看见了娇小的脚步凌乱趔趄,慌忙忙冲出弄堂,殷切切搀扶娇妻,猛触及一双冰冷冷的手,方发现黑黑眸子里闪烁着满满的倔强的泪。  “侬一直没有走?”我母亲强忍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千辛万苦跳出矮棚棚,再来央求养父重新收留,那一份苦楚酸透心尖。  “我不放心侬,侬的大衣呢?”  “忘记拿啦!”我母亲如梦初醒,才觉得衣衫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一句话泄露出妻子完成使命的艰难。我父亲喃喃地道:“先暖一暖,先暖一暖,落雪天,小弄堂里没人。”他强拖妻子躲入小弄堂冷僻的角落,敞开大衣,拥妻入怀,微倾伞盖,遮隔了雨雪,遮隔了视线,遮隔了尘嚣。  我父亲歉疚地耳语:“让侬委屈啦!”  我母亲挣出几丝笑纹,温柔的目光抚摸着丈夫冻红的双颊,皲裂的双唇,诚恳地回答:“委屈侬啦,让侬等这么多辰光,还要侬住矮棚棚。”  我父亲紧了紧大衣,用下颏摩挲妻子的秀发,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输了这么多铜钿,害侬……”  我母亲抬起头,真诚地捧出了内心深处的情愫:“夫妻之间,有啥对不起,侬就是我,我就是侬,本来就应该有难同当。现在的社会,有钱能使鬼推磨,输掉这么多铜钿,我也心疼,不过,侬对我好,再多铜钿也买不来……”小夫妻目光相撞,相融,交流着一份相互宽容和理解。茫茫人海中,两颗率真的灵魂相知,那感觉自会刻骨铭心,终身相伴。  远远的,一顶姜黄桐油纸伞急速奔来。那是我奶奶。我奶奶不喜欢新娶的儿媳,嫌他挤占了云芳的位置,嫌她瘦小单薄少福相,更嫌她夺走了儿子过度的关切呵护。大上海,飘荡着欧美西风,两情相悦,焉容旁人置喙。婆媳间若发生争战,受气的是亲生儿子,失利的是过时的老人。我奶奶受过亡夫的开明调教,淡淡地叫新娘子,麻利地料理小夫妻的家务,固执地不肯搬入暖巢里隔出的角落,坚持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以便和儿媳保持足够的距离,防止擦出火星。数月来,她目睹儿媳拜佛持斋,节俭度日,和善待人,洁身处世,渐渐退淡了几分厌憎。忽然,她听说儿子狂赌败家,担心小夫妻吵得天翻地覆,急急忙忙奔亨昌里,室空无人,遍问邻居,有一位依稀记得在灶坡间门口听顾小姐说回娘家。“回娘家”三字,使她错认为新娘子已经拂袖而去,更担心尾追其后的痴情儿子会不会丧魂落魄,新娘子腹中的孙子会不会归属有变。转身追向新闸桥,渐近竹器店,她放慢了脚步,思量如何面对铁般生硬的亲家公。踟蹰游移间,瞥见了那顶熟悉的月蓝绸布伞。  我奶奶僵立于雪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非新娘子是仙不是凡,能包容世间的一切过失。正恍惚,一顶黑乌乌的桐油布伞越过了那条冷僻的小弄堂,擦过了她的身旁,伞下的顾玲娣紧抱着小姑的大衣。我奶奶冷丁醒悟,一把攥住东张西望的棉袄后襟,压低嗓音问:“侬在寻啥人?”顾玲娣吓得双颊失色比雪还白,车转身直勾勾看几分面熟几分陌生的老太太,好不容易想起她是小姑的婆婆,厚道地说:“金妹的大衣忘记拿了,我去追伊,伊着了凉,又要咳嗽。”我奶奶指指小弄堂,每个字都能挤出几滴醋汁:“不用追,侬小姑在我儿子的大衣里。”  月蓝绸布伞下,点亮着一片温馨,流淌着一脉真情,编织成一个完整的两人世界。  我舅妈痴痴地看,我奶奶酸酸地看。泥地上的小水坑看出了惊讶羡慕,纷纷扬扬的小雪花诗意地在天地间舞蹈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羡鸳鸯不羡仙”,伴舞而起的是,谁家紧闭的木门里,轻轻流淌出姚莉、姚敏深情的重唱:“世上只有我们两个,我望着你,你望着我,千言万语变作沉默……”  一瞬间成为人生的永恒,烙印在他们的记忆中,永远醒着!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1
第5章 娇鸟共啼调相异(1)

1942年的深秋,夕阳西斜时拖曳着长长的晕黄,缓缓偎入高楼的怀抱,溅出南京路一片霓虹灯,洇染出闪烁怪谲的血色艳丽。红尘滚滚中,走近了两位中年妇女和一个女孩。顾盼自如者名管宝,是上海鸿翔公司的女红,后面跟着的是她家女佣银香及其九岁*姚月娥。  管宝止步于新新公司,指指条石墙上林林总总的广告,侧脸甩出一句话:“侬来看,这个是顾小姐。”  那是一张新新公司六楼新都剧场的演出海报,上书施家剧团隆重推出大型时装新戏《三朵花》,主演顾月珍、汪秀英、丁是娥。海报上还钩出三位妙龄女郎的半身倩影。  银香踮起脚尖,仔细辨认,分不清三位天仙有什么差别,脸上浮出了团团迷惘。管宝一本正经地教训:“顾小姐顶欢喜小囡,算命先生讲顾小姐赚足了铜钿会开幼稚园,她自己刚刚当娘,晓得当娘勿容易……”  不错,我是1942年9月9日夜落生于苏州河桥堍的矮棚棚。那时沦陷区百物飞涨,我父母未能在新生儿出世前凑足租房的定金。施家剧团班主施春轩派妻子施文韵登门探视,约请顾小姐10月10日登台新都剧场。因为新都剧场乃1942年新辟,施家剧团应邀首演,推出的新戏则是我母亲主演的《杜鹃泪》,曾赢取观众抛洒无数同情。秋凉大戏,非同小可,故而重金礼聘我母亲出演《三朵花》的主角、善良的大姐佩芬。丈夫和婆婆劝阻产妇不宜过早劳累,我母亲思忖良久,接受了合同。正是这笔预支的包银,丰厚了我父母的积蓄,才能使我家搬入老式石库门弄堂新闸路西斯文里638弄33号,租借下东厢房和后客堂,圆了我父母跳出矮棚棚的梦,圆了我奶奶合家团圆的梦。  《三朵花》根据外国名剧《三千金》改编,展示三姐妹不同的人生之路。大幕徐启,三姐妹酣梦初醒,惺眼微睁,相顾欠身微笑,宛如三朵名花,渐次抽蕾绽放,散发出嫩生生的芬芳。浓郁的青春气息,曲折的悲欢离合,使《三朵花》连演连满六十场,盛况为当时罕见。我母亲主演大姐佩芬,游刃有余地勾画出一个善良的东方女性,身陷贫苦而不失其真,饱受磨难而不失其洁,一折“求恕诉苦曲”声泪俱下,闻者无不为之动容。丁是娥阿姨扮演二姐佩芳,大胆泼辣地展现了一个女子的堕落,有少女的天真纯洁,有少奶奶的骄奢冷酷,有沿街行乞者的可怜可鄙,成为全剧一抹抢眼的嫣红。  管宝一行乘电梯,进后台,忽然闻听台下爆出喊声、嘘声、笑声、跺脚声、拍手声……后台众人早已习惯了《三朵花》结尾搅出的热浪,安之若素地抽烟、喝茶、织毛衣、嗑瓜子,围坐闲聊纸牌算命。  管宝熟门熟路,蹑手蹑脚,绕至舞台幕侧,眼睛里跌出了迷惘:作为沪剧迷,看戏无数,没见过这等场面,这等超出想象力的表演。银香母女不知身在何处,为母者缩在紫黢黢的幕布旁,硬压下冲出嗓门的惊呼。为女者看见了最熟悉的景象,忘了陌生和害怕,拍拍小手掌,跷跷小手指,天真无邪地喊:“大马路楼上也有垃圾瘪三。”  清脆的童声激醒了管宝,她低声怒喝:“喊啥喊!”银香急慌慌地把女儿拉入怀抱,不许再看。  小女孩从未看过戏,不知台上是演戏,在母亲怀里扭动着,挣扎着,想往台上冲,想贴近看看似乎这么熟悉又这么新鲜的垃圾瘪三。  舞台一侧有只垃圾筒,旁边蜷缩一个女乞丐,蓬头乱发,脸染污垢,身披一只破麻袋,腿上用稻草绳捆绑许多旧报纸,向过往行人哀哀求食。这就是丁是娥阿姨扮演的堕落后的二姐佩芳。行人中走来了佩芳的姐妹,她们认不出乞儿是佩芳,佩芳认识大姐和小妹,既无颜与她们相认,又无法推脱她们的施舍,扭捏出一连串可笑复可怜的姿态,造型之大胆,动作之夸张,掀起了观众席上一浪高于一浪的喝彩声。  观众席上,第六排正中,坐着一位西装鲜亮的潇洒男子。自从偶然步入新都剧场,他就经常出现在台下,购买固定的座位,甚至后半场姗姗来迟,特意来观赏垃圾瘪三,他的眼光和掌声流露出明显的赞扬和褒奖。  一个十八岁的美少女,敢于在舞台上把自己弄得邋遢肮脏,像个垃圾瘪三,需要足够的大胆。这里有不怕丢丑的大胆,甘冒失败风险的大胆。果然,丁阿姨初初出场,便激起了掌声、争论和惋惜。  赞之者曰:阿是娥能钻,会闯,是块好料。  疑之者曰:垃圾瘪三上台,以后倒马桶、养小囡是不是也上台?  惜之者曰:漂漂亮亮的姑娘,作啥弄成这副鬼相?  人言人云,我行我素。丁阿姨1942年正月初三满师,亮相鸣英剧团成绩平平,端午节加盟施家剧团,仍屈居二、三路花旦,不遂心不称意刺激着她的大胆。她生于陋巷,长于贫困,目睹太多的冻饿和潦倒。在敌伪统治的上海滩,冬无寒衣,吸毒烂脚,用破麻袋破报纸裹身御寒者大有人在,但是敢想敢闯,敢把丑陋形象化做自身,搬上舞台,演出个活生生的堕落者,在绮丽年华的艺伶中,实属稀有。丁阿姨的孤注一掷,独出奇兵,义无反顾,压倒了嘁嘁嚓嚓声,赢得了他人的刮目相看。  台上的大胆吸引了西装男子。西装男子的频频光顾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也增强了丁阿姨的自信。他们的目光偶尔相擦,擦出了火花,仿佛是两条航船挥舞起向对方致意的旗语。  大幕落,三女伶连袂退场。我母亲的高跟鞋不慎踩滑了灯光地线,纤弱的腰肢摇晃如弱柳迎风,丁阿姨眼疾手快,蹭地上前扶定,亲亲热热地肩并肩手牵手,同归小化妆间。  小女孩懵懵懂懂,糊里糊涂,看不明白垃圾瘪三怎么会和漂亮小姐拉手,随大人溜回后台,伺立小化妆间门外。她的母亲去为主家母寻觅凳子,主家母则忙着应答女艺伶们裁剪衣裳的询问。忽然铃声作响,小女孩眼珠急急转悠,看见有人懒洋洋地摘下墙壁上挂的听筒,听见有人拉长了声调喊:“丁小姐,电话。”  小化妆间的门砰地推开,恰恰碰痛了小女孩的鼻子尖尖。那个垃圾瘪三趿拉着鞋,趿拉着尚未扔尽的破报纸,晃晃荡荡地接过听筒,哼哼唧唧低声细语,只有最后一句话脆生生地放大了音量:“好的,好的,我等侬来吃夜宵,一定,一定。”  九岁的小女孩,拦住小化妆间的门,抚摸鼻尖,吭吭哧哧地想说什么。  事出意外,丁阿姨打量穿花布夹裤袄的小女孩,有些不耐烦地说:“侬要作啥?快点让开!”  小女孩固执地像垛墙,睁大眼睛,指指鼻尖,希望讨回公道。  一双可爱的大眼睛,乌溜溜,亮晶晶,像饱满的黑色草莓,丁阿姨滋生出些许兴趣,逗乐地问:“侬的鼻子比人家尖,尖鼻子翘翘蛮好白相。”边说边弯曲起食指和中指夹住小女孩的鼻尖,嬉戏地摇晃几回。没想到,小女孩爆出杀猪般的嚎叫,碰伤的鼻尖经不起再捏再晃。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1
第5章 娇鸟共啼调相异(2)

银香双手捧凳子跌跌撞撞扑来,高声大嚷:“小姐,小姐,小囡不懂事情……”  管宝三步并两步飞至,厉声威吓小女孩:“侬寻死啊!”又训斥冲到眼前的银香,“此地啥地方?侬大呼小叫啥个样子?懊恼带侬来坍我的台。”旋转身满脸堆出笑容,连连赔不是,“丁小姐。对不起,对不起,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个小囡憨头憨脑。”  后台闲人多,呼啦啦蜂拥而出看热闹。  两个女人一惊一乍,无人注意给丁阿姨造成了尴尬。丁阿姨不屑辩白,丝丝缕缕的气恼从眉梢眼角泄出,凝结成冷冷的问话:“管宝,侬带这种憨小囡来做啥?”  小女孩不愿当憨小囡,撅高小嘴,强忍哭喊,乖乖地立在一旁,听管宝太太讲自己的家世。  小女孩的父亲来自浙江鄞县田野,落脚上海虹口,靠木匠手艺度日。“八一三”战事焚毁了辛苦搭建的木棚,只好回乡务农。母亲带两个女儿栖身小阁楼,让长女照看*,自己给人家帮佣。五载苦熬,母亲经不起父亲封封家书催归,把十九岁长女许配给四十余岁的老木匠,又央求主家母把九岁的*送个好人家,决定单身回乡。今天和顾小姐约好,日夜场之间来送小囡。  提起顾小姐,那个垃圾瘪三转嗔为笑,淡淡地说:“来寻我阿姐,有点怠慢啦!请在门口再立一歇。阿姐换好衣裳来喊侬。”言毕推门进了小化妆间。小女孩才敢扑向母亲怀抱,小手指指鼻尖,低声咕哝:“痛,痛。”银香弯腰,察看女儿的鼻尖有些红肿,嘴唇抖抖地洒落一地青紫,浮出一个问题:“太太,顾小姐……”  管宝太太叹口气,捏扁嗓门轻轻说:“顾小姐吃素念佛,菩萨心肠,只要她肯收留侬的小囡,就是娘俩的福气。”  恭候良久,小化妆间的门徐徐启开,银香拉扯小女孩急急忙忙闪避,小女孩看见走出一位小姐,高跟鞋,紫旗袍,外披银灰色夹大衣。管宝太太殷殷勤勤地问:“汪小姐,侬要出去?”汪秀英阿姨爽朗朗地回答:“朋友有约,应酬一下,去去就回,还要唱夜场呐!”话音未落地匆匆离去。  有人从门缝里探出一张灿烂笑脸,招呼管宝太太进门。管宝太太客气地说:“小珍姑娘麻烦侬啦。”小女孩看见了一团和气的小珍姑娘,看见了和垃圾瘪三手拉手的漂亮小姐,她和垃圾瘪三手拉手,一定也会像垃圾瘪三一样,撞痛她的尖尖鼻,还骂她是憨小囡。  那位小姐起身相迎,缓缓道歉:“管宝,侬领他们来啦!让你们等得心焦,真对不起。”  管宝太太忙忙地应答:“不要紧,不要紧,给顾小姐添麻烦了。”  为什么母亲傻傻地偷望顾小姐?小女孩怎知大人内心的惶愫无主。  银香面对女儿未来的养母,不能不细细打量,初次见面的印象深深地嵌留脑海,成为亲切的记忆:顾小姐脸部尚未卸妆,黛眉修长,唇红齿白,越发衬得弯弯的黑眼睛明亮亮,笑灿灿。戏装早已脱换,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豆青色夹旗袍,脚上一双玄色小方格棉绒拖鞋,衣着有些老气,反倒显出了稳重大方,温婉可亲。  也许顾小姐感受到银香的忐忑不安,温和地问:“侬就是银香?要回乡下去,是吗?”  “是的,是的,所以来,这个小囡……”银香鸡啄米般点头,手忙脚乱扯平小女孩的花布夹裤衫,把女儿推向顾小姐。  小女孩犟犟地不肯挪步,她怕,怕这个陌生的稀奇古怪的地方。  顾小姐稳步前行,牵起小女孩的手,柔柔地问:“侬几岁啦?姓啥叫啥?”  小女孩猛地甩脱被牵的手,风一般缩回母亲身后,露出一对黑莓子般的大眼睛,眼睛里流泻出惊恐和狐疑。  银香狠狠扬起手轻轻落于女儿后背,闷声闷气地说:“快点过去,叫姆妈。”  “作啥,作啥,一点没有规矩,又要大呼小叫。”管宝太太边埋怨,边拽拉小女孩,滚珠子般地说合:“顾小姐,我用的人,没有调教好,侬不要见怪,这个小姑娘蛮老实,蛮听话,她姓姚,叫月娥,今年九岁。”  “管宝真是能说会道,蛮老实,蛮听话,刚才这个小丫头跟门神差不多,阿姐,侬仔细看看她的长相,除去眼睛,其他部位……”丁阿姨直率地提醒我母亲。  小女孩不敢违抗管宝太太,一寸寸地向前挪,听见有人数落自己,抬抬眼皮,四下张望,立时吓得小脸焦黄,她看见了有个像垃圾瘪三的人,穿了件干干净净的白底开满金黄蒲公英的花睡袍,窝在靠背椅里,用小锉子修磨尖尖的指甲,指甲上染的蔻丹猩红猩红。  有钱人才涂蔻丹,垃圾瘪三涂不起,那么,她是谁呢?小女孩瞪圆了眼睛,痴痴地想。  我母亲端详小女孩,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像两颗黑莓子,只是两腮微凹,颧骨外突,鼻尖过于高耸,长相有几分像外国人,况且正如阿是娥所言,小女孩举止有些粗鲁,内心的犹豫飘上了脸颊。  “顾小姐,月娥岁数小,没见过世面,她不听话随侬打,随侬骂。”银香苦苦哀求,神色流出了哀伤和迷惘。  同是苦出身,患难之间理应相助。我母亲不再迟疑,向小珍微微颔首。小珍会意,捧出了一个明黄色的手绢包,走近银香,慎重解开,露出二十块锃亮的鹰洋。我母亲稍一思忖,又拽过化妆台上的皮包,从中取出一叠纸币,分成两半,一半交给银香,叮咛她回宁波路上零用;一半塞给管宝太太,客气地让她买杯茶吃。  管宝太太深知顾小姐的品德,道谢接受;银香始料未及顾小姐待人慷慨大度,体贴周到,感动得膝盖发软,抖抖地要跪下磕头。我母亲扶住了银香,送他们至小化妆间门口。银香对月娥千叮咛万嘱咐,要叫顾小姐姆妈,样样事情听顾小姐的话。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等母亲随管宝太太迈出小化妆间,她冲上去扯牢母亲的衣襟,直着喉咙大喊:“姆妈,我跟侬回去!”  银香抹抹眼泪,硬生生不回头,不停步,“嘶啦”一声,一片毛蓝布衣襟留在小女孩手里。管宝太太重重地关上了小化妆间的门。小女孩嚎啕大哭,疯狂地去拉房门,布景爿搭的房门原本不结实,摇摇晃晃几乎要散坍。  顾小珍左遮右拦,化解不开小牛犊子的蛮力,我母亲温言劝慰,声音像雪片落入奔腾的江河。  两人束手无策。丁阿姨呼地站立,声音比铁还冷还硬:“阿姐,这种蛮小囡要她做啥?她娘走掉啦,赶出去,让她到马路上去当垃圾瘪三!”  猛听要当垃圾瘪三,小女孩像被雷劈的小树,缓缓地,呆呆地,孤立在门口,泪水像一条湍急的小溪。我母亲从皮包内取出一块新买的花手帕,哄劝小女孩:“不要哭了,这条花手帕送给侬,揩揩眼泪,好吧?”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2
第5章 娇鸟共啼调相异(3)

小女孩长到九岁,从未拥有过自己的花手帕,看看新手帕,米黄底撒满了红红绿绿的花朵,真好看。她左手捏牢花手帕,右手紧攥那片毛蓝布衣襟,不肯离开房门边,不相信她母亲真的会悄悄离去。  丁阿姨猜透了小女孩的心思,砰的拉开房门,隔门听热闹者像一群受惊的麻雀飞散,留下了空空白白,早没有了管宝太太和银香的踪影。丁阿姨故意轰赶:“这样会吵的小囡,吃不消,走吧!走吧!侬自己走吧!”  小女孩哪里敢走,畏畏缩缩地向后退。  丁阿姨真心诚意地劝我母亲:“阿姐,侬看看,这副样子,等侬辛辛苦苦带大她,她翅膀一硬,不飞走才怪呢!侬等于给别人养小囡,不值得。”  小女孩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个垃圾瘪三会变戏法,说不定要把她变到马路上去,也去掏垃圾筒,她小小的心乱乱地跳,小小的脚慢慢地蹭,挨近漂亮的顾小姐。  我母亲以长姐的口吻说:“只要我待她好,哪能会走呢?”  丁阿姨的目光远比我母亲更锐利。穷人家不得已才送掉自己的亲骨肉,牵挂是难免的。我母亲见小女孩依在身旁,柔声地问:“侬的名字哪能写?晓得不?”  小手指在空中画来画去,小嘴里像含颗青橄榄,舌根硬邦邦地说:“月亮娘娘的月,我的人的我,旁边加一个女小囡。”  噗哧哧,丁阿姨乐开了花:“阿姐,侬听听她的宁波腔,蛮好蛮好,月珍,月娥,蛮像姐妹俩!”  小女孩见顾小姐秀眉微皱,听顾小姐喊阿是娥帮忙想个名字。  丁阿姨跌入了沉思,心不在焉地锉磨指甲,眼色迷蒙飘移,她在想什么?有人言,自从唱红《三朵花》,她常常流连于南京路上几家珠宝店的橱窗,那里的一只只钻石戒指,绮丽得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条条珍珠项链,晶莹得像海龙王的娇女;一双双手镯,典雅得像月份牌上的古代美女;一盆盆、一株株红珊瑚、白珊瑚更是千姿百态,件件拉扯她的脚步。正是丁阿姨沉浸于璀璨的珍宝世界,才会梦幻般地曼声道出:“这个小姑娘,眼睛蛮亮,有点像海底的珊瑚,起个富贵名字,冲冲晦气,叫珊珊好吗?”也有人言,丁阿姨替月娥取名“珊珊”,不是称赞小女孩黑草莓般亮亮的眼睛,而是揶揄小女孩憨头憨脑,蛮像“十三点”。这原是一句上海人的骂人话,取了谐音,可见丁阿姨聪明的过人之处。  何物是珊珊?月娥听不懂,听起来是个好东西,咧开了嘴傻傻地笑。忽而哭,忽而笑,小女孩的直心直肠逗乐了我母亲,姚月娥正式易名解珊珊,我母亲耐心地给珊珊解释,丁阿姨是位漂亮小姐,不是垃圾瘪三,要她谢谢取名之恩。珊珊心存疑惧,乌溜溜的眼珠骨碌碌地乱转,半晌没有开口。丁阿姨洒脱大度地先招呼珊珊,说刚才是和她嬉戏玩耍,并递给她两粒亮晶晶的玻璃纸包的糖果。甜甜的糖果逗出了小女孩的笑容,勾出了小女孩甜甜的道谢:“谢谢阿姨。”  正欢乐间,小化妆间门外高低错落地响起一片戏谑声,“外面落雨勿落雨”一句乡音颇重的湖州话,把丁阿姨弹出门外,门外走来她十三岁的弟弟潘海根。  丁阿姨满师,她父亲带着儿子从乡下到上海,暂栖于西宝兴路二妹家,命儿子把从湖州带来的三件宝:一张丁阿姨生母的照片、一只小台钟、一条湖州丝绵被,送到丁阿姨登台的东方书场。不料,海根路遇小流氓,宝物被骗走,自己也被打得鼻青脸肿,晕头转向摸进后台。丁阿姨尚未亮相出场,先遇不吉不利之事,心火蓬蓬地燃烧,烧得她面红耳赤,抬手想打。同事急忙把海根向外推,叫他去看看 “外面落雨不落雨”。宝物失落,满师登台失利,成了丁阿姨的心病。她认为,做人“要么楼上楼,要么搬砖头”,坚执地把苦难嚼成风火轮,争登层楼,期盼展翅高飞。高飞谈何容易,眼下她刚刚唱红,包银有限,瘦削的双肩几几难以扛起沉重的家庭负担。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魏家遭土匪绑票,丁阿姨的姑妈为救子侄,荡尽金银,从此一蹶不振。海根不能再拖累姑妈,又难捱后娘的讥诮,想来上海投靠姐姐。丁阿姨学艺期间,寄居老师丁婉娥家,无法收留幼弟,跨入施家剧团,暂借施春轩家的晒台房,接来小弟,不久,又赎回当童养媳的小妹,同挤于冬寒夏热的小小晒台房。父亲潘成忠往返于上海和湖州,极力软化唱红的长女和后妻之间的僵局,更多地帮贴乡下的家用。  乡下人,错以为上海滩遍地黄金,错以为丁阿姨满师就能金银财宝滚滚来。他们怎知晓,丁阿姨满师初登台,只穿一件家常薄棉絮旗袍,惹得台下某些观众的尖刻挑剔;他们怎知晓,丁阿姨曾经不惜借印子钱,不怕利滚利,只求台上衣衫光鲜,宁肯台下天天吃粥。但从牙缝抠钱能抠出几许?  海根慌慌张张闯后台,一定又有燃眉之急。她替小弟擦去两道长长的清鼻涕,问他跑后台来做啥,小男孩晃晃手中拎的铜吊,说是到老虎灶泡开水,开水统统逃脱了!丁阿姨夺铜吊,对光一照,发现壶底有一处小小的透亮,随手把铜吊摔在地上。小珍捡拾起铜吊,放于丁阿姨的化妆台侧,自言自语:“叫白铁匠焊一焊还好用。”  丁阿姨气咻咻地追问小弟:“热水瓶呢?侬不会拿热水瓶去泡?偏偏寻到后台来!”  小男孩支支吾吾,声音比蚊子嗡嗡还低几分:“热水瓶昨日给侬掼碎啦。”  “噢,”丁阿姨拍拍脑门,拍出的尽是烦恼。早年,父亲潘成忠回乡续弦,后娘拖来长子及其童养媳文宝,继而再生两女,长子病故,有意亲攀亲,撮合文宝和海根。父亲受命登门游说,这种荒唐婚姻自然遭到她的峻拒,引发父女争吵,摔破了热水瓶。  小化妆间门上响起了剥啄声,小珍抢步开门,一个拎木提盒的跑堂低头哈腰,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捧出肉香四溢的两碗肉丝面和排骨面,牵引牢两个小孩的目光。  丁阿姨从皮包内抽出几张纸币,扔入提盒,瞥见了小弟馋涎欲滴,生硬地问:“侬还没有吃夜饭?”  小男孩像是嘴里含个酸梅,一口口地咽唾沫,吞吞吐吐地说:“阿姐,我和阿妹连中饭也没有吃。”  “啥?没有吃中饭?阿爹呢?”  “侬上半日刚刚出去唱电台,就回乡下去啦!”  “好啦,好啦,不要讲啦!”丁阿姨拦断小弟的话,明白父亲不辞而别是不满意她反对亲攀亲,大约临行带走了家中的日常开支。为女者心中永存慈母影像,抗拒强加给她的继母及弟妹。后来,同父异母妹妹频频投亲,丁阿姨不胜其烦,一声暴斥:“谁认得她是我妹!”喝断了姐妹情。为父者重结连理,不能不顾怜嗷嗷待哺的乡下子女,不能不千方百计从唱红的长女处找些补贴。父也难,女也难,千难万难只因缺少亮晃晃的大洋钿。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2
第5章 娇鸟共啼调相异(4)

丁阿姨把排骨面推给小弟,旋风般刮出小化妆间,给居家弄堂隔壁的烟纸店老板拨通电话,恳求老板娘匀点“单帮米”,一会儿叫海根去付钱。  丁阿姨没看见我母亲低声嘱咐小珍,小珍付给跑堂双份钱;也没看见我母亲取出一只小饭盒,从碗内拨出些许面条,余下的肉丝面推给了珊珊。她风卷残云般地扫尽了大碗里的汤汤水水,抬起了油光闪闪的小嘴,看见那个小男孩吃喝完了汤和面,美滋滋地把排骨塞入小嘴,双腮鼓出了两个小皮球,忍不住发出了咝咝的声音。  我母亲低声阻止,掏出手绢替她擦去嘴边的面屑油星。丁阿姨飞步回房,捕捉到咝咝余音,斜睨了一眼珊珊,替小弟撕碎排骨,再抖空小钱包,妥妥帖帖地把纸币放入小弟的内兜,嘱咐回家时去纸烟店买米买咸萝卜干,和小妹一起烧晚饭。  海根离去,丁阿姨神色黯淡,颓然跌入靠背椅,伸伸懒腰,打打呵欠,自言自语自我安慰:“等吃夜宵啦!”  小化妆间的门被轻轻敲响,那个跑堂再度从提盒内给丁阿姨捧出一碗热腾腾的排骨面。  丁阿姨窝在靠背椅内,淡淡地说:“送错门啦!”  跑堂俯身低语:“没送错,是顾小姐替侬叫的,钱已经付过啦!”  丁阿姨挺直了腰肢,挥挥手,跑堂知趣地把面碗放在化妆台上,蹑手蹑足地退出。  我母亲走近几步,轻轻地放一沓钱于丁阿姨手边,温言相劝:“饿着肚皮唱夜场,伤身体。不要急,先拿着用。”  “阿姐,侬总是帮我……”丁阿姨的声音滴落出一片柔和,一片潮润。  九岁的珊珊闻到了奇妙的香,耸耸尖尖鼻,转转大眼睛,黏牵于化妆间,化妆镜前热汤面的香味袅袅娜娜,像青青黄黄的丝线,在镜面上绕来绕去,亲密无间,叠印出两个相依扶的俊俏身影,两件相濡染的豆青金黄衣衫,小女孩仿佛回到了青葱的原野,原野上星星点点地缀着朵朵金星般的蒲公英,清醇,娇嫩,片刻间,金星星长出了白色小绒球,毛茸茸,浑圆圆,乘风而起,随风飘散,渐渐地无影无踪。  莫非,纯洁的女性间的友情,就像早春的蒲公英那么清雅,就像初夏的小白绒球那么容易飞逝。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2
第6章 良辰未必有佳期(1)

一件美丽的新衣会强化一个女人生命的自信。《三朵花》公演不久,11月20日夜,四马路蜀豫饭店内外,缀满一片灯光,像葡萄,似星星,闪闪烁烁,结出一团团璀璨的灯环,争相冠冕于晚宴的公主额上。公主是刚刚步入芳龄十九春的丁是娥阿姨。丁阿姨的玫瑰红高跟鞋尖在转,玫瑰红镶金丝的束发缎带蝴蝶结在舞,浅浅的粉红缎子旗袍闪出珠片的晶亮在飘,晃花了多少贺客的眼,撩乱了多少贺客的心,掀起了凌空飞扬的粉红色旋风。  花朵儿身材笋尖儿年纪水鱼儿眼神,记忆把娇嫩艳丽定格于一些老辈人脑海之中,永远那么华美,那么艳丽,那么风情万斛。  粉红色固然娇艳,容易流于俗气和乡气。千挑万拣的粉红绸缎面料,浅浅的,淡淡的,浮动着膏脂般的浪漫,镶上玫瑰红的滚边,不粗不细的韭菜滚,勾勒得曲线毕露,*十足;开衩几近臀下,半隐半现地漏出*,前身一枝小亮片的玫瑰从下摆起一直盘到腰际,晶闪闪,水灵灵,大胆泼辣,带些天真,带些稚嫩,摇曳出白中带粉、粉中透红的迷人魅力。  这朵花心半卷的玫瑰,这朵露珠闪烁的玫瑰十九度春来春去,她没有沃土,没有花圃,没有温室,开在坚硬如石的生荒地上,幼芽弯着头,用细柔的背部缓慢而又顽强地、一点点地拱动,恰如女人的身体曲线,内心的欲望变成力量,拱碎了干裂板结的地面,探出了心叶,狂风想吹折,沙暴想掩埋,蔓草想纠缠,花枝怎能不长得粗粝,花刺怎能不生得坚挺,含苞待放的带刺玫瑰不允许轻易采摘。也许,不是他的*潇洒,丁阿姨不会误入迷途。但历史没有也许。丁阿姨的这身旗袍代价不菲,由其师垫支,生日宴请,也由其师张罗。  师嘱徒,生日宴会上,会光临一位有力的靠山。丁阿姨在申曲圈中滚大,早窥破蹿红挣大钱的法宝之一,那就是要找后台,傍靠山。  她学艺曾借宿名旦家中,亲见名旦炫耀上海滩大亨黄金荣相赠的金锁片,因有青帮做后台,名旦唱做平常,名气却扶摇直上。丁是娥初出道,和小师妹同台。小师妹演艺不如她,偏偏名字排于她前,戏目镇于她后。她满腹委屈,暗地探听,原来小师妹有铁厂老板当靠山。别人能做,她更能做,而且会做得更大胆更出格。仅仅因为她初出茅庐名气小,交往的高朋或是说书先生或是小厂股东,尚不足以助她抖搂窘迫,轰轰烈烈地放飞艳丽。  丁阿姨做小生日坚邀我父母光临。同室相处,同台共演,我父母不忍违拂小姐妹的盛情,破例应允同去贺庆。他们的穿戴比较黯淡和老成,为的是烘云托月,避免喧宾夺主。这也是舞台姐妹的一番情谊。  我父亲交纳了礼金,陪妻子散坐于沙发,珊珊黏于身后,新鲜地张望喧闹嘈杂,不敢擅离半步。  久久没有开席,等谁呢?丁阿姨的老师丁婉娥及其丈夫杨炳华忙碌应酬,不时去窗口张望,显然在等候什么贵客。  楼上响起一声喊:“梁先生到!”杨炳华下楼相迎,迎来一位小白脸,西装裁剪得合体合身,领带花哨中透出儒雅,油光光的头发,滑得站不住苍蝇。  杨炳华把小白脸引至丁阿姨处,两人眼光相遇,黏滞得难分难舍,十九岁的少女未能脱尽羞涩,欣喜俏皮地问:“为啥是侬?”风月场中的小白脸潇洒调侃地答:“为啥不能是我?”众人一阵欢笑,拥倩女俊男双双入座。  我母亲觉得新来的男子有些面熟,想不起何处见过。他们俩,算相亲?算订婚?算什么?为何事先一点风声也未漏?珊珊趴在我母亲肩后,瓮声瓮气地问:“姆妈,我叫他啥?”小手指跷向了小白脸。我父亲按下珊珊小手指,低声嘱咐:“不要怕。”  酒宴开张,人们纷纷向丁阿姨和小白脸劝酒,戏谑的,荒唐的,带点泛黄色的酒话漫天飞舞。丁阿姨海量惊人,半嗔半喜,一嗔眉带俏,一喜满面春,喝得双颊酡红,喝得指甲上的红蔻丹鲜艳欲滴,喝得浑身上下闪动胭脂般的妩媚。  助兴的彩盒顺序递进,若摸到彩头,可随意点唱,若摸不到彩头,自己或罚唱或罚酒。男人们划拳吆喝,高声喧哗,喧哗的中心紧紧环绕着丁阿姨和小白脸。  我母亲两颊泛出了红霞,悟出了这是一种非婚嫁、无名分的定情,上海滩并不鲜见。她少出门,少交游,少见多怪,像在无意中吞食了一只蚊蝇,急急地想要抽身离去。  珊珊平生第一次亲历沸腾的喜庆,兴奋得小脸通红,像烤熟的龙虾,恋恋地趴在桌边。  我父亲抱拳致歉,陪妻子,带珊珊,推椅起身,走向楼梯。  眼尖的跑堂恭恭敬敬捧来大衣,我父亲塞了小费,先帮妻子穿戴好大衣围巾,再接过自己的呢子大衣。  丁阿姨姐妹情重,亲自送客下楼出门,边走边甜丝丝地逗趣:“阿姐,姐夫对侬多少体贴周到,侬前世修来的好福气,阿拉做梦也梦不到!”我母亲少临场机变,乏应答言辞,一时语塞,我父亲笑悠悠、文绉绉地解围:“阿是娥冰雪聪明,天生丽质,不晓得啥人有福气来服侍侬这朵名花!”“啊哟,姐夫拿我寻开心,阿姐,侬要给我作主!”他们说说笑笑,行至饭店门口。我父亲劝丁是娥留步,衣单禁不住室外风寒。正推让,后面追踪来连连喊:“丁小姐,丁小姐。”那个小白脸轻快地迈下楼梯,优雅地抖开一件大衣,斯文地掩住了丁阿姨裸露的玉肩。珊珊看见了美丽的玫瑰红,大衣的颜色光艳亮丽,我母亲看见了新鲜的款式,阔大华贵的衣袖,束腰下波浪一样飘散的下摆;我父亲辨认出面料属产于英国的纯毛品质。这是一种雍容华贵的时髦大衣,是梁先生沉甸甸的见面礼。  两个男人的目光瞬间相碰,碰出了生涩和戒备。小白脸先移开目光,后退两步,微微弯腰鞠躬,谦和地说:“谢谢解先生、顾小姐光临,在下不胜感激。”须臾之间,他成了主人。  丁阿姨没理会小白脸喧宾夺主,推门出店,送我父母坐上停于门口等客人的三轮车,挥手告别。  珊珊偎入我母亲怀中,遵照吩咐,扯直嗓门喊丁阿姨再会。离去的一家人看见小白脸走出门,把手搭在丁阿姨的肩,看见丁阿姨扭转蜂腰,新大衣宽大的衣袖和下摆在霓虹灯下划出一道轻捷优美的弧线,比雨后的彩虹更艳丽明媚。  我父亲说不清道不*中隐隐约约的耿耿,小白脸言谈举止谦和礼貌,眼珠却是城隍庙九曲桥下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溢溢的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莫非是在鄙薄今夜的贺喜者。我父亲问妻子,以前有没有见过姓梁的,我母亲沉吟良久,方忆及他就是演《三朵花》时常坐在第六排正中看戏的西装男子。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3
第6章 良辰未必有佳期(2)

之后,珊珊随我母亲去后台小化妆间,常常从丁阿姨身上发现稀罕新奇,忽而,多了双高筒牛皮鞋;忽而,添了条开司米大围巾;忽而,亮出了一串珍珠项链;忽而,戴起了一枚镶宝石的金戒指,丁阿姨日甚一日地迟到早退,经常告假,终于芳影如一只断线风筝,渐飞渐高渐远……  这一切的背后都因为那个小白脸。他叫梁森,毕业于日本的医科大学,专攻眼科,归国后设诊所于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  我没见过梁森,连这个名字也是在丁阿姨仙逝后才闻听的。1987年炎热的夏季,有的记者在深情赞美丁阿姨“直如朱丝绝,清如玉壶冰”,有的老辈人在窃窃私议着梁森。他们告诉我,南京路人民公园对面,新昌路口,熟食店和邮政局隔壁弄堂,有个为过往行人量血压的小摊,那个瘦骨嶙峋的摊主,就是梁森。  我曾去寻觅,弄堂口墙脚钉着个铁环,铁环连着铁链,铁链锁着一张小小的木桌。铁环铁链锈迹斑斑,想来梁森以此谋生久矣!周围的人家说,摆摊的瘦老头不住这条弄堂,以前除了刮风下雨,天天都来,最近好久没露面,不知道怎样啦!  我一次次地造访,一次次地扑空,恍有所悟,也许,我无缘面晤梁森,梁森再无力回到测血压的小摊旁。我只能搜寻老辈人零零星星的追忆,沿着退往丁阿姨芳华缤纷的青春之路,去探究他们的离合之谜。  梁森带丁小姐步入一个新世界,一个上海滩高等华人的世界,一个光怪陆离骄奢淫逸的世界。他温和潇洒,手面阔绰,不仅满足丁小姐的享受欲望,而且主动分担丁宅的家用。他帮丁家搬出晒台房,乔迁后厢房,关照丁家幼弟弱妹的生活,甚至丁父从乡下来上海,也会得到他额外的孝敬。  一个在苦水中泡大的少女,一颗发誓要过好日子的雄心,转瞬之间,突然听见了“芝麻开门”的咒语,看见了石门后面满积的金银财宝。丁是娥和梁森同宿共飞。他俩不需要婚约,不需要爱情,起初,只是美色与金钱的交换,渐渐,成了携手合作的同道。  双方的合作始于号称“远东第一高楼”的二十四层的国际饭店。初春微雨的傍晚,一辆小车把梁森和丁小姐送进国际饭店。丁是娥多少次从这里经过,可从来也不曾想过有一天她可以亲临。梁森带着她乘电梯直达望厅,推开厚厚的雕花门,扑面而来温暖的气息,浪漫的欧洲情调。他俩宽去夹大衣,交给侍应生,先去凭窗俯瞰,南京路上的霓虹雨,像一匹染花了的轻纱,沉沉浮浮;三大公司的塔尖,像童话里的小矮人,探头探脑;马路上行人像细细小小的蚂蚁,忽隐忽现;有轨电车、小汽车、三轮车,像一只只大小不等的甲壳虫,穿梭往来。雨夜中的南京路,呈现出朦胧和旖旎。有生以来,丁小姐第一次从这样的高度鸟瞰南京路,俯视上海第一条具有疯狂生长力的大马路,俯视一条神秘怪诞直通蔚蓝色海洋的人河。一瞬间,年轻的芳心鼓胀着,剧烈地跳动着,从明快的双目中溢出一览滚滚红尘的自豪,溢出君临繁华的欲望。梁森捕捉着丁小姐的细微变化,欣喜地吁出一口长气,俯耳低语一个传言:“谁能从这里看清跑马厅屋顶上风叶尖的金马朝向红月亮撒蹄欢跑,谁就会拥有好赌运,拥有财富。”  “真的?”丁小姐似信非信,在泛滥的光海中寻觅那匹小金马。可惜,雾重重,雨蒙蒙,星月无光,找不见骏马的踪影。  片刻,梁森轻拍女伴的纤肩,流出洋洋得意的话语:“我找着啦,我找着啦!”  “啥地方?啥地方?” 丁小姐热切地问。  梁森直视女伴光闪闪的黑眸,慢悠悠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丁小姐高撅起鲜丽的嘴唇:“侬拿我寻开心!”  “岂敢,岂敢!”梁森边说边拥着丁小姐下到十四层的摩天餐厅。这在上海滩可是绝无仅有的一处风光餐厅,屋顶可以自由开合。他俩挑一张倚窗的长桌边坐下,灯光柔和妩媚,一瓶窖藏十年的苏格兰威士忌散发出浓香,精细雅致的西餐*起食欲,有蔬菜沙拉,奶油鸡茸汤,炸对虾,煎鱼排,烤乳鸽……丁小姐早学会使用刀叉,她慢条斯理地用小刀切割,轻轻地把小刀搁在盘子旁边,小心翼翼地拿叉子把切碎的虾段送入口中。一道菜吃完,把刀叉交叉放在盘子内,示意侍应生可以取走。侍应生悄无声息,似乎滑行于光溜溜的富有弹性的木纹地板上,熟练轻巧地斟酒,端菜,撤残羹,换刀叉。他们决不会打扰你,只在你需要的时刻,一招手,会迅速出现在你身边。  梁森边吃边谈,话题有跑马厅里最近的赌局,马赛大爆冷门,默默无闻的赛马,资格浅嫩的骑师,居然会夺魁,令不少买独赢票、双独赢票的输得痛哭流涕,侥幸中彩的高兴得手舞足蹈。丁小姐随梁森去过几次跑马厅,很喜欢赛场的火爆刺激。兴奋的话题催送着杯中酒,酡红濡染她的双颊,迷离她的双目,笑意在唇边噙成一朵醉红。酒至半酣,乐队缓缓奏起华尔兹,从容不迫、温和快乐的音乐潺潺流淌,吸引双双对对的男女滑入舞池。  丁小姐打开玲珑的小提包,掏出蜜丝佛陀粉盒,拉开麂皮套子的拉链,按下按钮,盒面弹开后露出一面晶亮的小镜子,对镜修补口红。这些昂贵的美国化妆品不知梁森从何处搞到,以讨取她的欢心,她也准备陪梁森尽兴起舞。  梁森没有理会丁小姐的暗示,有意无意地叹息:“疯狂的都会疯狂的人,想到跑马厅发财,全是白日做梦。现在,发财最快的路是去经商、做生意,不过,不是人人都能做生意,做生意要有头脑,有胆量,更要见机行事。”  提起经商,丁小姐垂下长睫毛,遮住晶亮眸子中的心事。梁森行医兼经商,在芜湖开张一家中国饭店,作为水运中转站。前两次,他坦率要求丁小姐放弃唱戏,去当饭店老板娘,助他一臂之力。事出意外,丁小姐犹豫不决,她喜欢梁森带给她的全新生活,也喜欢挑战全新机遇,但是舞台难舍,她九岁学戏,九载有余苦苦拼搏,最近又喜上添喜,新拜沪上阔佬许俊英为寄爹,寄爹的见面礼是一只小元宝。寄爹有钱有势,女婿是赫赫有名的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她正想依仗铁硬的后台,谋求艳压群芳,名扬上海滩。道不同谋不合,只要梁森请她出山,她就会支支吾吾,爽脆的话音变成了冰面下的细流,流动得很艰涩,很缓慢。  那个豪华的夜晚,梁森没有直切问题的核心,而是环绕四边游说,他兴致勃勃地介绍芜湖的中国饭店气派不大,经营的生意却不小,介绍贩运大米木材的惊险刺激,介绍应对三教九流的胆量豪气,介绍战乱中经商的财源茂盛。上海沦陷,日寇实行“封锁政策”,严禁民间贩运大米。市民通宵达旦排队轧一点点可怜的“户口米”难以果腹,暗里去买“单帮米”。那些跑单帮的偷运外地大米进上海,常常把裤缝成袋,灌入米,像古代武士的“铠甲”。偷越封锁线时,稍有不慎,便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与此相较,梁森整船整船地贩运大米木材,顺风顺水地应付国军、日伪、土匪的拦截盘查,简直是泼天的大胆量,大气魄,大手笔。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故事*起丁小姐的冒险精神,火中取栗的巨财编织出丁小姐的黄金梦。若和经商相比,唱戏的包银显得微不足道,就算寄爹送小元宝,一只小元宝不过五钱黄金,所值有限,何况不可能天天有小元宝飞来。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3
第6章 良辰未必有佳期(3)

一支乐曲奏完,一双男女归落邻座,女客急慌慌从手提包内掏出粉盒补妆。梁森示意丁小姐观看,那女客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额上细汗轻沁,几乎要把厚厚的脂粉一片片地剥落,暴露出眼角深深浅浅的鱼尾纹。梁森俯耳低语:“花开花落寻常事呀!”一语惊心。丁小姐少小学艺时,不知戏班规矩,外出唱戏吃饭,错坐正场花旦的席位。正场花旦见后,凄楚地苦笑,辛酸地启齿:“这只位子我也坐不长了,男子三十杨柳青,女子三十半世人!”那笑那话像粒粒冰屑落于稚嫩的心尖,久久不能融化。小小年纪就明白开口饭是青春饭,青春最容易退色,《三朵花》唱红,也曾暗自盘算,最多唱到三十岁,多挣包银多攒钱,以后开店当老板娘。早早晚晚当老板娘,唯一的区别,将来当老板娘,自作主张自当家;现在当老板娘,会受制于梁森,会是梁森掌上的一朵交际花。不过,自己花容玉貌,聪明泼辣,探一探商路,盛开一个花季,不应该浪掷光阴吧?她相信自己有能力进退自如,永远保持最大的自由。侍应生端来了咖啡,梁森温雅周到,为她添加牛奶和方糖,轻轻地用银勺搅拌。浓香阵阵,热气腾腾,银勺轻摇,摇散着丁小姐对戏台的留恋。  恰其时,他们头上的屋顶无声无息地揭开,天花板一寸寸一分分地移去,深蓝色的天空一点点一滴滴地显露。雨歇云散,小小的一块苍穹,犹如一株仙树,缀满了蓝宝石一样稠密的星星,含着微笑静静地俯视人间。清风隐隐约约自天而降,清凉着抚慰着酒酣耳热的人们。丁小姐诧异地站起身,踮起脚,伸手仰抚星空。乐队奏起欢快的《蓝色的多瑙河》,所有的人身心一片荡漾,一片陶醉。今年是何年?今夕是何夕?恍惚眼前是玉宇琼楼,蓬莱仙境。梁森搂定丁小姐,翩翩起舞。飘飞的裙边,跃动的裤脚,旋转的鞋尖,疯狂的鞋跟,舞着,舞着,他们舞在欢乐的旋律中,舞在透明的神仙世界中,梁森轻轻吻着女伴的鬓角,如梦似幻般地喃喃细语:“当初,我无意中来看《三朵花》,看中了丁小姐的出格大胆。我想,丁小姐唱戏出格大胆,做人一定也出格大胆。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发。战乱年代,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想不到我看中的小金马缺少胆量,侬真的要让我失望吗?”  劝将不如激将,丁小姐内心的不安分,不知足,不守常蠢蠢欲动,对新鲜生活的向往和尝试跃跃而出。暂时离开一下戏台,又有何妨?也许,能赢得黄金滚滚……  双双返回餐桌,侍应生用银盘托来了账单,梁森放钱于银盘,潇洒地吩咐:“不用找了。”丁小姐瞥一眼账单,天呀!一夜消费,高达四位数,超过她整月的包银。  心摇摇,神乱乱,告别神仙天堂,步出国际饭店,一辆英国的奥斯汀汽车正在恭候。梁森一派绅士风度,请丁小姐先上。丁小姐欣喜地举步,眼角余光扫见了马路边残留的雨渍,不知什么车辆滴漏的汽油,在霓虹灯的幻影中闪出斑驳的色彩,显露尘世的污浊。沦陷后的大上海,污浊处更污浊,冷僻处更冷僻,繁华处更繁华。丁小姐抬头望天,海蓝色的夜空,晶亮亮的繁星,滤清了她纷乱的思绪,决意暂离戏台上下的混杂,当一回奔月的小红马。  长江畔的小城芜湖多了位俏丽老板娘,举手投足散发出大都会的繁华气派。官匪敌伪,黑白两道,不乏轻蜂狂蝶,纷纷逐香,飞扑蚁集。老板娘笑迎各路尊神,舞袖生风送货船轻过关卡,巧言筑篱拒色鬼攀折名花。多少年后,一位曾打理过饭店账目的老先生仍津津乐道:这位上海老板娘,是一朵名贵的红玫瑰,花儿舒展美艳,细刺尖利坚挺,令垂涎者难舍难离难得手。  招财进宝的日子像滚珠轴承般飞转,忽忽一年有余。1944年暮春的一日。昨晚,丁小姐陪贵客搓麻将,搓得星月西斜,睡得春阳高照,起床后对镜理红妆,轮番使用密丝佛陀香粉、香蜜、眼膏、眼刷、眉笔、唇膏、胭脂,喷洒古龙香水,草草用点午餐,精心挑选一件粉红丝质披肩,信步走出中国饭店,去观赏江景,去看看预定午后抵达的货船踪影。她一路风风地走,一路幽幽地看,撒落的得意和亮丽,好比从粮袋破口处溜出的豌豆,满地蹦蹦跳跳。她路经一座小戏院,斜睨一眼海报,发现海报被江风撕扯得七零八落,不由自主地上前抚平,看清是一出蹦蹦戏,唇角叼起了几丝哂笑。梁森说得对,她做着大生意,恋着小舞台,骨子里洗不尽一个“戏”字;梁森半开玩笑地应承,生意再做火,银钱再挣多,接手一家戏院,供她兴之所至粉墨登场玩玩票,过过戏瘾。她紧紧脚步走向江边,透过绿云般的翠竹青松古柳,看见了悠悠然的白色玉带,遐想起她脚踩珠光宝气,顺流东下,以阔太太身份出入于上海滩的高等社交圈。  一个跑堂急火火地追来,转达梁老板的吩咐,请老板娘速速回店。梁森站立窗前,听见丁小姐的脚步声,车转身淡淡地说:“出事情啦!”“出啥事情?大惊小怪,是不是又要我去周旋?”丁小姐自信对付那些笨头笨脑的土佬有足够的魔力。梁森踱出房门,站在走廊重重地咳嗽,惊退了在楼梯口探头探脑的跑堂,旋身回房,郑重其事地锁上门,与丁小姐隔几对坐。他点燃一支香烟,猛抽几口,伴烟雾吐出一句话:“有个小兄弟中了圈套,漏了底牌。”“底牌?啥底牌?不就是买进卖出赚点辛苦铜钿吗?”梁森素常潇洒从容,今日出奇地神秘紧张,勾出了丁小姐的迷惑不解。烟缭缭,雾绕绕,包裹着一个丑陋的内核。梁森负笈东渡,精通日语,结识日本友人,留恋美丽的樱花之都。战火燃烧,他随朋友中村谷一出入上海虹口日军司令部,无意染指军政要津,仅仅帮忙采购大米和木材,发些小财。现在国军人赃俱获,想要小题大做,以通敌论罪。战乱年代,人命比草芥蝼蚁还低贱,说不定会籍没家产。若想转危为安,只能劳动丁小姐,去上海找寄爹许俊英化解。  茶几上有只小台钟,红红的秒针在丁小姐心上滴答地响,像一只只蚂蚁在爬在搔在咬,啃出了一个空洞,空洞里舞蹈着两个流淌鲜血的字眼“通敌”。丁小姐抓起小台钟,狠狠地扔在地板上,毒毒地咒骂:“叫侬通敌!”  梁森不急不恼不反驳,用皮鞋尖踢踢台钟的碎片,幽幽地说:“对不起,小台钟,侬代主受过,代主捐躯!”他拎过小提箱,从箱内抱出两条白金龙香烟,推向丁小姐,温雅地说:“这是送侬的寄爹许家的礼物,外壳是香烟,内芯是金条,也是我梁森半世的积蓄。侬看许家收不收,办不办,侬就会晓得,做生意不犯法,不通敌,只要不撞到枪口上……”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4
第6章 良辰未必有佳期(4)

“我要是不想去呢?”丁小姐挑衅地反问。  “不想去,好,好!”梁森伸手托起丁小姐的下巴,盯视着她。一股寒流像小蛇一般从她的后脊滑落,她看见了梁森的眼珠,两粒城隍庙九曲桥下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温温的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她听见了梁森冰屑般的话语,今晚有车送丁小姐去车站,有人帮丁小姐买好车票,去不去,办不办,全凭她定夺。他会在芜湖静候,三日之内收到平安电报,一切照旧,如若收不到,那么,请丁小姐不要忘了她是饭店的老板娘,不要忘了上海滩飘的是太阳旗……  梁森慢悠悠地再点燃一支烟,观察丁小姐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布满了沮丧,沮丧得像一条冲上江滩的鱼。  楼外震响杂沓的脚步声,梁森推窗张望,温和地说:“不要慌,目前我可以应付。”他开门离去。  一支刚抽了几口的香烟躺在烟灰缸沿上,摇晃着一缕蓝烟,淡淡地,寂寂地。江风穿窗入室,戏弄着蓝烟,冰冷着枯坐的佳丽。丁小姐猛力关上窗,拉开五斗橱的抽屉,摔出几条维也纳女用香烟。自从随了梁森,她学会了抽烟,以便交际应酬。今日,她面对残酷的真相,何去何从,谁能替她分忧?谁能伴她同行?孤独寂寞紧紧地攥住了她,她只能一支连一支地抽,用些微的烟热,辛辣的烟味,来麻木,来驱寒,来温暖。她离去之后,跑堂来打扫房间,满屋烟雾腾腾,烟灰缸内,茶几上,地板上,到处散扔烟蒂;那条粉红的丝质披巾,粉白的镂花镶边桌布痛苦地睁大香烟烙伤的圈圈焦黑。  第三天上午,丁小姐去上海电报局发出加急平安电报。“平安”二字多么简单,多么不易。我想,在她何去何从的决断中,弟妹的命运便是沉重的砝码。她幼弟海根犟头倔脑,缺少心眼,四五岁时因饥饿偷吃了后娘买回的一碗白砂糖,得了糖。十三岁初来上海,二姑妈派他去酱油店买两分钱辣酱,店家给了一大勺,见海根嫌少,故意戏弄乡下小孩,说若能吃下一大勺,再给两大勺。海根赌气灌入,又添了辣。双叠成病,偶遇风寒,气管变成了老虎灶的风箱。小妹更是命比黄连苦,三岁当童养媳,十三岁赎回,面黄肌瘦,瘦骨伶仃,常有低烧,常会咳嗽,她曾陪小妹到药店去请坐堂医师号脉,医师说是伤风感冒,开些大丸药,服后并无大的效用,仍是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咳嗽,甚至咳出了鲜血。结识梁森后,梁森带小妹去看西医,诊断是肺痨,千方百计从香港购入几近黄金价值的药片针剂,勉强维持如缕欲绝的小生命。弟妹的病症,小弟的求学,乡下老父的生活,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一个“钱”字。  钱也要命也要。她并不留恋梁森,并不喜欢*。她没有按时返回芜湖,而是重新加盟施家剧团,首次挑大梁,主演为她度身打造的沪剧新戏《苦命女单帮》,演绎一个女单帮的惊险生涯和凄婉爱情。丁阿姨出演女单帮,如身使臂,如臂使指,自编自唱的百余句赋子板,诉说坎坷身世,催落了无数观众泪。《苦命女单帮》首演于1944年6月25日,连场爆满,梁森再度光临新都剧场第六排正中座位。一出戏走红沪上,继之有续编问世,从第二本至第六本,只是从第二本起,丁阿姨神秘地销声匿迹,随梁森奔波于沪徽商道。  我也不明白,经历了那场风波,丁阿姨怎么会重作冯妇。也许,那个年月,金钱具有所向披靡的杀伤力,它会炫花人的双目,使之不辨忠奸,不问是非,连那位国民党四星上将的岳父在梁森贩运的木材受阻于桐庐之际,也由丁阿姨陪同亲临杭城疏通关节挽回危局。抗战胜利,这位岳丈无偿得到了芜湖的中国饭店,网开一面,放梁森落荒而逃,暂避于丁阿姨的一位戏迷的老家青浦观音堂,丁阿姨则背靠大树安然无恙地回归上海滩。  大上海撒满了喜庆胜利的爆竹声,丁阿姨踽踽凉凉,孤身独行,高跟鞋尖心不在焉地踢开几星星红色、黄色和黑色的纸皮。发财梦轰然炸裂,沿路抛洒的岁月、心智和汗水,成了不堪回首的碎屑。她止步于一家玩具店的橱窗前,橱窗内玩具林林总总,众星捧月般地护卫着一个婴儿大小的洋娃娃,金黄的头发,海蓝的眼睛,粉红的纱裙,完全是童话中高贵美丽的小公主。她茫茫然地欣赏着小公主,偶然瞥见橱窗镜框内映出自己的容颜,娇媚的脸上,流泻出一层疲惫且有几分忧郁的沧桑。当年穿粉红旗袍的公主何处寻觅?当年花心半卷的娇嫩何计再现?丁阿姨恨恨地冲入玩具店,甩出大把钱,抱走了粉红的洋娃娃。她推开晶亮的咖啡馆玻璃门,坐入暗角处的火车座,吩咐仆欧送两杯咖啡。仆欧托来了咖啡,不知第二杯该放何处。她翘翘红唇,示意放于对面座位的小公主洋娃娃前。疯狂的上海滩,有太多的疯狂。仆欧见怪不怪,耸耸肩诺诺照办。丁阿姨定定地凝望小公主,酸楚的泪水冲开心闸,涌至眼角冷冻成一缕寒森森的泪光。她伤感地喃喃自语:“小公主,今朝只有侬肯陪我。”  她给小公主前的咖啡添加奶糖,轻轻搅拌,搅拌出昔日的美丽,美丽就像粉红色的羽毛,在眼前乱纷纷地飞舞,蜀豫饭店的灯光,国际饭店的天穹,欢快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旋律越来越清晰、明亮、流畅。她侧颈寻觅,咖啡馆柜台上黄铜的留声机,像两朵灿灿的牵牛花,正怒放于唱片旋转的黑色,是隐喻吗?金灿灿的花朵盛开于黑压压的深渊。也许,这是神谕?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成了一片飘飘忽忽的花瓣,坠下深不见底的黑洞。她知晓,芜湖之行成了她心上的一道伤口,永难愈合;她尚不知晓,梁森划在她心上不止一道伤口,十九岁的她受命堕胎,不高明的手术使她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她端起咖啡,摇摇晃晃走向留声机,机灵的仆欧拦断去路,她想把咖啡泼在这张谄笑的脸上,正抬手,背后传来亲切的呼喊:“阿是娥,侬要作啥?”  她车转身,看见了老师及几个相熟的同行,他们找见了她,守候着她,要她重回舞台,相信她有能力在舞台怒放惊世骇俗的野玫瑰。  丁阿姨弹去了眼角的一滴隐泪,握住一双双温热的手……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4
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1)

你见过白太阳吗?最早是在1944年秋凉时分,我奶奶睡醒了午觉,搬只小竹椅,坐在客堂里,剥生栗子壳。我两岁,满天井里疯跑,手牵一只木头小鸭,木头小鸭跟着我的蹒跚脚步,扇动翅膀,发出咯咯的清脆叫声。我奶奶剥痛了手指甲,闲步走入天井,舒展地伸伸懒腰,突然,迸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啊!”旋即捂严了口,仍漏出低低的咕哝:“白太阳,这么白的太阳!”  我拖拉小鸭子,扯动奶奶的裤脚,嚷叫:“小阿婆,小阿婆。”自我出生,全家人随我称奶奶姐妹俩为大阿婆和小阿婆。  小阿婆不理睬,愣怔怔地凝望天空。天空团团白云,像拥挤的棉絮,似放牧的山羊,滚动着,追逐着,撕扯着,云层稀薄处,滑出一轮不像往日的太阳,仿佛是褪尽光华的满月,携带着灰白色和冰冷的气息。  事后,小阿婆多次提及,那日天气诡异,晨起冷雨滴落,她嘱咐小两口去电台时携带雨伞,上午雨霁放晴,不料午后出现了白太阳。她看见白太阳,怀里像揣了只兔子,狂跳不已,感觉将有灾祸临门。  白太阳忽隐忽现,神出鬼没,颜色愈淡,冷色愈重,成为朦胧的远影。云团渐渐晦暗,凝冻,板结,阴沉沉,灰蒙蒙,蔓延向远方。  风乍起,卷起尘土,烂纸片,破布条,种种形迹可疑的污毛秽屑,乘机耀武扬威,漫天飞舞。暴雨借助风势,像一条鞭子抽打大地,泛起阵阵雾气。  小阿婆像抖动翅膀的小木鸭,跑来颠去,先拖着我回客堂,再去关东厢房的窗户,顺手擦抹临窗的桌椅。东厢房属于我父母,室内陈设朴素简单,一床一桌两椅及衣架,最鲜亮的是一个单开门的大衣橱,穿衣镜明亮晶莹,水银定得那么好,油漆绿油油,仿佛散发着百年清香。  雨势不减,天井的下水口被杂物堵塞,成了小小湖泊。谁家的木盒飘飘荡荡,角落里的鸡鸭杂毛起起伏伏。我爬在客堂的木门槛上看得出神,一松手,跌落了小木鸭,小木鸭一定闻见了水的湿润,扎猛子扑入了天井的湖水。它快乐地嬉游,载浮载沉,飘向大门。  它要跑了。它是父亲送给我的两岁生日礼物,是我最新最好的玩具。我的玩具少得可怜,不能让可爱的小木鸭溜走。扑通一声,两岁的我连想也没想,跳入天井,水淹及我的小腿,摇晃着我,冰冷着我。小阿婆在东厢房的窗前看清了我的荒唐,猛拍窗棂,尖声吼喊,命令我回到客堂。小孙女的心里只有那只小木鸭,怎么会听,怎么肯听?  小阿婆气急败坏,寻找我父亲的大雨靴。雨大水深,她自己的黑套鞋无济于事,急慌慌,抱着大雨靴,撑开鹅黄桐油纸伞,冲入雨中。  小木鸭从从容容、潇潇洒洒溜出了半开的黑漆大门。小孙女一摇三晃,百折不挠地追至大门,眼睁睁看着小木鸭在弄堂里轻盈盈地游荡。  弄堂里溅起白茫茫的雨雾。闲谈下棋者缩回了家,小摊小贩撤走了挑担,小猫小狗躲进了屋角,连叽叽喳喳的麻雀也噤住了声。小孙女全身精湿,迈不动小腿,倚扶在门槛上,唏唏地抽缩着鼻子,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小阿婆像老鹰抓小鸡,追上我攥紧我,气咻咻,牙磨磨,恨不能把湿透的小孙女拧成麻花。忽然,小阿婆两眼发直,直勾勾地盯视弄堂拐角处。那里,出现了一把伞,一把向前倾斜的伞,一把赭红色的油纸伞。  天昏昏地暗暗,弄堂空寂寂,只有一把伞踽踽独行,像一朵跳动的火苗,燃烧出不屈不挠的红色。暴怒的苍天迸发出一串焦雷,滚落于树梢和屋顶,咆哮的大地高旋起厉风,扫荡着沙石碎屑,心怀叵测地吹翻了伞的骨架,强力拖拉喇叭形的伞,洋洋得意地飙升。茫茫天地中多了一个渐去渐远的赭红色惊叹号!  秋凉季节,闪电雷鸣,风狂雨暴,太违忤了气候常情。撑伞人踉跄几步,逼出凄厉的长啸,弯下伟岸的身躯,紧紧护卫胸前的包袱,像一只虾米,像一个问号。陡然间,他像苍茫野林的猛狮,纷扬巨鬃地奔跑,跃入了门楣。  小阿婆惊出了一声“咦!”我抽抽噎噎地嚷叫:“我的小鸭子,我的小鸭子。”撑伞人是我父亲,他把蓝印花粗布包袱稳稳地放入小阿婆怀中,像一道白光,射入雨中,捞起小木鸭,抱起门边的我,冲入客堂,冲入东厢房。他和我刚刚立定,脚下汪出一摊泥水。我才觉出自己和小木鸭一样浑身滴水,黏糊糊湿漉漉地不舒服,嘟嘟囔囔娇声嗲气地喊:“爹爹,爹爹!”  我父亲不理会,不应答。他怎么啦?他最疼我呀!我出生之时,因是女孩,奶奶不喜,外祖父不乐,一句“赔钱货”筑起了对我的冷漠。我母亲自知未能完成解门延续香火大业,也郁郁闷闷。独我父亲,不计弄璋弄瓦,都视为甜蜜爱情的结晶。为女儿起名,费尽心思,“珍、宝、兰、芳”,皆嫌俗气。其时,美国童星秀兰·邓波儿名扬上海滩,遂起名“波儿”,昵称“阿波囡”。我稚嫩的呼喊总能引发出他宽厚的慈爱。今天,他心慌意乱地按亮电灯,仔仔细细地擦抹方桌,小心翼翼地放上蓝印花粗布包袱,包袱的边边角角溅上些许泥痕和雨印。解开包袱,露出一顶金灿灿的皇冠,镶缀桂圆大小的珠子。皇冠下面,一袭龙袍,绣有图案日月海山,虬龙回翔。  皇冠和龙袍,没有太多淋湿,虽然是仿造的戏装,迎着晕黄的灯光,闪烁出熠熠的华彩。一袭古装行头,代价不菲。我父亲舒出一口长气,把行头晾晒于衣架上。  小阿婆提来两只热水瓶,往脸盆里倒上热水,放好毛巾,从绿色大衣橱里找出干干爽爽的衣衫,从床底下钩出毛毛茸茸的拖鞋。一言不发,拽着我离开东厢房。  我和小阿婆住在客堂后面,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往常,我淘气,我惹祸,小阿婆会骂我吼我,用弯曲的中指敲我的脑袋,名为请我吃“麻栗子”。这一回,她不骂不打,利利索索地替我擦洗换衣,牵牢我再回东厢房。  我父亲仰面躺在床上,茫茫然望着天花板出神。小阿婆从灶间端来木盒,放入乱扔于地的湿衣湿鞋。她走近床边,翕动嘴唇,吞咽口水,像是嘴里含了个酸梅,几度张口,几度关切和疑惑。知子莫如母,儿子从小倔强,不会也不肯向母亲倾倒苦水,自己的事自己了却,这是儿子为人做事的准则。  我父亲见老人久立床边,侧脸问:“小阿婆,有下酒菜吗?”  “有!有!”小阿婆颠颠地跑回灶坡间,煽旺煤球炉,放上烧菜锅,一会儿,端来了一个托盘,香喷喷的炸花生米、炒鸡蛋,一只小酒杯,一双筷子,殷殷问要不要再炒一碗蛋炒饭。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5
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2)

我父亲摇摇头,欠身从床下拖出一瓶高粱酒,坐到桌边,自斟自饮,无言无语。  小阿婆细细叮咛:“少抿几口,暖暖身体祛祛寒气就可以啦!千万不要吃多。”见儿子点头应允,拖着小孙女走出东厢房,她担心儿子情绪有异,频频推门入房,询问有何需要。儿子自顾自地细斟慢饮,摇头无语,后来再去推门,房门已经被反锁,敲敲不应,推推不动。  黄昏像青烟似的升腾、弥漫,拂醒了左邻右舍一粒又一粒的灯火。东厢房黑着脸,迸住气,没有丝毫动静。小阿婆在房门外转来踱去,轻轻敲,低低喊,声音落入了百丈深渊,激不起一丝涟漪。  珊珊带着电车车轮的转速冲入天井,直扑东厢房,和小阿婆正撞满怀,一老一小双双跌坐于尘埃。小阿婆气咻咻地骂道:“侬这个死货色,跑回来作啥?”珊珊睁大黑莓般的眼睛,心惊肉颤地往后蹭,又横遭指责,“衣裳买来给侬穿的,不是给侬拖地板的!”冰雹般的苛斥砸得珊珊张不开小嘴,不敢也不愿去搀扶老太太。初初,小阿婆错以为儿媳买个丫鬟,是供她差遣使唤做家务,孰料,儿媳会询问珊珊愿留家还是愿学戏,珊珊混沌初开,生性喜爱热闹,选择随侍我母亲左右出入戏场。不久,我母亲觉得珊珊学戏少文化诸多不便,想让女孩去读几年书,珊珊听了欣喜若狂,心向往之,老太太恼怒家中添了个大小姐,明枪暗箭地阻挠,唆使代为报名者谎称名额已满,或嫌入学年龄大不肯接受。光阴蹉跎,读书梦碎裂成肥皂泡。珊珊得知真情,哭肿了眼,疏离了老太太。小阿婆益发讨厌珊珊的犟头倔脑,常常借机发作,谩骂戏弄,两人关系像老猫和小老鼠,一个抓,一个躲,演奏出一幕幕家庭嘲谑曲。  阴错阳差,小老鼠栽在老猫跟前,吭吭哧哧地交代是奉我母亲差遣回家取件旗袍。小阿婆不耐烦继续教训珊珊,命令她从窗户上看看东厢房内动静。珊珊听说父亲在家,团团脸从阴转晴,奔进天井,踮起脚尖,隔窗探望。窗高人矮,无法看清,她连奔带跳地从客堂后间端来方凳,爬高攀窗伸长脖子,“哎呀”一声尖叫,她从方凳上滑下,摔倒在潮乎乎、冷飕飕的天井水泥地上。  尖叫声搅动了左邻右舍。一扇扇窗户启开,一颗颗人头探出,片刻,前楼阿嫂,亭子间阿婆,以及二房东聚拢天井。  小阿婆眉心拧成了结,嘴唇抖成了筛,心急如焚地想知道宝贝儿子出了什么事。珊珊小嗓沙哑,吞吞吐吐地说,房间里忒黑,看不清爽,好像爹躺在地板上。  生龙活虎的汉子转瞬间僵卧于地,好奇心、同情心促使芳邻们心动过速。群策群力,急中生智,众人推二房东的孙子、灵巧机敏的初中生,设法爬进窗户。小男孩不负众望,跃上方凳,用铁丝钩起窗户插销,推窗钻入,打开了东厢房房门。浓烈的酒香夺门而出,只见地板上散落着横七竖八的酒瓶,昏睡着我父亲。  二房东疾步向前,俯身听听心跳,翻翻眼皮,唇边泛几丝讪笑,溜出带棱带刺的埋怨:“作孽哟,吃得酒水糊涂,吓煞了楼上楼下。”嘲谑的话,羞红了小阿婆的老脸,她虽早知儿子嗜酒,但从未见他喝得如此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左邻右舍七手八脚,把我父亲抬至床上,这家自告奋勇做醒酒汤,那家出主意用冷毛巾敷额。小阿婆强自镇定,表示不敢多加烦劳,自有办法料理,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众芳邻。  我父亲两颊酡红,眼皮通红,额角上涔涔热汗,闪亮出一滴滴的殷红,浑身上下醉汪汪的,像一枝流泪的红蜡烛。  小阿婆命珊珊从灶间取两块生豆腐,轻轻地替儿子脱鞋宽衣,放豆腐于滚烫的心口。小阿婆出嫁前曾亲眼目睹过土方的灵验,据说生豆腐有凉气,可以吸热解毒醒酒。两块生豆腐洁白如玉,清凉如水,伴随着如鼓如雷的心跳,激烈地起起伏伏,四周散逸出缕缕热气,颜色慢慢变异:素白,粉白,浅红,银红,水红,嫣红,橘红,酒红……  我父亲双目依然紧闭,呼吸依然粗重,间歇性地掠过一阵阵抽搐,像一条大鱼,被风雨冲埋于海底,拼力要跃出海面。  小阿婆要我连喊爸爸,我年幼力薄,生生的童声穿不透黑黝黝的深海。珊珊自发加入,一声大于一声,重于一声,高于一声。小阿婆手忙脚乱地关窗闭门,压低了嗓门训斥:“啥人要侬喊?惊吵左邻右舍,侬拿了旗袍快点滚!”珊珊惊恐地退向门边,望望床上的父亲,情不自禁地慢慢蹭回。平日里,父亲视她如同己出,同桌用餐常给她夹菜,有时给她喝两口黑啤开开胃,有时给她塞两粒糖果甜甜嘴。前不久黄梅雨连绵,我母亲给她买了双宝蓝色小雨鞋,没几天,鞋尖出现了核桃大的洞。珊珊说是小阿婆把新雨鞋扔进煤球炉,小阿婆说是珊珊把新雨鞋放煤球炉边烤煳。家务事,断不清,小门小户,雨鞋是稀罕物,连小阿婆也没有。我母亲沉迷戏文,不关心家事,不知道老太太缺雨鞋,给珊珊买雨鞋招惹出风波。我父亲悄悄地买回了两双雨鞋,一双半大不小,纯黑色,一双小巧玲珑,胭脂红。宽厚的父亲滋润小姑娘的心,心里有牵挂,脚下有羁绊。幸亏小阿婆只是口头恫吓,并没有动手驱赶。她也担心珊珊回戏院后台胡乱传言,吓坏了单薄的儿媳,也希望珊珊的粗嗓能推动我的喊声。  人的感觉中,听觉最为敏锐。我和珊珊,两岁和十一岁的小姑娘,对生命清纯稚嫩的呼唤变成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的乐曲,劈开阴沉晦暗的海面,击碎咆哮狂吼的巨浪,曲折回旋地寻找自己的通道,抵达海底大鱼内心最细微柔软的角落,重新勾出了活力、向往和渴求。  奇迹诞生了。我父亲徐徐苏醒,撑开眼皮,豹扑鹰击般跃起,扑向窗户,嘶声呼喊:“大风大雨呀,大风大雨呀!”  小阿婆生怕儿子精神错乱,连连问:“小毛,小毛,侬哪能了?不要吓煞我呀!”  风雨早歇,新月如钩,从血色黄昏中冉冉升起,燃点起烛照千古的希望。  希望是人生的原动力,是涌突的生命之源。希望凝聚成激扬的心潮,化作一声裂帛长啸:“我也要当老板!”  为什么要当老板呀?当初,不论是我奶奶,抑或是小小的珊珊和我,都不明白父亲那颗苦涩沉重的心。  自然界的暴风雨可以躲避,心中的暴风雨则无法躲避。暴风雨在他的心中。当他冲入风雨的瞬间,咽下了一句铁铮铮的话,从此,再也不踏文滨剧团的门槛。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胆气!  1944年的文滨剧团,正处于鼎盛时期,这有着历史渊源和师承关系。筱文滨及他的业师邵文滨是沪剧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筱文滨秉承其师,开创文派唱腔,奠定了申曲儒雅小生的至尊地位;筱文滨与筱月珍组建的文月社,后易名为文滨剧团,位居申曲四大班社之首,日后成为沪剧界的“托拉斯”,人称“水泊梁山”,聚集过无数沪剧铁汉*。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5
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3)

我父亲一曲唱红,也曾三度进出其门。一进文月社,是在上海孤岛时期之初,筱文滨关注众多艺人家无隔夜粮,无奈恢复演出。筱月珍顾忌丈夫位居申曲歌剧研究会理事长,身份尊贵,一旦敌伪挑衅,业务清淡,乏后退之路,故而单独带班先去天蟾茶楼试唱一周探探虚实。名旦总需名生相配,筱文滨不出场,其得意门生邵滨孙又不在沪,她延聘初露头角的解洪元试演顺利,业务火爆,筱文滨才粉墨登场,后生小子坐于被遗忘的门槛上。  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怕被遗忘,抽身离去,有缘与申曲皇后王雅琴珠联璧合,有缘与含苞乍绽的顾月珍耳鬓厮磨,成为当红小生。  两度秋风劲,新雅社、新声社先后凋零,我父亲二进文滨剧团,班主安排他与邵滨孙轮流担纲男主角。忽一日,他看见后台水牌上书写弹词戏《十美图》的角色,自己的大号落于奸相严嵩爪牙鄢茂卿的名下。怎么会派他演一个胁肩谄笑的小人?一个插科打诨的丑角?演,怎么登台?不演,意味着辞别“文滨”。仓促间投奔何处?“咚咚锵,咚咚锵”,开场锣鼓敲响了,催促他化妆,催促他登场。  锣鼓声敲醒了他的记忆。少年流浪时,他曾加入京戏草台班,拜花脸杨奎官为师。为什么不画个花脸脸谱呢?主意甫定,他扑向化妆镜,倾一盆铅粉,涂团团炭黑,晕道道胭脂,无油无彩,也点染出满脸惨白,黑红分明,一个可叹复可笑的小花脸。  他摇摇晃晃上场,捏扁嗓门说唱,观众席中,无人识破这是当红小生解洪元,错认为是文滨剧团新添小噱头,爆发出阵阵哄笑。  一出戏,生旦净丑角色俱全。文滨剧团实力雄厚,名角如云,不可能事事照拂周详,偶尔让正场小生演演丑角也不为忤。  我父亲太年轻,太气盛,咬碎苦涩,强行吞咽,寻觅新的出路。  风虎云龙,上海沪剧社的诞生易名申曲为沪剧,也光大了解派唱腔的魅力。沪上口碑盈道:解洪元的说白,字字清晰,字字坚挺,如雨打芭蕉,听之胸襟开爽;解洪元的唱腔,宽洪醇厚,跌宕有致,高亢时呈雄豪,婉转出见妩媚,甩腔余音缭绕不绝,如钟磬齐鸣,闻之飞扬出生命沛乎天地之间的淋漓。  文派与解派各有所长,各异其趣,各拥有一批戏迷。  潮涨潮落,上海沪剧社黯然落下生命之帆。我父亲茫然回顾,记忆里留有“二进二出”文滨剧团的难堪,不想再自讨没趣。  他辗转栖息于各小剧团。  文滨剧团诚意礼聘,礼聘解洪元主演新戏,新戏乃李君磐新编的时装剧《青年镜》,并在报纸广告中刊明由鼎鼎大名的筱文滨屈尊陪演乡村老父,这是莫大的殊荣。一代沪剧翘楚,一时沪上名流,沪剧“托拉斯”的掌门人,爱才若渴,礼遇优渥,融化了后起之秀的心角冰屑。阔别四载有余,我父亲三进文滨剧团。  《青年镜》剧情为:农家子闯荡上海滩,惑于奢华,溺于赌场,债台高筑,后经严父训斥和亲戚相援,得以返回田园重振祖传产业。名家新作,戏文切合现实;阵营坚挺,满台配合默契,赢得了观者如潮的盛况。筱文滨应酬繁忙,分身乏术,与邵滨孙轮流陪演。  之后,剧目不断交替,我父亲时而主演,时而陪演,和班主、同事相处融洽,似乎进入了酣畅淋漓地施展才华的宝山。  秋风凋绿叶,平地起风波。文滨剧团搬演弹词老戏《董小宛》,我父亲曾多次在戏中扮演顺治帝,《金殿赞美》成为解派名曲,再度亮相,驾轻就熟,激起台下火辣辣的喝彩和掌声。这一日,天阴得能拧出水来,他夹雨伞,抱蓝印花粗布戏包袱,安步当车,不急不缓地徐行。顺治帝的戏在后半场,他不必早到,步入后台,管事老伯伯吞吞吐吐要他先去看看水牌,他疑疑惑惑地照办,水牌上张榜的名单里,顺治帝一角的扮演者换了他人。  他思绪纷乱,乱得像无边的夜海,没有着落,没有归宿。  风乍起,谁家没关严的窗户碰来撞去,传来哗啦啦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一颗自尊的心也碎裂成了几瓣。  他沉沉无言,拖沓脚步,拎起戏包袱,缓缓地走出后台边门。前台戏文正炽,后台冷冷清清,少数几位同事默默地目送,蠕动嘴唇欲言又止。管事老伯伯跌跌撞撞地追上,嘶哑嗓音喊:“伞,伞,侬的伞,外面要落雨了!”  天昏黑,地阴沉,黄叶漫天狂舞。他无知无感,漠然地拐向僻静小路。  临场换角,或有不可抗拒之原因,或有难以言传之误会,或纯是抄水牌者之笔误,事过琐细,无法从岁月的尘埃中挖掘其真相。  我只听说,筱文滨曾主张:一个角色被某人唱红,不妨也让别人分演,轮演,以图产生新的效应,新的韵味。  若如此,其主张颇有见地。欠周到之处是事前缺少沟通。  沟通又谈何容易?名人之间,在场面上的礼仪背后,往往有意无意地存在着极其复杂的关系,有着种种难以言清道明的隐秘。  我父亲血气方刚,羽翼渐丰,新的打击,旧的伤疤随之迸裂和流血。  三进三出,拂袖离去,均为安排角色。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谁不想一马当先?谁不想扬眉吐气?谁不想引领潮头?年轻,更是这种雄心或者说野心的发酵剂。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踏入戏门十余载,论实力,论历练,足以担当重任。难道说永远寄居他人屋檐下,永远听任班主摆布?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狂饮烂醉,浇不灭心中的块垒;新月临窗,昭示着鲜亮的前程。七尺男儿,血总是热的,心也并不示弱,舔净了伤口,梳理好羽毛,勇猛地去搏击风雨,去自组剧团,自当老板,翱翔于宽阔的蓝天。  当老板,大不易。上海滩,申曲圈,盘根错节,鱼龙混杂,缺少鼓胀的钱袋和坚挺的背景,组不成戏班,租不到剧场,站不稳脚跟。众多小戏班像潮汐涨落,聚散无常,岂能望文滨剧团之项背?况且,战乱纷纭,敌伪猖獗,老戏班的票房尚阴晴不定,又遑论新树招军旗呢?  我父亲奔波数日,一事无成,今晨,杨敬文、杨美梅兄妹登门造访。当初,我父亲初遇夏福麟,加入敬兰社,班主杨敬文青睐有加;我父亲闯荡杭嘉湖,中山社的当家花旦是杨美梅,有“松江梅兰芳”之誉。杨敬文作为嫡亲兄长,要求解洪元扶一把未能在上海滩大红大紫的小妹,交换条件是他负责组建戏班,戏班剧目及角色分配归解洪元全权处理。  离班主只有一步之遥,况且朋友情面难拂,我父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权当对自己的一番磨炼。不出所料,1944年秋冬之际,新成立的黎明剧团在东方书场露演,因红花逊色,绿叶难扶,半月有余,业务日见清淡,班主杨敬文处于两难境地,既怜惜小妹,更怜惜钱袋,反复权衡,仅仅保留班主之名,默允我父亲重整旗鼓。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6
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4)

我父亲成了事实上的班主,他从施家剧团里拖出妻子,夫妻俩如脚踏车的双轮,前轮驮着朝阳,后轮驮着夕阳,飞翔不息,各展风采。成名作、拿手戏接连搬演,新戏也不断打造。  一条短小的社会新闻勾出我父亲编戏的灵感,“山西李姓矿主杀夫夺妻夺产,现被苦主之子杀戮”。好哇!杀人掠土者,必遭灭顶之灾。这样的戏,顺天理,合民意,能大快人心。他理清脉络,谋篇布局,一个跌宕起伏的剧情初定:民国年间,军阀混战,山西无赖吴志刚,慕同乡女子李惠英之美色,杀夫夺妻。李惠英为抚养儿子大康,忍辱偷生。后吴志刚又勾搭矿长之女陈丽娃,逼死惠英,逐走大康,当上了矿主。大康成人后,立志报仇,终于手刃民贼。  恰恰,大阿福叶峰后台造访,兴致勃勃地参与推敲剧名,一起搜索枯肠。独坐一侧的珊珊冒出了一句大白话:“这么坏的人,人人都想杀掉他!”我父亲眼光闪亮,笃悠悠地说出了四个字:“皆曰可杀。”“好!好!”叶峰跷起大拇指,自告奋勇承印说明书。  数日后,《戏剧日报》上爆出独家新闻:大型现代悲剧《皆曰可杀》即将隆重上演,羊角先生编导,解洪元先生破例演反派矿主,顾月珍小姐一饰两角,前扮闺门旦,后反串小生。  东方书场楼下门侧贴出了巨幅海报,“皆曰可杀”四个大字,浓重醒目。叶峰承印的说明书,在“曰”字上插入一把利刃,漾出一摊鲜血。  剧名响亮,角色安排新鲜,名小生演反派,名花旦一饰两角,对观众极富号召力,三日戏票销售一空。  开演之日,书场外早早挂起了“客满”木牌。沦陷区的天灰蒙蒙,书场内的灯暗幽幽,入场买份说明书,立时惊喜交加,“曰”字一把利刃,利刃下一摊鲜血,激亮了观众的眼。没买的转身去买,买了一份的想买两份,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细细品味,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色,脸颊上燃烧起红红的兴奋和激动。说明书在书场内流动,红色的光芒在书场内闪亮,像一支支暗夜里相互点亮的红色火把。  弦音初响,台下连嗑瓜子的碎声也没有,演至大康手刃仇人时,观众席内掀起了狂涛,或拍手鼓掌,或跺踏地板,甚而振臂高喊:“痛快!该杀!”  消息风传,争观者如潮水奔涌,仇视者似泡沫喧嚣。翌日中午,戏未开锣,场外拥塞等票的观众,不少人要求买站票。  戏演过半,吴志刚坐上矿主之位,颐指气使,横行无忌。观众屏息敛神,鸦雀无声,静候剧情的峰回路转。  忽然,噼啪啪,哗啦啦,观众席后面的出入门猛地甩开,遮挡的帘幕猝然撕裂,冲进来一群荷枪实弹的伪警。小头目手里捏着一沓说明书,一路走,一路扔,犹如片片雪花,挤挤搡搡地蹿上舞台。  事出突然,看戏的,唱戏的,惊呆成庙里的泥塑木胎。  小头目冲到台口,声嘶力竭,狺狺狂吠:“这部戏对皇军大大的不好,停演,停演!”  “啊呀,要出事情了!”观众席中,不知是谁爆出一声尖叫。沦陷区内,人命如同草芥,有人慌忙离开是非之地,带动了人潮退落,夺门逃生。  我父亲僵立台中,火舌舔噬着他的心。  小头目一步步逼近,阴恻恻的声音弹跳着缠绕着威胁着:“羊角先生是啥人?侬是不是?侬想用两只羊角与大日本皇军斗?”  心似乎已经爆裂,五脏六腑在冒烟,颧骨上的肌肉在抽搐,腮帮下的牙床骨在抖动,此时此刻,只要一启口,迸发出的一定是滚滚岩浆。  一只冰凉的纤手按捺住他的怒气。  他回首,不知何时,妻子站在他的身后,周围则有珊珊及团内的其他青壮年。  我母亲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机警,曼声应道:“羊角先生是编剧、导演,戏编好,导好,哪能会日日在后台?”  “羊角在啥地方?”小头目一挥手,伪警们团团围住了我母亲,黑黝黝的枪口在替问话助威。他们认为,女人比男人胆怯、脆弱和无力,更容易被吓倒,被摧垮。  错啦!为了丈夫和孩子,女人常常无所畏惧。  “说戏先生少,戏班多,总是跑来跑去,听说他家在杭嘉湖一带,具体地方不知道。”我母亲平时拙于言辞,今日面对强横,答得婉转、从容,合情合理。  伪警把后台翻了个底朝天,既没找出抗日的材料,也没觅见羊角先生的踪影。  “好,限三人之内,交出羊角,否则,请到76号去白相相。”小头目一声吆喝,率众扬长而去。  76号,那是杀人不见血的汪伪魔窟。  转瞬之间,人人胆寒,人人自危,欢乐、兴奋和希望一齐倾覆。  我父亲嘶哑嗓音吩咐:“戏唱勿下去了,大家先散了哇,包银我随后送到各位府上。”  唱戏的小角色,无权、无势、无钱,想帮忙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各自默默卸装,悄悄离去。临行前,有的宽慰几句:“解先生,吉人自有天相,侬勿要忒担心。”有的郑重告别:“解先生,啥辰光用得着,到日日得意楼(沪剧艺人聚会之地)来叫一声……”留下寥寥数人,或是相近之友,或是所收之徒。  我父亲派两名徒弟分头飞奔杨敬文和叶峰家,打探情况,再安排两名老成持重者照料后台的水火,以防再生变故。  夫妻俩带着珊珊黯然地走出书场后门,步步拖沓,步步沉重,步步叩问着苍天大地。平心而论,我的父母,两位读书无多的艺伶,出于流淌于血管内的惩恶扬善的祖训,抨击了恶势力的残暴掠夺和无耻。他们当然不会知道,1944年冬,随着法西斯的日暮途穷,侵略者及附逆者的神经犹如狂风中的游丝。  草木皆兵,滥施暴力并不表明强大,只表明脆弱。脆弱的敌人更疯狂,更凶残。  抗战胜利后,由我父母和丁阿姨组班的沪剧团,曾复演《皆曰可杀》。《沪剧周刊》1947年12月6日刊登叶峰所写文章,其中言及“民国三十三年的下半年,东方二楼剧场,黎明剧团的地盘……‘羊角’提供《皆》,因讽刺敌伪太甚,被伪警察局刑事股发觉,……全剧勒令停演,形势十分可怖,现胜利已两年,决定重新上演”。  说明书的复演前言中,我父亲奋笔疾书,言明这出“旨在暴露恶势力的嚣张、残暴与无耻”的戏是如何被“引为禁剧,勒令停演”的,郑重宣告“昔日无端遭禁,今日隆重复演,以示扬眉吐气”。  由此可见,当时欲加之罪的横祸,如一柄达摩克利斯剑,高悬于我父母等人的头顶。  从戏场匆匆归家中,我母亲换上家常棉袍,洗手漱口,焚点线香,跪于观音大士前,虔诚地祈求保佑。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6
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5)

小阿婆午睡初醒,正在后客堂捧小茶壶喝茶暖手,慢吞吞,笃悠悠,有滋有味地品味龙井茶香。闻听东厢房有动静,捧小茶壶移碎步观看。奇怪,儿媳跪拜菩萨,儿子倚窗抽烟,袅袅青烟编织成一张网,一张阴沉沉的网。小阿婆拖珊珊到门外,细问根由。珊珊不想和小阿婆多嗦,又不懂怎样婉转言辞,直筒筒、硬邦邦,甩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76号要捉爹!”  小茶壶落地摔成八瓣。“啊呀呀,我的宜兴紫砂壶,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她指使珊珊扫净碎片,急慌慌再进东厢房。她看见儿媳从绿色衣橱上拉下一只藤条箱,往里放换洗的衣裳。夫妻俩要出门避难?小阿婆暗自思忖,默默赞同,趋前几步想帮忙整理,顺手取下儿媳搭于床头的睡袍,递将过去。  我母亲摇摇手,合上箱盖,从床边的夜壶箱里取出一厚沓私房钱,走进窗前,牵动丈夫的衣襟。  “做啥?”我父亲从青灰色烟雾中侧转脸颊。自回到家里,他未换衣衫,未出言语,一支接一支抽烟。旧恨新仇,犹如一团烈火,心田里坠着,喉眼里梗着,舌根下烫着,燎烤得他六神无主。想当初,“一·二八”闸北陷入火海,夏福麟的徒弟、自己朝夕相伴的好友华生丧命于日军枪口;“八一三”日寇炮火炸毁了老太太安身立命的帽子店,焚尽了中山社的衣箱;如今,他刚刚有了一份家业,有了一片屋顶,踏上了圆老板梦的门槛,日伪又来寻衅,掀起了重重黑浪,刹那间,他跳不出愤懑,理不清挽回危局的思绪。  “侬去避一避风头,或者去杭嘉湖,或者去苏州,此地的局面,让我来应付。”我母亲递过藤箱,诉说蓄于胸臆的想法。  “啥?不可能!哪能把事情推给侬!”我父亲斩钉截铁地拒绝。  小阿婆打量儿媳,像打量初见的陌生人,尤其听她说出一番入情入理的言辞,不由暗暗赞叹,往日里,左邻右舍常夸儿媳待人接物亲切随和,温软如水,万万想不到,关键时刻,有这般见识决断和胆气。  儿媳柔软的声音回荡于房内,弥散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坚定:“他们要寻的是羊角先生,羊角先生就是侬,瞒得过今朝,瞒不过明朝。侬给他们抓着,吃苦不会小。侬先去避避风头,我一个女人家,留了家里,没啥大关系,还可以打听消息……”  风风火火,两名学徒先后奔入,带来了不祥:杨敬文和叶峰家乱成了一团,两人都被伪警带走了。  空气骤地凝固冷寂,只有呼吸声分外急促和粗重。“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编的戏,出的剧名,我去换他们回来。”话音尚未落地,我父亲冲出了东厢房。  “快,快,快拖他回来!”婆媳俩异口同声惊呼。  珊珊像一支离弦的箭,射出房门,射中了父亲的腿。  两位学徒慌忙赶上,生拉硬拽,拽回了老师。  小阿婆的声音像松散的琴弦,抖抖地劝说:“小毛,小毛,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一家大小想。”一语点醒了梦中人。我父亲听说过由“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引发的腥风血雨,知道“一柱楼诗案”的结局是满门被祸,无一幸免。  “皆曰可杀”与“皆日可杀”一字之差,若真要指鹿为马,怕也会株连亲族。  事已至此,个人安危不足惜,我父亲渐渐冷静、镇定。他直觉事情不会那么严重,但仍作了最坏结局的安排。他先吩咐两名学徒各自回家,没有通知,不要再来西斯文里,然后又恳切地催促妻子带两个小囡出去避一避;最后走向小阿婆,字字清晰地托付:“娘,侬也一道走,好吧?”他明知婆媳关系的生涩,语气里充溢着恳求和拜托。  东厢房内的空气像一根将要绷断的琴弦。小阿婆的眼角逼沁出粒粒泪珠,我母亲随手打开了收音机,传出了百转千回的越剧,没人能分辨在唱什么,只听见曲调温文、优雅,极婉约,花一般慢慢绽放出轻轻的愁怨。  “关掉,听啥个断命戏!”我父亲的语气有些粗暴。  “屋里乱糟糟,让邻居听见多不好。听听曲,静静心,想想看有啥办法。”我母亲细声慢气地想松弛琴弦。  正忧心如焚,杨敬文家的佣人寻入门内,告知杨老板靠朋友疏通,暂时获释回家;叶峰、羊角之事,请解先生出面设法了断。  我父亲内心雪亮,当初剧团更弦易辙,杨敬文的无奈记忆犹新,今日,羊角编戏惹祸,殃及班主,杨敬文自救之余尚能派佣人报信,已属讲义气,焉能再奢求他出手相援,从报信人的口气听出,寻朋友送厚礼,通关节,或许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母亲也在思忖,当初她不满夏连良的霸道,决然退出上海沪剧社,受到威胁:不帮夏老板唱,就不许帮别的老板唱,否则,请吃一粒铁蚕豆。她万般无奈,想起浦东陶雪生的妻子喜欢听她的戏,恳求陶家出面斡旋,事态才得以平息。  夫妻俩细细商议,再求陶家有诸多不便,两家本无交往,一犹甚之,岂可再乎?况陶家似乎与敌伪并非同道。我父亲斟酌思量,想去托袁锦祥通关节。袁是云南路一带的地头蛇,操纵地界内几个戏院。当年,我父亲为求平安唱戏,曾拜他为小老头子。听说袁锦祥背景复杂,其门派的老头子与敌伪有所交往。身居底层,只能钱帛开路,辗转相托。  上海滩,有钱能使鬼推磨。夫妻俩掏尽了全部私蓄,有纸币,有银元,没有金子,就是缺了黄澄澄的厚重。我母亲舍出了结婚金戒和金色耳环。小阿婆默默去,悄悄来,双手捧了一只明黄色的手帕包,轻轻解开,露出包中两只沉甸甸、亮铮铮的黄金戒指,映出了手帕上的鸳鸯戏水的嫣红。  当儿子的,知道这两只金戒的分量。寡母孤儿度日艰难,小阿婆的金银首饰,早已变卖一空,只留下两只婚戒,其中一只是她丈夫病危时见四下无人,偷偷摘下塞入她的掌心。春秋辗转,她犹能感受到戒指上传达的丈夫的爱怜和温情。再穷再难也不肯出手。  她缓缓地把两只戒指放入儿子手中。儿子的不幸是母亲双倍的不幸。  “娘,我一定要加倍还给侬!”儿子的承诺里融入了哽咽。  珊珊扯拉母亲的棉袍,双手高举,托起她最珍贵的物品,那双簇簇新的雨鞋,红色的,胭脂红。  两岁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大人都捧牢物件,急忙托起小木鸭,鸭嘴朝上,扁扁的,红红的。  收音机里播起了伦巴舞曲,轻松的旋律,明快的节奏,驱散了洇入房中的沉沉暮色,似有茵茵绿草,亮亮小河,融融阳光,点缀着鸳鸯戏水的嫣红,小雨鞋的胭脂红,小木鸭的杏红,酿就一枚温暖明亮的希望之果。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6
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6)

希望之果再度鼓荡起我父亲的心潮。明知私蓄荡尽,老板梦难圆,他仍然仰天长啸:“我一定要当老板!”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7
第8章 浮世从来多聚散(1)

夜天静地,最细微的声音也被千倍百倍地放大。解洪元无法入睡,静静地倾听秋夜的奏鸣。哗啦啦哗啦啦,风掠过谁家天井里栽种的青枝绿叶。喵呜,喵呜,墙根下有两只野猫在斗殴。风住了,野猫握爪言和了,把夜色重新搅出波纹,一声长长的“鸣应”高亢激越,好似京戏的黑头叫板,继之,一串短促的“鸣应,鸣应”跌宕起伏,最后哇的一声,拖腔悠长回荡,韵味醇厚。这种秋蝉的鸣声有点接近解派唱腔。我父亲自嘲地咧开了嘴,蒙蒙地有了睡意。“马桶拎出来!马桶拎出来!”推粪车的人粗门大嗓,犹如弄堂里爆响出雄鸡啼晨,催醒了家家户户的主妇。一扇扇后门推开,一只只马桶拎出,一阵阵竹筅帚拌合蚶子壳清洗马桶的嘈杂,久久不能平息。随后,主妇们纷纷挎菜篮去小菜场,她们大多轻手轻脚,个别心畅意快的嘴角会溜出句把沪剧曲调:“叔叔啊,今年贵庚有多少?”拖腔像一根游丝……  睡意荡然无存,我父亲看看床头柜上的夜光小闹钟,莹莹的走针指向凌晨四点,听听同床共枕的妻室,微微的鼻息声还算匀和。他悄悄地穿衣下床,披上驼色的夹大衣,出后门,穿弄堂,漫无目的地游走。  沉甸甸的心事坠弯了他的眉尖。最近,沪剧圈爆出一件大新闻:文滨剧团的当家小生邵滨孙负债累累,逃匿无踪。  那年月,沪上名流名角,借重自身名望,或参与广告,或兼营商业,并不罕见。1942年4月3日的《申曲日报》上,刊有一则邵滨孙的启事:“从事申曲艺术之余,与百寿堂合作,兼营头痛片,现向社会推荐‘飞虎牌头痛片’。”不言而喻,这是一种名人效应。  商海茫茫,若扑向海市蜃楼,将导致回头无岸。邵滨孙不幸陷入商海漩涡,或曰:他参与合资搞汽车行,亏蚀巨资;或曰:他从事证券交易,全军覆没。据卫鸣岐言,邵滨孙负债一千六百两金子,无力偿还,落荒而逃,逃离了上海滩。  上海滩龙蛇混杂,恶势力横行无忌。欠债不归人命相抵,枪杀案频频曝光。危急关头谁能够江心补漏船,帮扶其重扯云帆呢?  人们把目光投向他,投向我父亲解洪元。  八年抗战胜利,大上海沸腾起欢乐的浪花,如九天仙女齐撒花瓣,似万千狼毫同泼彩墨,从外滩到南京路,从南京路到静安寺,处处灯火辉煌,店店张灯结彩,家家娱乐场所爆满。沪剧界执牛耳的文滨剧团,借座中央大剧院隆重公演,门前天天拥挤着等票的观众。旋踵间,斜对面东方饭店二楼的东方第二书场,璀璨的霓虹灯,闪亮出四个大字:“洪元剧团”。  我父亲朝思暮想的老板梦初圆,这是他一着妙不可言的快棋。《皆曰可杀》一剧招惹大祸,碾压得我父亲私蓄荡尽,卧病多日,仍击不碎萦回心底的老板梦。  有梦总比无梦强,对苦难的一次承担,就是自我精神的一次壮大。  我母亲心有余悸,曾劝说丈夫不要冒险,西斯文里的一叶扁舟再受不起风高浪急。  我父亲成竹在胸,笑眯眯地担保,老板由他自任,妻子不参股,只当头牌花旦,稳拿最高的十足包银,也许还可以拿双包银。  当他进入生命的暮年,我曾提出疑问。他因患喉癌失声,用笔在纸上写下了潇洒的回答:“抗战胜利,看戏的观众特别多。文滨剧团在中央大戏院,我组织洪元剧团在东方第二书场。他们戏院天天客满,我也照样满座,生意好得不得了。观众看不到他们的戏,就来看我们的戏。”  他掷笔微笑,片刻,又补写了一句:“氽过来的观众!”  一个“氽”字,奥妙水落石出。两座戏院,一大一小,大者有一千一百多个座位,小者仅有二三百个座位;两个剧团,一老一新,老者是沪剧界的“水泊梁山”,拥有众多名角,新者虽无力望其项背,也是实力雄厚的夫妻档。欢乐的观众奔大戏院,淤塞于大戏院,顺理成章地氽入了斜对面的小小书场。  如何使“氽”过来的观众成为常客,回头客,决没有我父亲笔下的那份潇洒。戏班小,资金少,夫妻俩忙碌得像织布机上梭子,台上唱戏,台下编戏,羊角先生频频亮相,识字不多的我母亲也绞尽脑汁编撰戏文。现有文字可查的就有顾月珍编剧的《天作之合》、《艺人魂》等等剧目。  五日一换,十日一变,频繁更替的剧目中,若无轰动沪上的剧目,那么金字招牌也会退色,遑论新生的小小招牌?我父亲敏锐地觉察到,惨胜之初,美国盟军成为上海滩的天之骄子。不久,美军剩余物资的倾销,好莱坞电影的泛滥,美国水兵的跋扈,以及“吉普女神”的上市,愈来愈使众多的上海市民齿冷。他及时推出了自编自导自演的《镀金少年》,描绘了一个富商之子出洋镀金,抛弃祖训的悲惨遭遇,其中一曲《镀金少年叹钟点》,既脱胎于滩簧老戏《陆雅臣叹五更》,更革故鼎新了唱腔唱词,淋漓尽致地倾诉了崇洋媚外带来的恶果。  《镀金少年》公演于1946年3月4日,犹如一声当头棒喝,一帖清凉剂,冲涮着“月亮也是美国圆”的奇谈怪论。一个地位低贱的艺伶,挺立于社会的潮头浪尖,体悟万千市民的心声,自然会激起强烈的共鸣。直至新中国成立之初,只要演出解洪元的《镀金少年》,剧团就会奇迹般地扭亏为盈。  《镀金少年叹钟点》成为解派名曲,叩开了通向沪剧“皇帝”的大门。  《镀金少年》走红上海滩,卫鸣岐、石筱英夫妇登门拜访。他们曾于1938年自组鸣英剧团,后来剧团解散,夫妻辗转于施家剧团和文滨剧团。此时目睹斜对面洪元剧团的兴旺蓬勃,重新撩逗起、牵动起他们的老板心,意欲跳出文滨剧团,与我父母携手合作。  树茂招来凤凰栖。两家合议组织新团,定名为中艺沪剧团,意为“中国艺术沪剧团”。“中艺”由四名角当老板。我父亲及卫鸣岐夫妇欣然就任,独独我母亲迟疑未允,她从未当过老板,也从未想当老板,只想当头牌,唱主角,追求红氍毹上的空灵清芬,举手投足皆成仙。父亲向妻子担保,她当老板,决不要她操心劳神繁杂事务。我母亲勉强应允后热衷于把大部分包银送入时装店,换取一套套光鲜的戏装。她不想增添丈夫的负担,悄悄设法借贷。事出意外,当年她得罪过的夏连良主动出借黄金数两,声言是看重顾月珍咬钉啃铆的倔强。我母亲不便推却,待私蓄稍丰,早早地连本带利归还,此乃后话。  1946年初秋,“中艺”四老板先去一敏照相馆摄影,两对伉俪亲密无间。照片放大着色,挂于剧场大厅,日日夜夜散发出优雅、自信及恬静和谐,像缕缕丝线牵拽住烦躁的脚步。强强相联,优势自现,中艺沪剧团步步走向辉煌。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7
第8章 浮世从来多聚散(2)

当时,文滨剧团的巅峰地位渐显动摇。三十而立的解洪元如一面渐升渐高的云帆。 中艺剧团的欣欣向荣,均令同行对引领者刮目相看。  西斯文里说客盈门,同行寄希望于解洪元。  我父亲沉默如山。几天来,他夜难织眠,苦苦斟酌,有没有必要援手?如何援手?  三进三出文滨剧团,宛若昨夜之事,郁积的愤懑尚未散尽,临场换角的水牌上,替代他大名的正是那邵滨孙。邵滨孙落难,他本可以袖手旁观,隔岸观火。难道冤冤相报?  秋风携带清露,卷起黑沉沉的夜色,散播着蓝酽酽的薄明,似乎在与我父亲贴耳交谈,倾心点化,鬼差神使地送他踏上了南京路,大马路酣睡在霓虹灯的眸子里,显出了清冷和疲惫。阴晦的、浓郁的暗蓝,慢慢地变浅变淡,弥散开天穹的宝石蓝,一粒粒孤独的星星闪闪烁烁,播撒下亮晶晶的希望。他猛然忆及,近二十年前,一条小鱼,仰望晨星的光亮,溜出南京路,奔向故都金陵,去追寻人生之梦;岁月迁移,物是人非,一条大鱼,弄潮于南京路,搁浅于石头城,无计回游。同为命运所驱,同谋出人头地,同是天涯沦落,难道不应该出手相助吗?他恍恍惚惚地领悟,上海的地名含义深长:海在上,人在下,海水在人头顶泻雨,云水掠过高空卷浪,若想舞蹈于蓝色海面,意味着要穿越多少层阴冷黝黑的海水;若想成就一番大事业,必须要具备比大海更宽阔的胸襟和气魄。  豁然开朗的父亲安步当车,边思边往回踱,上海的小弄通大海,每一条弄堂都是入海口,西斯文里奏起蓝色的圆舞曲。个别迟起的主妇刚刚在家门口生好煤球炉,炉口上套个白铁敲的简陋小烟囱。朝天冒出航行前的黑烟。卖早点的摊贩各占地盘,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一碗碗香喷喷的馄饨,一只只焦脆脆的大饼,一根根金黄黄的油条,一团团雪白白的饭团,还有正在油锅里游泳的粢饭糕,油炖子……  一个熟悉的摊贩招呼他:“解老板,这么早,来来来,我请侬吃块粢饭糕。”油锅滚沸,上方一侧有片铁丝网,斜列着好几块新出锅的长方形粢饭糕,滴滴答答地流油。小贩挑块最大最热的,下面垫了好几层裁成方块的毛糙黄纸,递给了我父亲。  黄澄澄,油汪汪,烫乎乎,我父亲冰冷的手倒替着捏牢,咬一口,外皮又脆又香,露出内瓤白花花的粢米饭,又软又热。  摊贩压低声音问:“解老板,听说邵滨孙欠了一屁股债逃脱了,会不会弄出人命来?”我父亲坚定地摇摇头。“噢,不会呀,侬有啥办法啦,讲给我听听。”摊贩饶有兴趣地刨根问底。我父亲指指蠕动的嘴巴,掏出几张纸币搁在摊上。摊贩不肯收,说是解老板红透上海滩,多少人讲邵滨孙的事情,只有解老板能出来圆场,赏光吃一块粢米糕,是给我一个面子。我父亲笑笑离开小摊,转悠于欢闹的弄堂,感受着无数双信任的目光。  太阳晒亮了屋脊,早点摊陆陆续续地撤走,各家各户门前搬出了一张张小凳。老人们聚堆说古道今,主妇们拎出小竹篮,挑摘清晨买回的新鲜菜蔬。几位老人喊住了我父亲,打听邵滨孙出走的最近情况,意味深长地嘱咐:浪子回头金不换。好歹总是申曲圈里的同行嘛,侬现在一呼百应,总要想办法帮帮他。父亲的心里一热。  也许当一个人出名成为公众人物,同行与民众都会对他有一种信任与期待,希望他像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行侠仗义援手相救。他紧紧脚步回家与妻子商议,先不提邵滨孙的债务,单问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稽查大队大队长戚再玉之妻想收我母亲为过房女之事。  我母亲睁大星星般的双眸,不知丈夫葫芦里卖什么药。  戚再玉之妻是申曲迷,最爱听顾月珍的《良彦哭灵》,常在电台点唱,常往剧院捧场。她曾传话要收顾月珍为过房女。我母亲惧怕刀刀枪枪,迟迟未入戚府。  我父亲正想解释,胖胖的叶峰拍响了东厢房的窗户,他急急报信,说是戚再玉派徒弟金驼子持名片找他,要他传话,戚大队长受债权人所托,命令邵氏偿还债务,否则,子弹不长眼睛。  叶峰的圆脸拉成苦瓜相,眉心拧成了绳结。我父亲俯耳低语,拂散了叶峰的愁容。三人共商,再请卫鸣岐夫妇同议,一个考虑周全的解救方案出笼了。  “中艺”的四老板拜戚再玉夫妇为过房爷过房娘,将两年前公演的《青年镜》改为《出走之后》,由邵滨孙扮演失足青年,解洪元扮演农村老父,“中艺”倾巢出动,举办义演,以义演之收入为邵滨孙偿还债务。  沪剧素有义演之举,大都是几大班社合作,或联演折子戏,或分演各自名剧,募集慈善基金,救助难胞及贫困同行等等,如今,“中艺”独挑大梁,别出新招,旧瓶装新酒,由当事名角登台亮相,现身说法,众名角烘云托月,演一出活生生的警世剧。名人名事从来是市民关注的热点,我父亲自信《出走之后》的演出会赢来滚滚钱财。  为保义演成功,必须依仗坚硬的后台。乌烟瘴气的上海滩,放高利贷者,索债逼命者,大多隶属于黑社会。艺伶地位卑微,只能借土挡水,以邪制邪,托庇于某种势力及黑社会,浊焰熏天的戚再玉夫妇权充挡风的墙。  1946年10月,中艺沪剧团在上海开埠以来最大的戏曲剧场天蟾舞台义演大型警世剧《出走之后》。此举顺天理,合民心,得到了八方呼应,万民襄赞。  我父亲的学生记忆犹新,每当演至孽子忏悔,长跪求父,扮父亲的解洪元,一声长叹一句苍凉的长腔长过门“丘做丘(坏虽坏,好歹)总是小老的亲骨肉”,双手扶子起来。台下总是爆出如潮掌声,经久滚动不息。这是赞叹解派唱腔的荡气回肠,是褒扬解洪元的有胆有识,是鼓励“中艺”的行侠仗义……  1990年9月13日,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文艺台、上海沪剧院、上海长宁沪剧团曾联合举办“解洪元沪剧流派艺术研讨演唱会”,邵滨孙谈及此事,他说:我与解洪元初次合作,是他应邀入“文滨”,主演*吾先生的《青年镜》,他扮演青年浪荡无羁,忏悔回乡,我演淳朴的老农父亲,演后相互倾心,引为知己。1946年10月,我因弃艺从商负债,离开文滨剧团。他和顾月珍、卫鸣岐、石筱英合作的中艺沪剧团,邀我和筱爱琴参加“中艺”任领导人之一,第一个戏是《青年镜》改编的《出走之后》,我演浪荡青年回头是岸,他陪演淳厚的农民父亲,从此,“中艺”在皇后剧场盛况不衰……  不错,义演轰轰烈烈,票款寸寸增厚,以解洪元为首的“中艺”同仁,信守诺言,分文不取,替邵滨孙化解燃眉之急和杀身之祸。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7
第8章 浮世从来多聚散(3)

“中艺沪剧团”六名角并肩而立,如烈火烹油,似锦上添花,跃升为沪上雄风飞扬的大团。我父亲的老板梦就这样被孵化,走出襁褓成为号角。咬文嚼字者为他起号为“解梁”,其意为沪剧界的擎天栋梁。  义演圆满结束。“中艺”名声是做大了,强强联合,老百姓欢喜,票房也可喜,但角儿相争的问题也在平静的时日中显现。 “中艺”脱胎于洪元剧团,邵氏夫妇感恩后入,因此,六老板排名为解洪元、顾月珍、卫鸣岐、石筱英、邵滨孙、筱爱琴。先后次序取决于历史因素,不完全标志实力强弱。但居后者怎能心悦诚服?  我父亲已经觉察到排名带来的某些阴云。卫鸣岐夫妇成名早,实力强,更宜领衔于前,但他乃全团核心,且以夫妻档排名的形式出现,一时尚无计更改。他只能台上台下处处尊重卫鸣岐,事事礼让邵滨孙,希望三家同舟共济,云帆直抵沧海。  筱爱琴锦瑟年华,一十八春的小媳妇,频频受送子观音眷顾,无力无暇无心在台上争风。石筱英比顾月珍仅大三春,同是珠圆玉润的当家花旦,同盼翔舞于红氍毹的聚光灯中心。姐妹竞芳,角色安排是亘古难题。  我父亲体会到当年文滨剧团掌门人筱文滨的苦心运筹。他让姐妹轮流担纲,极力平衡。大型古装戏《红楼梦》、《西太后》是“中艺”的重头戏,他让石筱英分别反串贾宝玉,主演西太后;让顾月珍扮演林黛玉和珍妃。  我母亲学戏十余载寒暑,芳龄二十四五,正处于最有光彩、最富爆发力的年华。她沉浸于戏文中,苦苦琢磨,细细推敲,一曲《葬花词》初初改变了沪剧阴阳血曲调,传递出葬花人娇怯怯柔肠寸断的心态。一曲《冷宫怨》在《葬花词》的基础上,和琴师沈开文反复切磋,创立了如泣似诉、哀怨悱恻的反阴阳曲调,倾吐了一位宫闱贵妇在重压下的呻吟和悲怨。  美的毁灭最能撞击人的心扉,激发人的同情。《葬花词》《冷宫怨》成为顾派名曲,反阴阳曲调迅速流传推广,成为沪剧最富有艺术魅力的曲调之一。  其时,沪剧史上记录下一件大事。田汉先生,这位中国现代话剧的先驱者,革命戏剧的领头雁,于1947年7月1日和2日,分别观看了《铁骨红梅》和《西太后》。  他在实践周恩来临别时的嘱托。1946年秋,*代表团撤离南京前夕,周恩来针对今后上海进步话剧运动将处境艰难的情况,指示要关注地方戏曲。他说:“地方戏观众多,影响大,我们应当重视。要选派正派的同志去,以便在思想上和艺术上对地方戏曲艺人都能有所帮助。”此后,上海左翼文化人士更关注地方戏曲。  田汉偕夫人安娥第一次观看上海的地方戏沪剧,大出意外,大感欣慰。7月上旬,《沪剧周刊》刊发剧评,转述田汉、安娥观看两剧经过,提及田汉赞赏石筱英、顾月珍的演技,认为,石筱英演西太后表情深刻,对白有力,恰如其分;认为顾月珍的“快板”口齿清楚,《冷宫》一段中的“阴阳曲”(实际是新创的“反阴阳曲调”)唱得哀艳欲绝,扣人心弦……  不久,田汉先生亲自撰写了《沪剧第一课》的文章,洋洋数千言,刊发于《新闻报》的《艺月》专栏,对沪剧的改进大加赞赏。文中又提到了顾月珍,除对表演、扮相、说唱诸方面给予肯定外,还提出“顾月珍小姐演戏非常认真,站在台上,没有她戏时,她在旁边,仍有表情,一些也不疏忽、偷懒……”  同一轨道,一颗星熠熠闪亮,会不会无意间黯淡了其他星辰呢?况且这颗星娇怯柔弱,渐显流星之势。《西太后》正上演得如火如荼,《冷宫怨》一曲正如沸如腾。  我母亲夜半突发呛咳,咳得气喘吁吁,冷汗涔涔,泪光点点。我父亲匆匆从通宵药店购回药水药片,无济于事。一夜呛咳,她的嗓音失去了甜润柔美。卫鸣岐夫妇闻讯,陪同我母亲就诊于他们相熟的名冠沪上的中医张聋。张原名骧云,头上留辫子,出门坐轿子,妙手回春,药到病除,门前求诊者如云,挂号者常常五更排队。他从不给任何人拨号,哪怕是达官显贵,社会名流。  卫鸣岐一行三人,从后门进了后客堂,写了纸条,烦劳佣人悄悄禀告,候了半个多时辰,见张医师回后房抽水烟小憩。张医师喜听申曲,知《西太后》一剧之盛,爱《冷宫怨》一曲之美,救场如救火,破例借小憩之机,以朋友之礼相待,为顾月珍诊病,担保只要按方煎药,三日后咳嗽停,嗓音润,重新登台。送别之际,复殷勤叮咛:“顾小姐以后不要唱忒吃力的戏。”  剧场前贴出告示:“顾月珍小姐疗咳,暂别舞台三日,珍妃一角由他人代演,敬请观众鉴谅。”  《冷宫怨》已成顾派名曲,有的戏迷慕名前来,为一饱耳福,一睹芳容,岂肯鉴谅?径自去售票房退票、换票。  售票处的嘈嘈杂杂,波及了后台,染出了石筱英脸上的愠色。她扔下眉笔,跷起腿,点上烟,幽幽话语伴缕缕青烟:“我看,这个戏不要叫《西太后》,叫《冷宫怨》,或者叫《光绪与珍妃》好了。”  莫怪石筱英气恼,她十岁上街卖唱,一十七春成为福英社台柱,之后十度春草绿,出落为绿叶丛中一朵名花。《西太后》一剧,西太后本是主角。她演技娴熟,唱腔韵味浓郁,把西太后的专横暴戾、工于心计刻画得惟妙惟肖。《冷宫怨》的一曲走红,珍妃换角掀起的风波,不能不使她产生隐隐的心理失衡,惶惶的暮春之感。  申曲艺人有句俚语:“男子三十杨柳青,女子三十半世人。”旧上海,申曲女角的舞台生命极短暂,极易青春飘零,名角、主演的位置也随之崩溃。石筱英芳龄二十九,天生丰盈,似满月当空,更有时不我待之窘迫。  我父亲担忧姐妹间吃戏醋扩大成阴霾,急欲劝说妻子退让。戏幕合,返归家,蹑手蹑脚轻推开房门,没想到娇妻躺在夜灯下的眸子里倦意未退,拥被半卧,如醉如痴地低低吟唱:“我远闻那谯楼此刻初更起,檐前铁马响丁当……”“啥个辰光了,侬还没困?不要忘记侬的咳嗽!”我父亲又惊愕又心疼。我母亲浅浅微笑,笑容里有疲惫有歉意,说是她睡梦中惊醒,觉得《冷宫怨》的起腔还有些不满意,再唱唱改改。“还要改呀!《冷宫怨》已经成了顾派名曲啦,侬今朝不登台,有的观众吵退票,连石筱英都有点不高兴了。”我父亲有意点化妻子。妻子听不出弦外之音,急急忙忙地声辩:“我怎能跟石大姐比,我要好好努力,好好努力。”自学戏始,“努力”两字就成了我母亲的座右铭。她从不满足自己的成绩,从不把自己当成最红的角儿。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8
第8章 浮世从来多聚散(4)

新中国成立之初,我母亲曾应邀赴香港演出,为了招揽观众,有的报刊称顾月珍为“沪剧皇后”,有的记者也吹捧顾月珍是上海沪剧红女伶之最。我母亲则恳切感言:“老上海申曲女角中不是我最红,最红的是王雅琴、石筱英。”  也许,正是这种自觉不如,促使我母亲从不懈怠从不取巧,才能使一个不识文字、不懂音律的女子,参与首创了极富魅力的“反阴阳曲调”。观众属于喜新厌旧的群体。《冷宫怨》的新曲新调,令观众耳目一新,珍妃一角备受青睐。我母亲仍无止无休,日日夜夜地浅吟低唱,更深夜静,还想哼给夫君听听,让丈夫帮忙琢磨,全然不了解丈夫的劳累和忧虑。  “侬……”我母亲的眼睛碰上了星星般的黑眸,那份真切、执着和坦诚使她咽下了心底浮起的烦躁。  夫妻同为名角,风格大相径庭。  我母亲自学戏始,不论何时何地都浸沉于角色的琢磨。申曲圈内流传着:“唱戏不像,死脱爹娘!”那一代老艺人,用最直白浅露的语言道破了艺术追求的至关重要。为了在台上像模像样,我母亲在台下苦思冥想,日夜推敲,耗费无数心力。恰如贾岛所言:“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我父亲则截然不同,他在台上辉辉煌煌,唱词唱腔每每新意迭出、出奇制胜,在台下潇潇洒洒,下棋搓麻将踢足球常常废寝忘食。酣畅淋漓,局外人常猜测解洪元是不是梦中得高人传授音韵。  妻子的痴迷惹动了丈夫的怜惜。夜的气流带着潮润的声音,细细地、低低地流淌,汪成一道湛蓝蓝、清凌凌的山泉,洗白了窗外的天角。  我母亲唇角噙含微笑,甜甜地睡去。我父亲睡意早消,瞪大双眼凝望床边的小窗,斟酌着如何劝说妻子。张聋乃当代名医,他的告诫绝非虚妄之词,况且妻子病象早露,她先天不足,身体单薄,复后天失调,饮食过于节俭,初一、十五还坚执持斋,长期的日夜劳累和营养欠缺,削弱了她的抗病能力。两人初恋,恋人数度被困于感冒咳嗽,婚后产女,举家迁入西斯文里,妻子常常诉说胸闷憋气。  老式石库门,弄堂狭,天井小,墙壁高。底层东厢房,阳光难于穿窗入户,每逢黄梅连阴雨,房内弥漫着霉味,桌椅家具,衣服鞋袜,湿漉漉,潮兮兮,黏糊糊……他曾经亲自动手和剧团内的泥木工匠一起,凿北墙 ,开出两扇小小的木格窗,以利南北空气对流和通风。  小窗给东厢房带来了几丝清新,几分干爽,却无力驱除妻子积聚的病患。  妻子无力独挑花旦大梁,况且“中艺”六块牌并立,他作为掌舵人,有责任劝说妻子退让,有义务修补团内初初出现的缝隙。  思前想后,我父亲蒙入睡,初醒时听见了柔柔的念佛声,微睁眼看见了月蓝色旗袍的背影。妻子正在焚香礼佛,叩求观音大士保佑,下一部新戏,她该当主演,希望能唱得更动听,演得更细腻。淡淡的月蓝色牵逗着他的侠骨柔肠;那把月蓝色的绸布伞,在他的记忆里沉沉浮浮,阻拦着任何鲁莽。  我父亲深知,对妻子而言,舞台是她的命,她的根,凝聚着她的欢乐和悲伤。昨夜带病琢磨唱腔的情景历历在目,怎忍心清晨泼洒冷雨。细思忖:沪剧《西太后》由赵燕士改编,依据的是姚克的话剧本《清宫怨》,改编本着力渲染了西太后的垂帘听政、玩弄权术。石筱英、邵滨孙,顾月珍、解洪元分饰西太后、光绪帝、珍妃和寇连材。综观全剧,珍妃不是主角,戏也不算多。仅仅第四场《冷宫》是珍妃的重场戏,《冷宫怨》是珍妃的核心唱段。下一部戏应该妻子当主角,再说,“中艺”成立以来,自己从不争戏,从不争当主角。事实确实如此,他不仅不争,而且不论角色轻重大小,力求演出新意。《西太后》中,他演活了一个大太监。《阮玲玉自杀》一剧中,他扮演阮之前夫张达明,戏并不多,一折《悼亡曲》唱出噬脐不及的追悔,俨然成为解派名曲。他的宽厚和谦让,赢得了不少圈内外人士的敬重。因此,我父亲误以为六头牌乃三对夫妻档,也许名生之间的无风无浪,能姑且维持安宁。剧团将要歇夏,趁一周休息,从从容容,再来慢慢劝说妻子退一步海阔天高。  三日之后,我母亲咳嗽果愈,嗓音依然甜美醉人,小恙复出,赢取了观众更多的掌声和喝彩声。  鲜花、掌声使我母亲陶醉,名医张聋的劝戒,勿要唱忒吃力的戏,早抛于九霄云外。她全身心地投入新戏的创造。同年8月9日《沪剧周刊》上发表陈影的文章,再度引用田汉先生对顾月珍演技的肯定,并对顾月珍在《来日方长》一剧中的表演极为褒扬,断言“可见她演技已登峰造极”。  “登峰造极”太过誉。太过誉的评价会给他人带来压力,带来不快。  变故在悄悄酝酿、成熟,时临盛夏,骄阳肆虐。中艺沪剧团歇夏数周,闪避热浪之峰。西斯文里笑语喧哗。我父亲身穿白纺绸裤褂,摇动大蒲扇,和母亲商议,全家去苏州小憩几日,仍想借山容水意梳理我母亲的执拗,以便归沪后与卫、邵两家共商秋凉的戏文。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美景谁不向往,况且苏州有小阿婆的娘家,有父亲幼时嬉戏飘泊的印痕。全家人欢欢喜喜打点行装。小孩贪玩,听说去有山有水有亭子的地方白相,拖牢我父亲,高声嚷嚷立刻出门。十三岁的珊珊玩性忒重,她乐成一朵花,乖乖地跟随小阿婆,跑进蹦出,采购沿途食品和馈赠礼品。  小阿婆许久未归故里。如今和儿子、媳妇、孙女同归,况儿子事业发达,名扬上海,心里涌动着衣锦回乡的荣耀。  她在后房床上铺陈着五光十色的礼物,有舶来品的玻璃*,有式样新巧的发夹,也有老城隍庙的五香豆,她掰手指细细计算如何分配给苏州的亲戚,左邻右舍的孩子闯进去,眼光馋馋地热热地,她会高高兴兴地承诺:等阿奶从苏州回来,给侬带粽子糖、松子糖、梨膏糖。  忙忙乱乱,礼物备齐,衣箱理妥,只待明日清晨启程。我父亲吩咐,晚饭简单些,免得剩饭剩菜放几日会变馊。  天色陡然昏暗,远处传来一声闷雷,蓝靛般的云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翅膀覆盖下来。小阿婆念叨着:“要落阵雨啦!”手疾眼快地拎回天井里的小竹椅和小板凳。  一辆自备三轮车停在门口,一双夫妻笑盈盈地走入天井,齐声问候:“小阿婆,侬忙呀!”“啊呀,贵客,贵客,请进,请进!”小阿婆急忙招呼,要我喊卫鸣岐伯伯,石筱英姆妈。那时候,他们是我家的常客,我尤其欢迎石筱英姆妈。她笑容温慈骀荡,如中秋明月;说话慢声细语,缓缓地、软软地、甜甜地,甜得就像她常常塞进我小手的糖果。她的皮包像个百宝箱,随时可以掏出几粒糖果,几根扎小辫子的花皮筋,一只小发夹,一把小梳子,一盒香烟,等等,小阿婆、珊珊和我,都是受惠者。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8
第8章 浮世从来多聚散(5)

这次,她手中捧着一只纸盒,方方扁扁,系有美丽的红丝绳,平素来客,迎来送往是我父亲之事,卫家与解家有通家之好,我父母双双出东厢房,亲亲热热地寒暄问候。  石筱英把方扁盒递给我,温敦地说:“买了盒新雅粤菜馆的点心,给阿波囡尝尝新鲜。”  小阿婆催促我道谢,带我离开,她知道合作办团,常有事需要商议。我们回到后房,小阿婆又命我去喊父亲,我父亲匆匆跑来问有何事?小阿婆问要不要为卫家夫妇准备晚饭。我父亲抬腕看看手表,旋答,让珊珊去野味店和菜馆买些熟食和炒菜。珊珊拎起竹篮和饭盒,带上雨伞,冲出门去。  一道闪电仿佛是天空着了火,照亮了东厢房,东厢房里的人们似乎没觉察雷雨的足迹,欢欢喜喜地谈笑。顷刻,暴雨像一铺席子似的盖过来,遮掩了所有的声音。夏天的雷雨稍纵即逝,留下了温馨而清新的凉气。  卫鸣岐夫妻离开东厢房,走出客堂前,拦住了我母亲,说雨后有凉气,小心受凉咳嗽,不要再送。  我父亲送客人至大门口,真诚地挽留:“再坐一歇,吃好夜饭再走。”  大门口,卫家夫妇留步,和我父亲说什么,我父亲一愣怔,惊愕地张大了嘴。双方低语良久,我父亲勉强点点头,客人坐上了自备三轮车,我父亲礼貌地吐出“走好,走好”的字眼,声音像钝锯子在锯木头。  卫鸣岐在车上转身,向门边的解洪元抱拳拱手,扬声言道:“洪元兄留步,我伲就此分手吧。”  分手!莫非人愿难违天意,宿命的兔子尾巴无力甩去,我父亲推动的六头牌携手鼎立,雄视沪剧界的局面,仅仅剩下一圈年轮。我父亲倚在门框旁,红头酱脸,额上青筋暴起,像秋海棠的叶脉那样鼓胀。  小阿婆也出来送客,察觉有异,小心翼翼地问:“阿毛出了啥个事情?”我父亲攥紧右拳,重重地击打门框,一定是碰到了木刺或小钉,手背上淌下一条细细的血流。  “血,快点,快点,拿红药水。”小阿婆尖叫。  楼上楼下,右邻右舍,留声机,无线电响成一片,碗筷相击声、欢言笑谈声,融成一体,很少有人注意到小阿婆的尖细嗓音。  我母亲站立客堂,目睹了这一幕,急忙回东厢房,拿了红药水和药棉签,替丈夫擦抹血痕,满脸是迷惑和惶恐。  我父亲像是受伤的猛豹,脚踩地面,长吼一声:“我好恨呐!”  父亲,你恨什么?恨谁呀?父亲暮年,我曾问及,他温和地回答:“恨我自家,你娘争戏,早晚要争出事情来,我心里明白,没早点劝她。事情发生了,他们两家人要合作,要扛‘中艺’大旗,你娘身体不好,我单枪匹马,唱啥个名堂!”  我追问:“侬为啥答应让出‘中艺’招牌呢?”,他无奈地答:“他们有四个人,事先商量好了,不让又有啥意思……”好个暴躁又宽厚的父亲。  变故是不是仅仅因为我母亲争戏,我父亲不肯言他,后人也难评说。名利场中,或分或合,大致受利益驱使,合时心态一致,分时最能表现出人们心灵的本质。  石筱英顾念我母亲体弱,不忍当面言散,我父亲怜惜妻子争强,不愿点破病妻无力独担正场花旦之重任,淡淡地告知“中艺”大旗已去,秋凉后夫妻将设法另立新团。  比夏日雷电更猛烈,更突兀,我母亲痴迷舞台,很少留意周围变化,看不清姐妹的眉高眼低,无法接受巨大的变故。她脸色苍白,像一个雪人,似乎要融化在暗蓝色薄暮之中。  风月磨淬,我父亲已经渐渐消退“三进三出”时的狂躁之性,迅速平息了怒气,扶定了妻子,斩钉截铁地说:“侬放心,阿拉的霓虹灯一定会亮,比这道彩虹还要亮。”  一抹彩虹悬于天际,像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弓,向人们射出温情与美丽。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9
第9章 弄璋喜庆添愁怨(1)

意外的打击是一道日渐溃烂的伤口,像一蓬生命之火再度燃烧前的浓烟。  三十出头的汉子解洪元,愤思之后是思考,思考之后是觉醒,觉醒之后是行动。我父亲在江湖上弄潮屡败屡战,岂肯偃旗息鼓。他急急筹备新团,希望能寻觅一位女旦,寻觅一位资历尚浅、实力乃大的女旦。他以为,资历尚浅就不易与妻争角,而实力乃大就能随时胜任正场花旦。  艺海茫茫何处可觅两全其美的角儿?  《三朵花》的编剧张辛之走马荐将郑重地推荐丁是娥丁阿姨。  丁是娥?丁是娥!我父母同时面对一颗熟于枝头的毛栗子,爱其青葱鲜丽,却忧其多刺扎手。父亲主张邀丁是娥组团,三老板鼎立;母亲也许是出于女性本能的敏感,忌讳环绕丁是娥的桃色轶闻,力主夫妻档重新亮牌。于是东厢房内窃窃私语,时急时缓,久之则发生了龃龉,双方各执一理,谁也说服不了谁。一夜未宁,晨起则又争执,一直到午饭时分还未有结果。小阿婆让我去叫吃饭,我在门口只听见母亲在说:  “这个人,鸭肫肝一百只一买……”  鸭肫肝?五岁的我立即被勾起馋欲,忍不住舔舔嘴唇,就像看见了一百只鸭肫肝似的,舌尖上便有了那份鲜味。这个鸭肫肝很像一只只耳朵,三五只串成串,吊在南货店里晃晃荡荡。它是上海男人下酒的美味,更是上海女孩爱吃的零食。我很喜欢但却没有这个口福。因为母亲苦出身不喜零食,而小阿婆历经坎坷,节俭持家不舍得买,只有从小娇生惯养的父亲有这份口欲,常会拎一串回来,但随即被小阿婆秘藏于食橱,加锁锁上。通常只有等父亲喝酒了,才会取一只下来切成薄片,码于小碟上。父亲悠悠然抿上一口老酒,在夹一片给自己同时也夹一片放入我的小嘴:“阿波囡尝尝鲜。”就这么一小片鸭肫肝给我留下了永久的鲜美,如果真像母亲所说“一百只一买”那是怎样的福分?可母亲分明是在说一个人,如果是,那这个人的胃口还真不小啊。是谁呢?珊珊嘟着嘴说那个人就是丁是娥。  没想到几天后,这个人就出现在我家里。花枝招展的丁是娥阿姨坐着自备三轮车飘然而至,父母像迎大客人一样把她请进了东厢房,谈天谈到太阳偏西也不肯散。我的小肚皮饿瘪了,那些和我在天井里玩耍的小朋友都被父母叫去吃饭了,才见丁阿姨出门。天完全黑了,小阿婆大声喊吃饭,可是送客回转的父亲却说,他们已用过餐,说完便双双进房去了。  我们一家子从来是亲亲热热等着一起吃的,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父母邀请丁是娥加盟成立上艺沪剧团, 三角鼎立同为老板,但丁免出股金;开办费由我父母筹措,利润却按三人等分。排名依姓氏笔画小妹妹排在了大哥大姐前面——丁、解、顾。可怜的父亲为圆老板梦条件一让再让。  优渥的条件,当老板的尊荣,撞开了丁是娥野心勃勃的心扉:多好啊,有老板的实利,无老板的风险。天赐良机,时不我待。很快,冰雪聪明的丁阿姨兴冲冲辞离“文滨”,轻松松就坐上了“上艺”老板座。  事情是谈成了,我母亲顾月珍得到了什么?三足鼎立,一个传统女人怎敌得过新潮丽人?家庭风波就此而起,丁是娥这样的女人,只要社会给一线生存的缝隙,她就会不管不顾地拱出一爿属于自己的苍穹。性格也,命运也。  从此以后,丁阿姨日日登门,空气里飘散出她的香水芬芳,东厢房里溢满了她那恣肆的笑声。好闻的香水味母亲身上没有,极富感染力的笑声母亲也没有,这两种杂糅的味儿怪怪的,极具诱惑力,但却让人隐隐不安。也许从经商的资历说,似乎丁是娥更有经验,但她想明白了当初在芜湖做老板娘,充其量也只是由梁森操纵的一台木偶剧而已。并且梁走的邪路子,一朝见了天日便成了人人不耻的狗屎堆。而解洪元为人正派,又有气度,胸有宏图大略,行则脚踏实地,几度聚首,数回商议,丁是娥被解洪元的抱负所吸引,她也想认认真真唱一回戏了。她对人说:“看不出平常吃吃白相相的解洪元,肚皮里蛮有名堂。”要想从丁是娥的嘴巴里说出这样的话谈何容易。  自上艺沪剧团挂牌,我父解洪元肩担后台重任:班底位置,剧场选择,剧目安排,剧务部(相当于当今编导室)人选……事无巨细一肩挑之。终于自己办剧团了,当老板了,眼看一辈子的梦想就要兑现了,大家都忙忙的,父亲忙,母亲忙,丁是娥也忙……  1947年8月9日,上艺沪剧团借座九星大戏院揭幕,上演新戏《白荷花》。  九星大戏院位于中亚中路成都南路口,属繁华地段。抗战时期主要演越剧,尹桂芳、竺水招曾在此献艺,票房颇佳。“上艺”去接洽,“九星”前台经理态度不阴不阳,说白了他怀疑“上艺”的实力。但解老板的一腔激情又打动了他。公演前三日,“上艺”在铁风电台播送全天特别节目,并且尝试新招通过电话也可预订新戏戏票,头七天就订出两千余张。此外解洪元还别出心裁,盛邀军界、商界、演艺界、帮会闻人和沪上名人拨冗观看“开锣戏”。诸多招数一起上,竭尽全力造声造势。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立秋第二天就是公演之日。秋老虎扬威,骄阳下行道树叶失水萎蔫,柏油路面也被晒软了。但却并不妨碍市人蜂拥而至。戏院门前的海报下人头攒动。只见巨大的大海报上画有荷塘一角,宽宽叶上滚动着莹莹露珠,绿荷之中托出亭亭玉立的一枝白荷花,超然拔俗,凄美绝伦。正午时分一辆辆贺喜的汽车逼近,一只只花篮送进了戏院大厅。而在戏院门口,人群如雪球滚动,越滚越大,渐渐的马路被堵,小车喇叭狂鸣,大汗淋漓的人群拥向票房,售票窗口的墙上高悬“客满”牌……  尽管首场演出卖出的票不如送出的多,然而我父苦心孤诣地营造的气氛已成气候,观众肯定了《白荷花》。渐渐的声势牵引了观众的视线,实力系住观众的脚步,将原定公演两周延至三周,观众的热情依然不减,一群接连几日未能买到戏票的观众,像一群愤怒的狮子怒砸“客满”牌,致使剧团破例地发放了后期票板,即更早地提前预售戏票。  上艺沪剧团初次亮相闹了开门红。开门红带来日日红月月红。“上艺”的名声不胫而走,报纸、电台频频报道,舞台上下同喜。丁是娥阿姨更成了我家的常客,与我父母亲密无间,他们常常同进同出,她与我母亲手挽手肩并肩,父亲则殿后,悠然自得。  欢乐的日子像抹上了润滑油,转得飞快。旗开得胜的我父亲志得意满,在国民政府统治日渐走向糜烂时,我父亲的事业一反时局,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先是我家购进了一辆蓝莹莹的三轮车,后是三十根金条(十两一根)顶下了一幢两层楼的花园洋房。我们家在极短的时间里腾达了。然而应了古话所言:福兮祸所伏。1948年1月25日晚,我母亲在主演《甜姐儿》时昏厥在舞台上。送入医院,经过诊疗总算是逢凶化吉,母亲得的是轻度肋膜炎,并诊定她喜胎半年有余。全家立即转悲为喜,劝母亲静养待产。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9
第9章 弄璋喜庆添愁怨(2)

我的母亲太好强,太争胜,担心怀孕影响唱戏,消息瞒得铁桶一般。父亲心疼妻子,恰逢岁尾,决定上艺沪剧团自26日起封箱五天。  五天的营业额是钱,更是父亲对母亲的一片深情。  这期间,我们已搬入麦达哈司脱路星村十号的花园小洋房。解家人丁兴旺,小阿婆接来她的亲姐姐同住,大、小阿婆,加上车夫、奶妈、粗使丫头等共有十人之多。5月6日是个喜庆的日子,小阿婆日盼夜望的小孙孙降生人间,弄璋之喜把星村十号的欢乐推向高潮。添丁进口,使刚入住的小楼挤挤挨挨,父亲觉得我的弟弟带来了好运道,为这个家他决定加盖楼房第三层。小阿婆郑重提出,孙子满月要办三日流水宴。也即在这三日之内,酒不断,菜不断,饭不断……  父亲迟疑不决。因为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发生了许多大事。1948年国民党政府开始准备“后事”,3月1日将中国文物宝藏六百余件由上海运往台湾;4月间,我们家的邻居携大小妻妾迁居香港,行色匆匆之际他们家的洋楼只卖了十二根金条,两座楼房买进卖出仅数月之差,价格却有天壤之别。虽说上艺剧团依然卖座旺势不减,但时局动荡,人心不稳,很难预测这样的形势能维持多久。此时钱已不值钱,市面上流通硬通货,而日常进出的钞票却要用麻袋来盛。如果置办三日流水宴,父母的俸银几麻袋老法币怕不够开销,不得已还得动用金条银元。这样的前景父亲是看到了,但小阿婆固执己见,扬言即使把四只粗大的佛珠金戒指送入当铺也要把三日流水宴办了。  佛珠金戒指是父亲发达后送给小阿婆的孝顺物,也是小阿婆的压箱底之物,当然不能轻易出手。最终父亲拗不过小阿婆,满月酒照办,前弄堂底倚墙搭戏台又搭凉棚,笙歌遏云,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喜气从屋内漫向天井漫向弄堂,三日里铁门敞开,汽车、三轮车、黄包车络绎不绝,人声笑声杯盏相叩声回荡弄堂。欢乐的漩涡中,最活跃的是小阿婆,这大约是她一生中最盛大的节日。她带领奶妈小凤香,小凤香抱着白白胖胖的小弟弟在宾客中穿梭往来,脸颊上印了许多鲜红的香吻,女客们把胖小子递来递去,突然间小*撒欢,不客气地喷出一股热泉,淋湿了好几位簇簇新的旗袍。这样的场合主也尴尬客也尴尬,全场突然噤声,小阿婆赶紧抽腋下的绢帕一边替客人擦抹,一边赔不是。冷不丁从角落里冲出一声尖脆断喝:  “童子尿,乳花香,驱邪辟灾,大吉大利!”  吉利话像戏台上的救场,立时爆出一片欢笑,一阵喝彩,一排掌声,温温地化解了主客间的尴尬,宴席重起高潮。  楼上我母亲的卧室里,女眷川流,莺声燕语温婉甜馨。  楼上久坐着的是石筱英。自“中艺”分手,解宅内就少了石大姐的身影。也许时间是一剂止痛良药,更何况“吃戏醋”是演艺圈内家常事,双方又未曾撕破过脸面恶语相伤,兼之一年之间“中艺”“上艺” 各有千秋,各领*,石大姐有意弥补缝隙,备了厚礼进解门,俗话说佛都不打笑面人,何况我母亲这样的温厚之辈!其实那天石筱英最大的贺礼应是一个包裹严密的大纸包,打开是两张着色的大照片,我见了踮脚伸背要去抓,石筱英把我拢在怀里,欲把照片交给我,母亲见了赶紧欠身,隔着小圆桌捉住我的小手,拉近了我,从腋下抽出小手绢擦我的手,惟恐我吃过糖果糕点的手弄脏了照片。  照片应摄于洪元剧团与中艺剧团交替之际。两年前解洪元、顾月珍,卫鸣岐、石筱英联袂组班,四人同台演出合影留念,意为携手共进。当初大照片放大着色,悬挂于戏院大厅还记忆犹新。未料合作未久,友情夭折。不得已找来了风情万斛的丁是娥……这张照片有点触及了旧日伤疤,但毕竟是一段生活的见证。善良母亲总把人往好里想,只是说着说着石筱英便有意无意地转述丁是娥台上的风光,台下的风情。可正在这时,房门砰的推开,我父亲陪同一位陌生的男客迈进房内。  那位英俊男客足登黑白相间的皮鞋,身着纯白斜纹西装,内系嫣红真丝领带,头上戴一顶细麻编织的白色礼帽,狷傲潇洒。  石筱英乍见白衣美男子疑惑不定,想不通男客何以直闯内房。小小的我睁大眼,盯着来客的脸发呆,觉得似曾相识又难以辨认。只有我母亲静静地看,浅浅地笑,说:  “阿是娥,在房间里戴帽子,热不热?”  白衣人诡谲一笑,脱礼帽,摘发夹,一甩头,瀑布似的长发铺泻双肩。顷刻间还她一个美貌的新潮女子。石筱英夸我母亲好眼力,而母亲则摇摇手,说是见过阿是娥这样的打扮。这时父亲也补充道:“《皆曰可杀》里阿是娥反串过青工黄大康。”  “反串”二字像一根鱼线,勾出了丁是娥阿姨活蹦乱跳的骄傲,但又不无酸醋地说:“‘上艺’复演《皆曰可杀》,为示隆重,三老板全体登场,我吧就只好扮个青工黄大康……”言外之意是把男女主角礼让给解家夫妇了。  “反串生角,平生第一遭。总算是‘脱尽姐儿姿态’,演出了‘天真无邪热烈刚毅的少年作风’,论家如此认为,我也算没白反串!”  自丁是娥进门,内房就只听见她一人的声音。闻此言石筱英嘴角一缕讪笑,半真半假地嘲谑:“阿月珍休息,侬部部戏唱主角,过足了戏瘾,怎么想得出在台下也来反串?”  “石大姐,侬吃口茶……”母亲不希望她俩口角争风,便轻轻插嘴。  丁是娥阿姨懒洋洋地打个哈欠,从容应答,说:“阿月珍病倒,我唱得吃力煞啦。上街出门,常常被戏迷纠缠,女扮男装少去了许多麻烦。”  话里话外一副傲态。  我母亲听丁是娥改了称呼,再不是像从前那样阿姐长阿姐短,而是昵称阿月珍,情不自禁扫了她一眼。丁是娥是何等精灵,觉出了我母亲的情绪起落,立即满面堆笑,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礼盒递了过来。说:“这个美国花旗参,是顶好的滋补品。”  石筱英瞥了一眼,悠悠地说:“泡泡茶吃吃还可以。”  “啥?……”丁是娥满面恼怒,脸说翻就翻。  在这样的场合中,和稀泥的时常是我母亲。母亲款款起立,移步向前,柔柔地说:“谢谢侬一片心意。”但却为时已晚,那两个人已不欢而散。我母亲总是将心比心,希望人人能和平共处,只是名利场中哪里去寻觅女性间的醇醇的友谊?友情就像秋日清晨草尖上的露珠,乍见,芬芳洁净,转瞬,飘渺无痕。母亲娇嫩的心早早地磨出茧痕,过早地体味生存的艰难,友情的淡薄。面对两位红艺伶的言语高低,她的笑容有点冷清,有些疲倦。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19
第9章 弄璋喜庆添愁怨(3)

丁阿姨完成了探望的礼节,轻松地耸耸肩,随手别上发夹,斜斜地戴上礼帽,内房的不愉快瞬息消散。走出房门脚下生风,飘然下楼去。从大厅的宴席到弄堂里棚宴,宾客见到的是一个分外清俊的美男子。只见她穿厅堂,越天井,探前弄,一路风风火火地走,一路张张扬扬地笑,把青春的得意点燃得一片靓丽。喜宴里丁是娥的出现恰如一把盐撒进了油锅,先是有几位同行认出了飘逸俊秀的白衣人是丁是娥,随后所到之处爆出招呼丁是娥阿姨的欢叫。面对男宾女客,丁阿姨方寸不乱,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脚步时缓时疾,绕过一个个桌面,含一个甜甜的笑靥,眼波里流淌起浓浓的情分,时不时跷起兰花指,点戳过分戏谑者的额头,偶尔也向远处宾客甩出飞吻。多少人私议她的*倜傥,多少人惊叹她的艳压群芳。那一天丁阿姨几乎是把男女宾客一网打尽,真是哪里有她哪里就有鼎沸的气氛。  灶间里,有人凑着小阿婆耳语:“阿月珍晓得吗?阿月珍会不会跳起来?……”  说谁呢?什么事可以让我母亲跳起来?母亲可是从不与人脸红脖子粗的。  小楼的客厅里,摆着一只与新家同时购入的热带鱼缸,缸底有炭火装置,天冷时可以加温。我们刚搬来时,父亲就迷上了热带鱼。1948年的热带鱼是上海滩上的稀罕物,价钱自不必说了。单是那缤纷的色彩就艳丽别致,令七彩霓虹失色。那年头上海滩家养金鱼的可能不少,但养一缸热带鱼的一定不多。有客来时,只要稍稍赞叹,父亲便会口若悬河,因一缸鱼而神采飞扬。父亲是个大忙人,‘上艺’剧务,全家生计,妻子待产,娇子满月,都未能冲淡他的养鱼热情,有时候哪怕是演了日场还要演夜场,他照样也能抽出空来去逛城隍庙,今天带回鱼食、水草和安放在水中的小假山、小亭子和小人儿,明天又买回几尾鲜艳欲滴的热带鱼新品种,一有空就呆在鱼缸前,拿来吸管吸尘换水,摆弄温度计测试水温,或是给那些小精灵喂食。他完完全全被这鲜活的舶来品迷住了。这样子看得小阿婆酸溜溜地说:  “小毛养鱼是给阿月珍解闷的。”  小阿婆真正是一语中的,知子莫如母也。父亲从小好动,但一直追求游戏的激烈和刺激,比如踢足球、搓麻将、赌扑克,何曾耐起心伺弄如此娇贵的热带鱼?想当初为还赌债,妻子生产刚满月就硬撑着登台;第二次为瞒孕期竟然晕倒在戏台上,在过去的岁月里,母亲伴随他走过了人生最艰难的日子,搬家标志事业的辉煌,作为事业有成的丈夫在妻子为他产下宁馨儿而又身体有病的时候,他真心诚意要母亲静养。买下这个西洋的舶来品,醉翁之意不在酒,完全是为了给不出门的妻子解闷。聪慧内秀的母亲怎会不体恤父亲的一片苦心呢?  她也喜欢缸内活泼泼的小生灵,看见鱼缸就是看见父亲。  我们家有许多报纸,除了《申报》和《沪剧周报》自己订的,其余都是报馆赠送的。平常父亲是每报必看,而母亲只是翻翻广告,看看大标题。那一天在整理报纸的时候母亲“呀”了一声,抽出一张报纸,上面有一个被剪的小小天窗。母亲问是不是我剪的,我摇头;她又问小阿婆,也摇头。那会是谁呢?楼上响起了父亲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我母亲随手收起了那张开了天窗的报纸。  那段时间,父亲的行踪有点怪,他好像家里不太待得住,迟归早起,慌慌出门。他对母亲说的总是老一套,不是去电台播音,便是朋友应酬,再不就是商量剧务……  又一日父亲早起打了一通电话,大约是预约有变,上午就变得无所事事,可以从从容容在家了。他光脚趿着皮拖鞋,在沙发上坐下,跷起了二郎腿悠悠地翻着报纸,一边和母亲说着剧团内部的趣闻,谁谁在舞台上打喷嚏,忘掉了后半句台词,谁谁……  母亲静静地听着,眼光无意间落在父亲又红又肿又亮的脚面上,惊问:“侬哪能啦?”  父亲看也不看,淡淡地说:“呒没啥 ,毒虫咬的,一点点小毛病不要大惊小怪。”  其实母亲最担心的是他发流火(医学名字叫丹毒),那是早年走江湖落下的病,发起来小腿肿得像柱子,行动不便,伴有高烧。但这一次虽说不太像,但还是让母亲担心。母亲让我上楼去找来万金油。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老百姓的医学知识很少,一盒万金油几乎成为家庭的万能良药。她一边给父亲抹上,一边不经意地提及了报纸上的天窗。  父亲听了推推眼镜,皱皱眉头,说是报上登的减价广告,准备空下来去淘便宜货。母亲嫌疑顿消,眉梢翘出了笑意。我缠着父亲要一只新铅笔盒,小阿婆上来凑热闹,说要洗衣皂。但父亲似乎不喜欢这个话题,站起身给热带鱼缸换水。珊珊拖来小保姆,奶妈催促帮佣,大盆小盆水桶,纱布网兜皮管,一家人七手八脚的,倒弄得一地板的水。母亲始终坐在一边,笑微微地看大家忙。  近午,琴师拍门。  自从小弟弟满月后,吊嗓成了我母亲的日课,或者听申曲唱片,或者约琴师,丝弦曼唱相伴。父亲坐在沙发上双手相叩,击板助兴。  清泉漱石黄鹂问关的曼妙之声回荡于客厅之上。一曲终了,父亲遗憾地说:“这么好听的声音,可惜一直没去灌唱片。”  母亲不以为意,她想的不是灌唱片,而是早早复出。母亲视舞台为生命,爱戏嗜戏,记得当初小弟星儿满月,母亲就提复出的事,但被父亲劝住,结果拖过了初夏又仲夏。母亲求父亲或找编剧或自己动手,为她编一本新戏。久离舞台的母亲越来越焦躁不安。她明知丁是娥声名大噪,不过她对自己依然不失信心。理由是沪剧的观众大多是家庭妇女和学生,虽然丁是娥释放她们心底的那分浪漫追求,但传统的善良愿望也愿意为舞台上的东方女性掬一把同情之泪。  父亲深知她倔强和自尊,六年前满月即登台是生计所迫,现在今非昔比,母亲生弟弟先是肋膜炎,后是难产,剖腹产又麻醉剂过量伤了元气,伤了神经。出院时医嘱:为顾小姐身体着想,最好告别舞台。人总是渴望理解,但又阴差阳错地不被理解。如果心灵缺乏沟通,就会产生隔膜和误解。这些全是堂皇的理由,不便说的自是另有一段隐情。  从母亲病归,丁是娥早已成为“上艺”的担纲女角。解洪元善策划,又懂编剧,特别是二人萌生私情后,更是部部让戏;当红小生为烘星托月,处处主动配戏。丁是娥唱花旦、泼旦、老旦、闺阁旦,轮试身手,1948至1949年春,丁阿姨成为上海滩沪剧圈内年纪最轻戏路最宽的鼎鼎红角,瞬间大红大紫。曾在《皆曰可杀》里反串生角,演出了粗犷蛮憨、爽朗奇丽的青涩涩的少年气派。清装戏《乡宦世家》里她主演八十多岁的望族彭老太太,演出了家境颓变世风日下的沧桑感。当然丁是娥最擅长的还是风情戏……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0
第9章 弄璋喜庆添愁怨(4)

沪剧观众大多是小市民,相当一部分人不太关心江北战火,也不太热心反饥饿反内战反*的**。他们无钱举家迁徙,却不失温饱,虽然有对未来的迷茫,却又无力反抗,过一天算一天,逆来顺受,驱使他们去寻求剧场刺激、舞台欢娱,追求一份暂时的忘却。  沪剧《*女窃》脱胎于同名美国电影,但却已将剧情中国化,将女窃与外交官的浪漫故事改为与特派专员的故事。解洪元演特派专员,丁是娥演女窃。在舞会行窃一场戏中,身穿紫红色闪光丝绒夜礼服的女窃婀娜多姿,灵机一动,说自己脚抽筋了,在专员扶她的一瞬间就差点得手。丁的表演如鸟投林,如鱼得水, “活络又天真,惟妙惟肖,出神入化”,演女窃使“丁迷遽增”。此剧创下了连满五十场的佳绩。由于轰动,赶紧编出续集《女窃再*》,也续满八十余场,震撼了动荡不安的整个上海滩。观众说:“看丁是娥的戏,要坐前五排。”可见她脸部的表情有多丰富。当时“即使不大看沪剧的赵丹等文艺界人士也欣然前往”,也就在这个时候,丁是娥被被誉为东方的玛莉·蒙丹。四十年代的上海滩有京、越、绍、甬、淮、扬、锡、滑等大小剧团上百个,沪剧要在号称十里洋场的大上海独占鳌头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随着女星的瞬间蹿红,丁是娥的麻烦也不少。在每天的日夜场之间,常有恶少阔佬踱进后台纠缠,戏院门口总是被戏迷围堵,就连十五六岁的报贩也会因迷恋台上的“*女窃”,以致神思恍惚;不过,这个时候的丁是娥不再害怕,她身边总有干爹、寄爹及许多有身份的干姐妹陪同。也在这个时候,生性张扬的丁是娥变得颐指气使,目空一切,跳脚、骂人,发脾气是三天两头的事,骂管服装的,骂化妆师,骂管布景的:  “我一个人唱‘灯赋子板’照样有人看,你们空搭一台布景连一张票也卖不出去!”  仗着年轻,气盛得有点跋扈。这个上海滩培育出来的不可多得的艺海弄潮儿,即便是那个时候的解洪元解老板也不得不礼让她三分。当然,对丁是娥来说,唱红了不仅仅是艺海立足的事,更是黄澄澄的金条、白花花的银元和花花绿绿的钞票。这个九岁从艺的丁是娥,有父亲要养,带病的弟弟要养,妹妹也要养,还有当年犹如仙女一样下凡来搭救她的潘家姑,抗战时家里遭逢绑票,家境一落千丈,之后子孙全都投奔上海发迹的丁阿姨……丁阿姨照单全收。更何况唱戏吃的是青春饭,今后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所以不管丁阿姨台上能挣多少钱,也难以应付她身后伸展着的多少双要钱的手。为了那份挣不脱的亲情,为了那份有恩于她的潘家情义,她要竭尽全力去挣钱,甚至有点不珍惜好不容易得来的名声。时髦为上,享受为要,敛财为重,丁是娥阿姨很拎得清。在她看来,台上是演戏,台下也是演戏,虽然二者不能等同,但如果你不能八面玲珑地处世,有谁能为你台上的演出保驾护航?也许一个地痞就可以把你踏扁……  七月暑溽,各大剧团纷纷歇夏,上艺剧团于1948年7月17日宣布放弃歇夏,连续推出《重婚夫妻》、《红粉侠女》,以及由羊角先生编剧的《悲喜交响曲》等等。酷暑天挥汗登台,所为何哉?顾月珍怎能不明?她心里满怀着对丈夫的歉疚,对丁是娥的歉疚。但当丁是娥与我父亲的桃色新闻终于传进我母亲的耳朵,那一张报纸不明不白的天窗更显得神神秘秘时,窝在心里的疙瘩就大了。她提出秋凉复出,矢志不移。  然而,秋风未至,经济先乱。是年8月,国民党政府颁布《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发行金圆券,临时收购民间的黄金白银。20日蒋经国出任上海经济督导员,意欲整肃中国乃至远东的金融中心,力挽颓势。大厦将倾,一个王朝的末日岂可挽回?那是一场堂吉诃德式的闹剧。一支青年打虎队冲上马路,“只打老虎,不打苍蝇”的口号扫过晴空,一列列满载日用品的火车东躲西藏,刻意制造了上海滩商品短缺的抢购长龙。不久几名贪官被枪决,包括警备部第五大队长戚再玉和几十个奸商被下狱,也包括黑社会头子杜月笙之子杜维屏……整肃的铁拳击碎了官商勾结的黑带,但砸不开冰冻三尺的坚冰。  上海滩有市无货,七百万市民的生活必需品遽然消失,经济陷入了大混乱大崩溃。我们家也与千家万户一样米缸朝天,油壶用空,惶恐不安之中我父亲用那辆蓝色的三轮车悄悄运回大米、豆油和精肉……  父亲仍在张罗剧团演戏。母亲担心市面萧条,饭店关张,丈夫晚饭无着,与婆婆商议,是否每天由珊珊送饭至大戏院后台。  小阿婆自然心疼儿子,媳妇的主意正合她意。之后几日天天送饭。那时候,虽然家里偶尔有肉,但那么多的嘴巴能经几日吃。父亲悄然送回的那点肉差不多就留着给父亲了。每天我从学校放学回家,珊珊正好提着饭菜坐上三轮往戏院去。车一动,从饭篮里飘出的肉味真香啊,引得我馋馋地目送珊珊远去。回到家,我懒洋洋地喝着上海人爱吃的泡饭粥,菜桌上只有豆芽炒豆芽。通常等我吃完晚饭,就能听见送饭回来的车铃声,赶紧旋风一般旋进灶披间,想看看饭盒里还有没有剩肉:什么也没有,饭盒内空空,简直像是被舌头舔过似的。抬头看看珊珊,嘴唇油光闪亮的,肯定让她吃光了。小阿婆恼怒珊珊贪吃,常借机詈骂,但我父亲生怕珊珊受委屈,夜宵时,还把她拉到身边吃一点算是补偿,甚至让她品品时髦的啤酒,渐渐地珊珊变得贪吃还贪酒。  打着饱嗝的珊珊,全家人都看见了,只是不说而已。但终于有一天,心直口快的珊珊吭哧吭哧神神秘秘地说要向母亲坦白一件事。  原来父亲每天与丁是娥共进晚餐,吃的是丁家送来的饭菜。家里送的就让珊珊吃掉,叮嘱她不能把隐情告诉母亲。只是珊珊一直以为她是母亲的人,没有母亲就没有她珊珊的现在,所以越是吃父亲的饭菜,就觉得越是对不住母亲。母亲听完半晌无语,挥挥手让她出去,但复又招手,淡淡地嘱咐她先不要告诉小阿婆。  几天后,母亲告诉小阿婆父亲已在相近的小饭铺里包饭。送饭戛然而止。显而易见,如果是父亲偏爱别家饭菜,也不是不好理解,但刻意隐瞒就不正常了。  不久,又一件事情发生了。暑假里老师规定要写一篇作文,我咬着笔杆子抓耳挠腮,捉不牢一个又一个蹦来跳去的方块字,怎么都连不成句子。我傻傻地盯着天花板,却听见母亲轻轻软软的拖鞋声,手里拎了两张报纸走进了客厅。她把报纸扔在圆桌上,人斜立于热带鱼缸前,出神地望着这些来自遥远国度的小生灵,当初为爱来到解家,解洪元爱之,顾月珍因解洪元之爱而爱,一条条斑斓的小鱼儿在缸内游成了一个个小闪电,一亮一亮的带给缸外之人以温馨。一直以来,母亲将它们视*的见证,如今鱼儿依然,缸内清水依旧,然而曾经爱屋及乌的解洪元已许久不来侍弄他的小鱼儿了,母亲接过了接力棒,管鱼食,管喂鱼,甚至给鱼儿换水这样的事也由她来指挥了。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0
第9章 弄璋喜庆添愁怨(5)

昔日的解洪元呢?母亲问这些小闪电,闪电看也不看她一眼,它们在这个人为的玻璃缸内嬉戏欢乐,她和他同在上海,夫妻俩聚少离多,即使回来了也仿佛忘了把魂灵儿一起带回来,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人经常相对无言。也许不能言说的都写在了眼睛里,父亲也怕母亲眼睛里的问号,为了躲避匆匆来去。顾月珍想着想着泪珠儿就一滴一滴跌进鱼缸里,泪珠好大好沉重,一滴一滴竟化出了涟漪,惹得鱼儿一片惊慌,上上下下急急逃遁。  “姆妈,侬哪能了?”  “阿波囡……”  此时偏偏一身轻装的父亲走进来,蓝白相间的运动衣,白面蓝边的网球鞋,手里提了一只线兜,兜里晃着一只篮球。看样子刚刚从球场下来,那精精神神的样子像一个少年。父亲满面带笑,也许他也想化解这场家庭危机。这时一阵风吹下了两张报纸,父亲殷勤地捡起,不看则已,一看则怒气冲天。上面一张开着天窗的报纸他上次见过,另一张完好无损的报纸却“补充”着“天窗”的内容:一段丁解的婚外情。解洪元一下子沉下了脸:  “侬啥意思?这种无聊小报也好相信?”  母亲幽幽地说:“上次侬讲是啥?”  “是啥是啥,是瞎七搭八一派胡言!”父亲的嗓子亮了起来,沪剧生角从来没有在家里高亢过。但是犟着嘴的父亲却不敢直视母亲那双忧郁的眼睛。  “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侬以为人人都是聋……”  只见怒不可遏的弱女子举起一只烟灰缸扔向鱼缸,那玻璃的缸如何经得起这一砸?砸出一个大洞,一股水流如瀑布奔流,携带着鱼儿冲出来,地板上发大水了,斑斓的热带鱼活蹦乱跳,在地板上作最后的挣扎,一会儿就像一张张彩纸粘在地板上了。  母亲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呆了,急急起身想挽救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纤纤玉指被碎玻璃扎出了血,殷红的颜色瞬间如花盛开,过了好久才哇的哭出声来往楼上冲去,地板上印下了点点上行的血迹……  玻璃缸碎了,水流失了,小鱼儿不复存在。但鱼缸碎了可以重置,鱼儿没了可以重买,物的缺损再贵也有价,心儿碎了一角从此就再难复原。一日两日一月两月甚至是半年多了,母亲独饮这杯苦酒太久太久了。  人是需要交流需要沟通的,心里有了疙瘩,依然存在心里,没有地方可以倾诉,也没有亲人可容哭诉,说起来偌大一个上海滩认识的人还真是很多,但细细想来可以一吐心曲的居然一个也没有。想当初为了一份感情不管不顾地嫁给了解洪元,如今骄傲的母亲怎么肯承认输给了另一个女人。郁闷积成了块垒,就像是渐渐堆积了火药,胸口堵塞得没了出路,心灵之河总渴望能找到一条可以泄洪的通道。可是有了一份私心的父亲哪里知道爱情是排他的,友情才可以共享。而他与顾月珍之间的爱情也像用旧的机器那样,需要用时间用感情去擦拭去维护。心河有桥,才能心曲相通。然而事业有成的男人野花要拈,家庭也要;可母亲不能容忍与另一个女人分享一个男人的感情。这就难免会引爆一场家庭战争了。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0
第10章 暗风吹雨入寒窗(1)

当太阳再度升起,这个家看上去还跟从前一样,客厅里少了一件热带鱼缸摆设,有谁会留意呢?只是随着热带鱼缸和五彩小鱼儿的消失,小楼渐渐失却了人气的温热,就连天井里的阳光也仿佛骤然间稀薄了许多。  1948年是蒋介石溃逃台湾的前一年,政治传闻如雪片飞扬,人心浮动,上海的经济面临全面崩溃,上海滩的富人们卖厂卖房飞鸟各投林,城市贫民恰如笼中困兽,面对暴涨的物价,面对动荡的时局,自救乏力。8月19日蒋经国以上海经济督导员的身份,率领他的“行政院戡乱建国大队”等坐镇中央银行,掀起了中国近代史上的一次经济大风暴。在币制改革之初,当局对各戏院实行票价限额:上艺剧团原来前座票价为老法币一百元,之后限价为金圆券三角三分。三角三分能派什么用场?八月初能买一升半米,到了十一月就只能买一盒火柴了。再往后,店里买东西,店员都懒得数钱,纸币干脆论斤称。那是一个多么怪诞的时局啊!解洪元在《沪剧周刊》上撰文称“票价问题已临末路”,激起上海滩演艺界的强烈反响,恰逢“经改”夭折,社会局局长吴开成,恩准票价提到八角五,其时物价继续暴涨,各沪剧团紧接磋商,力争票价提至一元五角,仍然难以度日,数度调整,票价总是难追物价之尾。而且更难的是票价一旦调整,观众就裹足不前,戏院门口越来越冷清了。  那个短命的“经改”,曾在我的记忆里留下刻痕。有一天傍晚,星村弄堂里一改往常的宁静,碎杂的脚步声之后便是响亮的口号:“只打老虎,不打苍蝇!”……  一支青年打虎队冲入一家私宅,那是一位富商藏娇的金屋,姨太太的公馆。  一群淘气的孩子不懂事,呼呼啦啦蜂拥而去,我也夹在中间看热闹。可人太多我太小,挤来挤去只看见别人的后脑勺。人群拱过来拱过去,推推搡搡,我也随着人流涌动,突然不知是谁在背后猛推我一把,一个踉跄跌进富商家的天井里。  夕阳的余晖滑落在夹竹桃树上,溅起满院苍凉的暗红,昏昏的暗红里有几把乌黑锃亮的手枪闪着冷光,我的目光与一个持枪者相遇,我只觉得背脊骨丝丝发冷,他的声音像一串冰雹:“你——是这家的小人?”  心,像是在耳朵里蹦,鼓噪得生疼,我吓得竟然说不出半个字来。这时旁边有人说风凉话:“她爹娘是唱申曲的角儿,上两个月在弄堂里为儿子办满月酒,金货银洋样样有,要不要去抄一抄?”  我吓得转身就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发现往日总是大开的门紧闭着,我拍门拍得山响,半天无人来应,再一看左邻右舍全都大门紧闭。我都哭出声来了,一哭把门哭开了。小阿婆只细开一条门缝,把我拉进去又砰的关紧了门。  楼上,母亲与珊珊站在窗口遥看邻人的家难,太远看不清,却依然很起劲地张望,我颠三倒四、气喘吁吁地复述几分钟前的险遇,随即母亲脸色由红转暗、转灰、转青,一种无形的紧张弥漫开来,这时隔壁人家的任何一点响动传来,都会让人惊心,下面天井里,小阿婆和奶妈惶恐地站着,一直到打虎队离去,我们家才烧晚饭。夜已很深了,恐惧使大家忘了饥饿。此后一连好多天,我们家惶惶如惊弓之鸟,很害怕哪天打虎打进我们家。  还好总算是虚惊了一场,我们家没有成为“老虎”。  对白手起家的解洪元来说,这辈子好不容易扯起了一面属于自己的旗帜,当上了“上艺”的老板,万万没想到的是命运给予他的只是两年的辉煌。1948年下半年度日如年。如此低廉的票价艺员温饱难度,为维持生计,就要动脑筋,解、丁在日、夜场之间增唱电台,另外广接堂会,各艺员轮流出场,以分红利,以解生存的窘迫。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有一种从众心态,虽然人人都有恐惧,过了今日不知明日,可由于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度过了明天依然还有明天,所以一方面是紧张,一方面也是由百般无奈而坦然:别人怎么过我也怎么过。而对解老板来说,两年的辉煌给了他极大的勇气。那些时日,解洪元忙碌得如同狂风中的风车,满脑子的杂事、烦事,还有诸多的公益活动:在内要整顿剧目,对外义演施赈,抑或为艺员争取合法地位,改善生存条件,都进退有序尽心尽力,在戏剧界的影响超越了当任沪剧(行业)理事长的范畴。舞台的辉煌,公益活动的成功,成了解洪元翱翔的双翼,身心极度疲乏又极度兴奋,他从自己身上看到了生命可发掘的潜能。他的双肩一边是家庭一边是剧团,一个人要管几十张嘴。这个有责任心的男人不管多么奔忙劳碌,也不管他多么贪恋闲花野草,但从来不曾想过要放弃这个家。柴米油盐,事事安排妥帖,回家仍不忘给妻子带一盒蛤士蟆油,给大阿婆拎一包香软的乔家栅点心……  星村十号从没有少过米油。但物的关怀岂能替代情的抚慰?每天每日解洪元夜半归寝,晨起离家,归悄悄走匆匆,夫妻间断了情的沟通,同床共枕却是异梦他乡。一日早起,丈夫的西装上衣掉在地板上,我母亲提起来的时候一只皮夹滑落在侧,她轻轻捡起,见夹子内页有一张照片,一张丁是娥的玉照。这无疑于万箭穿心,一阵晕眩,一阵酸楚,顾月珍望望沉睡的丈夫,泪涌眼角。但她知道诘问无用,争吵无益。若想釜底抽薪,只有自己康复如初,重登舞台,方能请丁是娥另择高枝。然而动荡不安之时,如果要走马换将,更换台柱,势必伤筋动骨,影响全团同仁的生计。顾月珍顾全大局暂且按下复出的焦躁,待到腊月剧团封箱时再作计较。  其时,母亲应她的戏迷三小姐之请,去她家小憩。离家一星期。  在母亲回来之前,小阿婆问我,有没有听见父亲夜归的动静,我老老实实地说,不曾听见。小阿婆说,听不见是对的,小囡日里贪白相,夜里困得像只小猪,啥也不晓得。  小阿婆是否同样问过珊珊,我不得而知。珊珊可不像我,即使暗示她,她那个直筒子脾气说不定连小阿婆如何暗示的话也倒个干净。  母亲从三小姐家回来气色好多了。看来换换环境对身体还是有好处的,她开始着手做复出的准备。自己约见编剧,磋商讨论如何找题材,编本子。她向父亲提出,既然他与丁是娥的关系纯属子虚乌有,那么待她复出,夫随妻唱,解、丁二人断绝一切关系。父亲应允得有些勉强,但毕竟还是答应了。于是母亲重新恢复练唱,柔糯的歌声再次在客厅响起。  长夜无事,母女灯下闲聊。一问二问仿佛是很随意地问及她外出一周时家里有没有出现意外的情况。我和珊珊同时摇头,摇得像两只拨浪鼓。母亲又问父亲是否早出夜归。哪知珊珊一言石破天惊: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1
第10章 暗风吹雨入寒窗(2)

“他天天不回来。”  母亲脸色顿时苍白,然而珊珊哪里理会,叽叽呱呱和盘托出:母亲前脚出门,父亲后脚离家,走前塞给珊珊零花钱,要她不要告诉姆妈。母亲转脸问我,泪光点点。可六岁的我除了上学做功课,吃饱了睡,睡足了吃,只想扯着云彩放风筝,攀着月亮荡秋千,脑子里没有家事这根弦。面对母亲的泪眼,我茫然不知所措。  失望,挂在母亲的脸上,悲伤,含在母亲的眼中。她对父亲已丧失了信心。母亲的歌声凝冻无音。家里少了曼妙的沪剧软声,立即显出清冷,冷冰冰的表层下奔涌着凶险的激流和漩涡。  不久,母亲又说要出游了,和三小姐一起秋游苏州,行期一周。始料未及的是善良老实的母亲也会巧设圈套。  1948年深秋的一天拉开了椎心泣血的一幕。近半个世纪之后,当他们三人之中的最后一位,也即我的父亲的葬礼结束之后,1991年1月3日上午,丁阿姨的养女潘莉莉陪我去观看了那晚的出事地点——浦西公寓,我看到了一栋欧洲古典主义风格的公寓。公寓位置靠近乍浦路(今四川路桥),对面雄居座座华屋。当年,这一带居住着很多外国侨民,手牵大狗在大马路上溜达,于是近旁昆山路上弃婴不绝,幼婴的父母企盼能有阔人、洋人收养可怜的小生命。  浦西公寓大门内的大院,敞亮气派,两侧楼梯宽大平缓,通向每家每户。丁宅位于二楼,一套二大一小一卫的住房,小阳台后是厨房和小卧室,小卧室通卫生间,卫生间通大卧室,大卧室外则是大客厅。这原本是上海京剧名角黄桂秋的私寓,是他送给丁是娥的礼品。我的母亲,一个娇弱多病的女子,居然会乔装打扮,罗宋帽夹长衫,眈眈路侧;而我的舅妈,一个忠厚质朴的妇人,居然会收买丁家保姆偷偷开门;我无法想象,珊珊和弟弟的奶妈小凤香也都成了母亲的同党,*加少妇当然是出自正义感,雄赳赳撞开卧室大门;我更无法想象我的父亲,一个敦厚伟岸的大男人在忙乱之中,为解丁是娥之围,重重地把发妻推倒于地。  母亲当场昏厥。一场混乱之中,受伤最重的是母亲。在皮肉乌青之时,心灵片片碎裂。  也许男欢女爱,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理清的情愫。在这错综复杂的三者关系中,母亲代表了上个世纪的弱者,弱者率领了一帮更弱的女性,冲进了强者领地,我站在现实的门口,风已清云已淡,往事淹远无闻,哪怕是上帝也无法再现当年情景,然而我就这么站着站着,站进了柔弱的母亲忍无可忍的心境:社会不会支持她,亲情也只会劝她忍。忍吧,忍吧,忍到浪子回头金不换。中国的传统文化无处不在,它不仅写在书本里,流动在薪尽火传的祖训里,延绵在酒肆茶楼戏台书场里,潜伏在每个生命个体的感悟里。当年青春十八的顾月珍,把爱情看得太重太认真,一旦相许,刻骨铭心,忠贞不渝。俗话说女人眼里只有爱情,婚后丈夫与孩子成了全部,尽管母亲还有舞台。两情相悦海誓山盟,曾经是真心真情,然而海未必不枯,山未必不摧,男人一旦把女人娶回了家,妻子就成了他家里的一件摆设。弱者的反抗看起来是“胜利”地人赃俱获,但最终伤害的是自己。我还依稀记得,那一晚半夜里我被吵醒,睡眼惺忪,提着裤子去如厕,发现楼上楼下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我急忙冲向前房,小阿婆守在门口:困觉去困觉去!溜下楼,却见父亲抱头窝入沙发,看不清脸。我凑近去,父亲一把把我抱起放在他的膝盖上:“阿波囡,侬欢喜爹爹吗?”  我使劲点点头。  “侬永远不会恨爹爹?”  我还是点头,只见父亲脸上有晶亮的泪珠滚下,我吓坏了,用手去擦抹,哪知爹爹的泪珠越擦越多。  “不会不会不会,侬是我的好爹爹。”父亲把我拥在怀里,紧紧抱住,大脸贴着小脸好久好久。  医生来了,我跟随父亲走进了母亲的房间,母亲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胸脯起起伏伏,我瞪着眼刚要叫,就被小阿婆拎出了房门,父亲复又把我抱起,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不要响,医生给姆妈看毛病。”  我问:“姆妈生啥毛病?”  父亲摇头,叹息,始终没有回答。小小的我哪里清楚至亲至爱的人当中发生了那样的事。只记得那天医生走时,窗外已露鱼肚白;母亲被打了针,已沉沉睡去。小楼安静下来,睡意传染着全家老小,一个个哈欠连天。父亲拱手作揖深深致歉:“对不起大家,天还没亮,再去困一歇。”  夫妻事,夫妻了,旁人不便多言,便都陆陆续续退出了前房。父亲走近床边,俯身细看熟睡的妻子,掏出手帕轻轻擦去母亲眼角的泪珠,又把压被的毛毯往上徐提,盖严。含着内疚和悔意,父亲吻别了妻子苍白的前额,披上大衣拎起了皮包。  “侬还要走?”大阿婆很想不通,做错了事的男人起码要等妻子醒过来。  “我还有事情。”  小阿婆向大阿婆使使眼色,明镜似的说:“去吧去吧,去料理料理,不过么……·”  是啊,顾月珍大闹丁宅,丁是娥也受到了惊吓,也需要安抚。父亲走时说:“阿月珍醒了你要好好照顾她。等她消消气,过一两日我就回来。”  父亲移步前行,把我送进后房,又返身去前房门口,凝视沉睡中的妻子 ,轻轻关门。咔嗒一声响,前房门关闭。  父亲绝没有想到,这一走,从此再不能踏进前房,从此他就失去了这个家,这个用爱用汗用心血精心营造的家。  1948年与1949年交替之际,我父亲荣登沪剧皇帝宝座。  这是由《沪剧周刊》举办公众投票评选的结果。这顶桂冠成为父亲从艺生涯的高峰,代表了上海市民对他所创造的解派唱腔的肯定。消息传来,最开心的是小阿婆——母以子贵啊,弄得家里像过大节一样。每天她亲自上灶炒一两只菜,与大阿婆对饮小酌。老姐妹抿酒夹菜,夸不够沪剧皇帝这件喜事。醉态朦胧中错把自己当成了老太后,出言难免张狂:  “星儿他娘,人倒蛮好,脾气忒强,哪有猫儿不贪腥,哪个男人不贪色?男人有本事,好讨三房四妾,没本事自己也养不活。”有时候也会贬斥丁是娥是“摘钩头”(既是“丁”字的象形,又有像钩子一样“摘进不摘出”的嘲讽含义),说“只要阿毛喜欢,讨过来做小”。小阿婆这样说着的时候大阿婆在旁边默默地听着,沉沉地呷着酒,有一次实在听不下去了,趁着酒意平平淡淡地说:“大小老婆摆不平,也蛮讨厌……”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小阿婆受到了大黄蜂的毒蜇,脸上愀然作色,啪的摔碎了小酒盅,蹭地站起身自顾自咚咚地上楼去,把大阿婆晾在客厅里。她自己曾经是“小”,应该是受尽了凄凉。如今十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已然忘却从前。善良的大阿婆也是借着酒兴说了一句真话,不料伤了亲妹子的心,勾起了当年解陈氏、解李氏争吵不休的旧账。不管怎么说,她总是寄人篱下,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大阿婆一个人在客厅里呜呜地哭。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1
第10章 暗风吹雨入寒窗(3)

这一年的深秋,“打虎英雄”蒋经国在上海滩打到第三只“老虎”——孔祥熙的长子孔令侃时功亏一篑,轰轰烈烈的币制改革最终成了一场闹剧。11月6日“小蒋”悄然离沪,金圆券狂跌,市场复又混乱。  自从闹了浦西公寓之后,父亲难得回家,即使回来也被母亲关在房门外。父亲希望重续旧弦,却又不忍割断婚外情丝。他曾派大阿福叶峰来做说客,也曾在《沪剧周刊》上发文,声明解、丁了断关系。只是事实并非如此,父亲依然两头不着家,父亲荣登帝座,给小阿婆带来荣耀,给母亲带来的却是既成事实的伤悲,解、丁搭档的模式被观众肯定,台上与台下又如何分辨得清楚呢。丁是娥的大红大紫是一种威胁,给她的复出带来了难度,母亲看不见自己的艺术出路,也就更加看不清生活的出路。她怎么也没想到,为解门生子竟然生出了这样的结果。  很快,星村小楼迎来了凄冷的旧年夜。  如此复杂的成人感情六岁的小孩无论如何弄不懂的。我只知道过年很冷清,爹爹没有回来,饭桌上只有筷子拨拉的声音,缺了笑声话声,热气升腾的年夜饭显出了冷冰冰的面孔。睡眼惺忪中似乎听见过父亲的声音,可等我起床楼上楼下都没有父亲的身影。一直要等许多年以后,我才清楚当年的我并非在做梦。父亲清晨归家,与母亲隔着前房的门,一里一外地对话。父母恶言相向,大年初一父亲跺脚走人。母亲自是伤心欲绝,病体又怎会好起来呢?  正月十五是花灯夜,我家也有一盏灯。节俭的小阿婆破例买了一盏兔子灯,长耳朵,短尾巴,雪雪白的纸毛,圆眼睛红通通,灯腹里点一枝红红的小蜡烛,小心翼翼地点燃,牵着绳子在灶披间里轻轻地拖拉,洁白卷曲的纸毛一抖一抖地闪光,可爱极了。  “给我给我。”我连声地喊。  小阿婆郑重其事地把绳头放进我的手心,千叮咛万嘱咐要爱惜兔儿爷。我点头如捣蒜,兴高采烈地冲进了弄堂。  弄堂里简直像是开提灯会,荷花灯,鲤鱼灯,六角灯……好几只兔子灯排成了横队,一声令下急急向前,比赛谁拖得稳,拖得快。热闹声中,一只硕大的兔子倾覆,腾起一团火光,参赛者停步围拢了看火舌舔纸兔,拍手跳脚甩出一片欢呼:“噢,吃兔子肉!”  再比赛,又一盏兔子点了天灯。我牢记小阿婆的话,不敢疯跑,比赛总是落在人后,几遭失利,怏怏退出赛事,在一旁助威呐喊。  奶妈小凤香抱星儿出来,这时围过来几个前弄的女佣,见了凤香嘻嘻哈哈地打听解先生与顾小姐的近况。凤香爱面子,支支吾吾地说解先生念家,顾小姐温柔……谎话说得像真的一样。听者出了神,言者忘了形。小凤香把星儿塞给我。我抱不动胖弟弟,半蹲着双手拥围住弟弟的棉袍。星儿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灯,灯——”胖嘟嘟的小手不安分地舞动,一瞬间,小手缠上了灯绳,灯绳牵翻了兔灯,顷刻间美丽的玉兔半倾,火光穿透圆眼睛,红红的眼睛像在滴血,一蓬火,皎皎玉兔化灰烬。  这在上海习俗中,烧了兔子灯意为年年食有肉,或是寓意逢凶化吉。惟有小阿婆她非要完好如初。我捏着半截烧焦的兔灯,尾随着小凤香怏怏而归。  小阿婆靠在太师椅子上抽烟,细眼半眯,悠悠地问:“白相转来了?兔子灯呢?”  “吃兔子肉,星儿弄翻的。”我急急辩白。  “哈,吃兔子肉?”她咆哮着起身,把半截香烟摁灭,缓缓拉开抽屉,抽出裁衣的木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闯了祸推给星儿,星儿小,哪能会……”  因为父亲属相是兔,白天他殷殷送来兔子灯,第一次拉出门外就灰飞烟灭,以为是不吉的征兆,冲涮着小阿婆得之不易的喜气。但是那么幼小的我哪里能懂?  “大弟弟抱小弟弟,小弟弟……”小凤香怯怯地想解围。  “用不着侬插嘴,我心里雪亮。侬走出门只晓得白相,白相……”小阿婆的话夹七绕八,听到后来不知是骂谁了。以前小阿婆对奶妈一直客气,希望奶妈奶水充足,但自从夜探浦西的事之后,小凤香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了。  那天我注定要倒霉,嫩生生的小手被小阿婆揿在桌子角边,我满心的不服,小手握成了拳头,倔强惹怒了小阿婆,她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一下一下地打,狠狠地重重地打。泪水盈满眼眶,我别转脸,极力不让痛苦的泪珠滚落。  多么晦气的正月十五啊。晚上摸着肿胀的左手心,蒙着头,躺在被窝里悄悄地啜泣,波儿恨小阿婆太偏心太狠心,同样是父亲的孩子,我和弟弟是两种迥然相异的境遇。我从小就经常吃“麻栗子”,上学后,她怕敲后脑勺会敲笨了我,就改成打手心,只打左手不打右手。因为右手要写字。只觉得委屈,睡着了就做噩梦,屡屡被追杀被殴打,又惊又怕,呻吟与尖叫着哭醒来。醒来之后发现母亲披着睡袍坐在我床边。  我迷迷糊糊望着她,她面容憔悴,眼圈乌青,纤纤玉手比雪还白,比冰还冷,抚摸着女儿的额角和面庞:“生病了?”  “没啥,没啥。”我下意识地把手缩进被子里。母亲体弱多病,任何不好的事都不能告诉她,以免加重病情。这是小阿婆再三关照的。  母亲突兀地打了个寒颤,扭头发现两扇窗子洞开,尖利的北风长驱直入。  平白无故地遭打,又气又痛,临睡前忘了关窗。母亲走至窗前,伸手拉窗,手,黏于窗把手;人,痴立于窗前,像一尊大理石雕像。我披上棉袍,爬过床尾,跳进一只椅子,顺着母亲的视线眺望,后窗对着小天井,举头只能看见一方夜空,黑黝黝冷森森,只有两颗冻得发抖的星星在风中一闪一眨,仿佛是泪人的眼睛。不知是什么勾起了母亲的思绪,她伫立风前,泪水像两股小小的决了堤的洪水,顺着面颊奔流……一种莫名的恐惧攥住了我,心像小鹿般怦怦乱撞,我胡乱地用右手揩抹她的泪水。她剧烈地咳嗽,我趿上拖鞋,奔向前房,从床头柜上取来小瓷痰盂。  “噗”一声,一口清痰吐入小盂,在水中沉浮,那痰裹挟着一团鲜血。  母亲的嘴边悬挂着一缕血丝。  “血——”我惊呼。真实的害怕携带着睡前的委屈,毫无顾忌地一齐迸发,扑入母亲怀内,失声痛哭。  小阿婆冲进后房,一双半大的脚,挪得飞快。鲜红的血痰使她脸如死灰,扣上棉袍的布纽盘襻,把小孙女轰上床,陪同媳妇回到前房。  翌日午间,小阿婆拨电话给父亲。薄暮时分父亲闪电般地归家,旋风般地离去,他未曾上楼,只是问了问情况,急急忙忙地去赶夜场演出。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2
第10章 暗风吹雨入寒窗(4)

几天后,石筱英陪我母亲去张聋医师家。看病归来,石筱英搀扶病人上楼,软言宽慰,笑容可掬。可是一下楼,笑容尽失,双眉紧皱,只对小阿婆嘱咐了又嘱咐,匆匆离去。小阿婆吩咐下人速速去买一只钢精锅和一套碗筷,并每次用完沸水煮滚。  “肺痨。”张医师一言九鼎。四十年代的肺痨有如今天的癌症,且由唾液传染,民间谈之色变,闻之心惊。小阿婆冰霜脸,刀子嘴,一而再、再而三地关照每天给母亲送饭上楼的珊珊:“星儿他娘吃不了,统 统倒掉,侬不要嘴馋,吃了也要生病,生了病没药医,送掉小命……”  珊珊圆脸煞白,哆哆嗦嗦上楼。  自从珊珊跟随我母亲,两人同餐同桌早成习惯,母亲食量小,珊珊胃口大,常常是珊珊打扫战场,风卷残云盘尽碗光。目睹母亲人比黄花瘦,目睹全家惶惶不可终日,十四岁的珊珊再憨再拙,也意识到后果严重。但她对母亲的忠心如故,只是不敢再碰剩余的饭菜。日复一日,母亲也觉出了蹊跷,探病者几近绝迹,珊珊也不再收拾饭的“残局”,母亲害怕:莫非莫非……  一日晚饭后,我做完了作业上楼去看母亲。母亲正用晚餐,小圆桌旁坐着珊珊,眼睛碧绿,她真的受不了黄澄澄飘香的炖鸡香的诱惑,可母亲却是一小口一小口像喝汤药似的喝着鸡汤,她舌尖无味,再好的菜也没胃口。母亲把珊珊打发下楼,问:  “阿波囡,我得了啥毛病,为啥一直不好?”  谁都不告诉她真相,可怜的母亲居然向六岁的女儿发问。小阿婆曾严禁告诉,据说病人一旦知晓会悲恸而身亡。我一听,把两条小辫摇摆得像拨浪鼓。  “一定是得了恶病,大家都避开我,要不是你和星儿太小,我真不想活了啦!”  言罢泪珠儿扑簌下来,一滴一滴无声地在清癯的脸上滑下。瞬间,同情心,爱心,侠义之心交织汇合,不自量力的六龄童一心想帮助母亲,分担母亲的忧虑,轻轻地搂住母亲的玉颈,一下一下地亲吻母亲的双颊,宽心话滑至嘴唇:  “没啥,没啥,小阿婆讲侬是着凉,重伤风,要传染的。”  情急之中,把小阿婆教的谎言拿来劝慰。  童心纯真,童言无假。母亲的泪光网住了我,探究言语的真伪。我从来没有说过谎,一旦扯谎难免耳热心跳,为掩饰我急忙端鸡汤,举小勺想喂母亲。母亲摇摇头推开小手,仍固执地凝视女儿。小女儿不想只谈病,极力岔开话题:  “姆妈,侬吃一口,我也吃一口,好吗?”  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程式曾是母亲对女儿做的,明眸上闪过一缕光亮,微微颔首,她错把六龄童言当真。  喂母一勺,喂己一勺,六龄童依偎在母亲身边,一勺来一勺去,全然忘却了“传染”两个字。等楼梯上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珊珊要上来收拾碗筷,我才想起自己的小油嘴,急急忙忙放下碗跑回后房。直到今天 ,我仍然能感受到母亲温暖的目光流连在女儿的背后。父亲的移情别恋,使母亲万念俱灭,哀莫大于心死,母亲病在身上,病根却在心里。也许小女儿美丽的谎言使她重燃生机,女儿的陪吃使她不再感受孤独,母亲的食量慢慢地有了好转。  珊珊见鸡汤所剩无几,喜形于色,急急向大小阿婆报告。小阿婆燃香礼佛,答谢菩萨保佑。希望在寒冬里生长,在冻土下拱动,星村十号的小楼渐渐回暖。  只是在母亲的病略有起色之时,她的女儿日见萎顿。我老是觉得右颈痛,自己摸摸有一串硬结,疙疙瘩瘩,红肿胀痛,渐渐影响到嘴巴的开合。母亲的小灶失却了诱人的香味,我不再欢蹦乱跳,不再淘气滋事,在实在受不了的那天,悄悄跑进亭子间告诉心慈的大阿婆。大阿婆慌慌张张戴上老花镜,凑近灯光察看我的右颈,泪珠儿噗噗地落在衣襟上。她跌跌撞撞地去走廊,踮起脚步跟摘下话机,哆哆嗦嗦地拨了一串数字,沙哑着嗓门找解先生。想必是老眼昏花,拨错了电话,对方咔嗒一声挂了线。  父亲没找到,却是惊动了小阿婆。  我吓得躲避在大阿婆的背后,但照旧被小阿婆拎出,按在灯光下反反复复问:“是不是偷吃了你娘吃的羹?”大阿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阿婆的话像额角上开了天眼,话里有急躁也有讥讽:“阿姐,侬是享福的人,不晓得的。这个小囡生的是栗子颈,从她娘那边传染的。”  “叫侬痛叫侬痛,痛煞侬顶好!”小阿婆得理不让人,气咻咻地恶骂。  大阿婆劝小阿婆带我去看医生,但小阿婆说:“用不着,小囡的毛病不要去烦她爹。”几天后,一个江湖郎中被领进了家,点燃一枝蜡烛,烤一烤剪子、镊子和刀片……我被珊珊紧紧抱住,我痛得昏天黑地,没有麻药却土法上马做了手术,只看到鲜血淋漓。小阿婆声色俱厉地警告大家:不准告诉顾月珍,不准动顾月珍吃过的东西。  疼痛,惊吓,羞愧,击垮了六岁的我。术后感染发烧,创面溃烂肿胀,小阿婆不知从何处去弄来一帖膏药,替我敷上。土膏药有奇效,烧渐退,肿渐消,半月之后,留下了一串丑陋的疤痕。  小阿婆告诉母亲,说波儿罹患重伤风,注意传染。母亲自知体质羸弱,染上了只会给大家添麻烦,就不再过来。母女之间只一板之隔,声息相通,却不能相依。母亲似乎有所察觉,也有疑虑,几次推门而进,俯身看望女儿。这时候我有点手忙脚步乱,拉扯被角,尽可能遮住颈后的黑膏药。  战火渐渐逼近。百万雄师过长江,解放军占领南京,直逼上海。远处隐隐响彻沉闷的炮声。  我所上的大通路小学变相停课。里弄里的大户人家陆续迁离。小阿婆对改朝换代没有看法,她不相信权势者会体恤戏子。她只担心母亲的病不要再传染给别人,当然,首先是宝贝孙子。我母亲自觉沉疴难愈,神思恍惚中更衣沐浴,亲手恭请观音大士上楼,供奉于前房五斗橱上,日日焚香,天天持斋。她虔敬地祈祷:规避俗世中人,不许星儿进房,不许波儿挨近,杜绝荤腥,淡茶素餐,食毕倒入痰盂,再令珊珊拎出去倒掉。  万念俱灰的母亲,这个时候只信观音大士;她把身心交给了菩萨,万念成了一念。一念即是信念。也就是这种虚弱的寄托支撑了她的整个精神世界,之后,身体倒真的有了起色。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2
第11章 春雷一响惊蛰起(1)

1949年早春,阴冷冷,湿漉漉,连麻雀跃翅的喋声也显得冷飕飕生涩,一只只瑟缩于电线上。星村十号的后门半掩,望出去弄堂里一片异样的静寂,相邻的一幢幢洋楼不少人去楼空。大军日渐逼近,至5月,围城的炮声如一声惊雷,炸醒了小阿婆沉睡的战争记忆:丈夫的皮靴店因日俄战争而破产,独立苦挣的帽子店被日寇炮火摧毁……  小阿婆咒骂刮民党,也不相信共产党,关严前门,看紧后门,似乎只要把住了两扇薄薄的门板,就可以将灾祸拒之门外。但小阿婆自己清晨仍去菜场,步履匆匆;祥元隔三差五仍去小皇后戏院后台,速去速回。街市冷清,店面肃杀。小巷子外头,冷不丁一声脆响,冷不丁炸一串爆豆,时远时近。偶尔灶间后窗轻轻剥啄,她推开一丝窗缝,与相熟的邻居交换消息:  “蒋光头逃脱啦!”  “共产党快进城了啦!会共产共妻吗?”……  忐忑不安的心绪笼罩着世人。小阿婆断言:“外国人、刮民党不会太太平平交出上海滩,共产党啥模样阿拉勿晓得。凭老经验历朝历代,换汤勿换药,只会欺侮唱戏人。”  5月25日凌晨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小阿婆冒着流弹的危险去小菜场,菜场里仍有摊贩,只是摊少,价贵,贵得惊人。当她慌慌拎回一篮绿色,跌跌撞撞地转回家门,楼上楼下拍醒了全家。我被小阿婆从睡梦中拎起,只听见她压低了声音跟大家说:“不要弄出响声,拿好自家顶重要的东西,藏好。”我稀里糊涂套上衣裤,楼上楼下乱蹿,只见小阿婆手捧一只蓝色丝绒小盒团团转,一会儿塞进被头里,一会儿塞进衣裳里;奶妈和祥元把各自攒下的银元东塞西塞;珊珊帮母亲找旧报纸包裹首饰盒,塞进大床底下的角落里;只有亭子间静如止水,我滑进门,见大阿婆斜靠床上闭目养神,我跳上床依着她的腮问为啥不收拾,她扭头对着我的耳朵软声细气地说:“好东西早没了,旧货色随便谁要。”言语里有一种安详,一种阅破人世听天由命的安详,我紧紧依偎着她也仿佛感觉到了安全。  从前门的缝隙里望出去,黎明时分的幽暗中能瞥见身背刺刀长枪的游哨,小阿婆摇着手,让大家不要出去。等待,莫名的等待,吉凶难辨的等待,令人恐慌的惊悸。渐渐的天色亮了一些,我从大阿婆的怀里溜下来,隔着铁门看看外面好像并不像小阿婆说得那么可怖,铁门是被锁上了,我爬上去从铁门顶上翻下去,窜入了弄堂,好久才觉得有雨,淅淅沥沥的,三步两脚钻入沿马路的店铺屋檐,抹一把脸上的雨珠,抹下来的是止不住的惊愕:满满地整齐地或卧或坐的陌生人,草绿色军服,黄挎包,有的胳膊上扎着白毛巾,最醒目的是怀里搂着长枪。  当兵的!我急急地后退,退回弄堂,但既不见大兵追来,也没听见尖厉的枪响。耐不住好奇,我又折回去看:细细的雨丝飘飘洒洒,晶晶亮亮地濡湿了大兵的帽檐、肩头,一个个像泥塑木雕,雨中老老实实地呆在路边,或是静静地躺在湿漉漉的水门汀上,脸上找不见凶相,我看呆了:他们是大兵么?这时天已放明,远远地拥来一群欢天喜地的青年,送水送伞递热毛巾,还有把蛋糕送到灰衣人的嘴边,他们不接不吃,但却是热烈地鼓起掌来,唱:“解放区的天……”  我回家报告所闻,大家惊得张大嘴,好半天合不拢来。母亲倚窗而坐,不声不响地托着腮帮凝视远方——命运会给她带来什么呢?  这一年的谷雨之后,母亲的身体有了起色,托人从香港带来两盒雷米封,针打完,血痰消失,咳嗽减轻,苍白的脸颊添了些红润。  一个平常再平常的日子,有陌生的声音叩响了星村十号的后门:“顾月珍住在这儿吗?”带着浓重的苏北腔,且直呼名姓,声音溅落了小阿婆的惶乱与不安。她像狸猫一样移步灶间的后窗窥探:来者二人,一色的草绿色军服,腰间扎紧皮带,胸前佩白底黑字的胸章。她立判是公家人。“公家人进门,祸水跟进门。”这是小阿婆半世的经验。她磨磨蹭蹭不肯开,但叩门声和询问声不折不挠,一声重似一声。母亲派珊珊来问,小阿婆甩出硬邦邦的话:“告诉星儿他娘,没事,让她安心睡觉,楼下有我老太婆。”瘦瘦小小的老太太像一只发怒的老母鸡,乍开双翅,蹦到门边哗的拉开后门。  “谁是顾月珍?”公家人和善地问。  “顾月珍有病,不见客。有啥话讲给我听。”小阿婆的声音有点凶。  “我们请顾月珍……”  “请她做啥?顾月珍生病,请不动,唱堂会另请高明!”小阿婆像吃了豹子胆,大阿婆拉拉她的衣角,暗示公家人腰里有鼓鼓的物件。她不仅不理会,反而叉起腰,昂起头下了逐客令:“对不起,店铺打烊,买不到茶叶,不方便请你们吃茶。”  两位公家人低低商议,觉得与老太太无理可说,就把一张请柬放在桌上,客客气气地转身离去。小阿婆随即把后门重重地碰上,过后一屁股软瘫在太师椅上了。她自以为大义凛然拯救了顾月珍,哪知断送了媳妇与共产党相遇的先机。那天,等顾月珍款款下楼,接过信柬,开启后抽出一张戏票——歌剧《白毛女》。黯淡的眼神里立即爆出一束兴奋的火花,问:“公家人呢?”小阿婆生硬地回答:“走脱啦!”母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三天后,母亲穿戴整齐坐着祥元的车去看戏。“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了人。”《白毛女》的剧情击中了顾月珍沉寂的心灵,仿佛有一种声音已经把她轻轻唤醒。  看过歌剧的第二天早上,我母亲的模样和举动让全家惊愕:湿漉漉的眼眶,红盈盈的眼皮,表明她度过了一个不眠的泪夜。但她的嘴角明明含着一朵微笑,笑得很暖和,很真实,那是从属于春天的微笑。随即她吩咐祥元去南京路请回两张画像:一张毛泽东主席,一张朱德总司令。并将两张画像与观音大士佛像平安共处,同受香火。  家人一齐错愕:怎么一夜之间顾月珍就供奉起共产党的神明?是一部歌剧的功劳?是艺术的震撼力?亦是亦不是。当然真正撩动心弦的不仅仅是戏,还有兵不扰民的解放军露宿街头的行为,还有公家人上门送票、邀为座上宾的这一分尊重。顾月珍半世做人,只见官府狠如虎狼,只见阔人传唤唱堂会,何尝见过执掌权柄者礼遇地位低下的戏子?她仿佛瞥见了云层后面火山般穿透的阳光,听见了空山间蓦然而至的应答。自从弟弟落生,父亲就把她藏之深院养病,虽然她有不灭的重返舞台的愿望,但是总是得不到“批准”,渐渐的在观众都快淡忘的时候共产党出面来请她,这不能不让她心存感恩之情。于是客厅里的留声机重又响起,母亲恢复听唱片练唱曲的时日,天天早起,时时留神后门的动静,仿佛是企盼公家人的再度光临。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2
第11章 春雷一响惊蛰起(2)

然而机遇这东西可遇不可求,有时候错过一次,便是错过一生。在这里顾月珍错过的是先机。如果说当初生星儿是无意中把舞台的空缺让给了丁是娥,这一次与公家人的错肩而过,隐隐地又把机会拱手让给了丁是娥。  进驻上海滩的公家人是越来越忙了。刚刚解放的都市,百废待兴。虽说胜负早定,但两种势力的较量形势依然严峻。病怏怏的顾月珍观看新歌剧的消息像是一个信号,在申曲名生名旦中不胫而走,在演艺界引起了震动。向往新生活,追慕新社会很快成为时尚。平静的日子里,第一个出现的是大阿福,他带来了外部世界的最新消息和剧本《白毛女》,母亲用申曲调轻轻哼唱《白毛女》歌词;其次是父亲在电话里说要回家看看,却一直未能成行。可是很快街头的热闹已让母亲坐不住了。7月6日在市中心跑马厅(今人民广场)举行庆祝上海解放大会,全城沸腾,军民冒雨大*。她让珊珊陪同,上南京路看*队伍扭秧歌。但走没多久,珊珊就把母亲挤丢了,回头去寻,发现母亲痴痴地站于原地,双颊绯红,双眼晶莹,眼角挂落几颗泪珠。珊珊惊问,她竟然说:“那个大红花忒好看啦。”神情激动,心魂仿佛在追寻远去的腰鼓声和秧歌队,她分明已感受到新生活的热能。这一天,顾月珍同时看见了率领一支*队伍的解洪元,他诧异满脸飞扬潮红的妻子,突然相遇又匆匆作别:“最近实在太忙太忙……”  改朝换代了!人民*专政的新社会必须由各方人士鼎力相助,共支大局,于是就有了解洪元一时的被倚重。父亲的“太忙”并非虚言。两日后,“上艺”和“文滨”、“施家”剧团分别于皇后剧场和中央大戏院首演沪剧《白毛女》,解洪元前演杨白劳,后演大春,一人饰二角。积极的态度可嘉,但演出时解洪元戴着金戒指去演苦难的杨白劳,结果引起全场哄笑,一个细节的疏忽只能说明解洪元政治上的幼稚,但在这个天翻地覆的风云际会之时谁又能成熟呢?一般的民众能一味地盲从就已属不错。此时与解洪元配戏的是丁是娥,她扮演喜儿。消息传入星村十号,我母亲沉思有顷,撂开了那张沪剧周刊,再不哼唱《白毛女》。  丁是娥扮演喜儿彻底*了我母亲与解洪元同台共演的愿望,也即是扼杀了顾月珍重返舞台的希望。难道顾月珍就别无他路了么?共产党不是说翻身作主人男女都一样么?女人啊女人,你真能一反千古传统独立自主?母亲的心情如江南的梅雨季阴晴无定,无助的女性只能企盼上苍赐福。哪怕是黄粱美梦也不妨做上一做吧。有梦总比无梦好,这时候的解洪元心中也存有一个梦想,渴望通过努力能成为共产党的“公家人”,舞台永远属于青春年少,当红小生也不可能红一辈子。新成立的上海沪剧临时工作委员会中,他是三个常委之一,有能力,有水平,也有号召力,所以他竭尽全力团结大大小小的沪剧团,组织沪剧界的劳军义演和游园义演……也为了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主动从“沪剧皇帝”是理当的正场小生位置上退下来,而且一退再退,从一身饰两角退至一角,乃至退到小小配角也在所不惜,倡导了名小生不争主角的好风气。解洪元证实了自己的能力,然而千不该万不该最最不该忽略的应是顾月珍,曾经的舞台好拍档,事业的好帮手,但自她回家生儿子,自他与丁是娥配上戏,从此往后,在父亲的心目中顾月珍仅仅是他的需要养病的妻室,艺术领地的闯荡再也没有顾月珍的位置。而母亲恰恰是那种视艺术为生命的艺人,她可以舍弃生命,却断断不可抛弃舞台。于是这样的错位就像是背道而驰的两辆车,再难有相交的一天。如果按流行的说法,婚姻已从根上错起。他以为把恋人变成老婆,一个男人只要肩负起供养的责任就是合格的丈夫,哪怕拈花惹草也属枝尾末节,无伤大雅,其实从旧社会渡来的大男人,最最需要补上的一课是男女平等,是男人对女人人格的尊重。  半个多世纪之后,当女儿解读父亲的人生读本的时候,见着了解洪元当年割不断理还乱的尴尬: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被妻子与情人弄得手足无措。一方面欣赏妻室的温柔贤淑,不得不承认顾月珍既是贤妻又是良母,若论后方安定,又不得不承认顾月珍当是首选;可同时又迷乱于情人的诱惑。风月之事,一旦陷入再难抽身。他想一手拥家室,一手抱情人,还要奔着跑着去迎接新时代,因此希望情人与妻子不要面对面,于是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强者丁是娥,选择了附和社会的生存法则。但哪里知道男女平权的新思想使他的弱妻成为最有韧性的女人,她是弱,但弱者的背后有时代精神的支撑,弱者也就成了自强不息的强者。这样的结果肯定大大出于父亲的意料,也许他以为只要他这个“皇帝”不给她机会,她纵然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重返舞台。  伴随着上海解放,有一名满脑子新思想的中学女生戏迷闯入了顾月珍满怀希望的生活,她把她半生不熟的妇女解放思想贩给了顾月珍,并代顾执笔,起草了《离婚申请》,送交了新生的人民政权——上海市人民法院。与此同时,沪剧界的杨氏兄妹敲响了星村十号的大门,怂恿顾月珍复出,组建新团。  1949年9月7日,一个全新的努力沪剧团诞生了。顾月珍复出了,完全忘却了自己的病弱之躯,勇敢地担任一团之长。想当年解洪元夫妇成立“上艺”之时,解尚且不敢一人单挑,拉出夫人,还要搭上丁是娥,此时顾月珍真正吃了豹子胆,不能不叫人惊讶。  上任之后她认为第一出戏一定是要有革命红旗在台上飘舞的新戏。有人推荐《白毛女》。顾月珍虽然喜欢这个戏,但重复演出太多,缺乏新意,而其中是不是心有芥蒂——解、丁联盟演出过,顾月珍就不想演,这也不得而知。正好又有人把长诗《王贵与李香香》放在她面前,当即使她眼睛一亮。诗的内容讲的是陕北三边死羊湾的老财主崔二爷打死佃农王麻子,强拉其子王贵当长工,又馋涎穷老汉之女李香香。王贵与李香香相好,崔老财从中作梗,几经磨难,红旗插进死羊湾,王贵与李香香团圆。  自编自导自演,顾月珍追随红旗是以心去追的,不惜身家性命冲锋陷阵。每日黄昏,她拎一只热水瓶上楼,一杯复一杯的白开水送走漫漫长夜,流泻出一句又一句的戏文。每日午前,她会拿出布满圈圈的纸张,向我这个七岁的小学生请教,或者向来访的任何客人请教。  排练场就设在星村十号的客厅,丝竹流婉,鼓板清脆,水一样透明的旋律冲刷着往昔的忧愁和烦恼。草创剧团,顾月珍一身四任。作为团长,要处理数不清的事务;作为编导,需不断完善修改幕次;作为导演,需指点所有的角色;作为主演,更应琢磨唱腔表情。她随晨曦而起,伴星星入眠。忙碌,操劳,双颊绯红,仿佛染上了夹竹桃花的嫣红,病态的嫣红。满满的日程挤走家庭的缺憾,然而缺憾是现实的存在,焉能一挤就走?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3
第11章 春雷一响惊蛰起(3)

我的父亲,糊涂的父亲骤然接到法院传票,又复闻病妻独立组团,悚然震惊,步匆匆推开家门,心慌慌坐等病妻下楼。  那天,艳阳刚刚撑开惺忪的眼,小阿婆买菜还没有回来,珊珊去报,父亲在客厅里等着。我很久未见到他了,蹦起身滚下楼梯直奔客厅。只见青烟缭绕我父亲,烟灰缸内静静地躺着两个烟蒂。我唤他,他不应,寒着脸,玻璃镜片后的眼睛有火苗蹿动。时至今日我仍记得父亲脸上交织着焦躁不安和惶恐恼怒:离婚传票让他颜面扫地,妻子单挑组团更是让他下不了台!  曾经信誓旦旦白头偕老的一双夫妻在自家的客厅里相遇,四目相对竟然是那样陌生,他要求顾月珍撤回诉状,夫妇重归于好。顾月珍说可以不计前嫌,但要他剪断孽缘,与丁断绝往来。父亲闻言一口接一口地猛吸香烟,吐出来的烟雾将他团团封住,他从浓烟裹挟中劝顾月珍“不要性急,不要顶真,阿是娥脾气臭,早早晚晚会断。侬实在想唱戏,我想办法和侬一道组团,好吗?”  游游移移,期期艾艾,没有恳切的承诺,没有明确的抉择,这像一个不平等条约,像一粒预支的空心汤团,很难掂出有多少诚意。1949年夏秋之交的顾月珍,心里正燃烧女性独立、妇女解放、男女平权的新思想,丈夫虚妄的应承激怒了顾月珍:“侬不肯与她断,就不要再来寻我!我不要侬这种小生!”  后一句话激怒了解洪元:“侬不要我这种人,要和小麻子这种人一道,将来会死给他们看!”说罢拂袖而去。  其实母亲此时最最需要的是一个好小生,一个像解洪元似的小生。心里的忧患以反话吐出,一出口就后悔。出口的话泼出的水,母亲深深地伤害了父亲。其实父亲也是以艺术为生命,你说他别的他也许都不会太在乎,可贬低他的艺术成就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艺术胜于生命。真正从艺的人都一样,话不投机半句多。父亲提到的小麻子原来是“上艺”的二胡手,当初因为未当成主胡而耿耿于怀。在圈内口碑也不怎么好。然则正是用人之时,新建的“努力”自然只能在别人挑剩的人员中选择了,请小麻子担当主胡,并由他去组织乐队。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哪怕是以命相搏。怕只怕搏未胜,命已尽。一个柔弱无力的病女子,扛得起沪剧新生的大旗?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1949年8月14日《沪剧周刊》刊发组团消息,电台也同时播出顾月珍复出的简讯:“顾月珍的播音时间9点到10点。东方华美电台的播音室前,挤满了百名以上的女学生,顾月珍8点半进电台,女学生跟进要求签名……”9月,龙门大戏院前贴出《王贵与李香香》的大海报。  初战告捷,首演顺风顺水,戏院老板眉开眼笑,后台兄弟姐妹其乐融融。  常言道,人保戏,戏保人。单枪匹马的顾月珍缺少名角相配,势必事倍功半;沪剧的西装旗袍戏原本有相当稳定的一批观众,如今舍长就短,演一部仓促上马的进步戏,怎能长保营业昌盛呢?但等观众对新戏的新鲜劲过去之后,票房收入江河日下,观众如远遁的兔子,千呼万唤不回首。戏院老板拉长了脸,后台老板顾月珍也难以为计。征得团内成员同意,包银六折发放。但六折发放也要发放啊。那个艰难时世,我家的楼梯上常常会响起悄悄的脚步声,我父亲的学生石中玉来了,他诚笃讷言,上楼恭恭敬敬地道一声“顾老师好”,母亲便递给他一个用手绢紧紧包裹的小包,他则郑重地放入贴身的内衣袋,几天后,他再度上楼,又恭恭敬敬地道一声“顾老师好”,从内衣袋掏出手绢小包,包里则是厚厚的一沓现钱,脸色颇为凄凉,在这样的往往返返中,终有一天,这座石雕的双唇里迸出一句与努力剧团其他同仁一样的话:“顾老师,侬唱只把老戏,生意就会好一些。”  母亲闻言一惊,转眸相望,旋即很坚决地说:“老戏决不能再唱……”话音轻轻,却自有一种凛然,一种威严,眼睛里交织着感激与忧伤:“我知道,当东西不是长久之计,侬不要担心。”母亲温言道过,又递上一只手绢小包。  我母亲自幼苦出身,从不吃一颗话梅,不买一只梨头,也从不挑剔菜肴,能省的全省了。婚后与丈夫分别自理经济,多年下来,也积攒了少许金银。床头柜里有一只香樟木包铜的首饰盒里藏有一只水钻戒指,几十根黄灿灿的一两重的金条,那全是半世血汗换得的重器。上海人俗称金条为小黄鱼,按时价,一两重的小黄鱼可兑人民币九十八元。为办“努力”不得不动用积蓄,不知道她从珍宝盒里取出一根根黄灿灿金条的心情,想来也是摩挲良久,黯然望着一条条小黄鱼摇头摆尾游出星村十号,沉入大海无影无踪。  顾月珍典当私房发放包银的事渐渐传开,团内议论纷纷。大多倾向于复演老戏,复演顾月珍的成名作《黛玉葬花》《珍妃宫怨》等。这样的建议并非空穴来风,环顾新生的上海沪剧界,差不多是“新”“老”兼顾:演新戏为紧跟革命,演老戏为保票房收入。顾月珍像一个不谙世事的书呆子,与旧戏一刀两断,努力沪剧团决不走老路。于是团内团外流言纷起:  好心者曰:“阿拉赚顾月珍钞票心里不适意。”  多事者曰:“顾月珍这么革命,唱戏不为钞票为啥?”  不满者曰:“这个剧团寿命不长,顾月珍老本赔光剧团散脱。”  风清清云淡淡,我家小院里的夹竹桃疏疏朗朗、黄绿交错呈现轻松和坦然,盛开的花朵飘零付西风,却有一朵嫣红,兀自高高抱立枝头,看夏去秋来,雁来雁去。走老路固然是保险又容易,可顾团长一意孤行,一心追逐新的光明。共产党用《白毛女》点燃了顾月珍的心中之灯,独立自主,寻求平等,男人能做的事女性也能成功,希望在一天天发芽。在危难之际她看中了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此片1947年10月初映时,曾轰动上海滩,连满三月有余。影片通过善良的纱厂女工素芬的悲惨遭际,反映了从“九一八”事变到抗战胜利前后的真实生活。母亲把电影改编成舞台剧,要熬多少个不眠之夜,一幕幕一场场,搅拌着累累创伤,滴滴血泪,主人公素芬在影片中的归宿是滔滔黄浦江,母亲却把妇女翻身解放的命题融进了剧情,舞台上素芬携带婆婆和抗儿奔赴解放区寻求光明。  不久,一部由顾月珍改编并主演的沪剧《八年离乱、天亮前后》搅动了万千观众的心,一曲由乔红薇作词的《倚门盼夫曲》唱得观众热泪盈眶,素芬的自强之路鼓舞了社会最底层的苦难妇女。龙门大戏院再爆客满一月有余。上百封来信如彩蝶纷飞,飞向顾月珍。其中有一封信写道自己命运与素芬相似,本已痛不欲生,女友拉她看戏,惊见结尾与电影不一样,素芬在戏中新生,她说她也要像素芬一样坚强地活下去……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3
第11章 春雷一响惊蛰起(4)

时隔半个多世纪,我,一个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正规军”,依然敬佩母亲。她可以说是只有初小文化程度的旧艺人,居然敢改蔡楚生、郑君里联合编导的名作,并且改编成功。这里除了胆识和勇气之外,不得不承认顾月珍还拥有相当高的艺术天分。至于结尾的改动,有点单纯,也有点天真得可爱,母亲居然想得出让觉醒了的素芬携老带幼奔赴革命根据地。也许这正是融进了自己对生活的理解:万一与父亲离异,她决不放弃携老带幼的责任……  1949年秋冬之际对顾月珍来说是福星双至:一个戏挽救了一个剧团;同时人民法院调解成功:丁、解分手,顾、解和解,夫妇重归于好。  母亲的身体如一盏油灯,天天点,夜夜亮,按理天长日久也得添添灯油,剔剔灯芯,更何况是病弱之躯、血肉之身!超常的付出,过度的劳累,母亲再次晕倒于戏台之上。苏醒后的第一句话是“我能唱,唱到封箱”。其时是1950年1月7日,离封箱日(31日)尚有24天。主演倒下不能再唱,可是怎能不唱?不唱就是单方毁约,戏院老板要索取巨额赔偿,剧团同仁两手空空又如何过年?  此时解洪元旨在仕途奋进,个人能量发挥得淋漓尽致。1949年12月22日沪剧界会员齐聚中央大戏院,宣告成立沪剧公会,解洪元被选为执委会主任,得票409张,比第二位多出124票,可谓遥遥领先,人称解主委,沪剧皇帝冉冉上升为政治明星。之后又投身于沪剧界认购和宣传人民胜利折实公债;又被推选为出席上海总工会的工会代表;还得分出身来协助推动春节戏曲竞赛……解洪元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响箭渴望飞行,渴望穿云掠雾,渴望准准地射入靶心:唱而优则仕,劳而优则仕。但就在这时后方警笛拉响,解洪元闪电式介入努力剧团,紧急排练,推出解派名剧《镀金少爷》,力挽狂澜。  1950年春节,是星村十号的盛大节日。解洪元龙门补台,延至1月31日。2月1日起他作为上海沪剧界的代表参加上海总工会成立大典。大典结束,父亲告知家人,想于2月13日(农历二十七)归家过三十五岁的生日,酒水菜肴一应由他准备。老人们心知肚明,暖寿为名,借此填补夫妻裂缝为实。  那是自弟弟满月酒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喜气,浪子回头金不换。时近旧年,全家总动员,掸扫旧尘,擦洗积垢,地板打蜡,更换窗帘。窗明几净,每一方玻璃,每一件家具,争相跳跃冬阳斑斑点点的闪亮。虽说父亲吩咐,宴席不必准备,但小阿婆依然不辞劳碌,杀鸡烹肉忙得不亦乐乎。中午时分,有人给顾小姐送来衣包,说是解先生特意定购的。薄暮时分,父亲踏进家门,锃亮的皮鞋,带裤线的西裤,衬托出簇簇新的一件皮夹克。父亲向我招招手,我蹦蹦跳跳扑向他,父亲从皮包里掏出两大张香烟牌子,趁势把我抱坐在膝上。我就坐在父亲身上剪起了香烟牌子。小阿婆叨叨埋怨我蹭脏了父亲的皮夹克,我就故意尖声怪叫,下巴往父亲的新夹克上蹭。其实大小阿婆自父亲进门,眼睛里早就长出了手,在抚摸,在搓揉,在细细地揣摩皮夹克的做工。父亲淡淡说这是意大利皮货,买了两件。  “两件?”小阿婆咽回问话,瞥眼望望楼梯,在当时的上海滩,意大利皮衣贵如黄金,节俭的儿子一反常态,慷慨解囊,儿媳会领受这份心意吗?  圆桌支开,板凳摆齐,饭店的跑堂一溜小跑,前后衔接,从一个个大提盒内捧出鸡鸭鱼肉,冷盆与热炒。最诱人的是西式蛋糕上的一颗大寿桃,还有周遭一圈花花绿绿的小蜡烛。众人入席,静候主妇。父亲抬腕看表,默不作声。小阿婆在楼梯口大声喊珊珊快点下楼。珊珊是母亲的影子,喊珊珊下楼也即喊母亲下楼。终于母亲单薄的身影从窄窄的走廊间轻轻走来,像一朵飘移的云。她穿上了父亲特意定购的那件丝一般光滑、绸一般柔软的皮夹克。  父亲的眼镜片上立时蒙上了一层潮雾,他急急地掏手帕擦拭镜片,殷勤地挪动旁边的空椅,起身招呼:“阿月珍,坐,坐。”  家宴开始了。父亲划燃了火柴,彩色的蜡烛闪动起睫毛,轻灵灵,亮晶晶,结成一圈璀璨的光环。他虔诚地祝愿:希望阿月珍身体一日日好起来。说得母亲的眼角弯出了笑纹。微笑轻轻荡漾,四处流淌,欢乐感染了全家。我觉得我们家重又回到了从前,谁都想捐弃前嫌,两颗心通过亲情正慢慢地向对方靠近,不知是谁,似乎想增添喜庆的气氛,骤然间拧开了无线电,没想到飘出的竟是丁是娥轻曼的歌声。笑声在半空凝冻,气氛渐渐生涩。大阿婆暗示珊珊快快斟酒,小阿婆利索地关掉了收音机,“丁是娥”稍纵即逝,一切重返平静。可是,那个消失了的“丁是娥”仍像个幽灵似的飘来飘去,将每个人的心弄得毛毛的,以致使这个千辛万苦准备的寿宴彻底变了味。我父亲举杯致词,顷刻间失却了从容与自信,频频察看妻子的神色。母亲刚刚弯出的笑纹因父亲的不自在而僵硬。宴席的主角一僵持,气氛便重又生涩起来。饭桌上只剩下礼貌的筷子碰撞声,饭与菜都像是长出了骨头,梗在柔软的咽喉间。破镜重圆说说容易,做起来一不小心就让人瞥见裂缝。心之裂缝多难补啊。今天重新审视历史,婚姻也像事业一样,需要精心维护,说到底经营婚姻也同样是一门艺术,我的母亲始终学不会随机应变,顺水推舟。多好啊,有了人民政府的撑腰,让爹重新回到你身边,这样的机会也只有一次,时不我待,机不再来。抓住啊,牢牢地把机会抓住,因为你的心底依然深爱父亲。  我想,法院可以调停婚姻的变故,让两个心存芥蒂的人重新走近,然而婚姻说到底是属于两颗心的契合,来不得半点虚假与勉强,芥蒂未除,人靠近了,心却依然遥远。同床而异梦并非是母亲所求,那么这纸糊的门面又能支撑多久呢?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4
第12章 鸿飞哪复计西东(1)

1949年上海市戏剧电影工作者协会成立,沪剧界的执监委员中并无丁是娥。事隔一年,演员中拖儿带女的多起来,“剧影托儿所”提上日程,并专门成立了一个理事会,初定推黄宗英为理事长,袁雪芬和王雅琴为副理事长,偏偏王雅琴因生育休养,丁是娥阿姨得以替补,成为沪剧一方的正式代表,跻身于众多的剧影界明星之列。  当时为筹措经费,理事会决议联合编演方言剧《母亲的烦恼》。电影、话剧和各戏曲剧种合聚一堂,用不同的方言、说白和各异的曲调演唱,名副其实的南腔北调大汇合。1950年6月14日至16日在天蟾舞台义演三场。上海人爱新鲜,喜出奇,招惹得观众如潮,挤挤搡搡,争相购票。  白杨、上官云珠、舒绣文、石筱英等名演员同台演出,而丁是娥在剧中扮演的角色是一位家长,戏不多,仅是一片托花绿叶,但是因为有了副理事长的身份,就能与白杨、上官云珠、舒绣文平起平坐,这怎能不让她兴奋?上海滩的影星自然高于剧星,更何况沪剧也仅仅是十多个地方剧种之一。解放了,影剧这么一联合,就联出了丁是娥一种新的身份,角色虽小,身份不低,忙里忙外,结交应酬,充分展示了她另一方面的才华:组织能力与交际本领。她与黄宗英、黄晨成了好朋友。  友情是生活的珍珠。生活需要友谊,事业也需要友谊,不同的是生活中的友谊多半出于人的天性;事业中的友谊多半出于理性。这份理智的友谊为丁是娥打开了一扇通向新政权的窗户。  黄晨告诉她,丁是娥在第一届文代会上的发言,夏衍很感兴趣。  当时的夏公是上海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兼文化局长,上海第一届文代会的主席。  戏剧界成员在第一届文代会的主席团中,京剧名宿有周信芳、梅兰芳,越剧有袁雪芬,沪剧尚虚位以待。当时的解洪元再积极,再进步,拥有再多的头衔也未能获得光耀的一席,未能成为沪剧界的代表人物。在出席上海市文代会的沪剧界六位代表中,单单是丁是娥的发言赢得夏衍的注目,不过,那时候的丁是娥也比较单纯,没有太往深里去想结交领导人,这个时候的丁阿姨与市级领导的关系还太遥远,她当时最切合实际的愿望是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惊人的勇敢是以二十七岁的“高龄”申请入团,哪怕离退团年龄仅有一春。当然,共青团没能吸收她。  这就是我的十分务实的丁阿姨。  1950年前后的丁是娥心里慌慌的,真害怕好日子到了头。  1949年8月,顾月珍筹建努力沪剧团的消息传出,9月就要正式挂牌。解洪元的处境十分尴尬:丈夫一个团,妻子一个团,这算什么呢?结发妻子拉开架势要逼解洪元表态:你不让我重返舞台,那我就单独拉一杆旗!解洪元做梦都盼望顾月珍自动偃旗,哪知消息越传越真。他拖啊拖啊,一直拖到8月底,才去见顾月珍,有了客厅对峙之后,他觉得妻子绝不可能后退让步,那么他这个大丈夫不得不为了维护夫妇一体的面子而被迫作出决定:解散上艺沪剧团!  解散?说说容易。解散一个有历史根底的老团,拱手为新生的“努力”让出一片空地?我想,应该是所有的“上艺”同仁都不会赞成,丁是娥更是坚决反对了。不解散,她是二老板(顾已名存实亡),“上艺”一散她何去何从?她突然感觉到被连根拔起的威胁。自九岁从艺起,她辗转多少个沪剧班子,哪里有过与解洪元在一起的顺畅?自“上艺”创立,丁是娥名利双收。从最先的三老板到挂头牌花旦,解洪元处处让着她,并且听从她的意思,把一个“相夫教子”的职位套在了顾月珍身上,美其名曰“安心养病”。也许从解的角度说,真心遵循医嘱,是为妻子的病体着想;但从丁的角度看,只有让顾长期休养,才能确立头角峥嵘的地位。顾月珍长她三岁,出名也早她几年,长期以来,只要是顾月珍在前,就很难留光彩给她,天赐良机上帝要顾去生儿子,上帝要顾生肺痨,把与解洪元对戏的空缺让给了她,从替补队员到全职头牌花旦,她仿佛一夜之间唱红了上海滩,而且还远远红过了顾月珍。与解洪元配戏,无论从艺技、人品还是从情感上说,上海滩再也找不出一个像解洪元这样的沪剧小生(老板)。虽然丁是娥一直是一个比较注重物质享受的人,却也比较清醒艺伶的社会地位,所以她的身边常常围着一群杂*人,他们都像蜜蜂似的追逐她,她也会逢场作戏,但心底里却十分清楚这些人看中她什么。也许只有解洪元与众不同,一种迟来的爱恋不言而喻,心心相印的感觉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也正是为了这一分真情,丁是娥这个从不捏针线的小姐,甚至连自己的衣服都要请名裁缝定做,可是为了解洪元,她千针万线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织成了一件海蓝色的溜肩粗绒男开衫,毛衣成为爱的信物,解洪元十分珍惜。她原以为,解洪元是她不可多得的男人中真正怜香惜玉的人,也是唯一可依靠的人(虽然她从未认真想过要不要嫁给他),但万万没想到“大难”临头他也独自飞。男人啊男人,最终还是自私的动物。  1949年7月31日夜场戏大休息的时候,解洪元终于向丁是娥提出分手散团的事。丁虽有精神准备,但直接面对依然有一种肝肠寸断的酸楚。她大吵大哭,当场拎起那件千针万线为解洪元织就的毛衣就要剪,被解一把夺下。此时开场锣鼓已响,解洪元无奈独自先登台,千叮万嘱同仁劝丁是娥演完全场。然而丁是娥硬是不肯唱后半场。她在后台呼天抢地地痛哭:反正天塌了地陷了,“上艺”要散了,情弦也要断了,反正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谁来劝都不管用,她要哭,要把心里的不痛快通通倒出来。可是观众是不买账的。他们出了钱,就要看你演的戏;戏院的老板也是不买账的,你不好好演戏,就是单方撕毁合同要罚你的款。然而丁是娥不管,让解洪元一个人在前台唱独角戏,足足支撑了三十分钟。  舞台上,女主角不上场,那里的戏就收不了尾,后台乱成了马蜂窝,同仁们手忙脚乱地请出了解洪元的师母,师母又搬出了久病在家休养的师傅,好说歹说才把丁是娥劝上了场,却无法掩饰那一双哭得像大核桃似的肿眼,不得已,戴了一副墨镜走上前台。我的丁阿姨可真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女性,上了前台紊丝不乱地与解洪元对上戏,毫无破绽地把戏尾了结。事隔半个多世纪,当年的同仁依然钦佩解洪元一个人能独撑台面半个多小时,也同样佩服丁是娥能把解洪元唱了半个多钟头的独脚戏补缀得不留痕迹,台下观众被搞糊涂了,谁也没有疑义,更没有嘘声。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5
第12章 鸿飞哪复计西东(2)

多年后问父亲,他只是说“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逼出来的。也许人类的基因里就蕴含了这种应急本领。  在人民法院调解我父母婚姻的日子里,丁是娥阿姨自觉形秽,在新社会的强大政治攻势下忍气吞声地离开了解洪元。“上艺”终于解散。1949年8月底,努力沪剧团成立,9月,丁是娥加盟施春轩的施家剧团,任副团长。半年多时间,丁团长业绩平平,声誉平平。这期间丁是娥也只能是混混,离开解洪元艺无长进。  1950春节期间,京、昆、越、沪等十二个剧种共襄盛举。沪剧界有六个团参加。“上施”的《赤叶河》,“文滨”的《别有天》、“中艺”的《幸福门》、“英华”的《水上吟》,“努力”的《王贵与李香香》因顾月珍卧病未能参演。这是共产党举办的第一次上海滩戏曲竞赛,这样的好机会丁是娥怎能不争一争,赛一赛?又听闻顾月珍卧病在家,竞赛中很自然地少了一个劲敌,岂不是天赐良机?否则真有点担心将生活中的好恶移至舞台,滥施同情于那位病怯怯的甜姐儿。而且解洪元是赛事的评委之一,懂戏懂沪剧,有发言权。  这一年的正月初一是公历2月17日,远在台湾的国民党于2月6日和16日派飞机轰炸上海,市区停电,东方不夜城瞬间漆黑一片。但是戏剧竞赛照常举行,按时开始。考虑市民出入的方便,市区停演夜场,日场照常,舞台上汽灯照明,丝竹弦板声声遏云。竞赛擂台中“上施”的《赤叶河》与“中艺”的《幸福门》双双闯过初赛,进入决赛,《赤》剧主演丁是娥志在夺魁。  决赛定于3月3日。那是农历正月十五晚上,上海滩已恢复了不夜城的光彩,小皇后戏院花灯璀璨,争奇斗艳,贵宾席上人头攒动,融洽温馨,有市委领导刘厚生等,也有誉满沪江的京剧名宿周信芳等,还有《解放日报》、《大公报》、《文汇报》等大小报纸的新闻记者。  大幕拉开,丁是娥俏丽鲜亮的亮相即赢得了彩声一片。“燕燕投河”是她精心琢磨的大段唱腔,如歌如吟,似诉似泣,清脆处像黄莺出谷,低回处像杜鹃啼血,一曲终了,满场回荡起掌声和赞叹。  演出现场反响强烈,落幕后,贵宾们进入后台贺喜,勖勉有加。丁是娥的心情恰如夜空中的圆月,涨满了期盼与兴奋。那时节评委不公开亮分,但却挡不住消息暗传,《赤叶河》喜获总分第一。压抑日久的丁是娥唇边眼角荡出笑意,期待着翘立沪江戏曲界首屈一指那份风光。孰料天有不测风云,揭晓的获奖名单竟是:第一名是中艺沪剧团的《幸福门》,第二名是东山越剧社的《万户更新》,《赤叶河》屈居第三。理由是前二名均为创作剧目,《赤叶河》为改编剧目。政府鼓励原创。  期望越高,失望越深。犹如水珠滴落在沸腾的油锅,爆出一场风波。  上施沪剧团拒绝领奖,并直言市文艺处剧艺室偏袒越剧压制沪剧。  1950年初的上海,依然被称做是东方巴黎、远东大都会、中国金融中心、资本主义最早萌芽之地,头顶有国民党飞机入侵的威胁,市民中风传第三次世界大战、蒋介石*等等,然而这个时候的共产党雍容大度,表现出海纳百川的胸怀和气魄。市文艺处先是发公函,约丁是娥去商谈,之后剧艺室主任与副主任同临后台,亲加抚慰。丁是娥卸却戏装,一身村姑打扮出来接待,表示第一名可以不要,但要公布每出戏的评奖总分。这岂不是让共产党人陷于尴尬境地吗?  主任刘厚生难以应允,摇头叹息。  伶牙俐齿的丁阿姨捡拾新词,咄咄逼人:“文艺是武器,好比一把锋利的刀子,会用的用得好,不会用的不当心反会伤了自己。”  副主任伊兵是浙江人,因喜欢家乡戏而在评奖时体现一点乡情也是情有可原,但令他想不到的是,个人的好恶最后变成政府对待各个地方剧种的态度问题。他从部队下来,哪里遇到过这样的顶撞和奚落,当场就反击:“你们再这样闹下去,我们共产党不管了。”  偏偏丁是娥满身是刺:“既然不管,那就不用再谈。”话音未落,村姑已飘然而去。(此情此景记录在《沪剧周刊》泛黄的报纸上,冯春尼棕色的笔记本里,以及老艺人的记忆里。)  此时的丁是娥阿姨可真是吃了豹子胆,顶撞了,嘲弄了,回到家里想想方有点后怕起来。  “阿姐,侬哪能啦?”这是温婉的小妹陈丽萍,端上一碗桂圆莲子羹。  “没啥。”丁是娥埋头舀汤喝。  丁是娥原不想让小妹分担烦恼,但小妹就是有本事用三句两句让丁把烦恼倒了出来。他们都一样不太有文化,但毕竟是一个可以说说真心话,也可以倒倒苦水的贴心人。自从与解洪元分手后,小妹就住进了丁家,照料她的起居,有时谈迟了两人就合睡一个被窝。小妹原是丁是娥的一个戏迷,于1945年相识,那时丁的亲妹肺病已重,小妹常来家帮忙,一年后亲妹死,在丁是娥悲痛欲绝的时候,小妹无意中就顶替了她亡妹的位置。丁阿姨是性情中人,常免不了要与人一决雌雄,以图一时痛快。小妹的性格正好相反,有她在,有些事就不会做得那样绝,小妹也会做做和稀泥的事,缓冲矛盾。小妹出阁,随丈夫去了香港,渐渐音息渺茫,令丁阿姨更加孤单。  解洪元的离去让丁是娥觉得颜面扫地;改天换地,让她的那些背景男人远她而去(如顾祝同的老丈人许俊英,杜月笙的账房先生黄国栋等);而身边拖累又十分沉重。上有老父,下有弱弟,自己领养了潘莉莉,潘家姑妈的两房子侄拖家带口地来投奔她,家中有七八张嘴嗷嗷待哺。她得挣钱啊,挣很多很多的钱。在这改朝换代之际,她既无权飞台湾,也无钱去美国,无可选择地定居上海,演她的戏。  原以为朝代变换,戏不变。哪知共产党来了跟随而来的是戏路也变。沪剧素有时尚的传统,曾经被誉为“西装旗袍戏”,差不多都是从富人的角度写穷人,演完了给人留下一个发财致富做上等人的白日梦,也可以说是灰姑娘的现代版;而《白毛女》和《小二黑结婚》等等却是用穷人的视野均贫富,求平等,演完了,富人变成了革命的对象,平等了的穷人还是穷人,但穷似乎变成了光荣的本钱。再往下还说明了什么,丁是娥是说不上来了。但她毕竟跟着新时尚跨出了第一步,出演了喜儿和小芹,确保主角地位不变。如果戏仅此演演也罢了,谁知新社会把顾月珍给拱了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下子把丁是娥也挤了出来,在世俗的眼里,她成了不贞不洁的女人,解洪元也为听共产党的话走回家庭去,与顾月珍重修旧好,还把千辛万苦创办的上艺剧团解散了。逼得她兵败麦城,被迫走入“施家”,与一个风光不再的施春轩合伙。事实是“上施”成立数月,就是拿不出一个响亮、进步的创作剧目,没有好剧目,哪能照亮丁是娥?她虽然处处表现进步,当然进入不了文管会领导的眼眸。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5
第12章 鸿飞哪复计西东(3)

都说共产党是个穷人的党,是个好人的党,看起来也像。穷人拥护,她也不能不拥护。只是她不清楚,若按共产党的算法自己算好人还是坏人?算穷人还是富人?会不会不好不坏不穷不富呢?如果真这样倒也不怕。怕只怕把她划入富人坏人的行列,“生活作风不检点”是共产党最反对的。共产党会把那个梁森挖出来吗?国民党都不容的人共产党能容吗?每每想到这个她就心惊肉跳。解放后,落魄的梁森数度叩门,企图延续旧情,借丁是娥之名以自保,屡招丁的讪笑与峻拒。一个男子,最后使用了最原始、最野蛮的手段,把她关在房内痛痛快快地狠打了一顿,打得她半个月出不了门。从此两人恩断义绝,梁森像阳光下的一滴水似的消失了。丁是娥下意识地摸摸脸颊,仿佛那时还残留着隐痛。  俗话说,以色相伺人者,色相衰,则宠幸失。1950年,丁阿姨二十七岁,豆蔻年华早过,一旦她失去舞台上的位置,她还能剩下什么呢?青春演艺饭吃不到永远的,传统女子倚夫仗子,但这些她都没有。虽说旧时代的男人们都喜欢她,送金送银送钻送房子,但哪怕是送上两处私宅,却依然不想送一顶花轿把她抬进家门。当然细想想是没有必要把她娶回去,因为她早就没了生育承传的能力,早在十九岁上为梁森奉献,之后领养了解家邻居之女潘莉莉,但能靠她养老吗?忽然间她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无根无基无依无靠。旧有的生活教会她如果有钱,将来的日子或许还可以过好。  正是由于对未来莫名的恐慌,1950年1月20日“是娥机绣缝纫学校”正式招生,中英文磨石子招牌由冯春尼镌刻,钉于英士路(今淡水路)复兴中路口。至今我还保存一张名片,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名片,泛黄,污旧,字迹依然清晰黝黑。可以视为丁阿姨为自己预留的一条后路。  春节演出的事丁是娥得罪了文艺界领导,让刘厚生和伊兵觉得难堪,但由于解洪元从中作了有效的斡旋,最终在竞赛委员会范围之内取得共识,评奖委员会干事和“上施”代表各作自我批评,检讨不足,然后文艺处领导总结,双方各后退一步,和稀泥的结果沪剧剧目让“中艺”的《幸福门》与“上施”的《赤叶河》并列荣誉奖,“英华”的《水上吟》获二等奖,“文滨”的《别有洞天》获三等奖。  1950年的3月真是一个不寻常的月份。  颁奖那天,解洪元代表沪剧界领奖,丁是娥登台领取荣誉奖。散会时两人擦肩而过,相逢一笑尽在不言中,也算是丁是娥原谅了解洪元。  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啼。同是3月,解洪元回家不及两月,生日庆宴上的喜气便消失殆尽。先是解洪元救场至合同期满,之后努力沪剧团解散,同时医生也温言相劝,劝顾月珍安心养病,切莫急于重登舞台。此话并非虚假,但由于心中芥蒂未除,顾月珍反疑丈夫另有隐情,连连追问,惹恼了解洪元。此时的解洪元正春风得意,封建的三妻四妾观念并未除去,加之一些老红军老革命的换妻传闻,不觉冲口而出:“侬顶真做啥?连毛泽东也讨好几个老婆……”  顾月珍向墙上看一眼,她心中的领袖与菩萨共受香火,心中的话她不能与丈夫说,不能与小孩说,只能在每天供香的时候悄悄跟毛主席和朱总司令说,共产党领袖在顾月珍心中比菩萨还重要,丈夫自己心存不轨却诬陷领袖,怎不叫她不暴怒:“侬瞎三话四,侬诬蔑人民的大救星!侬给我滚出去!”一个“滚”字出口,如利剑斩断夫妻情缘。解洪元悻悻离去。1950年3月,顾月珍重递离婚诉状,这一次是破镜子彻底摔破了。  很快上海市初级人民法院宣布解洪元与顾月珍离婚的消息,一双儿女及星村私宅判归女方。解当庭表态,仍愿意维持星村十号家庭完整。法院判员告知,双方均有上诉权,或维持原判,或改变原判,夫妻重圆。  离开法院的解洪元仍觉歉意,千错万错是他先错,顾月珍的爱虽然让他不堪重负,但顾月珍为他生儿育女使他解门有后功不可没;虽然法院把小洋楼与子女都判给了顾月珍,但顾月珍带着儿女,却还带着他的亲妈,所以他哪怕走到天边依然对星村十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1950年3月的解洪元离开了元配,既不能与情人合作,也无法与妻子重圆,不得已于4月10日与洪秀英组成沪声剧团。  5月1日《婚姻法》正式公布,明确规定实行一夫一妻制。我母亲心生悔意,悔不该与丈夫离异。她企求的不就是丈夫离开那个丁是娥而回到自己的身边吗?后来,她多次对我说:“《婚姻法》早公布一两个月,我就不会离婚了。”那么,她可以申请复婚呀!但是,她的自尊心又不允许她自撤诉状。彷徨无主之际,筱文滨邀请她去香港旅行演出月余,她也想外出散散心再行定夺。由于在香港演出不多,收入有限,她于困难之际,仍写信给解洪元。解洪元立即给她寄去百元,她则典当了自己的纯银漱口杯和刮舌板,为解洪元买了精美的装有香烟的打火机和派克笔,希望成为和好的桥梁。  机缘错失再难挽回。香港归来,许多沪剧艺人参加了上海第二届地方戏曲研究班,解洪元为沪剧中队的中队长,丁是娥、顾月珍分别为分队长。在研究班上,解洪元一本正经,公事公办,对顾月珍很冷淡,甚至顾月珍给他礼物,他也只是淡淡地道一声“谢谢”,再无叙爱续情的表示。顾月珍当然不知道,她去香港月余,解洪元与丁是娥来往密切。  解洪元、顾月珍婚姻解体的消息飘啊飘啊,不可避免地飘入丁是娥的耳朵,她暗暗高兴。原本丁、解之间的私情初起于游戏,只当是生活重压之下的一种调味品,彼此皆为自由身。这样的方式比较适合丁是娥,她不希望被婚姻捆绑,更不希望失去蜂拥的男性。但没想到她与解的关系给顾月珍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以致使星村十号散伙,这倒让她觉得这打“牙祭”似的私情有趣起来,她似乎也在别人的不快乐中捡到了私下的快乐。很自然的她会对解洪元更亲热一点,解洪元也诚如瞎子吃汤圆心知肚明。在不能回到星村十号的日子里,解洪元在丁是娥面前乖得像一只顺毛宠物狗。丁曾拷问自己,如果时局一直不变,如果没有星村十号的阻隔,她会与之缔结秦晋之好吗?她从晚上问到早上,依然觉得不可能。因为说到底解洪元跟她一样充其量只是一个舞台上的名角而已。可哪知新社会从根上颠覆了她固有的人生观,新社会的道德风尚又限制了她的性随意,也限制了她对多个男人的超乎寻常的要求。这才渐渐地让丁是娥意识到做人的规则有了变化,人生需要重新定位。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6
第12章 鸿飞哪复计西东(4)

自古以来艺伶需要众星捧月,戏迷也像影迷一样要有万千之众才好。丁是娥是十里洋场的宁馨儿,崛起于战后的上海滩,浸淫于好莱坞式的时髦,神往于金元帝国的自由开放,她的奋斗与拼搏本是为了切断与原生社会的脐带。出道以后,曾一度风头出足,戏院门口少男少女恭候、蜂拥;走在街上也会招来一帮戏迷,要签名要合影,多少人以与她说上一句话为荣,这种让她晕乎乎醉醺醺的感觉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听说丁是娥有过这样一个戏迷,绰号叫“无所谓”。他家里不是太有钱,却也不是穷光蛋,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丁是娥,他却每天有闲泡在丁身边,曾一度有丁的地方必有“无所谓”,鞍前马后地侍候,似乎只要看见丁是娥,他就心满意足了。为此常有人寻他开心,说:“你的皮夹子被小偷撮去了。”他看也不看:“无所谓。”再说:“你儿子生病啦!”答:“无所谓。”有人小跑着过来报信:“你家房子着火了!”他依然会说:“无所谓。”久而久之谁也不知道他姓啥名啥。时隔半个多世纪提起“无所谓”,老人们仍会会心一笑。  “上艺”解散,丁阿姨走入“上施”,丁父便把解洪元拒之门外,斥之为拆白党,嫌他解散“上艺”,嫌他无私房奉送,无厚礼进贡,以致父女争吵,老人以回湖州乡下为要挟,迫使女儿重择情侣,可老人哪里知道,这个时候的解洪元对丁是娥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解放后,解洪元像一只机敏的猎犬活力充沛,又俨然成了沪剧界的一方代表而非一团代表,凡有人群的地方必有解洪元,有热闹之处也必有解洪元,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共产党信任他,他也紧紧跟着共产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上艺”瓦解前后,解洪元的蒸蒸日上、头角峥嵘激起了丁是娥极大的好奇心,而好奇心往往是关注与爱意的起点。从这个时候起,丁是娥阿姨的眼里才真正有了解洪元。旧社会的沪剧皇帝似乎转瞬间变为政治新星,这哪怕是国民党的飞机在头顶扔炸弹的时候,解洪元依然坚信国民党反攻不了大陆,天下是共产党的。而这种对于时局的判断永远只属于男人,并且解洪元不同于演艺界的别的男朋友,他有政治头脑。私下里她也问过他:你这么积极想做啥?他说,他渴望成为一个能吃公家饭的共产党人。之后她问自己该怎么办?那些旧日朋友在红旗一闪之际皆作鸟兽散,走了的走了,躲了的躲了,有一些是她主动回避。应该说解洪元身上那些热气腾腾的新气象还是感染了她,也影响了她,她被解洪元身上诸多的光华闪花了眼:沪剧公会执委会主任、上海市沪剧改进协会主任委员、上海市影剧工会沪剧分会主席,等等,解洪元简直红得发紫。不论丁是娥有多能干,但再能干的女人依然不能与男人比。而解洪元的脑子与解洪元带来的信息正是她所迫切需要的,只要解洪元找上门来,丁是娥定是眉开眼笑,她把此视作上苍对自己的垂爱。  丁阿姨自己没有文化,缺少判断力,丁父就更加没有头脑了,所以当解洪元被丁父挡在门外的时候,丁是娥则是火冒三丈,与父亲大吵大闹,以致断绝了对老父的供养,双方僵持三月之久,终以老人妥协告终。  1950年3月以后,丁家大门对解洪元敞开,渐渐的有了半个主人的地位。  从1950年到1953年,上海沪剧界发生了哪些大事呢?  解洪元的沪声剧团维持不到四个月,旋即于8月与丁是娥一起组建了集体所有制的新上艺沪剧团,强强联合重又成为戏台搭档。  1950年9月,顾月珍也赶紧重建集体所有制的努力沪剧团;1952年1月“上艺”、“中艺”解散,成立民办公助的上海沪剧团,解洪元为团长,邵滨孙、丁是娥、石筱英为副团长。  1953年2月3日,民办公助的上海沪剧团经上海市文教委员会批准,成为唯一国营的上海市人民沪剧团,团长流泽(文化局干部,兼任很多团的团长),副团长解洪元,艺委会主任邵滨孙,副主任丁是娥、石筱英。  1953年9月,陈荣兰从部队转业到上海市人民沪剧团,1954年被任命为副团长,兼党支部书记。解洪元改任艺委会副主任,此后便渐渐疏离政治,政治地位与艺术地位的下坡路由此时开始;而丁是娥与我母亲顾月珍则作为旧艺人的代表完成了脱胎换骨的改造,后来,于1958年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上海沪剧名角中的第一批党员,步入了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  这三四年时间里,中国大地发生了最大的大事是抗美援朝。中国人民解放军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中国人民最大的心愿就是团结一致打击美国佬。1951年6月6日中国文联要求加强抗美援朝宣传,举办义演、义展、义卖,将所得捐献飞机大炮。豫剧演员常香玉率先义演捐献“香玉号”飞机,旋踵之间,各剧种纷纷响应,沪剧界于7月14日在新光大戏院隆重义演反映解放前后三年间上海一石库门内六户人家不同生存状态的新戏《一千零一夜》,参与演出者二百二十余人,可谓是群英荟萃。主事者是沪剧界义演工作委员会主任委员解洪元。  沪剧界呈现空前团结与通力合作。7月12至13日通宵排戏,14日就正式登台演出,每天日、夜两场。原定四天义演八场,谁知观众热情如沸,票房外排起了购票长龙,结果延长义演日期为十二天二十四场,使捐献一尊大炮变成了一架“沪剧号”飞机。  此举轰动了上海滩。然而二百三十余人协力合作的一次义演要旷日持久地维持十二天,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名伶各有脾气,朝夕相处中谁都难以保证旧有的宿怨不擦出火星,酿成灾祸。演出临将结束之时,解洪元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给他带来麻烦的恰恰是他最亲近的两个女人,丁是娥与顾月珍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导火线是我那不懂事的弟弟,三岁的小星儿。  新光大戏院地处闹市,参演的演员太多,管理也成为一道难题。后台热闹得像茶馆,各名伶家的保姆及子女常去嬉戏。奶妈小凤香喜欢带着星儿与别家的保姆聊天。小星儿胖嘟嘟,嘴甜甜,很讨人喜欢。那一天,奶妈聊得忘乎所以,小星儿就一个人开溜,东探探,西看看,一不留神滑进了丁是娥的小化妆间。  丁是娥在剧中扮演舞女,有一套自备的行头是一条缀镶晶晶亮亮珠片的跳舞裙,在灯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彩,刚刚由管服装的熨平,挂在衣架上。小星儿被珠片吸引,悄悄蹭近,伸出小手摸摸看看。  “不许摸,啥地方来的小赤佬,滚出去!”丁是娥从妆镜中看见小男孩乱动她的戏装,火冒三丈,车转身吼道。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6
第12章 鸿飞哪复计西东(5)

大人瞪眼,小孩撅嘴。小星儿娇生惯养,一直是心肝宝贝,冷不丁遭詈骂,激起逆反心理,一双小手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搓揉跳舞裙。丁是娥起身轰撵,气咻咻甩出一串咒骂。小星儿闪躲奔跑,奔至妆台边,眼看要被抓住,抬手就拉下一个亮晶晶的瓶子扔向大人,丁是娥侧身避过,清脆一声劈啪,满屋腾浮出清清幽幽的芳香。  那是一瓶丁阿姨最为心爱的法国香水。丁阿姨秀眉倒竖,一把抓住星儿,一记响亮的耳光。“哇——”星儿放声痛哭。哭声牵来了小凤香。心急慌忙奔进门,一把抱起星儿,猛地愣住了:胖嘟嘟的脸上印着红红的五根手指印。  冤家路窄。小凤香的出现就像一只黄蜂把尾刺蜇入丁是娥的心扉,她认识小凤香,这无疑是解宅的小王子了。预料此事不会轻易了结,干脆先发制人,一句接一句数落奶妈不带好小囡。小凤香不敢回嘴,只好一声声好言拍哄星儿。只是小星儿不依不饶地嚎啕大哭,围观的人群密密麻麻,淤塞了房门。忽然人群浮动,托起一个轻轻的耳语:顾月珍来了。拥挤的人们自动向两边闪开,让出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顾月珍急匆匆心慌慌,掠过众人,跨过门槛,蹲下身子一把搂住小星儿,察看小星儿脸上的掌印。半晌才起身,盯着丁是娥,眼睛里射出来的不是光而是一团愤怒的火。  大庭广众之下,丁是娥不愿露怯,目光冷冷斜视对方。这时围观者屏气凝息,鸦雀无声,只有小孩的哭声长长短短撕裂着空间。顾月珍手拉着小星儿,一寸寸一步步缓缓逼近。伶牙俐齿的丁是娥素来泼辣刁蛮,而对渐渐逼近的母子俩忽然觉得唇干舌燥,气短心怯,一时找不出抵挡的词语。但她不肯后退,不想解释,更不愿道歉,她相信,顾月珍奈何不了她。  丁是娥从未当过真正的母亲,也就难以知道舔犊情深。在幼犊受到伤害时,哪怕是温柔的绵羊也会变成勇猛的老虎。  啪——响亮清脆、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护犊之情,夺夫之恨,全都凝结在这一记耳光里了。  一霎间,空气冻结了,丁是娥冷傲的目光折断了,跌入了迷乱,她不能想象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扇她耳光。  顾月珍也被自己不理智的行为惊呆了,愣愣地举着巴掌,久久没能放下。围观者也惊呆了,他们怀疑是不是看见了海市蜃楼。丁是娥倒退几步,紧咬嘴唇,捂住火辣辣的脸颊,强忍酸楚的泪花。奇耻大辱,切肤之痛使她清醒,她忍不下这样的羞辱,吞不下这样的恶气,不慌不忙绾起衣袖,捋捋头发,准备出击。  周围起哄了,嘁嘁嚓嚓的声音牵制了她,她看见了不友善的目光,听见了交头接耳的声响,她清楚人们同情的天平往哪儿倾斜。  顾月珍凛然的目光压抑了她,那是包含一切的以死相拼的犹如火山爆发的滚滚岩浆。顾珊珊如一支离弦的箭,冲出人群护在母亲身边,像一只毫不畏惧的小牛犊子。  难道去和一个黄毛丫头扭打?  欲进欲退费思量,正在左右为难之时人群又是一阵骚动:解洪元来了。  解洪元不想露面,但事态的发展使他不得不露面:一边是元配的发妻和亲子,一边是情人。而自己又是义演的主任,万一影响了沪剧界的飞机怎么办?万般地不得已,也只能硬硬头皮来了。小星儿不懂事,看见父亲便扑上去,摇摆着父亲的腿,呜呜咽咽地喊:“爹爹,她打我,她打我!”  丁是娥看见解洪元倒是心里一定,振振有词强占三分理:“侬是义委会主任,这种小囡放到后台来捣蛋,侬管不管?侬的前妻出手打人?侬管不管?”  “前妻”二字咬音清晰,被强调成了重音。  尴尬、焦躁催化出对独子的厌烦,解洪元顺手一推,骂声出口:“侬这个小赤佬,跑到后台做啥来?”  上海话里的“小赤佬”有时候是表示亲昵,也有时候表示厌恶。但三岁的幼儿哪里读得懂?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会推搡自己,于是就一屁股跌落在尘埃里,伤心欲绝地啼哭。尖锐的哭声撕裂做母亲的心,顾月珍颤抖着手指,蹦出了一句粗鲁:“侬没良心,为了这种骚货,打自己的亲儿子!”  众目睽睽,情势紧逼,再顾不得一夜夫妻百日恩。解洪元一本正经,板起面孔,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顾月珍同志,带小囡到后台来,要自家看好。大家同台唱戏,争争吵吵动手打人总是不对的。”  女人是感性的动物,一声“同志”,几句指责,我父亲公开站到了情人一边,轰毁了我母亲最后一丝希望。如果说初级法院判离时,顾月珍还指望借助法律能给解洪元留一条回家的路,那么“新上艺”的成立已经使顾月珍明白夫妻很难重圆,而这一次解洪元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表现,更伤透了她的心,曾经有过的恩爱就像是阳光下的雪人,消融得无影无踪。  昔日的好夫妻公开决裂,我父亲随之做出更加过分的行为,把一双儿女与亲生老母一起扔给我母亲,不承担星村十号一分一厘的赡养费。他似乎故意要与顾月珍势不两立,从经济上到事业上都与前妻作对,摆出一副欺侮弱者的架式。顾月珍忍无可忍只好状子重递,并向上一级法院申诉,重申离婚意愿,并追究前夫的歧视行为。  上海市中级法院接受了顾月珍的诉状,庭审的恰恰是一位女审判长,天平倾向于原告,同情弱者遭遇,赞赏她的努力,支持她的独立,明确表示,女人要自力更生,不一定非要依靠男人。何况,顾月珍已不比从前,早就是戏曲研究班的学习模范,争演革命戏的一团之长。《文汇报》上也有专文赞扬她,大标题就是“贤妻良母变成学习好模范”。  据资料统计,在新《婚姻法》颁布之后的一年之内,全国共有一百万名妇女离婚。在那样的大背景下,开庭,休庭;再开庭,再休庭,终于在1951年年底由中院判定离婚,解洪元必须负担离异后子女的抚养费,每月一百元。  爱情是排他的,爱之深,恨之切,结果双方都走向了情感的不归路。虽然母亲从心底依然深爱父亲,母亲的病体也最需要感情的慰抚,可是母亲在《婚姻法》轰轰烈烈的宣传中,希望诉诸法律唤醒解洪元,还她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万万没有想到的却是把父亲推向了丁是娥阿姨那里,感情这东西只能疏不能堵,过激的行为只会促使对方更迅速地走向反面,走向了母亲最不希望的支离破碎。一个丁阿姨搅乱了我的家,一个丁阿姨从母亲手里夺走了我父亲。从此两个女人势不两立,无论情感无论事业终身为敌。  这个结至死都不曾解开。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6
第12章 鸿飞哪复计西东(6)

自从父亲与丁阿姨好上后,每每见到发妻总是心虚理短,另外也觉得顾月珍太认死理了,变成一个麻烦,所以有很多次为工作路过星村十号,他低低头快速经过,“三过家门而不入”,“不入”不是像大禹为了治水,也不是不想入,而是想避开矛盾绕道走,有几次遇见保姆,有几次遇见老母,他也避过了。保姆说闲话搬是非,他可以不管;老母在背后“阿毛阿毛”地叫,可以当作不听见的时候就权当不听见,实在是对面遭遇了,找个借口,三言两语过后拔腿就走。对于奶奶,父亲是再清楚不过了,他再是不孝,再是犯错,奶奶会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永远原谅亲儿子。眼不见心不烦,多望一眼这座小楼都让他不舒服。可是父亲从不为我们想想,我和弟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家里需要有一个好父亲,你路过哪怕是进来看我们一眼,抱一抱我们……  有时候我想,离婚究竟对谁更有利呢?在初级法院里我的父亲曾口口声声要维护星村十号的完整,一等进了中级法院,在反反复复的庭审过程中,虽然他逃不脱薄情郎的指责,同时又失去了梳理羽毛的暖巢,父亲彻底被伤害,也伤透了心,婚姻瓦解了,父亲从此卸下了情感负疚的包袱。走出法院,忽然一身轻松,如释重负。再忖忖,他仿佛用经济换得了情感的自由。  在这个过程中,丁阿姨才是胜利者。但她真的胜利了么?也未必。在与解洪元的关系上,她也丢足了分。由于顾月珍的再一次上诉,法庭把她列为“解洪元的通奸者”,在全中国人民都为《婚姻法》颁布敲锣打鼓的时候,她却被法院传讯,要她出庭去认“错”,不,是认罪。这让她,一个未曾有过合法婚姻的单身女子如何面对世俗的舆论?濒临开庭,她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不想出庭,但必须有一个人能代她出庭,思来想去也只有亲生老父能当此重任。可是老父潘成忠发了耿脾气,因为他一直不赞成解、丁交往。直闹到对簿公堂了,丁阿姨才去求父亲,牢骚满腹也不便计较。在出庭这件事上,让丁阿姨再一次感受到钱的魅力,正是多多地塞了些钱,穷苦出身的父亲终于答应代女儿走上法庭受屈。虽然潘成忠一直依傍着女儿,但钱总还是不够花,人穷志也短啊。  10月22日是最后的庭审,丁阿姨在家中坐立不安,潘成忠归来一一学舌:顾月珍如何当庭谴责,解洪元如何理屈气短,女判长如何袒护原告。听得丁是娥七窍冒烟,看谁都不顺眼,动不动就摔东西,吓得养女潘莉莉和新来的娘姨不敢出声。  度过了最艰难的十月底,解洪元单身了,她也单身,两个单身贵族理当走到一起去,可是他俩并没有很快结婚。  丁是娥阿姨是在两年后才完成了她的身份转化,由地下情人走向婚姻殿堂,1953年终成合法夫妻。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7
第13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1)

1951年年底,星村十号暖巢倾覆,宿鸟惊飞。  两位老太太,一个白胖丰润,一个黑瘦枯涩,对坐无语。  法庭裁决,房主从解洪元换成顾月珍。舆论谴责解洪元喜新厌旧。作为解洪元的母亲与大姨,于情于理都不宜再滞留于老宅。  灶披间阴暗潮湿,小方桌冰冷坚硬,老姐妹一人一杯茶,却早已失却温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倒尽了话别之词。最让小阿婆伤心的是给儿子打电话,问他如何安排她俩,解洪元支支吾吾推托敷衍:  “勿想住星村,可以住到浦东黄家,生活费会按月送去。”  生活费,生活费,难道仅仅是生活费的问题吗?早就习惯了浦西都市生活的小阿婆,享用了电灯电话和抽水马桶,难道还要再去当浦东乡下人?想当初姐妹俩一个富裕一个贫穷,因为贫穷,妹妹只好给人做了小,幸亏争气的肚子让她有了子嗣,并且依仗儿子的发达把晚景凄凉的姐姐接来享福。人老了,其实只是一口饭一张床的事,哪里知道这样的福没有几年,生活又将她抛入了起伏的浪谷。如今连自己的日子都没了着落,老姐姐呢?再让她回去受穷受气?小阿婆日盼夜盼,就盼望含饴弄孙,怎么舍得离开一双孙子孙女?小阿婆真正想不通,儿子从一无所有到千辛万苦地撑起一幢小洋楼,媳妇贤惠,儿女成双,还有什么不满足?阿毛真是有福勿会享,何苦为了“摘钩头”这样一个女人抛妻别子离母?让她这么一把老骨头老无归处。“积谷防饥,养儿防老”是千年的老话。可老话有什么用?不抵饥,不御寒;也许得怪儿媳妇不宽容,睁一眼闭一眼不就没有事情了?……嗨,新社会!  小星儿虚龄四岁了,长得白白胖胖,会跑会跳十分可爱。小阿婆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抱大了,能离得了吗?仿佛星儿满月流水宴的排场和热闹还历历在目。“小阿婆!大阿婆!”奶声奶气地只须叫喊一声,就会把两个老太太的柔肠唤断。星儿过来了,拉拉小阿婆,又拉拉大阿婆:“吃茶,吃茶!”小星儿学着小阿婆招待客人的上海腔说话,两老太相视一笑,嘴咧到一半就僵成了苦笑。  “嗨——”长长一声叹息。  孙孙太小了,一双童眼哪里看得懂两个阿婆的忧愁。小阿婆摸摸星儿的小脑袋想,小家伙怎么离得了自己啊?老姐俩相望一眼,真是说也多余,不说也多余,无可奈何花落去。  儿子出走了,婆婆还能留下吗?婆婆都不能留下,婆婆的姐姐就更没有理由留下了。归去归去,只能归去!虽然不知何处是归宿。  这个时候,顾月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不一会就像一片无根的云飘至厨房门口,冰雪聪慧的儿媳望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当然也许她早就把这一切都想定了:  “姆妈,侬要走,愿意搭丁是娥住一起,我不会反对。”  她说到这里望一眼婆婆,见婆婆皱上了眉头马上又说:“侬要留在此地,我养侬。”  婆婆眼睛睁得溜圆,脖子都伸长了,以为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我有粥吃侬吃粥,我有饭吃侬吃饭。”顾月珍说完又补了一句,“大阿婆也一样。留下来一道过日子。”  温言热语熨平了小阿婆起伏的心湖,两行老泪无声落下。要强的小阿婆一生也没有掉过几次泪,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儿子走了,媳妇挽留,她当然愿意留下;若是与丁是娥住一起,即便是“摘钩头”同意接纳她,她也不敢去。丁是娥“摘”进不“摘”出,与顾月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亲儿子靠不住却要靠儿媳,老泪长流不止,想想自己对儿媳也有亏欠,心里更觉歉意,不用权衡她便决定留下,和儿媳共命运,守护属于她的孙儿孙女。  对顾月珍来说,也许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早在改编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时候,她就把这种属于新女性的思想改进了剧本,主角素芬不再投江自尽,而是带着抗儿和婆婆去寻找新的生活。  小阿婆劝大阿婆也留下,老姐妹有商有量共同扶持这个家。大阿婆说让她好好想想。若论喜欢,她当然喜欢星村十号,这里有一间属于她的亭子间,外甥宽容、媳妇温和,使她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可是暖巢倾覆,甥媳收留婆婆已属额外,怎可以再搭上一个婆婆的姐姐呢?人哪,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必须活着,但对一个没有子嗣没有生活来源的老妇人来说,“活着”二字是多么的不易?本指望晚年依靠曾经苦心抚养的弟弟。但弟弟收入微薄,弟媳锱铢计较。虽然回去是一万个不称心,但是古言“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留在这里岂不是增加顾月珍的负担么?捡起最后一份自尊吧,回弟弟家,哪怕是弟媳天天给脸色看也应回去,看来只能默默回忆往昔的富足和热闹来抵挡粗粝的窘迫和冷淡了。  大阿婆决意要走,决意回到居处狭窄的弟弟家,去承受弟弟的无奈与弟媳的唠叨。  大阿婆的脾气像半温的开水,处事慢条斯理有条不紊。童年的我从心底里依恋大阿婆,惧怕小阿婆,但是我太不懂事,根本不知道家里已遇地震。那几天,见她一件一件地收拾物件,分别装进皮箱与网篮,徐徐腾空那只荷绿色的衣橱,细细擦抹那面晶亮亮的穿衣镜,我也从不去想一想为什么。  那年,我九岁。春夏之交盲肠发炎,大阿婆只晓得去玉佛寺抓香灰逼我吞下去,小阿婆只会在门口拉住游方郎中,等到我腹痛如绞,盲肠已穿孔,腹腔全面感染,病势日重一日,每日大呼小叫,小阿婆还以为我是撒娇,不予理睬。病情延宕一月,阵痛转为剧痛,九岁的小人儿高烧不退,昏厥虚脱。请来的中医郎中只上楼瞧了一眼,就推茶杯,拒酬金,撩袍出门跳上三轮车:“准备后事吧。”小阿婆这才急了,电话告诉爹爹。  上个世纪初叶的上海市民,说求医吃药,通常指的是中医汤剂,看西医是富人家的事,动手术更是支付不起诊疗费,再加上小阿婆的传统观念重男轻女,我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诊治。等父亲像一阵风似的刮回星村十号,抱起我直奔大华医院院长室,我已命在旦夕。院长主刀,先后两度手术方击退死神,抢回一条小命,但终因体质虚弱休学一年。这时弄堂内外早已传遍家庭变故的消息,可是我就是那么迟钝,浑然不觉星村十号已是“妈妈一个家,爸爸一个家”。虽然脑袋上扎着一对小辫子,只要身体稍稍有一点好,疯玩起来仍像个野小子。  那天,我溜进大阿婆的亭子间,只见她往穿衣镜上呵气,一下一下地用干抹布擦拭。我的小手往镜面上一贴,立刻留下墨黑的一只小手印。大阿婆长叹一声,牵着我去卫生间洗净小手,回到亭子间,递给我一块干抹布,要我擦去那几道黑手印。我撅起小嘴不情不愿地抹,黑印变浅了,却成为灰乎乎一大片。大阿婆慌慌忙忙地夺过抹布,又是呵气,又是擦抹,我看着觉得没趣,扭身想走。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7
第13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2)

大阿婆拖住我,打开橱门,里面已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只方形饼干筒,那是只印有白雪公主的饼干筒。  我喜欢这只饼干筒,白雪公主的美丽,七个小矮人的憨厚,像柔柔的丝线绊住我的脚,里面有甜甜的小饼干。每次大阿婆总会摸出几块来甜甜我的嘴。我的眼睛像长出了手,伸进了饼干筒。大阿婆晃动它,咣啷咣啷,里面饼干没有多少啦!  大阿婆是不是舍不得了?正当我分神之际,大阿婆把整只饼干筒抱给我:  “阿波囡,送给侬。”  我怀疑耳朵出了问题。这只饼干筒是大阿婆的粮仓,是我的梦想。  “送给侬,送给侬,送给阿波囡!”  大阿婆一字一句地重复,老眼凄迷,嘴一咧,笑出一朵秋菊。那个时代的一只饼干筒就是一笔财富,再加上筒外画着漂亮的白雪公主与可爱的小矮人,别说有多吸引人了。我半信半疑,紧紧地抱牢白雪公主,一步一步地后退,忐忑不安地心跳,生怕大阿婆突然改变主意,又拿了回去。  果然,大阿婆捉住了我的小胳膊,不许我走。我脚下迟疑,哐啷一声,饼干筒摔在地上。大阿婆急得咂嘴,抱起饼干筒,掏出小手绢擦了又擦,居然重新递给我,顺势把我拖到穿衣镜前,文不对题地告诫我以后不要弄脏镜面,并念念有词地说:  “阿波囡,记牢:婚镜常新,夫妻常亲。”  什么意思?我不懂,也无意弄懂。这时楼梯上响起母亲的脚步声,扭头望去,见母亲要去卫生间,我抱着白雪公主奔向母亲,对母亲鹦鹉学舌:“婚镜常新,夫妻常亲。”母亲闻言,身子像风中秋叶摇晃起来,扶着我的肩返回卧室,一下子跌坐在床上,自言自语:“大衣橱是结婚辰光买的。”  我不懂母亲的哀伤,只顾卖弄漂亮的白雪公主,母亲这才惊醒过来。她拿一方手绢,倒出筒内的饼干,递给我,也不顾我一脸的不满,又吩咐珊珊出门。没多久,珊珊拎回许多糕点,母亲一样一样地码放于饼干筒内,又从床头柜里拿了些东西,一手抱着饼干筒,一手牵着我,来到亭子间。  大阿婆的房间纤尘不染,明净雅洁,一箱一篮静静地卧在屋角,荷绿色的大衣橱镜擦拭得闪闪发光。依墙的小圆桌上供奉着观音大士,佛像前的紫铜大香炉内插着三支线香,浓浓的印度香散发出奇异的浓香。大阿婆花白的发髻油光水滑,纹丝不乱,紫酱色的旧棉袍干干净净,姜黄色的开司米缕花披肩不时发出淡淡的樟脑气息。  大阿婆双目微闭,嘴唇微微翕动,双手合十端坐于木椅上。人与佛同映于镜中,佛坐成了人,人坐成了佛,连线香也仿佛有了灵性,一分分,一寸寸,燃亮,闪红,转暗,成灰。但是,灰烬不跌落也不粉碎,傲然地立于香炉之上。  我喜欢大阿婆。自我初见大阿婆的那天起,我就喜欢她的随和与慈祥。她从不刻意修饰自己,从不精心收拾居室,也从不坚持自己的一得之见,随遇而安。可是那一天,佛前燃香,暗暗祈祷,又为的是什么呢?母亲不忍惊动她,悄悄后退。大阿婆双目微睁,送出话音:  “婚镜常新,夫妻常亲。”  又是这一句话。听得母亲脸色煞白,泪光闪闪,把饼干筒和小纸包递给我,推我送给大阿婆。这样的话是要求母亲作反省么?也许宿命的大阿婆也只是学说了一句老话,至于这话的含义谁都很难说清楚,但谁又能说听不懂呢?婚姻里蕴含的学问是一部大书,“白头偕老”是愿望,是目标,是结果,可是要真正地做到白头偕老,却要做一生的努力。既有双方共同的付出,也有任何一方的宽大容忍和付出牺牲。在这个依然从属于男性的社会里,女性要维护婚姻,就要不停地擦拭“婚镜”,这里面有柔性的技巧问题。母亲正当三十岁,如果放在大户人家,可能会有许多承古沿袭的应对“技巧”,父母或许会给她许多有益的指点,而对于贫寒出身的母亲,一切都只能依仗自己,生活中连一个可以直抒胸臆一泻心曲的密友都没有,一切一切的麻烦只能全凭感觉,如果说能有什么依承的话,那就是来自古戏文。  幸亏解放了,柔弱的母亲从新生的祖国那里找到了精神上的靠山,从代表新思想新文化的《白毛女》那里看到了女性独立的前景,离婚似乎已不像旧时代那样可怕,自立自强,为自己争一口气,为儿女争一口气,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出来,让解洪元看看“我不是弱者”。不是弱者又有什么用?她也常问自己,为什么每一次扪心自问,最后总是要跑出一个解洪元来?离了,已经成为陌路人了,为什么还是要时时想着他?背负起一双儿女,还要主动承担赡养他的老母,难道这是她的宿命?难道在她的一生里只有一个男人让她刻骨铭心?如果冷静地想,离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可是为什么依然有那么多的理不清、割不断?解洪元啊解洪元,你倒是轻松,甩甩手,转转身,不带走一片云彩,却让我,一个患有肺痨的女人挑起如此沉重的生活担子!  当天傍晚,一辆三轮车停在后门口,由解先生雇定,但他本人却没有露面。珊珊奉命从剧场赶回,代为送行。先提箱后提篮,送大阿婆上了三轮车,车出小弄堂,珊珊急急喊停,刮风一样飞奔上楼,抱下白雪公主和小纸包一起硬是塞上了三轮车。  我馋馋地目送我的白雪公主饼干筒远去。  此后,每逢年节,母亲常让珊珊带着我去看大阿婆,捎上糕点和小纸包,我这才知道纸包里包的是大阿婆的零花钱。大阿婆的弟弟只有两间房,她在外间既是客厅又是儿童卧室的屋角搭了一只小床。大阿婆一看见我,她那双平和的眼眸里就珠光闪闪:  “阿波囡又长高了。”  她把我拉入她的怀里,眼对眼地望着我,她眼睛里射出来的慈祥像一个冬天的太阳,温温的暖暖的,但那光的热却不含力度。自然大阿婆很喜欢我们去看她,也许这已成为她一年中的盛大节日,见到我,总是摸摸我的脸拉拉我的手,那一双目力渐渐衰退有些灰暗的老眼涨满了愉悦,“小阿婆好吗”,“你姆妈好吗”,“你爹爹好吗”,一个一个地问过去。仿佛是我让她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当这一声声问候像查户口似的查了个遍,访问也即濒临尾声,我们走了,大阿婆用眷恋的目光送我,直到又一年降临,再一次上门。  在大阿婆走后,全上海开始了户籍普查活动。  户籍警上门来重新登记户口。一进门就寻户主顾月珍,我母亲尚未起床,小阿婆又像老鹰似的挺身挡驾,不让公家人惊吵儿媳。  对于日新月异的新社会,小阿婆怎么也跟不上趟。家庭破碎,她不去埋怨父亲,而是把怨恨转嫁在母亲的戏迷学生身上,也即是那个学生将“男女平权”的新思想带给母亲的,否则借给阿月珍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和儿子离婚。同时她也抱怨提倡妇女解放的公家人,男女不平等在中国几千年了,难道说平等就平等了?平等有什么好?让我这个有儿子的老婆子无处可去!她怨恨公家人。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7
第13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3)

尽管公家人是笑嘻嘻地走进门,她的脸还是拉得长长的,一副被得罪的样子。户籍警问:  “顾月珍同志呢?”  “顾月珍同志不在。有事找我。”  “请问你跟户主是什么关系?”  她答非所问地指指我和弟弟:“喏,这是孙女,那是孙子。”  户籍警又问她姓名,她生硬地说:“解李氏。”  旧社会女人无名姓,婚前阿猫阿狗乱叫一气,婚后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的就是这样的双姓“王李氏”、“陈李氏”,户籍警耐心地开导说:  “新社会了,女人应该有自己的姓,也要有自己的名。”  “我老太婆了,解李氏,都叫了一辈子了。”  年轻的户籍警说:“妇女要解放,要独立,不能没有自己的名字,过去没有,现在可以有,重新取一个。”  谁知这恰恰触及了她的痛处,连这房子都改成姓顾了,我这个老太婆还取什么名?小阿婆冷冰冰地说:“解李氏,就是解李氏!”一个耐心地劝改,一个倔强地不改,户籍警火了,说:“不改就不准登记!”  小阿婆说:“不登就不登!”但看看公家人态度一点也没有软下来,想想万一真的登不上,将来成为黑户口,或者要赶她回浦东,那她可是一万个不愿意。小小厨房的门里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看来再坚持下去也未必有好结果,就说:  “一定要名字,就喊阿猫阿狗都可以。”  小阿婆的话音刚落,就有忍俊不禁的笑声传出,连户籍警都笑了:“那么请问,到底是阿猫还是阿狗?”  “阿猫好啦。”  于是户口本上就写下了小阿婆的姓名:李阿毛。从此小阿婆有了自己的名字。  原以为麻烦就此结束,哪知,一旁看热闹的珊珊爆出冷门,她粗声大气地说:  “同志,我的名字要改姓。姓顾,顾珊珊。我弟弟妹妹也改叫顾星儿顾波儿。”  小阿婆执意不改,是为了维护旧传统;珊珊要改姓,却是因为解家已解体:既然房子都姓顾了,那子女也都得改。不料,珊珊这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小阿婆桌子拍得山响,食指戳到了珊珊的鼻尖,扯直了嗓子叫骂:  “侬这个死丫头,老鼠跳进白米桶,吃了三日饱饭,忘记侬是啥货色!解家门里,侬有啥资格来瞎三话四?”  小阿婆始终认为珊珊是花钱买来的丫鬟,应该听命于主人,可是珊珊却不这样认为。她只觉得比起波儿星儿来,血缘上不如他们,只是稍逊一筹,但自己绝非是丫鬟而是养女。多年追随顾月珍上戏院演出、电台录音,去香港参演,觉得自己有名有姓有头有脸,比顾门别的学生地位还略高一些,因为她是顾月珍的义女。以前解洪元从没有把她排斥在解门之外,如今解家散了伙,温柔的顾月珍更是倚重她。在星村十号就是老太太看不起她,总是拿她当丫鬟来驱使。这一老一少的矛盾越演越烈,兼之珊珊少文化缺心眼,每每总是让老太太拿个正着。比如,有时候珊珊将替换下来的脏衣裤一并扔入洗衣盆,让佣人清洗。小阿婆会拎起她的小裤头,当着女佣的面呵斥:  “侬是个买来的丫头,屋里厢酱油瓶子跌倒了侬也勿肯扶一扶,倒也算了,现在连自己的小裤头都要别人家来汰,勿要太享福——”  尖酸刻薄的话让珊珊没法下台。她羞红了脸,气黑了脸,哭哭啼啼向顾月珍告状。母亲迁就她,悄悄找来女佣,关照道:“三个小孩一样对待。以后除了汗衫小裤头,其他衣裳侬帮着一道洗一洗。”  自此,珊珊就为自己争来了半个主人的地位。但是与老太太却从此结下了不解之冤。在房主姓解时,珊珊自然不敢太唐突了小阿婆,而今一旦屋主易姓,她想:现在侬神气啥?侬自己也寄人篱下了,不走出去,还要留在这里发号施令?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哪肯放过,成心要气一气小阿婆:  “哪里来的解家门?现在是顾家门,侬可要弄弄灵清!”  一句话呛得小阿婆半天回不过神来。可小阿婆哪里是好欺的,后退一万步,我也是星儿波儿的亲奶奶,你是啥东西?她老人家顾不得有户籍警在场,有近邻在看笑话,她狠巴巴地伸手去拧珊珊的耳朵,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  “这只死货色,花花肠子……”  珊珊不退不避,低头猫腰像小牛犊似的把小阿婆撞了个趔趄,旋即躲到了户籍警身后,踮起脚尖,扯高嗓门:“就要改,就要改!”  灶披间乱成了一锅粥,户籍警成了珊珊的挡箭牌。窗户外、后门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吵闹声惊动了母亲。她缓缓下楼,先喝住了珊珊,再向户籍警道歉:  “同志,对不起。麻烦侬有啥事情同我讲。我是顾月珍。我一定按政府要求去做。”  真正的户主出场了。一切都缓和下来了。  了解了前因后果,母亲思索片刻,说:“珊珊要改姓,就改姓顾吧。其余两个小囡不改,还是姓解。”  小阿婆长长舒出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在靠背椅上,呼唤着我,也是生平第一次让我坐进了她的怀里,摸摸我的头发,拍拍我的脸蛋,好像从这个时候起她才发现我是她的嫡亲孙女,并悄悄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票,塞进我的手心,往我的耳朵里吹热气:  “去买点零食吃吃。”  弄得我抬头反望着她,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户籍警走后,又发生了一件事。那是初冬的清晨,冻云如铅层层压出阴暗,我奉小阿婆之命上楼去看母亲的动静,要我问问是不是在家用午饭。  母亲的房门关着,从小间板壁缝里望进去,看见母亲斜倚床头就推门进去。发现床上摊着许多剧照,其中有两张放大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四个人我全都认识:石筱英姆妈、卫鸣岐伯伯,还有我的父母亲。母亲手里捧着一本大相册,翻开的一页上也有两张相同小照片,不过是黑白的。母亲仿佛没有看见我进门,目光呆滞,眼泡浮肿,她从化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徐徐地缓缓地剪那张彩色的大照片,剪下了两张照片上的同一个男人,惊得我叫了起来:“姆妈,侬为啥要剪照片?”  母亲不作回答。经历了以上两件事,傻傻的我依然不知这个美满的家已经破碎,也不知卫鸣岐伯伯滞留香港,又转赴台湾,走前还留下一句反动言辞:“将来和蒋总统一道回来!”  夫人石筱英在人民政府的支持下,单方面宣布解除婚约。始料不及的是,原本只有油盐酱醋茶的家庭突然间波及了政治风雨。石筱英要与丈夫划清界线,母亲同样也要与他划清界线。母亲要我下楼去拿火柴。我蹦蹦跳跳下楼,小阿婆不肯给,理由是小囡不能白相火柴。我说是姆妈要,小阿婆迟迟疑疑从小方桌的抽屉里取出一盒火柴,自言自语:“你娘不吃香烟,要自来火做啥?”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8
第13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4)

说着跟着我一起上楼,可走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拉拉我的衣袖要我等一会告诉她火柴的用途,又悄悄下楼去了。  母亲见我拿来了火柴,就披上睡袍,移坐到圆桌旁,端来一只痰盂,捧过彩照的残片,嗤的一声,火柴划着了,一朵小火亮在半空中,母亲的手举着久久未动,很快火燃近手指,母亲又慌慌把火柴扔进了痰盂。  嗤的一声,再划亮一根,复又吹灭。  我笨笨地学舌:“小阿婆讲,火,不好白相的。”  一句话仿佛提醒了她,当她再划一根的时候,相纸的残片被点燃,那个我十分熟悉的男人翻卷了起来。我一看大声惊叫:  “侬为啥要烧爹爹?我不让侬烧!”  说着我扑上前去抢。这时珊珊及时地出现在房门口,一把将我拉拽住,我跺着脚,哇哇大哭。  大彩照相纸硬挺,在火舌的舔吻中慢慢喷出一朵蓝莹莹的火苗,渐渐燃旺,成为一团火光。楼梯上响起笃笃的脚步声,那是小阿婆半大脚在急促上楼。母亲掏出小手绢压灭了火,包起烧焦的残片。  小阿婆出现在房门口,她一定看清了散落在床上的残照,一定嗅到了弥漫在房间里的焦煳味,但她的脚步却止于房门口,斜靠在门框上缄默无语,定定地望着那只吞噬父亲肖像的痰盂。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如今忆及依然椎心泣血的颤栗。目光有时远比语言还要沉重,还要具有压抑人心的力量。  母亲悄然转身,留给我们一个抽搐的背影,一个微微抽动的背影。  小阿婆忧愤的目光折断了,倔强的脑袋低垂了。苦果难尝,有谁应尝?破碎的家庭满是破碎的心!她默默地退出房门,步履艰涩地一步一步迈下楼去,就在这一刹那,我的小阿婆真正显出了老态。  离异了的父母各自守着一颗破碎的心。母亲的心碎了,父亲的心也完整不了,只是男人与女人处世的方式不同,女人容易在心里认输,而男人却永不言败——只要他一旦下了决心,再不回头,或者是错也要错到底。  一桩离婚案,绵延三载余。跌宕起伏,受伤害的岂止是顾月珍及其家人?也许是从这一天开始,我才明白了那个曾经幸福美满的家出现了问题。这个“问题”让母亲眼泪长流不止,让小阿婆步入了衰老期,让大阿婆从此别离我的家,让那个快快乐乐的珊珊了无生气,让我这个像野小子一样的小女孩从此有了心事,有了“觉悟”:都是那个姓丁的不好,勾引了父亲……  世俗地想,如果没有丁是娥,这个家也许依旧风和日丽,父亲与母亲也许依旧相亲相爱,所以当不可逆转的境况出现时,通常的情况下第三者便是当然的罪魁。大半个世纪之前,我们都还幼小,我们也只会这样去理解。判了,离了,房子和子女都判给了母亲,舆论也站在母亲一边,从外在的形式看,父亲是一无所有地出走了,而母亲除了获得财产的补偿以外还有舆论与道义上的胜利,然而真处在寻常的百姓家里,舆论与道义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不耐饥,不御寒,回到家看上去热热闹闹,走进房却依然冷冷清清,心灵的孤寂却要独自吞饮。走出家,也是单打独斗的一杆旗,苍天之下又有谁能与她分忧?  妇女的解放与独立说说容易,真做起来又何其难啊。  同样星村十号的户主栏上抹去了解洪元的姓名,但抹不去他对儿女的牵挂。没有判离的时候,忙忙碌碌的父亲似乎很少挂念我们,离异的最初时日,他食宿于大庆里沪剧公会。有一天,他在翻报纸的时候看到了一则影剧广告,努力沪剧团在永安剧场复演《八年离乱,天亮前后》,旁边有一行小字:“波儿星儿童星客串”。这就像突然牵动了他的思绪:初夏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波儿身体恢复了吗?星儿那么幼小也能登台演出吗?就在这则广告的旁边,是丁是娥与他的演出广告。如果仅仅是与顾月珍“对抗”,他心里或许不怎么难受,而今,他与顾月珍及子女“对抗”,他的心像是绑上了巨石,沉沉地往下坠。  事过境迁,当我也垂垂老去的时候,信手翻阅泛黄发脆的报纸:1951年12月22日的影剧广告:“波儿星儿准客串”,到了24日就改成了:“波儿星儿童星客串”,心头涌上的是椎心泣血的悲楚。努力沪剧团步履维艰啊。演戏演戏,戏却无戏,怎么能招徕观众?怎么能维持一团人的生计?改编好莱坞影片蒙受批评,上演古装戏也属错误,文化局戏改处处长于1951年10月27日作《关于今后戏改工作》报告中直白地指出:“戏曲应向现代剧方向走,主张抗美援朝就率直地描写我们抗美援朝英勇事迹,没有借用历史的必要。”“努力”的现代戏《好媳妇》曾轰传一时,但戏曲要部部进步、出出革命又怎么可能?更何况沪剧观众大多是都市里的小市民。解放以后,学听革命道理,学做社会新人,看几部革命戏新鲜新鲜还可以,但若是让他们一天到晚“革命”,那娱乐又在何处?不知节制地多演、滥演,观众如何不厌倦?顾月珍迫切追求进步,不愿搬演言情戏和老戏,业务也就日见清淡。不得已,母亲把未谙人事的儿女带上舞台,希望能以此吸引观众。  我演抗儿,随母亲来去,戏并不多。多的时间是呆在后台听叔叔阿姨们闲聊,才渐渐得知了“八年抗战”一剧的内容,也得知了我们家庭破裂的事实,得知了父亲像张忠良一样抛弃妻子儿女,另觅新欢。九岁的女孩混沌初开,善恶分明,随着出演抗儿,渐渐积聚起对张忠良的仇恨,积聚起对我父亲的仇恨。那天夜戏散场,母亲和孔嘉宾有事商议,我独自游荡于舞台与幕布之间,台下空空荡荡,台上冷冷清清,一盏晕黄的灯洒下了苍白和凌乱,我忽然想到了张忠良,心里堵得慌,就狠狠地用脚尖去踢沉甸甸的大幕。一位阿姨东张西望地奔上台来,牵住我的胳膊气喘喘地耳语:“后台门口有人寻侬。”阿姨拽着我出了剧场,遥遥一指,轻轻一推,抬头望去,路灯下有人向我招手。迟迟疑疑向前蹭,看清了看清了,那是我最亲切的身影,是我最熟悉的身姿。  我父亲!不,张忠良!两个念头同样尖锐地划过我的脑际,扯住了我的脚步。那手,仍在招,那人,仍在笑。那笑容月光下濡染得慈祥温煦。半年前,是他引领我走出死神的魔掌,生命的幽谷。一月延误,两度手术,才有我的小命。在我躺在白色病床上的时候,爹忙娘忙,只有珊珊代表他们来看我。小阿婆自觉延误了我的治疗,深感不安,每每向来医院探望我的珊珊询问,珊珊故意谎报病情严重,吓得小阿婆的脸拉成了苦瓜。有一天晚上,在我百般无聊寂寞难度的时候,房门轻轻地咔嗒一声,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笑脸:是父亲夹着凉席和毛巾被来陪我了。他笑吟吟地把席子铺在地上,说:“爹爹来陪侬,从今以后爹爹散了夜场就来陪侬。” 爹爹说话算话,从那夜以后每夜都来,一直陪到我出院。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8
第13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5)

就是这样一个好爹爹,转眼间怎么就成了张忠良?我下意识地向前蹭去,父亲的笑脸像一团磁铁吸引我步步前行。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年的父亲看见了广告,夜不能寐。他不能想象他的波儿星儿能粉墨登场去演抗儿。第二天,卸妆早,急急地赶来了,走进了剧场,观看了最后一场戏的最后几分钟,散戏后,他苦苦地守候在后门口。远远地看见了我,父亲柔声地喊:“阿波囡,我带侬去吃夜宵,再送侬回去,好不好?”  我则像是看见了现实生活中的张忠良,如被马蜂蜇了似的跳起来,冲口而出:“我不去!不去!侬是张忠良。”  他钟爱的波儿向他吐唾沫,鄙弃他的作为。  这就是一个破碎了的家带给每一个人的伤害。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29
第14章 万紫千红总是春(1)

新政权初定,政治运动风起云涌,“镇反”、“肃反”、“三反五反”、“整风学习”等等,相继*了戏霸夏连良(沪剧)、张春帆(越剧),开除了杨敬文等人沪剧改进协会的会籍,文艺界历经了一系列运动的洗礼,并且无论哪一项运动都需文艺界配合宣传,都需要动员演艺界参加。这期间,“上艺”、“中艺”两团合并,同台共演就会有角色磨合、经济利益、福利待遇等问题,诸事纷繁,千头万绪,全体演员众目睽睽地盯着上海沪剧团的解团长。  解洪元是团长,副团长有邵滨孙、丁是娥、石筱英。旧社会曾有过六头牌携手盛极一时却因名旦争角而最终散伙的往事,1952年因政治原因少了卫鸣岐,因家庭破碎少了顾月珍,也即是当初的两个团重又走到了一起,是非与矛盾当然不可避免,但解团长希望以儒家思想的“和为贵”统领全团,以牺牲个人利益的让利与让角色为代价和稀泥。也许解洪元的灵魂里有很朴素的想法:只要我紧跟了,只要我付出了,党总会让我成为“公家人”的。虽然身份尚未转换,但他早已自诩共产党干部了,所以时时事事顾大局识大体,待人宽厚处处退让。那退让背后的隐情是什么呢?多年漂泊江湖的父亲从心底里渴望跟定一个好政府吃一碗安稳饭,因为演员毕竟吃的是青春饭!  从1949年以后,作为团长和名角,解洪元已多次自降包银了。在上艺沪剧团时,为了降包银的事,丁是娥和他闹过,但解洪元 “以子之矛击子之盾”,拿出了丁是娥刊登在《沪剧周刊》上要求进步的讲话堵住了她的嘴。这一次两团合一,争取到“民营公助”,距离正在兴起的“国营”性质只一步之遥了。工资自然要重新评议,合议的结果,三位副团长每日每人十元,团长按理至少应超过十元,但解洪元为作表率,定得与副手相同,并且在日薪十元的基础上再日减一元,每月减去30元,这等于自动降低了薪级。这样做自然很得民心,但也有人说他冒傻气。因为从某个角度上说,薪金是艺术价值货币化的一种认定。后来的结果是,出让利益也并不仅仅是出让了钱,等到全国文艺界统一定级、靠级的时候,解洪元的起跑线就再也拎不上去了,永远无法再作横向比较。  1952年,国家文化部决定于国庆三周年之际,举办首届全国戏曲观摩大会,以体现毛泽东主席在1951年4月3日为中国戏曲研究院建院所题“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精神。参加会演的有23个剧种,1600余人,演出优秀传统戏、新编历史剧和现代题材戏共82出。这样的会演确实体现了“百花齐放”,但体现“推陈出新”的“新”字比例就小得多了:只有十分之一的当代题材。而在这十分之一中,上海沪剧团竟有两台剧目入选。一台是根据赵树理短篇小说《登记》改编的《罗汉钱》,一台是从歌剧移植过来的保留剧目《白毛女》。沪剧素有以“西装旗袍戏”引领时尚的传统,但在年轻的共和国历史上她却在众多剧种之中无意间扮演了政治引领的先驱。把赵树理的小说《登记》搬上沪剧舞台,并参加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剧本是由上海市文化局戏曲改进处创作研究室集体改编的。剧团的同仁们对表演这样一出山西农村题材的剧目没有信心和把握,尤其在角色分配上更是一道难题。经过团内的广泛讨论,解洪元团长决定:石筱英与解洪元分饰小飞娥与张木匠,丁是娥与邵滨孙分饰小飞娥之女张艾艾与意中人李小晚,筱爱琴饰艾艾女友燕燕。而在《白毛女》一剧中,筱爱琴与丁是娥分别饰前后喜儿,邵滨孙演王大春,解洪元饰喜儿之父杨白劳,石筱英演张二婶。从这张角色的分配表可以看出,让正当而立之年的丁是娥去扮演农村少女张艾艾,少了一份纯情与稚嫩;让三十又四的邵滨孙出演青年农民李小晚和王大春,却是多出一份成熟与遒劲。怎么办呢?剧团一合并,主要演员就多出来了,解洪元谁也不想得罪,万难之下那就只好得罪自己了。团长身先士卒,从正场小生退到老生,别人也就无话可说了。手执权柄的解洪元,身上少一股杀伐之气,缺几分铁腕之力,两台戏的角色分配可以说是稀泥和出来的杂色拼盘。这样的名单报到文化局,戏曲改进处副处长刘厚生一锤定音:“由丁是娥出演小飞娥。”丁阿姨自是喜出望外。三十啷当毕竟不是豆蔻年华,不能去争演艾艾,小飞娥虽是徐娘旦,却是主角,所以是正中下怀。请来电影导演执导《罗汉钱》,使丁阿姨获益匪浅。小飞娥徐娘半老却丰韵犹存,她俏丽、聪慧、泼辣,以及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留下的阴云,使剧中人物的性格显示出生活历练的丰富性,同时,这样丰满的戏剧角色也造就了丁阿姨,使她能淋漓尽致地施展艺术才华,让她的艺术人生发生了重大转折。  角色重新定位:丁是娥主演小飞娥,石筱英退而扮演媒婆五婶,艾艾一角由筱爱琴扮演。其间委屈最大的当是石筱英。两团合并前,她哪个戏都是主角,无论《大雷雨》、《秋海棠》还是《杨乃武与小白菜》,而且由于这样的戏观众如云,日进斗金,每月都能领到双包银。为求进步,追随革命,她掼碎了双包银;如果两团不合并,论地位,论声誉,小飞娥非她莫属,然而万万想不到的是要她去演媒婆五婶:一个彩旦,一个油嘴滑舌的丑角。若是解洪元的主张,她定然拂袖而去,可现在,这是共产党领导共同的看法,她怎敢违抗?更何况她的前夫是一个逃往台湾声称“要与蒋总统一起*”的艺伶。在角色的问题上,她也是一步后退步步后退。事后证实,石筱英自演媒婆五婶起便一发而不可挡,接二连三的老太婆角色让她无可奈何,唯有长吁短叹。  事实证明,刘厚生的选择是颇有眼光的。当剧团离沪之前,潘汉年为剧团送行,剧团演出了《阿必大弹棉花》。一出戏以阿必大命名,围绕阿必大展开,但主角却不是阿必大。阿必大是一个受苦受难的童养媳。她的守寡婶娘绰号“毒夹剪”,斗败了俗称“雌老虎”的阿必大婆婆,她才能领着阿必大回娘家暂住几日。“亲家相争”是全剧的核心。阿必大由丁是娥的学生许帼华扮演,两位“亲家”分别由丁是娥和石筱英担当。  丁是娥当然知道,在这样的时候给领导演戏,肯定不是为了给领导欣赏和解闷,而是为了了解剧种的家当,角儿的功力。丁是娥出演“毒夹剪”。聪慧的丁阿姨当然知道,解放后再来演这个角色应当赋予她新的意义,亲家相争应该贯穿是非观和正义感,善恶分明,以正压邪才是正路。所以她把婶娘的性格处理成精明能干、锋芒毕露,同时却又善良得体、是讲得通道理的妇人。一个多小时的戏演得珠走玉盘,泉流深谷,激起了满场的笑声和赞叹。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0
第14章 万紫千红总是春(2)

戏毕,潘汉年兴致很浓地说:“真是个活脱脱的小飞娥。”  太妙了,潘汉年的一句赞语更加稳固了丁是娥出演小飞娥的地位。  金秋十月,古都北京。文化部戏曲改进委员会主任委员周扬先行调看了这两台戏,单刀直入地指示:“喜儿和白毛女不要两个人演,由筱爱琴一个人演到底。”  晴空一声霹雳,震惊了一心想扬名京华的丁阿姨,她怎么也想不通。然而,丁是娥不是石筱英,岂肯吞咽苦涩?1953年的丁阿姨不敢重演《赤叶河》事件,但她远远还未学会隐忍。争戏,是她骨子里生成的性格。她风一般的诉说,雨一般的哭泣,雷一般的哀号,找华东地区观摩演出团和沪剧团的各级领导及工作人员,希望寻求支持,改变成命。但一切努力都归结于零。嗓音嘶哑、眼睑浮肿的丁是娥除了排戏和吃饭,就把自己封闭在招待所的房间里,情绪一落千丈。  自从拜师学艺成名,丁是娥一直腾挪于泥里水里,自信只要手脚并用,舌齿并进,总能厮杀出一条血路。不料这一次感觉到碰上一堵看似柔软实质坚韧的象皮巨墙,无论你怎么冲撞,它巍然屹立,没有丝毫可以改变的迹象。如果乞求变化,那就只好改变你自己。整个代表团都看清了桀骜不驯的丁是娥在闹情绪,可谁都了解她的骄横跋扈,谁也不敢去劝解她。恰逢演出在即,不做好演员的思想工作,怎么演得好戏呢?解洪元敲门而入。  房间里丁是娥正揽镜自照,见是老情人便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仍然对镜贴花。解洪元自找一张椅子坐下,清清嗓子正欲启齿,冷不防丁是娥硬邦邦地扔出一句:“老娘不要侬来劝!”丁是娥素来放肆,一句话封住了解洪元的嘴。  解洪元话噎在嘴里,梗在喉间,堵在心头,一时激出了愤恨。离婚之后,丁是娥与他若即若离,若明若暗,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他也恼了。后退一步想,反正我又不是进京的沪剧队队长,现在的身份是演员,一个不是演主角的演员。一生气就起身往门外退去。正当一脚跨出之时,丁是娥的声音又响了:“侬、侬看我可是老了,不再能演白毛仙姑了?”  解洪元转身说:“侬看上去一点也不老。”  “啥叫看上去看上去?就是实际上老,老!对吧?连侬也嫌我老!”  只听见乒乓一声,一面菱花镜摔在地上,跌成了无数晶亮的碎片,丁是娥压抑许久的委屈喷薄狂泻,滔滔不绝:“我没去争当喜儿,已经让给筱爱琴了,不过想当当白毛仙姑有啥不可以?”  骄横女子急切的倾诉也是挺可怕的,往往会搅出一股又一股混浊的浑流。解洪元连忙抽回脚,掩上门,重又坐下,默默倾听,不置一词,不设一辩。倾听是阴柔的字眼,常常能化解冲天的怒气。丁是娥倾诉的狂涛缓下来了,忽然觉得唇干舌燥,歇下望着解洪元。解也不失时机进一句:  “我不是来劝侬。我是来告诉侬,《罗汉钱》是创作剧目,《白毛女》是移植剧目,两只戏是不一样的。侬晓得不晓得?”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沉思良久,依然犟犟地说:“《白毛女》里总不能没我的角色。”  解洪元告诉她角色的新近调整:丁演张二婶,石演黄母,黄母的扮演者改演烧香老太……丁是娥一听当即发问:“石筱英会同意?”  “她晓得没办法跟侬争,另外听说文化部要请她去当会演评委,也是蛮光荣的。”解洪元见她粉颈低垂,心有所动,又添了一把火,“我们一直想申请国营,我想这趟会演成绩好,希望蛮大。国营了,阿拉全是国家干部了。”  丁是娥的气色随即就柔和了许多。解就走过去拎拎挂在衣架上的新呢大衣,用亲热调侃的口吻说:“侬这套簇簇新的呢大衣,到时候穿起来就名副其实啦。”  50年代初,渴望进步、渴望光荣几乎是每一个公民埋在心底最深刻的冲动。呢大衣是进京前在鸿翔公司定做的,为了去量身还误过排演,所以记忆犹新。等到解洪元离开房间的时候,丁是娥的情绪已经完全稳定,心事也彻底放下,眼角上飞出两朵可人的微笑。  1952年10月6日,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在中山公园的露天音乐场开幕。10月13日《罗汉钱》内部招待,17日起正式对外演出。一朵能表现当代生活的江南秀葩盛开在首都舞台。赵树理观剧后高兴地说:“我写小飞娥,就是舞台上的这个人物,我就是这个想法。”  美誉飞扬,人心振奋,全团上下翘首盼望评奖揭晓,期待风风光光捧着奖杯转回上海滩。孰料又有新变化,10月20日上海市文化局戏改处副处长刘厚生宣布:《罗汉钱》中的李小晚和《白毛女》中的王大春都改由顾智春饰演,由邵滨孙、蓝流分别辅导和排戏。邵滨孙惊疑交织,黯然神伤。此番进京,三度换角,连丁是娥都无法去争,他还能做什么?只有服从。顾智春是小字辈的,占尽了年轻的便宜,演技上自然不能与邵、解相比。看起来,新政权之下,唱戏仍然是一碗青春饭,丁是娥内心掠过几丝不能言说的凄楚。也许当激流勇退,三十岁后不能再唱戏的旧观念仍然没有过时,她对解洪元一心一意要当干部“做公家人”的想法不由得滋生了几分赞慕。又过了几天,沪剧团突然接到通知,《罗汉钱》(一场至四场)要进中南海小剧场演出!  中南海是皇家园林,金阙丹墀,今日 纡尊降贵,为江南戏班子开启重门。  幕未启,掌声响,热烈持久,喜讯飞遍后台:毛主席来了!  同行的还有李济深副主席和周恩来总理……  东方的红太阳,中国的红太阳照耀着往昔地位低贱的艺伶。  正式演出前领导再三叮嘱:上了舞台,要集中思想演戏,不要往台下看。第一场是“节日观灯”。丁是娥扮演的小飞娥脚步满台飞,眼风满场转,自自然然看清了坐在台下的毛主席。第二场是“回忆”,那是小飞娥发现女儿定情之物“罗汉钱”,忆及二十年前自己的恋爱悲剧,百感交集。这段唱她唱得婉转悠长,回肠荡气,一边唱一边觑看台下,只见毛主席微微笑着,洒脱奇伟。她一走神便忘了自己,手稍松,指缝中溜走了一个“罗汉钱”,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拉回飞驰的神志,情急之中巧妙掩饰。在第四场“燕燕做媒”的表演中,她看见毛主席起身鼓掌,微笑像光轮一圈圈向外辐射。丁是娥阿姨幸福无比,内心涨满了喜悦,脚下如驾祥云。  在中南海的演出,最不合时宜的那是我的父亲解洪元。他患有深度近视,目力不辨丈余,演出结束急匆匆奔向后台寻找眼镜想瞻仰伟大领袖毛主席,但等挤过几重人墙重返前台,刚刚站到前排,大幕正徐徐闭合,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成了父亲一辈子都难以释怀的憾事。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0
第14章 万紫千红总是春(3)

小剧场演出后,全体在中南海食堂用夜宵,谁都想不到的是周恩来总理站在食堂门口迎接。丁是娥抢前一步:“总理,您辛苦了。这么晚还在等我们!”甜甜的声音里溢出了激动与感佩。总理笑眯眯地说:“你们是毛主席请来的客人嘛,应该的。”  离京前夕,周恩来总理单独接见参演演员。在与总理的对话中,丁是娥显得落落大方,一点也不拘谨,她甚至故意问总理:“总理,您看我们的戏,能看懂吗?”  总理回答:“看得懂看得懂,我过去在上海呆过。”复又以行家的口吻说:“《罗汉钱》的音乐是不是吸收了苏滩的曲调?”  丁是娥觉得,她面对的不是威严的首长,而是懂戏的老师和温厚的长者。心底里的那一份感动是真诚的,由衷的,谈话一旦深入到音乐,所有的人都没了拘束,丁是娥更是把旧社会从艺的经历诉说了一遍。  周总理记住了这位清彦大方、聪慧得几近狡黠的丁是娥,之后,在上海数度和丁是娥相遇,1958年还把她入党的消息告诉毛主席。毛主席鼓励丁是娥:  “我们党又多了一位新同志,要好好为党工作呀!”  毛主席观剧,周总理接见,还有什么比得上此行的辉煌呢?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天地一下子宽广了许多。在北京逗留期间,田汉与安娥曾去华东地区代表团住处看望大家。解放前,他们夫妇看过丁是娥演的戏,并曾在九星剧场后台见过面,此时,田汉身为中国剧协主席、文化部戏改局局长,俨然是一位高级领导,但他未脱当年“田老大”的秉性,丁是娥更是他乡遇故知,热情如火,重叙旧谊。田汉直言:“一个好演员一定要有几部自己的看家戏。”响鼓不用重锤,聪明人一点即通,田汉的话在丁阿姨心中落地生根。应该说,《罗汉钱》就是丁阿姨的看家戏。  北京之行,上海沪剧团收获甚丰:丁是娥、石筱英获演出一等奖;解洪元、筱爱琴获二等奖;邵滨孙也获奖状;同时,剧团还获《罗汉钱》剧本奖、团体演出二等奖以及音乐奖状。返沪后,于伶已接替夏衍出任上海市文化局局长,他鼓励丁是娥:  “你这次会演得了奖,等于苏联的功勋演员啦!”  那个时候,正是唯苏是瞻的年代,功勋演员是多么崇高的评价啊!  1953年2月3日,国营上海市人民沪剧团成立,流泽任团长,副团长解洪元。流泽既是市文化局科长,又兼任几家国营剧团的团长,所以人民沪剧团的主要事务还是由副团长负责。同年10月,上海市人民沪剧团部分人员参加中国人民第三次赴朝慰问演出,解洪元是副团长之一。  丁是娥终于在实践中认可了解洪元,赴朝前,父亲解洪元喜出望外地和丁是娥阿姨一起去领了结婚证。他们既不办酒,也不分糖,甚至连结婚照都免了,但在演艺界依然成为一大新闻事件。  新闻传入顾月珍的耳朵,只是事实印证了推测。情人终成合法夫妻,绯闻将从此不翼而飞,这原本就是意料中的事,但对于顾月珍来说依然如一个响雷,不怨天不怨地,这张结婚证本是她自己拱手让出的,让出之时是那么理直气壮,原以为时间可以医治创伤,哪知两年过去了,她那颗破碎的心更加碎不可缀。她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双手捧出的一片冰心,对方不但不珍惜,还会不屑一顾地连玉壶也一起给砸了?对于丁、解关系,顾月珍老是会联想起猫与老鼠,解洪元的日子会好过?但不好过他也愿意与丁一起过。这又为什么?顾月珍有许许多多“为什么”,全是不解之谜。她看不懂社会,看不懂他人,也想不通自己:法律斩断夫妇关系两年了,自己还是那么放不下解洪元。理智告诉她,他们之间已没有关系了,可情感并不理睬,依然牵肠挂肚地想着他!这大约是她真正的悲哀吧?  1951年的秋冬,努力沪剧团因演出《好媳妇》、《桃李满天下》等进步戏名重上海滩,赢得上海市文化局的关注,却无法留住广大的沪剧观众。追求进步、坚持革命的正确道路,却危及了剧团的生存。到了年尾,几乎所有的戏院老板都对努力沪剧团闭门不纳,这就意味着1952年的春节全团上下将坐在家里剥手指甲。对于剧院老板只认铜钿不认人的做法,顾月珍也束手无策,无可奈何。明星大戏院的老板私底下绘声绘色地对人说:“我接纳‘努力’,蚀掉四千大洋。”说罢还夸张地伸出四根手指。  一个剧团要生存,每个家庭要生活,无论怎么样她这个团长都得找一家戏院演戏,把票卖出去才有收入,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万般无奈,顾月珍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救星共产党。这是她第一次忐忑不安地走进市文化局,没想到在楼道里遇见一个和蔼的中年人,没等她开口他先问上了:“您是顾月珍同志吧?”  她停住脚步,望了望对方,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有些生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中年人笑眯眯地自我介绍:“我叫于伶,在文化局工作。我看过您演的《王贵与李香香》。”  于伶?不就是文化局长吗?顾月珍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垂下密密的睫毛,遮掩眸子流露出的局促和慌乱。一般地说,当演员的个性外向的多,可偏偏顾月珍不善交际,不长辞令,尤其是面对位高权重的官员,常常闪避不及手足无措。心里清楚,嘴上无言,心慌慌不知如何是好。于伶初见顾月珍,本想直面了解了解情况,但见她一副窘态,便问:“你来文化局找谁啊?”  于伶的江南口音和温和态度,使她的情绪渐渐有些放松,只是她不善应变,不接令子,便直直地答道:“我找刘厚生处长。”  “好,好,厚生在里面,在里面。”于伶含笑而去。顾月珍并未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次与主管的最高领导面对面沟通的机会。  顾月珍匆匆前行,去敲刘处长办公室的门。刘厚生热情接待,亲自为她洗了一只茶杯,斟上一杯热茶:“天冷,喝口茶,暖暖身子,有事慢慢说。”  顾月珍微启双唇,正要开口,电话铃响了,刘厚生说现在有客;刚放下话机,又一位下属进来请示工作,刘处长示意等一下再说。顾月珍心里一阵暖风拂过,她觉得新旧社会两重天。共产党官员像天堂的神仙,国民党官僚却似地狱的魔鬼,是无法类比的两种人。顾月珍就像流浪儿找到了亲娘似的,将竹筒里的豆子如数倾倒,刘厚生听说努力沪剧团因寻找剧场而不得的辛酸,眉宇间出现了川字纹。  当时上海滩的戏院,大多是私营企业,掌管于老板之手,只有少数业主或外逃或伏法,才由政府接管。但是剧场少,时间又紧,要想帮“努力”解困也绝非易事。良久,刘厚生望着顾月珍殷切的眼神,掷地有声地说:“您放心,我一定尽全力想办法。”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1
第14章 万紫千红总是春(4)

顾月珍深信共产党一诺千金。  果然,两天后,刘厚生电话告知努力沪剧团去百乐门剧场,并已替他们签订了演出合同,大年初一公演。刘厚生又嘱咐:毛主席在元旦团拜会上提出开展“三反”斗争,能否搞一只戏配合配合?顾月珍抱着知恩图报的想法,主题先行,于是“文艺为政治服务”就这样开始了。剧名叫做《可爱的妻子》。剧情讲:某国营公司,留用的工程师被奸商拉下水,里弄积极分子的妻子如何帮助丈夫,使之幡然醒悟。  从接到指令到大年初一总共才六天。六天里夜以继日,分秒必争,编剧写一场,演员就排一场,真是革命干劲冲云霄,团里有一个花旦坐月子刚满十二天,不听任何人的劝说和阻拦,寒冬腊月穿着旗袍和*,到团里来参加排练。除夕之夜,全团开进百乐门剧场,走台彩排,通宵达旦。大年初一下午两点,努力沪剧团于百乐门剧场正式推出新戏《可爱的妻子》。  这是沪剧界第一部配合“三反五反”的剧目。文化局鼓励,报章表扬,观众也随着走进了剧场看戏。观众最初的好奇心被逗引出来了,纷纷瞪大眼睛,去看政治运动如何可以变成戏文。这一次努力沪剧团政治上表现进步,票房也不俗,喜获政治艺术双丰收。  上海滩上的剧团见演时政剧能够赢利,立刻纷纷仿效。中国人喜欢一窝蜂,大家仓促上阵,浅薄简单,政治也就失去了吸引力。“努力”相继推出的《美人计》、《兄弟姐妹》等,业务每况愈下,最后落得台上千军万马,台下小猫三只四只。努力沪剧团重陷困境。  身为演出部主任兼总务的孔嘉宾提出能否重演老戏,遭顾团长一口回绝。孔嘉宾隔三差五地磨缠,私底下找人帮忙整理出戏本,终于以一出《阿必大回娘家》突出票房的重围。顾团长连连超负荷运转,出现低烧,咳嗽,眩晕,病势日沉,几次因病辍演。但哪怕是病着,她心里依然惦着一件事:女英雄赵一曼!一年前的9月21日,上海市戏曲研究班结业典礼后,放映电影《赵一曼》。那是东北电影厂为“七七事变”十三周年而拍摄,在全国各大城市献演。大幅广告上,赵一曼于飘拂的红旗前昂首举枪高呼口号前进,黑白分明的大字是:  “赵一曼忠于人民、忠于党、忠于工作、自我牺牲的精神,是妇女工作者的楷模,女同胞的光荣。”  顾月珍被女英雄打动了,被女英雄吸引住了:原来一个女人的一生可以这样壮丽,这样轰轰烈烈!这使她一次又一次走进美琪电影院,一遍又一遍地欣赏观看。赵一曼似乎唤醒了沉寂于一个脆弱女性心底的英雄主义激情,她看到了女性自强不息、勇于献身的精神,希望把它改编成沪剧,并由自己来出演这个可歌可泣的人物。她的想法很简单,女英雄既然能感动自己,同样也可以通过自己去感动、唤醒更多的女性。  如果说,过去从艺是为了生活,为了脱困,那么,经过《赵一曼》的洗礼,平实的现实生活就融进了一种精神,一种为了什么而献身的精神。原来人生自懂事就开始了一生的寻寻觅觅,寻觅什么呢?从表面上看,似乎是为了寻找一种生活,一种让自己过得舒畅的日子,其实是寻找一种生存的理由,一种内在的精神。而她的这种精神支柱以前是“举眉齐案、白头偕老”的人生——她与他风雨同舟共创沪剧艺术的“天下”,看起来,他主外,她主内,相得益彰,而实际上解洪元一直没有给她精神上的平等,他的那种一手拥妻一手怀抱情人的想法从属于封建礼教——也即女人永远是男人的附庸,需要时是名牌西装口袋里的一块手绢,不需要时便成了男人身上的一颗肿瘤,随时都希望通过手术把它除去。表面上看,他出于关爱,把病妻养于深院,而实际上他觉得顶真的妻子简直成了一个麻烦。试想,一个被医生诊断为不得重登舞台的人还有什么资本去角逐艺术生命的华彩乐章呢?  可是父亲有所不知,母亲是那种视艺术为生命的人,艺术生命与自然生命共存亡。她宁愿倒在舞台上同时结束两个生命,也不愿意放弃艺术而只维持肉体的躯壳。我想这便是母亲的宿命吧。如果没有共产党,母亲一定像千千万万个旧时代的女性那样,父亲让她放弃她就放弃了,让她离开舞台就离开了,然后默默地相夫教子抱残守缺终身。她的幸运是共产党给了她力量,给了她重返舞台的机会,让她看到了女人可以脱离男人而独立平等,一样可以顶天立地,自强不息。党是亲娘是支柱是力量的源泉,她要把自己交给党献给党,这是真心实意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与勉强。所以她执意要演赵一曼。  然而当她把这个想法与孔嘉宾商量时,孔嘉宾是一脸的惊讶,脱口说:“阿月珍,侬不要吓我?”  当她与编剧白沉探讨时,白沉吞吞吐吐,含含糊糊,既不想得罪团长,也不愿意接这个烫手的山芋,自然也不肯捉笔代刀。  她求助于文化局。共产党干部从不泼她冷水,却也没有明确的态度,总是不置可否地劝她,再等一等,再研究研究。  她想,等到何年何月才是了啊?希望在夏雨中蒸腾,在冰河下潺流,又像一江春水奔泻……顾月珍悄悄地搜集赵一曼的资料,在心底里一次次地描摹赵一曼的形象。  1952年秋冬,沪剧《罗汉钱》、《白毛女》北上京华,载誉归来,重新撩动起顾月珍搬演《赵一曼》的愿望。剧评家大阿福叶峰倾吐了圈内圈外的议论:沪剧观众看惯了夫妻婆媳、柴米油盐,会喜欢革命女英雄的戏吗?演这样的戏要求有很高的政治水平,地方戏、小剧团有这样的政治水平吗?不是共产党员出演优秀的共产党员,行吗?其实大阿福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他真正担心的是由身体单薄的顾月珍来演会不会担当丑化和歪曲共产党员的罪名?而顾月珍想,环顾戏曲舞台,从未见有共产党员的形象亮相,这既是一种突破,也是一种冒险,但也正是基于此她才有机会。  她想将来这个舞台上一定会出现共产党员的,努力沪剧团一直以关注生活、表现当代、追随革命为宗旨,夏衍也曾拨冗来看过她演的劳动人民,有褒扬,也有改进之方。那么既然可以搬演别的电影如《姑娘的爱》和《田*》等,为什么就不可以搬演《赵一曼》呢?她深信自己既然可以把劳动妇女演像,也一定可以把女英雄演像。  这个时候,有一位共产党员,上海市文化局戏曲科科长何慢迈进了大同戏院的后台,成了她的精神台柱。那天,日场刚散,后台戏谑说笑嘈杂纷乱,何慢敲开顾月珍化妆室的门,珊珊把科长迎了进来。他见顾月珍正在翻一本《赵一曼》的电影画报,随口表扬她扮演的田*:“你演得很好,很像。像农村妇女,像劳动模范。”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1
第14章 万紫千红总是春(5)

演什么像什么,这本该是演员的本领,但是在解放初期,舞台上活跃的大多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演员从艺一开始就受的是旧文化的熏陶,而对于底层人民、劳动文化、民间艺术却知之甚少,了解也不多,所以要演好工农兵还是有相当的难度。就如最初父亲戴着金戒指演杨白劳那样的洋相,也是难免的。现在顾月珍把劳动妇女演像了,应该给予鼓励。这本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顾月珍却谦虚地说:“唉,差得远,与英雄差得远。”  何慢一惊:答非所问啊。愕然之下,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画报就恍然大悟了。何慢风闻过我母亲的心事,那么,既来之则安之,听一听顾月珍的真实想法吧,于是就坐了下来。  他和她不是初识。但听说过她的故事后,对她就有了更多发自内心的同情。  何慢伯伯是湖北鄂州人,父亲教书为业,同盟会会员,受革命感召南下时,母亲已生下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而其时他正在母腹中。望断天涯不见父亲归来,生活却早已没有来源。母亲不得已将两个大孩子送进了天主教育婴堂,靠着一部手摇织袜机把小儿子抚养成人。所以他目睹过一个女人的艰辛与无助,也目睹过一个女人的坚强与无奈。长大后当过学徒,转辗农村说过大书,后当过汽车兵、记者,在地下党的领导下开展进步文艺工作。当周恩来指示要重视地方戏曲后,他曾受命联系沪剧团,经常在《大公报》上发表剧评,应该说是一个懂得艺术规律的内行。也曾有一件往事让他不能久久忘怀:努力沪剧团在永安剧场演出时,他曾赫然见到过一条写在黑板上的大标语:“向钢铁炼成的顾月珍致敬!”初见时他狠狠地吃了一惊,问及原委,方知一个患有肺病的女性不仅要登台出演主角,还要领导一个民间剧团执意演现代戏。此后,何慢不由得对顾月珍多投入了几分关注的目光,看到她一心追求进步,组织剧团同仁学习政治读本,节日*时亲自带队打腰鼓,甚至听说她夜戏散场后,得知有同行在后台赌钱,她匆匆返回阻止,把押宝盆摔得粉碎……林林总总,使他常常收获惊喜。一个善良、独立、温雅而又力求上进的形象渐渐嵌入脑际。  何慢忠厚稳重、谦谦君子的风度,以及他地下党员的身份早让顾月珍心仪。有时候相知就只是一种感觉,而关怀只需一个眼神就够了。母亲在何慢面前没有拘束,如一江春水似的直泻自己的心愿。  何慢用心地倾听,他能理解这一切,并知道文化局对沪剧要演《赵一曼》的议论。他的担心与大阿福一样,演惯了淳朴的小家碧玉的顾月珍去演女英雄,能行吗?演小家碧玉、儿女情长是顾月珍的本色,自然擅长,而赵一曼似乎需要更多的英勇气概,这里有角色易位的跨度,也由感情转换的难度。不过这也不是一定不可能,顾月珍扮演过花木兰,不就是豪气干云的假男儿吗?古今女杰一脉相承,能演活花木兰为何就不能演好赵一曼呢?共产党既打得了天下,也坐得稳江山,那么总会有一天将党的形象搬上舞台。万事开头难嘛,总得有人领风气之先。像顾月珍这样为演进步戏、为维持一个团的生计,肯变卖私人首饰、衣物,肯捐出私房的又有几人呢?正是鉴于这样的分析,何慢说:  “我看可以试一试。”  猛然间,母亲以为听见了幻音。她苦苦等待的不就是共产党的支持和肯定吗?一次次地企盼,等待,一次次的“研究研究”,几乎磨钝了她的感官,而一旦指示明确,反而不敢相信了。何慢在重复着:  “顾月珍同志,我看可以试一试。”  何慢的嘴唇在蠕动,是他在说!真的真的!共产党同意了!她喜出望外。50年代初的共产党干部在民众心里就是党的化身,在干部自己心里也是党的代言人。戏曲科科长,代表一级党组织。他当然明白承诺的分量。  编剧白沉应约而来,和顾月珍共同构思,一场场,一幕幕,推敲剧情;乔韦紧随其后,编撰唱词,一部由电影改编的沪剧《赵一曼》就这样开始了。  对于顾月珍来说,演赵一曼这个角色确实是有难度,她拿捏不准赵一曼与古代女杰的性格区别。有一天清晨,顾月珍正倚窗默想,看见斜对面的后门里走出一个小脚老太,老人蹒跚的脚步吸引了她的视线,她猛地想起赵一曼曾经撕碎过裹脚布,劈断过尖头鞋。刹那间,人也摇摇,心也飘飘,似有一对极轻极亮的翅膀托起了心灵,飘荡,震颤,升腾,她找到了赵一曼之所以成为赵一曼的灵魂之核:自幼倔强,勇往直前,不畏险阻……与英雄比,她也有一颗努力抗争的心,区别是自己只求养活一家,而英雄却是为了普天下的民众。顾月珍终于找到了女英雄成长的脉络。她勇往直前了。  当努力沪剧团总务得知顾团长要一意孤行的时候,一个劲地来劝说,顾团长坚决不予理睬,气得孔嘉宾连连说:“政治不能当饭吃!顾团长要为大家想一想。”  解放初民间艺术团体的生存十分困难。共产党坐了天下,号召演进步戏,但进步的革命戏是一只全新的炉灶啊,连借鉴都没处借鉴。旧戏旧传统一概是风马牛不相及,好莱坞电影被批判,特别是抗美援朝开始后,好莱坞就成了美帝国主义和资产阶级的代名词,顾月珍睁大眼睛环顾四周,唯有苏联老大哥那里还可以借一借东风,她改编演出了一些苏联作品,其中就有由俄国古典戏剧家A·H·奥斯特洛夫斯基原著、莫斯科电影制片厂出品、上海电影制片厂译制的一部电影《无罪的人》改编成的沪剧《母与子》。原以为这部情节曲折的家庭戏可以卖座,哪里知道观众又以为是一出肃反戏,上座率不佳,1953年再次上演时,恰逢斯大林病逝,政府下令歇歌停舞全民哀悼。我母亲准备第三次推出这部戏,认定它有良好的上座率,能以盈补亏,补贴《赵一曼》。  穷得要有骨气的努力沪剧团日子还真不好过,再一次被重利的戏院老板相拒,一挪二挪,在刘厚生的支持下,挪进了首屈一指的新光剧场演出,1257个座位,《母与子》连满四十天。场子已经唱热,观众也已稳定,顾月珍决定于9月25日隆重献演革命现代沪剧《赵一曼》。顾团长以团长之威,挟主演之重率全团同仁,拼力一搏。  她的表演原本质朴,平易中蕴含真情,此时演赵一曼,追求文静中透出豪放,豪放中蕴藏质朴,质朴中显示成熟,成熟中展示大气。这是一次瓜熟蒂落的改造,虽然沪剧重唱,重婉约,最高升C调,但她还是历险唱D调,给全剧陡添了雄伟高昂激越之气。这不能不说是时代赋予的最强音,具有振聋发聩的威力。  顾月珍成功了,她拓宽了自己的戏路,《赵一曼》成功了,它在沪剧的历史上开创了英雄史诗式的先河。观众说:“很真实,很自然。”首演闭幕,何慢疾步走上后台,喜形于色:“比我想象的都好。”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1
第14章 万紫千红总是春(6)

文化局说好。华东局文联主席、宣传部长夏衍在文化局干部的簇拥下走上舞台,握住顾月珍的手,连声说:“不容易不容易,演出了共产党员的英勇气概。”“努力”的同仁挤满了舞台,夏衍环视人群,扬声高言:“戏曲反映这样的英雄人物,是首创,是第一个!”  之后,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荣誉纷至沓来。文化局组织戏曲界观摩专场,名旦名生济济一堂,专家给予肯定与褒奖,报章腾版面推荐《赵一曼》。也许,奇兵突起也是一种魅力。看惯了油盐酱醋茶的沪剧迷也一睹顾月珍演英雄的风采。新光剧场门庭若市,座无虚席。一日,当演至赵一曼就义,舞台灯光骤暗,一束追光照射着赵一曼慨然赴刑,哗啦啦,寂静的观众席上爆出清脆的座板碰击声,只见一排解放军战士肃然起立,脱下军帽举起右手,端端正正地向台上的赵一曼致军礼。这样的演出效果让顾月珍由衷感动。  病魔的利爪再一次伸向我的母亲。持久的低烧,间歇的咳嗽,全仗每天演出结束后注射盘尼西林。顾月珍又一次昏厥于舞台上,送医院急救。两日后,顾月珍重又出现在舞台上。不久,再一次昏厥,只能住进医院了。刘厚生代表文化局去探视,温言慰抚:“身体也是革命的本钱,好些再去演出。身体不是你自己的,是党和人民的,你也是党的宝。”  “你也是党的宝”,言真意切,顾月珍感激涕零,第二日抱病复登舞台。  这哪是演戏?分明是在搏命!顾月珍能撑持多久呢?  特大喜讯翩翩而至,1954年春节,努力沪剧团的《赵一曼》代表上海市人民慰问华东地区人民解放军。为此夏衍亲自修改了剧本的后半场,从被捕到牺牲,使之更集中更精练,也更出色。一时间,众望所归,众目所瞩,民间剧团努力沪剧团的名字就意味着革命、前进和猎猎飘扬的红旗。  渴望荣誉是人性最深刻的冲动。荣誉和自豪感熏醉了努力沪剧团。顾月珍容光焕发,神清气爽,喜泪涨满了眼眶。她设家宴款待何慢,作陪的是孔嘉宾,他亲眼目睹了医不能撑、药不能助,情动之下身体衰损的顾月珍为表谢意,喝下一盅黄酒。  此后我母亲的心愿有三:一、入党;二、变民营为国营;三、晋京见毛主席。  母亲,你累不累啊?以如此病躯肩负起如此沉重的精神重负,那步履还能稳当么?当我潜心梳理母亲的故事之时,我在敬佩之余,我的心深深地疼痛。  母亲,你可知道我为何而痛?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2
第15章 飞鸟不知陵谷变(1)

轻轻的,一场政治风暴过去了;轻轻的,一场巨大的内心风暴结束了。  1957年无论再怎么刻骨铭心,从历史的长河看也只是一个瞬间。只是,哪怕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哪怕此时的丁是娥已经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但回想起来依然让人心有余悸后怕无穷,眼一闭,腥风血雨还历历在目。好了好了,终于过去了,日历已翻到1958年的冬天。在阳光明媚的一个冬日,丁是娥作为中国*同盟上海市的代表,去北京参加中国*同盟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登上了北去的列车,正往软卧车厢走去。  解放初期,沪剧界参加民盟的演员很多,顾月珍也是最早的盟员之一,这一次与丁是娥一样,作为民盟上海市委的代表去出席北京的大会,因此都在同一节车厢里。顾月珍找到自己的软卧铺位,放下行李,安安静静地坐着合目小憩。正猜想对面一位是谁的时候,听见小门轻轻推移了一下:喔,来客了。  她微微睁开两眼,唇角噙着一朵微笑以欢迎来者。倏忽之间,微笑遭遇了霜冻:丁是娥?  门口,提着行李的丁是娥也猛地怔忡,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竟不知如何举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或许她们俩算不得仇人,但也一定可以算作是情敌。真是冤家路窄。两个人都入了民盟,又在同一年入党,居然还一起成为民盟上海市的代表。同车也就罢了,怎么还同一个包厢面对面? 1951年戏院后台的对峙仿佛发生在昨天。顾月珍自然是扭转了头,惹得领座的列车员也很惊讶:“不认得?”  “认得,认得,哪能不认得,她是顾月珍同志。”丁是娥是如何伶俐之人,一闪之间她就找准了位置,给自己找到了“认识”的理由。经历了1957年的洗礼之后,再大的事她丁是娥也都会坦然面对了。个人恩怨算得什么?不就是为一个过了气的解洪元么?还给你吧,只不过经法律认可的夫妻关系不是一件物品,想还就能还。  列车员用崇敬的眼光望着她俩,说自己母亲最爱沪剧了,最爱看顾老师和丁老师的戏。她一边替丁是娥放置行李,一边又张罗倒茶,泉水丁东似的自顾自倾诉。不过也多亏有了这个叽叽呱呱的小姑娘,否则两下里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顾月珍此时已是一名*党员。党员要有胸怀,要有肚量,但不知为什么,只要见着丁是娥,她就像喉间梗着一只苍蝇,只觉得恶心。令她想不明白的是,共产党怎么会让丁是娥入党?大鸣大放时丁是娥放炮的文章上了报,“反右”时听说她要被划成右派了,当时还有点同情她,如果她真的被划成右派,那解洪元的日子就真正难过了。奇怪的是,“反右”结束时,丁是娥非但不是右派而且还很快入了党,跟自己一样成为沪剧名演员中第一批被发展的*员。这就是丁是娥有旁人不及的本事了。顾月珍从心底里鄙视她,旧社会出卖色相,新社会抢人家老公,唱戏做人争出风头,处处想拔头筹,做人从没有自己的原则,充其量不过是一只借风的风筝,凭借风力,哪怕是飞到天边去依然算不得自己的本事。真的,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热爱新社会是假的,你拥护共产党也是假的,你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顾月珍就这样想着,爱理不理的样子,闭她的目养她的神。  好在先后进来了别的同志,冲淡了两人的僵持气氛。从上海到北京旅途要二三十个小时,不过,顾月珍是不怕的,我不要看你就不要看,谁来都没办法劝。她们的芥蒂是公开的,但却偏偏排座把她俩排在了一起。民盟上海市委这个好心婆婆总希望冤家宜解不宜结,同一剧种的名演员低头不见抬头见,难道是希望她们通过这次北上而捐弃前嫌么?但是,顾、丁之间的陈年疙瘩能解开吗?  车厢里的关系微妙起来。有外人进来时,她俩有说有笑;外人走开剩下她俩,就谁也不理谁。初起丁是娥还没话找话说几句,但顾月珍没一点诚意,一只碗也就丁当响不起来了。只要单独在一起,丁是娥就有点害怕顾月珍的眼光,那一副不屑为伍的样子实在伤人太甚。演艺界啊演艺界,就怕这种知根知底的藐视。好在顾月珍这样的对头只有一个,下了车就好了。丁是娥如此想定,也就释然了。毕竟只是一趟旅途么。  北京是首都,但在50年代还是毛主席的代名词,就像歌里唱的“北京有个金太阳”。如果说见毛主席可以成为人生的目标,那么丁是娥的目标早就实现了。而顾月珍才是生平第一次去北京。顾月珍毕生的三大愿望眼看就要成为现实了:党,入了;国营也快了,努力沪剧团划归长宁区,由区宣传部副部长孙绍策率工作组下来负责整改,改完就变国营了。最后一项愿望是上京演戏给毛主席看,她相信,只要她努力,一定会有这一天。  半个多世纪之后再来看我母亲的心愿,让我想起她的入党介绍人之一孙绍策的话:你母亲是个简单的人。这话可以看作是表扬也可以当作是批评。因为“简单”的人单纯,也就是铁着心一条道走到底,哪怕是撞了南墙也不晓得拐个弯;“简单”的人让人不设防,让人一眼看到底;自然对付这样“简单”的人,也用不着花大心思。她的三个心愿成了她的生活目标,一心一意百折不挠,真心诚意地向着救星红太阳,一心一意地想见伟大领袖毛主席。从2004年的角度再来看母亲的心愿显得有点可爱可怜,说出来也许让今天的年轻人觉得不可理喻。顾月珍心地善良,思想单纯,虽然从心底里不要看丁是娥,但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总是要把丁是娥拉出来攀比?有时候连自己都怀疑:一边是不耻于丁的为人,一边又不自觉地把丁得到的东西当作自己生活的目标:丁是娥,上海市人大代表、上海市先进工作者、全国政协委员、全国妇女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而且早在1952年已经演戏演进了中南海;自己呢,还仅仅是上海市政协委员、上海市文化艺术先进工作者、上海市妇女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民盟上海市委候补委员……不过,母亲还是幸福的,毕竟她拥抱理想。  到北京了。按理顾月珍的愿望也可以算完成了,这里毕竟是领袖住的地方。车过天安门的时候,远远地瞻仰城楼上悬挂的毛主席像,她会心潮澎湃热泪盈眶,会在心里与毛主席默默对话,有时候顾月珍的单纯与孩童没什么两样。上海代表下榻在和平宾馆。进了店,每个人都拿到了自己的房号。顾月珍跟着服务员往楼上走,当她在自己的房间门口停下时,惊讶得瞪大了两眼,房门上贴着并排的两个名字:  丁是娥  顾月珍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2
第15章 飞鸟不知陵谷变(2)

冤家再一次相遇!为什么?须臾间,房门开启,丁是娥阿姨倚门站立,满脸是笑:“请进来,请进来。”丁阿姨换上了鹅黄色的羊毛衫,下面是藏青色西裤,显得干净利索,生气勃勃。一阵忙乱之后重归寂静。顾月珍慢条斯理地脱掉大衣挂入衣橱,还没想好如何应对,丁是娥却落落大方、谦和有礼地打破了沉默:“顾月珍同志,侬去擦 一把脸吧。”  顾月珍像避难似的走进了盥洗室,等她洗完脸出来,发现丁是娥早没了影子,大概是串门访友去了。最初的两天里她俩和平共处,开口时必带“同志”二字。50年代“同志”二字是尊称,但在这两位曾经是舞台姐妹、后是情场敌手、又是艺界对头的旧艺伶、*员之间,分明是一种矜持的客套,这样的称呼表明谁也不愿意回到旧有的历史去,刻意地维持着新社会的礼数。  第三天的夜晚,我母亲顾月珍洗漱完毕,早早地钻入了被窝,半靠着床背翻看报纸。丁是娥洗完也窝进了被子。一般地说,南方人去北方总是觉得冬天是暖和的,天寒地冻只是冻在外面,房间里暖和得只需穿一件羊毛衫。如果人与人的关系也这样暖融融的该多好啊,但这是不可能的。顾月珍陷入了自己的遐思。忽然似有幻听:  “阿月珍。”  “阿月珍”是顾月珍的妮称,上海话里的“阿”表示亲昵,从前同台演出时是这样称呼的。我母亲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是丁是娥的嘴巴在动。熟稔而又陌生的称呼像一支箭,射中了我母亲的手背,一惊一晃,手中的报纸跌落了,她侧脸转睛,对面的丁是娥两只眼睛如两盏探照灯,明晃晃地射了过来,顾月珍闪避目光,垂首无语,静听下文。  沉默是一种默许,一种鼓励,只见丁是娥柔柔地如同叹苦经似的说:“阿月珍,这只浮尸老毛病不改,又出问题了。”  “浮尸”指我父亲解洪元,是上海人的骂人话。原来,丁弟潘海根长期与丁是娥生活在一起,沪剧的耳濡目染,使他爱上了二胡,而且还拉得不错。在“人沪”招考的时候报了名,但丁是娥却觉得这碗从艺饭不是人人都能吃,弟妹们只见她出名吃馒头,不见她蜕了几层皮才挣得今天,她曾发誓不让潘家的后代与“艺”字相染。丁阿姨不让她弟弟从艺,也不让她的养女潘莉莉学戏。在这一点上就是我母亲也这样,虽然她自己视艺术为生命,但如果我们姐弟哪天也想一试身手,也必然会遭到她的严词拒绝。刚解放时,她带着珊珊一起去香港演出,短短一月间,顾月珍对乌烟瘴气的香港社会深恶痛绝,珊珊却因为在一次晚宴上一亮嗓子获得掌声而想留在香港当歌手,我母亲坚决不允并很快打道回府。这良苦用心珊珊并不领情。同样,丁阿姨的弟弟也不领情,一气之下,自己找了个事做,不常回家。潘家姑妈的儿媳姚灿因寡居来到丁宅帮忙料理家务。 1953年丁是娥去南京演出,孤男寡女地住在一个屋顶下便有了隐情,不多久,姚灿腹部隆起,转年生下了一个女孩,当时丁是娥怒不可遏地把姚灿送到浦东小阿婆的养女徐云芳家,答应三年后再把那个小女孩接回去。  这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妹夫与表嫂私通的丑闻,顾月珍听到过。解洪元是热昏了头,自然也让丁是娥蒙受羞辱。新社会实行新的户籍制,每个新生儿都有他的合法爹娘,表嫂生的女儿爹爹却是妹夫,这个乱了套的女儿算谁的?报报户口都成问题。从此以后,解洪元在丁家再也抬不起头。也许在赴朝慰问演出前,丁是娥觉得解洪元是个宝,可以作为女人的终身依靠,可自从文化局派来陈荣兰而后任命为副团长,不久又兼任党支部书记,解洪元就一步步后退,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徒有虚名的艺委会副主任了。有了丑闻,解洪元更无颜做人。他无权一身轻,拿工资吃饭,唱唱配角。丁是娥也跟着少了许多光彩。那种日子怎么过得好?丁是娥认为,解洪元旧社会秉性难移,花心不改,吃喝玩乐白相相,是一个地道的胸无大志的男人。  丁是娥觉得自己的命与阿月珍一样苦啊,她们同是解洪元的受害者。解洪元见异思迁,*不羁,苦果都让两个女人尝。自强也罢柔弱也罢,在男人面前女人都是弱者,想到伤心处,丁是娥稀里哗啦声泪俱下。  久久,丁是娥言尽泪干,见房间里静悄悄的,顾月珍像是老僧入定不言不语,纹丝不动。丁是娥怯怯地催促:“阿月珍,侬讲呢?”  顾月珍似乎跌入了时间隧道,重又回到了过去,丁是娥的催问,问出了她的自言自语:“那时候,他事情多,我身体不好,对他照顾不周,把他推远了……”  答非所问,言词含糊,丁是娥错以为她发病呓语,掀被下床,坐到顾月珍床上,轻轻拍拍对方瘦削的肩胛,问:“阿月珍,侬哪能啦?”  顾月珍抬起眼,定定地望着丁是娥,徐徐地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有痛楚,有内疚,也有自责。  丁是娥听懂了,呼啦一声,起身后退,绊在床脚上踉跄几步,跌倒在地毯上。那幽幽的声音,弹跳着,向她扑来,将她包裹,化作千丝万缕的长丝,飘绕飞舞,把一个生龙活虎的她缠成了一只茧。丁阿姨怎么也弄不懂,这个谜一样的女人不为自己的诉说所动,却庇护那个昔日将她遗弃的男人。  丁是娥读不懂顾月珍,顾月珍是与她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类人。  这个单纯的女人怎么不被社会改造呢?她丁是娥可是彻底改变了,“反右”的往事历历在目。  1956年,浙江昆剧团的《十五贯》救活了一个剧种,轰动了全国。1957年4月24日,召开了第二届全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旨在破除清规戒律,挖掘传统剧目。文化部副部长钱俊瑞指出,现在仍有许多干部怕“放”。他认为,怕坏戏多起来,怕艺人闹乱子,怕不好做工作,怕群众受害,这“四怕”是多余的;他要求大家放!放!放!扫除“四怕”。同月,党中央发布了《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表示了共产党听取意见、改进作风的诚意;5月,文化部开禁了《探阴山》、《杀子报》、《大劈棺》等二十六部剧目,昭示共产党坚信自身的力量。为贯彻毛主席的“双百”方针,*中央宣传部长陆定一作了长篇阐述,刊于1956年6月13日的《人民日报》上。就像是一夜春风吹酥了冻土,剧目开放引出万紫千红。当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长发出“翻箱底”的号召后,邵滨孙和石筱英把一只装满旧唱本的麻袋驮进了团部,掼在了副团长陈荣兰面前,开始整理旧戏本。同年9月,上海人民沪剧团推出清装戏《杨乃武与小白菜》,首演就爆满了人民大舞台两千余个座位,前后达半月之久。周扬来上海观看了《杨》剧,在锦江饭店会见了沪上名角,席间对丁是娥和石筱英说:“杨乃武是出好戏啊。”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2
第15章 飞鸟不知陵谷变(3)

解放后强调政治第一,对原有的演艺市场有所冲击,相对地说政治性较强的戏艺术性总是相对弱一些,久而久之人们对新戏没了热情,演出市场不景气也在情理之中。陈荣兰主持“人沪”,每每大幕拉起,台下观众稀稀落落,圈内戏称为“吃条头糕”,票房率低成了最大的问题,而《杨》剧却能一枝独秀,激活观众,陈荣兰对邵滨孙和石筱英刮目相看。也许,女人最不易掩饰自己的情感,演出间隙里石筱英情不自禁地叼起一支香烟,陶陶然跷起二郎腿。一串清烟传递了旁若无人的得意。有人说:这副老板娘的样子太难看了。可惜淹没在全团上下一口一个“石大姐”的亲昵称呼里。自然,在一片对《杨》剧的叫好声中,最难受的是丁是娥。在她的心里,“头筹”给石筱英拔了去。她试着演了几出传统戏,却没有什么反应,不得已向解洪元讨教。  丁、解之间曾因一个姚灿闹得合家不欢,夫妇一直处于不冷不热不尴不尬之中。后来丁是娥耐不住平庸的处境,开始与陈荣兰副团长热络起来,脚步殷勤,磨平了陈家的门槛,由于两家相距不远,偶尔也会盛情邀请陈的全家过来做客。通常这样的时候,解洪元会一走了之。他不要看这个二十出头的共产党人,自从这个女人进了剧团,他就大权旁落。陈荣兰本是文工团员,派驻人民沪剧团的时候,已经军龄九年,党龄八年,独断专行很有一套。她来了以后,解洪元已退到了一般演员的位置。单位里都不要看的人,更不想在家里看到这张脸,所以宁可到摊头小店去扒两口饭菜。为人倔傲如此,很不给丁阿姨面子。  要想与石、邵对擂,就一定得请出解洪元。我不清楚丁阿姨是如何激出这个闲散之人的好胜心的,只知道他们夫妇夜谈之后解洪元甩出一句话:“翻箱底轮不着石筱英。”正在这时,上海戏曲界成立了以周信芳、袁雪芬、刘厚生为首的传统剧目整理委员会,解洪元出任沪剧分会主任,副主任中也有丁是娥。风云际会,珠联璧合,申曲老艺人与沪剧名角联袂推出了沪剧传统剧目的第一次观摩演出,其声势之盛、观众之多、收入之丰,给土生土长的沪剧抹上了浓浓的喜庆色彩。  解洪元活过来了,又变得生龙活虎。1957年初,解以主任身份总结了第一次观摩演出情况,稍后又主持联欢会,扮演了成功的组织者。当他把特制的搪瓷纪念杯分发给众人的时候,人们争相和解主任干杯庆贺,他也似乎找回了那种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自信。酒酣耳热,掌声暖心,渐渐地驱赶了几年来盘旋于他额头的阴霾,也给丁宅门楣添上一抹荣耀。  整风开始了,共产党欢迎鸣放。1957年4月30日,上海市委邀请戏曲、音乐、舞蹈、美术等各界代表座谈。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亲临会场,鼓励与会者抛弃各色各样的“紧箍咒”。周信芳、尹桂芳、丹尼、乔奇等相继发言,丁是娥阿姨也是代表,自然也得说。她和其他名宿的发言摘要刊于1957年5月1日的《解放日报》上,标题十分醒目:《抛弃紧箍咒,放出百花来》。丁阿姨的文章题目为《沪剧是上海土生土长的,却不大受到各方面重视》。  文章说:“……各地对剧种的培养都有一两个重点。我们沪剧是上海土生土长的,上海领导不重点培养,要啥地方培养我们?……现在领导上号召‘百花齐放’,可是我们团长在说,我们是国营剧团,要我们不要忘掉紧箍咒,只放了一只《杨乃武与小白菜》。(柯庆施插话:把紧箍咒扔到茅坑里去!)  “我们剧团有150人,机构庞大,真正能演戏的只有27人,我们希望增加的演员一直没有增加,而人事干部、职员……倒是一个个地添进来,增加我们的开支。我们的副团长最近在家生孩子,新来的副团长不熟悉业务,希望文化局加强领导。我们的编导是文工团调来的,本来演话剧,不懂沪剧,导演起来就叫你唱一遍再唱一遍,唱得精疲力竭。”(柯庆施插话:这是牛头不对马嘴,害了人家,自己也虚度光阴。)  丁是娥发言的时候图个嘴上痛快,发表出来看看似乎也没大问题。若以今日眼光来看,倒显得合乎情理,还可以看出几分政治上不成熟的率真。只是文章一发表,丁阿姨想逃避也不成了,白纸黑字刺伤的是一颗颗自尊的心。她所点到的均是新文艺工作者,是国家干部,是党的领导,而她丁是娥却是从旧社会过来的艺伶。  冷冷的脸色,愤愤的反讽,压榨出丁是娥深深的悔意,后悔出言不慎,后果难测。她慌慌去找新来的副团长解释,副团长淡淡地说:“座谈会就是要你们提意见,你就提意见嘛。”冠冕堂皇,公事公办,言词后背直透一股寒气。她想找陈荣兰,陈正在坐月子,不宜贸然上门。  云遮雾障,乱花迷眼,丁是娥再聪明,也猜不透这座城市将要发生什么,全国将要发生什么,《解放日报》上发表的文章将会带来什么。不安和期待交织在一起,忧虑与希望缠绕在一块。作为一名率先的鸣放者会被加倍关注,那些从平地里冒出来的大字报,半空里飘荡的闲言碎语让丁是娥日夜难宁。  丁是娥预感风雨欲来,从心里觉得害怕。熟悉丁阿姨的人说,本来爽脆的丁是娥这时说话有点破碎,神情犹疑,闪闪烁烁欲言又止。到了5月中旬,文化局局长徐平羽召*议,会前找丁是娥单独谈话。丁是娥潸然泪下,诉说困惑,局长要她不要紧张,把自己的正确想法向团内群众谈谈。局长的关心和支持无疑是一支强心针。这时鸣放的大潮一浪高过一浪,形势日趋明朗。5月20日文化局副局长陈虞孙作整风动员,倡导艺人治团。几天后,又在文化俱乐部召集丁是娥、解洪元、邵滨孙、石筱英和筱爱琴谈话,要他们团结得像一个人,说他们是沪剧发展的依靠。同时,文化局管理科科长、人民沪剧团的兼职团长流泽专程造访丁宅,开诚布公地告知文化局有意让解洪元立即出任副团长等等。种种迹象表明,上海市委和文化局支持艺人治团,支持艺人鸣放,支持艺人反对党支部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领得了“尚方宝剑”,老艺人的顾虑烟消云散,丁是娥直抒胸臆,指责党支部*。  邵滨孙吐出苦水:艺委会有职无权,这样下去,我这个艺委会主任情愿不当。  石筱英牢骚满腹,她接受不了从闺门旦转老旦的事实,也很难接受取消名伶霓虹灯广告的做法。疾言:我伲还不及一只大闸蟹。阳澄湖大闸蟹都有霓虹灯广告。  解洪元生性不喜张扬,错以为会东山再起,积极在名角和编剧之间串联,探讨改善剧团制度条例。  人民沪剧团由两团合并而成,党的干部和新文艺工作者微之又微。上下之间,新旧之分,难免会摩擦生火。鸣放犹如鼓风机,扇旺了火苗,到处都是闪闪烁烁的眼睛,嘁嘁嚓嚓的私议,忙忙乱乱的脚步,礼堂里大字报多起来了,火舌深深浅浅地向副团长兼党支部书记陈荣兰舔去,舔出了一个独断专行、盲目学习苏联的外行领导;与此同时,勾起的是另一种怀念解洪元的呼声,甚至有吁请解洪元重掌权柄的要求。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3
第15章 飞鸟不知陵谷变(4)

也许渴望赞赏和被重用本是一个人内心最深刻的冲动,沉稳如解洪元的嘴角也会翘出几许翩翩欲飞的微笑,但却折断于丁宅的墙面。丁是娥非但没有参与吁请,而且还保持沉默。正是沉默救了丁是娥。  同年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这是为什么》的社论,所依据的是*中央文件《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  阳光的酒杯倾覆。兴奋的游鱼们不曾想到等待他们的是被暴晒,被腌制,被晾晒于一根根耻辱柱长达二十余年。这个时候,丁是娥还未感到危险正在迫近,她正忙于《娇懒夫人》的上演。  此剧是洪深根据英国《软体动物》改编而成的轻喜剧,原名为《寄生草》。内容为太太娇懒,老爷馋涎半佣半师的家庭女教师,内兄劝导惯于做懒太太的妹妹无效,后以女教师将取而代之的危言吓唬,逐使懒太太的懒病不翼而飞。戏核是娇懒夫人长期装病卧床,演员要躺着演戏。全剧故事简单,妙趣横生,含义深刻。1951年丁是娥曾经把它搬上沪剧舞台,但被指责为“展览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而停演。观众似乎也不认同,认为“这个太太太享福”。丁是娥初试失利,心有不甘。“抛弃紧箍咒,放出百花来”,使她如愿以偿。1957年7月2日,《娇懒夫人》在新光剧场重新亮相,应该说胜券在握。文化局局长徐平羽观后赞赏有加:“这个戏有意思,观众看了很轻松。”“看了你的《罗汉钱》,现在看了《娇懒夫人》,印象比小飞娥还深。”  成功的喜悦尚未挥洒,灾难的阴云密密聚合。7月,人民沪剧团开始发动反击右派猖狂进攻的运动了。陈荣兰产假期满,成为剧团“反右”的领导者。伴随着入夏的热风,“反右”不断升温。团内已把二十来岁的陈荣兰叫做“陈老总”了。同时流言插上了翅膀,直射丁是娥的后背,有一张大字报贴在她的座位边上,题为《人民代表代表谁讲话?》。党支部对有言论者反复排队,丁是娥是中右,离右派仅一步之遥。  丁是娥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个“怕”字。历朝历代戏子地位卑微,她曾有过的追求只是人老珠黄之际能拥有一家店铺;哪知短短几年间,道道光环,重重荣誉,她竟成了人民的艺术家,将来还会有什么,她说不上,至少共产党给了她地位和尊严,但如果被划作右派,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丁是娥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她几次去向文化局求救,偏偏找不见局长,偶然撞见了流泽,虽是一脸同情,却也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无奈。去找陈荣兰?她是党的化身,是执掌“反右”生杀大权的主宰。可是陈荣兰已听信了流言,看见自己爱理不理,一切都已上脸。丁是娥茶饭无思,惊魂不定,偌大的天下谁能救自己?  那一天她无力地回到家,先是在楼梯上看见了从浦东乡下送来的姚灿所生的女儿解惠芳,一身的土气,一脸的木讷,正哆哆嗦嗦地说:“回浦东去,回浦东去!”丁是娥恨极跺脚,一串诟骂张口便来。小女儿成了一场*韵事的人证,天天在眼前晃着,每每成为捏在丁掌心的把柄,逼着解洪元的灵魂天天要忏悔。一个丁是娥,使他失去了一个温暖的家;与姚灿的一段*债,使他背负起道德的十字架。父亲啊父亲,你做人怎么做到这个份上?古言“一失足成千古恨”,解洪元恨么?恨。但他不知去恨谁。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像是“嫁”给了丁是娥,围着丁是娥转啊转,解洪元的心累啊累,累得找不到一个可以歇脚之处。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是自找的。团内纷起的风云,解洪元也并非不知,但他无能为力,不清楚能替她分担什么。解洪元能做的是找一家僻静的小店,预订下一个包间,夜场戏散场后,殷勤勤地陪同丁是娥前往,希望两个人能好好谈一谈共渡难关。  店内人影稀落,灯黄晕迷平添几分凄清。店主恭候已久,喋喋不休地夸赞自家的菜肴和特地为丁是娥铺下的新桌布。丁是娥见之蛾眉高耸,银牙咬碎,惊恐慌乱之中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拎起酒瓶摔在地上,酒浆横流,碎玻璃满地,抛一桌佳肴于身后,将两个男人甩下,怒气冲冲夺门而去。  狼狈的解洪元连连道歉,结清账目仍不忘借一只大提篮,把所点的碗碗盏盏装入篮内,带回家去。丁是娥正坐在灶间的小桌旁,面对一碟乳黄瓜,捧起一碗水泡饭,痴呆呆地发愣。解洪元不由自主地揭开篮盖,悄悄端出碗盏来,轻轻地推到她面前。丁是娥回过神来,扫射出一股女性少有的肃杀之气,眼尾射出来极度的鄙视,让解洪元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懦夫!只会用吃喝来麻醉自己的懦夫!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当初她千挑万选,如何选择了这样一个无能的男人?解洪元当然是读懂了。他迎住了她的逼视,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如两颗燧石,坚定而闪亮:“灾难不怕,怕的是自己折磨自己!”  她听见了,但却是冷傲地车转身上楼而去,把一份不屑一份冷漠留给了解洪元。夫妻关系降到了零度以下。解洪元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对丁是娥的作为三缄其口。  丁是娥信奉用行动。经过这样一场宣泄,她变得冷静又清醒,在这个世界上能拯救自己的还是自己。第二天凌晨起身,穿戴整齐,早早地去了沪剧团团部,悄悄张望楼道内动静,见陈荣兰骑着单车来了。听见锁车,上楼,她灵巧得像只山猫,在分秒之间叩响了陈荣兰办公室的门。  陈荣兰有些惊讶来者的及时和快捷,拉开了房门。两个相熟又陌生的女人僵持在门口,陈荣兰淡淡地问:“你有事找我?”  省略了姓名省略了“同志”二字,语气虽冷,但细细体察温热犹在。丁是娥内心一阵狂喜,她默默走进屋,找到适合自己的凳子坐下,陈荣兰返身进屋,坐在主人的座位上一言不发。室内出奇地静,桌上有一只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她们默默地对望着,曾经多么友善,一转眼生分了,才一个产假的时间啊。沉静催促着丁是娥。这是党支书的办公室,或许会有电话,或许会有人来,她定了定神,轰隆一声惊天动地:  “陈团长,我来揭发。”  解放后,受冲击者能够变被动为主动,能够化解危机、屡试不爽的法宝是变交待为揭发。当然这种行为也有主动、被动之分,有程度深浅之异,但是或多或少地观照出人们内心世界最隐秘处的自私和怯懦。作为政治运动的领导者,陈荣兰属于清醒一族。她不偏激,不好大喜功,不想盲目地扩大战果,因而对丁是娥的揭发和解释没有太大的兴趣。而丁是娥倒是初次所为,难免红头酱脸,泪盈于睫,夹七缠八的话音有些发潮。陈荣兰见这位平素恃强好胜的名旦少有的惶恐,一副后悔不已的样子。丁是娥的失意与窘态引出了陈荣兰的丝丝同情。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3
第15章 飞鸟不知陵谷变(5)

两个女人之间,本有惺惺相惜之意。一个从政,一个从艺,为政者也需要有优秀艺人的支持,沪剧只有一个国营,国营只有五块头牌,五块头牌中只有三名头牌花旦。如果把其中的两位划入右派,沪剧如何发展?如何去争取荣誉?陈荣兰要的只是丁是娥的顺从与听话,而不是反叛。陈团长居高临下,如水的目光像一束舞台追光由上而下由外而内地扫视她,希望看透她深藏的内心。  丁是娥身处悬崖的边缘,陈荣兰只要推一把,她就从此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从中右到右派十分容易;拉一把,也许、也许柳暗花明……虽然这束光如法海的金钟罩,她认了,就做一次罩钵里的白娘子吧。白娘子至死不悔,而她要悔,要揭发别人以自保,最后抛出了最亲近最不愿意抛出的人——她揭发流泽授意解洪元出任副团长,揭发解洪元积极筹措,准备复出。她哭哭啼啼地表白自己以沉默对抗,并坚持剧团应该由共产党的干部陈荣兰执掌权柄……  陈荣兰的眼睛里开始有了暖意。  最后陈荣兰送出一句体己话:“你怎么昏咚咚地讲了这么许多话。”  好了,坚冰已经打破,航道已经开通。丁是娥表白,解释,检查……书记陈荣兰想让她过关,她就能从中右退回来。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经过反反复复的检讨,大会加小会,一次又一次触及灵魂,终于退回到人民温暖的怀抱里。  1957年8月13日,文化局在仙乐书场召开反右派辩论大会。名曰辩论,实为批判。一个个上台批判的人都是事先定好的,丁是娥递条上去要求发言,文化局局长爱惜识时务者的羽毛,他朗声宣布:“丁是娥同志要求发言批判周伯春(滑稽戏名角),我们欢迎这种态度。”轰隆一声,冰雪消融,“同志”二字让丁是娥重归革命的行列。  这样的经历顾月珍有吗?没有。经历了1957年之后,丁是娥阿姨认为人有三重生命:自然生命(肉体)、艺术生命和政治生命,而三者之间以政治为首。所以政治应该是一个人的灵魂。灵魂不在了,艺术又在哪里?肉体又有何用?  然而政治是什么,有时候谁也说不清楚。  丁是娥的《娇懒夫人》是鸣放中放出的“百花”一朵。顾月珍也有“百花”一朵,那是根据苏联电影《安娜·卡列尼娜》改编的《贵族夫人》。这是顾月珍手术切肺复出后演的第一出戏,她动手术,是共产党把她送入医院,承担医疗费用,是党组织的代表在她手术书上的亲属栏里签字。我母亲觉得是“党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她要演一出好戏来报答党的恩情,所以她在“百花齐放”的时候,选择了苏联老大哥的影片。她全身心投入排练,而后在瑞金剧场演出。顾月珍虽然出身低微,文化不高,却有一种与身俱来的高贵,能体会到高贵不是来自物质,而是源自精神。她的主旨是要把这种高贵的精神平民化。情节略有改动,中国的安娜金秋萍不是卧轨而亡,而是被强加以行刺的罪名锒铛入狱。  贵族夫人金秋萍的悲剧揭示了人们对精神家园的渴望,而那个《娇懒夫人》的闹剧鞭挞了人格依附的丑陋。两剧前后推出,《娇》剧演了一个半月,渐渐的努力沪剧团的《贵族夫人》剧场火爆,而《娇懒夫人》渐失票房之宠,结束于《贵》剧的全盛期。《解放日报》称《贵》剧是“夏日里的一朵荷花”,甚至把它与“反右”运动相联系,说它* 裸地暴露了解放前旧中国那种黑暗腐朽的罪恶本质,启发了人们对旧制度的愤慨和对今天生活的热爱。张刚文、白少璋(剧中人物)之流“企图把今天的社会拖向旧社会去”,只能看出“这些人更加无耻”。  母亲演《贵族夫人》引出了许多观众的眼泪,每场戏她都是倾注了心力。她在台上哭,观众在台下哭,病歪歪的身体使她再度晕倒在舞台上,被送进医院。这出戏成为顾月珍一生最后的辉煌。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贵族夫人》明明是一出与当时的政治挂不上钩的戏,却成为反右运动中的“好戏”,与政治联系得如此紧密。不过,我想观众不会买账。他们要看真正的戏,看惯了油盐酱醋茶的沪剧迷眼睛里只有好人坏人善人奸人福人苦人;他们喜欢顾月珍演的角色,要借剧情浇自己情感的块垒。而母亲也不会想到,这出戏会起到多大的政治作用。她高兴的是她的戏超过了《娇懒夫人》,超过了丁是娥,她受到了观众的爱戴。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呢?丁是娥向顾月珍的哭诉,没有激起任何反响,也就识趣地悄然收兵,退避三舍。两人也就各走各的路了。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3
第16章 枯树凋零去亦奇(1)

三年自然灾害在1960年显露出狰狞面孔。直辖市之一的上海,猪肉定量从每月每人十二两(老秤十六两制)降至六两,再降到三两,又降到二两,淡水鱼等副食品都要凭票,蔬菜也很短缺,在菜场里凭票还要排长队。小阿婆把这点票证捏在手心里,恨不能焐出油花来好炒菜,每天摸黑去菜场排队,拎回来的只是几把没精打采的毛毛菜。     这一年,我是第十一女中的高三学生,各科成绩名列前茅。我还是化学课代表,化学老师希望我去读理科;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董冰壶钟爱我,推荐我参加朗诵比赛,把我的作文贴在墙上作为同学们的范文,她自然希望我报考文科,而且希望我挺进北京大学。她说:“北大是全国最著名、历史最光辉的高等学府。考上了不仅是你个人,也是全班、全校的光荣。”  青春是梦想的年龄。老师说的这个“光荣”一下子把我打动了。我怎么会不希望给班级给全校带来光荣呢?虽然我自己觉得复旦大学和华东师大比较适合我,但我还是斗胆填报了北京大学。也许觉得希望不大吧,填这个志愿连母亲都没有告诉她。  考完就放假了。每天早醒的骄阳喷射着橙色的光羽穿窗入户,撩逗梦中人。一十八岁的我消化力特强,肠胃早就空空如也了,但是一想到起来只有一碗稀稀的泡饭粥可吃,便宁可赖在床上做白日梦,想那个五彩梦,也想今天小阿婆会给我吃什么。小阿婆太重男轻女,特别喜欢星儿。两天前她把父亲带来的鲜肉烧成一碗红烧肉,盛饭的时候,我看见她把两块肉狠狠地埋入了弟弟的饭底。啊,红烧肉!  我母亲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咳嗽频仍,嗓音也失去了原有的甜美和圆润。长宁区委的领导劝她辍演,劝她休养,她总是不肯歇下来。这一年6月,美国的艾森豪威尔自菲律宾赴台湾,大陆掀起反美、解放台湾的热浪。为配合形势,母亲搞了一个《龙女跨海》的戏,得到领导的支持和观众的欢迎,票房收入直线上升。这时,大跃进的神话已经破灭,经济走向衰败,观众不可能空着肚子去看戏,所以全市的演出业都不景气。努力沪剧团差不多七八天就要换一个剧目。只是谁也想不到的是《龙》剧从7月31日演到8月31日,维持了整整一个月,顾月珍依然是台柱子。只要主演换人,票房收入就往下跌,母亲每天强打精神上台,一化妆看上去英姿勃发,但一下台就歪歪斜斜,一脸病容。我跟着小阿婆去看过戏,母亲的嗓音远不如前,拔向高处时会出现嘶裂生涩。只是沪剧观众依然热爱她,从不喝倒彩,出嘘声,只会听见低低的叹息和私语:“她从前嗓子不是这样的,她太苦了太吃力了。”……  小阿婆从来是以母亲为重,自从父亲离开这个家,她对母亲更加体贴了,这种非同寻常的维护,某种时候甚至超过了她与父亲的关系。母亲在演龙女,为了使她得到充足的休息,家里要保证绝对安静。我和弟弟上下楼都蹑手蹑足的,只要稍稍有一丁点响声发出,小阿婆就会凶我。也许母亲病体所承受的压力只有小阿婆才真正知情。母亲是剧团的台柱子,也是家的中流砥柱。病病歪歪的母亲不能倒!我们已经经历过一次家庭破碎,绝不能再有第二次。这种忧虑像一处亮晶晶的壁垒,小阿婆与母亲心知肚明却从不去触及,她们在现实生活里结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那便是生死相依、荣辱与共的亲情,一起为这个家付出呕心沥血的努力。  50年代末努力沪剧团划归长宁区委,团址离我家很远;加上底楼客厅住进了一户人家,人多嘈杂,影响了母亲的休息。区委考虑母亲的身体和工作方便,建议我们搬家。她选中了延安西路949弄15号,弄堂深处新盖的一幢独立小楼,共三层,我们占中间一层。小楼带一个绿草如茵的花园和曲曲弯弯的小径。那时候全上海完成了私房改造运动,我们交出星村十号,迁入新居。  门铃声扯断了我的思绪,绿衣人送来我朝思暮想的入学通知书。我等不及上楼,倚在门边,撕开信封,北京大学!四个字赫然入目,我疑疑惑惑揉揉眼睛再看,一字一顿地念:北京大学。始料不及的喜悦像湖水从脚踵涌向头顶,我顾不得多想,挥舞着通知书,连蹦带跳直冲上楼,向母亲去报告。  楼梯拐弯处正是二楼厨房,房门口闪出小阿婆瘦小的身影,她拦住我的去路,横眉立目地斥责:“侬是走楼梯还是敲铜锣,你娘还在睡觉。”  她总是这样对我,我懒得理她,也不情愿让她第一个知道喜讯。我就侧转身紧贴扶栏,像条泥鳅一滑而过,小阿婆碎步急追,一不小心,滑倒在光溜溜的打蜡地板上,顺手拽住我的裙子角,拧疼了我的小腿。小阿婆大约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也跌坐在地板上,一老一少对坐于昏暗的甬道,互视出起伏的波涛。我俯看小腿,腿上一团青紫淤结成块。这两年,小阿婆大约觉得我已是大姑娘、好学生,不再动辄打骂,但这一次下手这么重,这么狠,勾起我积郁的气恼。我抬起头射出怨愤,却遭遇上两道火焰一样的目光。终究是小阿婆厉害,那目光威严地舔红了我双颊上的愧疚。我一骨碌起身去搀扶小阿婆,小阿婆倚老卖老,靠在我的臂弯里,压低嗓音说:“讲话轻点,扶我回厨房。”  当小阿婆问清原由,核桃皮似的脸绽开了,宛如一朵盛开的墨菊。她要我把“北京大学”四个字指给她看,用干枯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仿佛这四个字有温度有生命,口里喃喃:“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解门里出了状元,出了个女状元。”  莫名其妙!是我辛辛苦苦考大学,与菩萨有啥关系?小阿婆真是迷信。但小阿婆不知我的腹诽,又像鸡啄米似的乱啄。先啄北京天气冷,会冻掉鼻子冻掉耳朵,后啄女孩远行,家人提心吊胆,归结为若是星儿考上就阿弥陀佛了。听得我心里直起毛,这时,我听见了楼上房门开启的声音,响起了母亲拖鞋的趿拉声。  啊哈,母亲起床了!我腾地直起身,裙子又被拽住了,小阿婆问:“事先跟你娘商量过?”  见我摇头,就示意我坐下,我好不耐烦,倔倔地说:“姆妈在台上扮龙女,是要跨海去解放台湾,北京大学在北京,比台湾近多了。有啥好商量?”  小阿婆语塞,手掌松弛无力地垂下,脸上的表情像五色迷雾,只有一句话黏上了我的后背:“跟你娘不要直拨拨地讲。”  我冲上楼,撞开盥洗室,见母亲正在刷牙,我急不可待地报喜:“姆妈,我考上了,考上了北京大学。”  母亲猛回首,唇边的牙膏泡沫垂挂成一串长长的惊愕。  我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4
第16章 枯树凋零去亦奇(2)

啪,母亲手中的漱口杯猝然落地。清水四溅,溅湿了她的睡裤。她弯腰去拾了半天,抓不起牙杯的弯把。  轮到我变成泥塑木雕了。考上北大,是喜?是忧?忽觉得后背有轻轻的蠕动,看见小阿婆又努嘴又挥手,示意我前去帮忙。我急急上前帮母亲捡起杯子,抬头时遇上了母亲一双含泪的眼睛。泪光点点,织成一张网,罩住我的心。我依稀觉出自己的粗疏和鲁莽。  母亲身世飘零,亲朋稀落,痼疾缠身,女儿初初长成,稍可相依相伴却偏偏要远走高飞,她怎么舍得?母亲匆匆抹了一把脸,接过通知书走回卧室,在小圆桌边坐下,一遍又一遍地看,一串热泪滴落于纸,洇湿一片。她赶忙起身,去找一条小丝帕轻轻地吸去水,复又步出阳台,展开通知书,等待阳光和微风把纸晒干吹干,那神情极专注极虔诚。我在母亲的身后跟进跟出,忐忑不安,一遍遍说:“姆妈,对不起。”  母亲叠好通知书,交还给我,牵拉着我的手,泪眼婆娑中展开一朵凄美的微笑,说:“党挑了侬,姆妈不怪侬。”  在母亲的心里,党是最沉最重的分量。在那个年代,人们就是真心诚意地“把一生交给党安排”,因为党是力量,党是意志,党代表神圣,党代表方向。  这代表理性的思考,党员不可能与党去讲条件。我只能希望母亲在不远的将来能实现她的第三大愿望,来北京,演戏给毛主席看,同时也来看女儿。  要去北京了。母亲带着我去买卡其布毛绒长大衣,小阿婆抖擞精神地亲手赶制簇簇新的棉被,父亲带着我把喜讯送到了大阿婆的床边,把点心和赡养费送到大阿婆的手里。大阿婆喜极而泣一迭声地叹息:“阿波囡考中了状元,我穷得没东西送给侬,哪能好呢?”  从大阿婆家里出来,我和父亲走上了南京路。我故意落后几步,习惯地将视线绕在父亲的藤拎包上。藤条编成的提手早已破裂断损,由许多布条缠绕连接,里面会有一只小热水瓶、一副象棋和一只饭盒。以往他拎着旧藤包,游走于公园和朋友处,找人下棋。渴了,他喝一口水;饥了,摊头上吃碗面,余下的倒入饭盒,下顿再吃。父亲就是这样地节俭。在这只包里,有时也会有牛肉干、话梅和糖果,那是为我和弟弟买的,有时还会有半只熏鸡或一碟盐水鸡,几块熏鱼,那是为我母亲和小阿婆买的。此时,藤包轻轻地晃着,想来里面缺少沉甸甸的食物。忽然我的目光被父亲的人造棉裤子吸引,靠近藤包的臀部沾了一点白色的杂物,我伸手去摘。父亲捉住了我的手,悄声道:“不要摘。那是一块橡皮膏。裤子上有洞,我贴在上面的。”  我心里猛地酸酸的。在我记忆里,父亲哪是这个样子的?白西装,打领带;要么就是一身网球运动装。全身勃发出活力。但现在实行薪金制,钱自然是比从前少多了。每月要付我们生活费,还要赡养大阿婆,丁是娥也不是个省钱的主。一个人的工资要供这么多人花,唯一可以对不起的大约就只有他自己了。看起来,丁阿姨也不怎么关心他,用橡皮膏补破洞只有那些没有女人的单身汉才会做。父亲啊父亲,多么无可奈何的人生!  父亲把我带入上海市床上用品公司,挑选了一条最贵的白底绿花纯羊毛毯,没二话就付了五十元钱。那个年代,一个大学毕业生的月工资也只有四十多元!近半个世纪过去了,这条毛毯虽然有蛀洞,有破损,但依然敦厚,温暖。每当长夜无眠时抚摸着这条压在棉被上的旧毛毯,我的眼前就会出现父亲穿着粘橡皮膏的裤子、拎着旧藤包的身影。  我是上海第十一女中唯一考上北大的学生,学校的老师分享了我的快乐和喜悦。长宁区委宣传部副部长孙绍策也登门祝贺,他送我一枝钢笔,并教我如何把被褥打成方方正正的行军背包。只可惜,小阿婆亲手缝制的被褥实在太厚了,怎么使劲都打不成解放军的行军背包。  等我到了燕园,还没来得及欣赏湖光塔影,就和同学们一起去了北京郊外群山皱褶中的分水岭秋收。继之又去十三陵的北大工地修铁路,手磨破了,肩压肿了,吃的却是棒粥,玉米窝窝头也硌痛了我病根未净的肠胃。渐渐的校园里的伙食露出粮食短缺的狰狞,要求学生自动减少粮食定量,每天只能从池水中捞起绿色深深的小球藻作粮食的添加物,粥越来越看不见米粒。个个食不果腹。但只要我稍稍有一点流露江南的情愫,“上海小姐”的雅号就当空落下。在那个年代,这可不是好称号,它与“资产阶级小姐”的意思等同。这样就让我更怀念家中的温馨。  好不容易盼来了寒假,年级党支部却号召同学不要回家,以免增加春运的困难。我心中一急,热泪夺眶而出。支部书记看见我的窘态,体念我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学生,网开一面准许我探家。我坐上火车,心里一个劲地盼:  家,我亲爱的家!  “阿姐回来了!”院门口弟弟大声地吼着,上来抢我的背包。  才半年不见,小阿婆站立在灶间门口,显得更小更瘦了,我大声地喊:“小阿婆!”  “阿波囡瘦啦,黑了!”小阿婆说着就滚落了一串热泪,不知为啥,泪从小阿婆脸上落下,却在我的心河里激起了浪花,那浪花是酸酸的,有点隐隐的刺痛。  母亲细细地打量我,心疼的表情*裸地写在脸上。  第一次从北京回来,记忆最深刻的是“吃”。没有人帮小阿婆,我自告奋勇晨起买菜。她告诉我上海市民的肉票已经连降了几次,现在由三两降到二两了,肉真正成为生活中的奢望之物。第一顿饭,饭桌上有炒肉丝,还有一小碟红烧鱼块。显然这是接风宴。小阿婆推说早已用过,不肯同桌吃饭,母亲只把肉和鱼往我的碗里夹。等我和母亲离桌,弟弟才上桌大包大揽、有滋有味地品尝剩余的肉丝鱼屑,把盘碟舔得精光,看得我直掉泪。他吃完,利索地抹桌、洗碗和扫地。我觉得我的弟弟长大了,变得勤快和懂事。但我的心里也是酸酸的。自我离家,弟弟搬进我的房间,此时,坚持要给我腾房,我不肯。因为假期不长,我决意陪小阿婆去菜场买菜,所以想和小阿婆同住一屋。  两周同住,我发现了小阿婆的许多秘密。  那只曾经在大阿婆房间的绿色大衣柜依然故我,穿衣镜只剩下一半,已照不出完整的影像。我记得是搬家时撞碎的,小阿婆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拔下一小片一小片碎玻璃,留下了这半面残镜。三年多了,她始终不肯更换镜面。以前很少走进她的屋子,也从不问她的起居事项。这次我问她原因,她说:“一家子都散脱了,还要好镜子作啥?啥辰光合家团圆,再换也来得及。”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4
第16章 枯树凋零去亦奇(3)

我怀疑我的耳朵出了问题,因为父母离异十载,丁、解姻缘早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可小阿婆却依然心存梦想。正月初一的夜里,母亲由弟弟陪同去红都戏院演《好管家》,我在家陪小阿婆。月牙儿的清辉洒入窗棂时,小阿婆从衣柜深处请出一尊观音大士。这是我熟悉的洁白似玉的观音大士。她净手焚香,默默祷告。我惊讶地痴坐于床沿,静静地观看。礼佛结束,她淡淡地说:“初一、十五我要烧香,年纪大,身体不好,去不了玉佛寺、静安寺,就在家里拜一拜,尽尽心。”  我心里怪她迷信,却也不好意思张口,拐着弯问:“姆妈晓得不?”  “晓得。她看见我拜菩萨,没讲啥。”  “那侬为啥不在外头拜?”  小阿婆听问,眯细起眼睛,笑意从鱼尾纹处泻出,流至胸前跳成一团红红绿绿的山花。刹那间,我又找到了从前那个狡黠的小阿婆。她跷起兰花指,食指戳痛我的额角,带着些嘲谑的意味:“这么聪明的小囡,考得上北京,当得了女状元,这点事情反倒拎不清。你娘是共产党的人,区里干部常常来,万一撞进我房间,给他们看见,你娘可要坍台?”  她把偷偷摸摸烧香礼佛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那么替母亲着想,噎得我无词对答。转而我小声问她:“侬求点啥啊?”  小阿婆脸上的狡黠之态一扫而空,肃穆地说:“求侬读书好,求你娘身体好,求你娘和你爹破镜重圆。”  破镜重圆?破镜重圆!可能吗?但千真万确地字字入耳。整整十年,破镜重圆的愿望深埋在她心底,虔诚而又坚执。我问:“可能吗?”  我的怀疑亵渎了她,她重现啄木鸟的语调,急促而嘹亮地说:“有啥不可能?此地有这么好的媳妇,这么好的囡、儿子,那边有啥,很好的小孩,弄到那边去,连中学也读不出。”  我知道她说谁。但不想她诋毁儿时的玩伴,便切断她的话,逗她:“既然有可能,侬为啥不在当中拉一拉?”  小阿婆的眼睛亮晶晶地亢奋起来:“你娘有三个愿望,现在两个成功了,还有一个。我是想等她去北京以后,功德圆满再同她提出来。只要你娘同意,儿子是我生出来的,我晓得他心思,没问题。”  真难为她了。居然还晓得母亲有三大心愿,居然还懂得要支持儿媳遂愿。我想一定是敏感到儿子与新妻之间与日俱增的芥蒂和不和谐,才使她异想天开。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在 1953 年她对何慢伯伯那么冷淡,母亲的任何动静她都会支起耳朵。这份良苦用心和善良愿望感天动地。我对小阿婆前所未有的好感,却不知如何表达,一时跌入了沉默。另有一件事直到现在依然深深地触痛我的心襟。  那一年,母亲的《赵一曼》演出成功,何慢伯伯立了大功,他们俩在交往中显得心心相印。大约彼此也只是一层窗户纸未曾捅破吧,也或许只要母亲同意,何慢伯伯绝不会不同意。有一天夜里在母亲的房间里,她问过我:“何慢伯伯好吗?”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好。”  母亲看了看我,脸上露出欣喜,又问:“让何慢伯伯走进我们家里来,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  我想都不想一连说了三“不好”,一下子扑到母亲怀里。  母亲的脸暗淡了,许久,她缓缓地说:“好,不来不来……”  如果不是我反对,也许何慢伯伯早已走进我们的家,那母亲的精神就有了依靠,也许身体还会慢慢好起来。那么,我离沪北上,母亲也不会太孤单。当年少不更事的我做了一件什么样的蠢事?现在一切都晚了,何慢伯伯找了一个演员结婚了。母亲终有一天会像小阿婆一样老起来,我们也会像当年的父亲母亲一样有自己的家,谁能最终陪伴她呢?连珊珊也早在 1956 年结婚成家,离母亲而去了。我只觉得心直往下沉。年轻啊有勇气,年轻啊也会做错事,有些错事的结果,让你一生都无法安宁。  小阿婆还在说:“不晓得我等不等得到这样的日子?”声音凄凉哀怨,像喃喃自语,让人心疼。  人是群居的动物,需要朋友和友情,需要交流。小阿婆有一个忘年交是过房女儿豆芽阿毛,平常会过来看她,两人在灶披间说话会说到天黑,饿得我和弟弟喊肚子饿才发现米还没淘。搬来新居后,相距远了,阿毛不能常来看她,小阿婆一双半大的脚走不了远路,她只能窝缩于太师椅上听凭入骨的清冷和孤寂。时光抽干她的肌肤,成为一只悬于风中的柚子,越来越萎黄和干瘪。  有一天子夜时分,我从梦中惊醒,借着月光,看见小阿婆半倚半靠在枕头上,手合放在胸口,嘴微微张开,眼似闭非闭,苍白得如同一尊石膏像。那样子吓得我披衣爬到她的床上,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小阿婆徐徐睁眼,气息微弱地说:“没啥,没啥。”我追问她何处有病,她回答:“平躺透不过气来。这样靠着好一点,没毛病。”  我站起来想去告诉母亲,她猛地睁大眼,恶狠狠地说:“不要侬多管闲事!”  我猛一哆嗦,滑下床跌坐于地板上。小阿婆不理不睬,闭上眼睛养神,这才轻轻地说:“不要吵你娘,你娘身体不好。”  我怏怏回到自己床上,钻进被窝。正想躺下去,小阿婆自言自语的声音又响了:“快二十年了,婆媳之间没争过吵过,不容易。她把家里整体全部托给我,全由我作主。过房囡阿毛带了七个小囡来星村大闹天宫,她不讲一句闲话,反而开水果罐头给小囡吃。我讲一声请过房囡看戏,她就记牢送票子……”  呢喃之声飘浮于半空,虚虚的,我凭直感小阿婆有病,静下来,她的胸口起起伏伏像拉风箱,忽然间又像要随风飘逝,吓得我又起床要去叫母亲,她从胸腔内挣扎出带着生命血色的裂帛之声追上了我:“回来,回来!不要吵你娘!”  我重又返回,嘟囔着说:“有病总要看,不告诉母亲,也得告诉爹爹。”小阿婆的眼角滚出一粒粒泪珠,滚烫,浑浊,像火山口涌出的泥浆,我掏手帕替她擦,怎么擦也擦不干。小阿婆长叹一口气,幽幽地说:“你爹一手托几家,不容易啊。每月,此地要送抚养费,大阿婆那里也要送,华亭路全部开销要他来,那边的女人用铜钿像开自来水龙头,赚了铜钿还不够她一个人用。不要再让你爹花钞票了……”  我眼前又浮现出父亲的旧藤包以及橡皮膏贴破洞的裤子,不禁哑然无言。天渐渐发亮,小阿婆气喘也稍稍平缓了,我却久久不能入睡。作为父亲宠爱的长女,何尝不希望破碎的家庭重圆呢?却又直感那只是天边的一道彩虹,但其中奥妙我又理不出头绪。那边,丁是娥阿姨奔着跑着去追逐荣誉,因为追逐荣誉而追逐政治,回望不紧不慢的丈夫恨其不力,怒其不争,但又不愿再度撕裂名人之家。而解、顾之间姻缘早绝,岁月冲淡了龃龉,留下了彼此内心的歉疚。这份相怜相惜的情感不是不能重新燃烧,但洁身自好的母亲不肯更替位置,承担拆散鸳鸯之罪责;宿绊日多的解洪元面对国营之后蒸蒸日上的丁是娥,大有落泊之感,感觉中仿佛只落了一步,但在现实生活中却越来越远。他自问是自己不能干吗?好像也不全是,有些是他不屑做,有些是他不想做,在这个巨大社会力量面前,个人的能量实在是太渺小了,随遇而安吧,氽吧,氽到哪里是哪里。这边的屋顶下,婆婆与媳妇分治于两条不相交的河流,顾月珍是丈夫没有了,但却找到了党,找到了戏,找到了精神支撑;小阿婆呢,拼全力以维护家庭的安宁为己任。她们俩是相怜相尊不相识,各各厮守着属于自己的孤寂与清冷。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4
第16章 枯树凋零去亦奇(4)

我在胡思乱想中跌入梦境,高照的红日把我叫醒。起来后,蹦到厨房里,看见小阿婆的发髻油光水滑,坐在小凳子上择菜,精神很好,喉咙嘣响。昨夜之事似乎只是一个梦境,虚幻得那样不真实。很快我就将这事忘了。  春节过去了,我也很快就要返校。母亲郑重其事地取出几个午餐肉罐头,小阿婆悄悄拉我去灶披间,像捧八宝箱一样,捧出了两只高高胖胖的瓶子,炫耀似地拧开瓶盖,酱香扑鼻。肉丁、花生米、豆腐干炒豆板辣酱,好吃,下饭,还放得牢。我真想喊一声“小阿婆万岁”!弟弟也闻香而来,探头探脑,望望油汪汪香喷喷的八宝辣酱,转身扯来了母亲。小阿婆讪讪地解释:“只吃肉罐头,太淡了,有点八宝辣酱,换换口味。”  看起来,小阿婆知道母亲攒肉票为我买罐头,母亲并不知晓小阿婆私自克扣肉票做八宝辣酱。母亲脸上的惊诧一闪而过,真心诚意地称赞:“还是小阿婆想得周到。”母亲一声称赞,赞出小阿婆两颊桃红,一脸灿烂。我真没想到小阿婆是这么看重母亲对她的“定评”。弟弟手忙脚乱地替我装包,鼻子抽搐着向里吸闻酱香。  民以食为天,食是多么重要啊,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人人都长了一只饥饿的胃。我几乎花光了家里的肉票,我不忍心全部带走,母亲说:“侬一个人在外面,饥一顿,饱一顿,家里不放心,还是带着吧。”小阿婆嘟囔着说:“这么冷的天,不会坏的,侬先吃酱丁,再吃罐头,好多吃几个月呢。”转而用略带伤感的口吻说:“带去带去,不晓得我还有没有力气烧给侬吃了……”  谁知一语成谶。等我暑假回家,楼梯口未见小阿婆的笑靥,灶间冷冷清清,套间里暗沉沉,只有那面残破的穿衣镜闪出白森森的冷光,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一阵惊悸,我的小阿婆呢?母亲眼圈变红变湿,她的嘴唇哆嗦着,抽动着,只有泪珠一串串地滚落。  汗水涨满了我掌心的河床,想不到精明强干的小阿婆随风飘逝,想不到小阿婆的仙逝会牵动母亲如许哀伤。  许久许久,母亲嘱我去看看大阿婆。母亲给了我二十五元钱和两张糕点票,二十元钱给大阿婆,五元钱买酥软的点心。当我提着点心盒走进昏暗的吱嘎作响的木楼梯,舅公家大房窗下空空荡荡,小床不知去向,仅有那只画有白雪公主的饼干筒锈迹斑斑,孤零零地躺在窗台上。舅婆告诉我,大阿婆比小阿婆早走,是父亲安排后事的,一直瞒着不告诉母亲。我望望那只饼干筒,胸腔内丝丝缕缕地在迸碎,在搅痛。我像是闪避死神铁青色的尖喙,踉踉跄跄地逃离那间熟悉又荒凉的房子。  直到父亲去世后,我才知道,老姐妹先后乘槎仙去,丧葬全赖父亲一人,没有惊扰亲朋好友,入殓于万国殡仪馆,坟墓在那场“*”中被铲平,早已无迹可寻。  我回到家,母亲获知大阿婆噩耗,泪如泉涌。几日后,我问父亲,小阿婆的那尊观音大士像呢?答复是随小阿婆同去了。父亲取出一只海蓝色的丝绒小盒,那是珍藏着小阿婆全部“家当”的小盒,打开来,里面放着黄澄澄的金项链和一个金鸡心锁片,双面雕,分别是一匹马和一对鸳鸯。小阿婆说她一生没有积蓄,只有四枚佛珠戒指给阿波囡。马是我的属相,希望一马当先;鸳鸯是吉祥鸟,希望我终身有靠,白头偕老。  我脱口问:“小阿婆一向喜欢弟弟,为啥不留给弟弟?”  父亲沉甸甸地说:“小阿婆讲侬是解家门里中状元的小囡。”  十二岁的弟弟在旁边插话:“啥人讲小阿婆不喜欢侬?姆妈从来不管家事,为了侬,每个季度发肉票问小阿婆讨一半肉票。小阿婆晓得姆妈拿肉票是要买罐头,另外一半肉票还要托豆芽阿毛去换成下一个季度的,等到侬冬天回来,给侬烧八宝辣酱丁。阿拉常常是半个月闻不到肉味道,吃点咸水煮黄豆、咸菜萝卜干……”  轰隆隆,天塌地陷,五内俱焚。小阿婆,千呼万唤再也唤不回我的小阿婆。在你生前,为什么我没能给你一些温暖和照拂,为什么我那么粗心大意,不把你的病痛去告诉父母呢?……  当一切都已成为历史,我再来追忆我的小阿婆大阿婆,我的离异的父母,心河底里升起的是那么温暖苦涩的亲情。苦难,在那个年代并不仅仅属于我们一家,没有肉吃闻不到鱼腥,那么一丁点儿肉:二两!如今还不够一只汉堡的量,要维持整整一个月的相思。苦,是苦。而现在似乎什么都有了,可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些挨得紧紧的血浓于水的亲情、友情和真情……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5
第17章 乱云笼日黯神州(1)

事出神奇。  1964年初,大街上龙的传人们开始采办年货了。年节虽然未至,空气中却已闻得到浓浓的年味了。我在学生食堂吃过午饭刚踏进宿舍楼,就听见楼道里电话铃响,拿起来一听,传出的竟然是父亲的声音。我做梦都想不到是上海市人民沪剧团来北京演出他们自编的新戏《芦荡火种》。  我拉着男友小程匆匆赶往大前门的旅店,里面热闹和喜庆的气氛比大街上还厉害,喊嗓声,丝竹声,欢歌笑语像已经过年似的。走进父亲住的房间,父亲首先看到的是我穿了三年的大衣仍然在身,连连说人长高了,大衣短了,许诺等我放假回上海时给买新的。这时又见小程穿一件旧旧的黑棉大衣,车转身就把衣架上挂着的厚呢大衣取下来就要给小程。小程低声推辞:“学生穿这么好的呢大衣不太好意思。”  父亲爽朗地笑着说:“好,那就一起回上海吧。”  言下之意大上海什么都有,回去买。父亲的情绪十二分地好,我诧异是什么让他这么高兴呢?他仿佛又变回我童年时的父亲去了。  话得从1958年说起。当年的团长陈荣兰和副团长陈剑云去南京军区寻觅创作素材,从该军区三十周年的征文里发现了崔佐夫所写的《血染的姓名——36个伤病员的斗争纪实》。这些在阳澄湖养病的伤病员即是20军59师175团的。59师驻扎于杭州留下镇,正在搞团史展览。而上海警备区副司令员刘飞恰是36名伤病员之一,夫人米叶也曾在青浦从事地下工作。陈荣兰原来是20军的文工团员,看到这份素材备感亲切,同时也意识到可以创作为一部好的现代剧。之后,就介绍陈剑云和编剧文牧去59师体验生活,这才有了新四军伤病员转战芦苇荡,地下联络员阿庆叔侄二人周旋于敌伪之间的剧情内容。  大纲初现,陈荣兰对文牧说:“侬要写只和尚戏呀?”  文牧一时语塞。陈荣兰手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丁”字,用吴侬软语说:“侬为‘摘钩头’写只戏。”  一年后初稿《碧水红旗》出台。陈荣兰亲自推敲剧情,增补细节,使之既有戏剧性,又符合地下斗争的特点,剧名改为《芦荡火种》。  1960年1月首演,陈荣兰仍不满意,坚持边演边改边丰满,进一步完善阿庆嫂的核心地位。1963年岁尾,剧组抵京之前,已经完成大大小小十二次修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陈荣兰如此器重丁阿姨,丁阿姨岂能不舍命相随?群策群力,引爆了阿姨的艺术积累,塑造出一个极生动也极特殊的、表面上是老江湖实际上是共产党员的艺术形象。《芦》剧使丁阿姨的表演艺术登上了新的高峰。  这就是父亲他们剧团来京的原因。1964年1月9日,由中国剧协出面,文化部艺术局局长周巍峙亲自主持,为“人沪”的《芦荡火种》和《巧遇》组织专题座谈。周巍峙由衷地称赞:“沪剧团四次来京演出,一次比一次进步。”《人民日报》还发表戴不凡的剧评《喜看沪剧〈芦荡火种〉》。两天后,《芦》剧慰问驻京部队。到了23日,刘少奇、李先念、薄一波、张鼎丞、罗瑞卿等党和国家领导人观剧,和全体演职员合影留念。况且这一次进京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为从沪剧移植的京剧《芦荡火种》示范。  刘少奇肯定了沪剧的长处:“沪剧的阿庆嫂周旋于胡、刁之间,利用敌人矛盾这一点比京剧好。”  周扬对京剧团的薛恩厚说:“沪剧演出很成功,你们不要改了,就照它改。”  京剧本是国剧,而沪剧只是偏处江南一隅的地方戏啊。受到了这么多中央领导人的肯定,对一个地方剧种来说,不知是怎样的不易了。父亲情绪极好,带我们去全聚德吃烤鸭。我们问及献演情况,父亲眉峰微微耸动,浑厚的嗓音充满磁性,透出神秘和喜悦。丁是娥阿姨在剧中饰演主角阿庆嫂,父亲演配角县委书记陈天民。年过半百的人了,高兴得像个欢天喜地的稚童,他讲,国家主席刘少奇上台和大家一一握手,连连说:“好戏,好戏。”言罢父亲摊开右手给我们看,似乎手上尚留有领袖的掌痕。  与他当初错过了瞻仰毛主席的机会比,这一次他切切实实地与刘少奇主席的手掌有过亲密接触,虽说领袖的手也是手,但毕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不同寻常的手。平易亲切的刘主席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1963年让我父亲的人生经历涂抹上一层亮色,他的解派唱腔被充分肯定,艺术上被肯定比让他演任何一个角色都重要,他主动让出了郭建光的主角位置。解放后与丁是娥在一起,丁是娥平步青云,而他却日渐后撤,最后差不多就隐身于丁是娥的太阳伞下了。演出没有他的主角位置,家里没有他的主人地位,一个大男人活到这份上,别提有多累了,他的儒家意识再浓,也只能维持一个窝窝囊囊的外壳。记得《芦》剧初演时,父亲饰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收音机里播出过他的大段演唱《月似银钩星似棋》,那真是黄钟大吕,令人回肠荡气,真是有呵气成云撒豆成兵的大气魄。从艺大半辈子,总算在艺术的理性梳理中肯定了他对沪剧的贡献。也许是因为兴致甚高,他喝了点酒,用筷子轻敲盘碟,低声吟哦:  “不像不是戏,太像不是艺,悟通情与理,是艺也是戏。”  这是艺术的真谛,很普通,却很带一点哲学的意味。看着父亲从人生的低谷走出来,我由衷地为他高兴。看来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要张扬生命的内力,只有精神世界坦荡了,灵魂的旗帜高扬了,人才会活得有气度,有锐气。那个时候对我父亲来说,演不演主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他艺术生涯的肯定。毕生从事艺术的演员真是很难分得清艺术生命与自然生命孰重孰轻。当历史再度垂青旧名伶时,他以中年之身,为青年让台补台托台,其中就包括主动让出郭建光的角色。也正是这份成熟和大度,才使他赢得陈荣兰和全团上下对他的信任与敬重。  “人沪”的《芦荡火种》还去水木清华演出,演给莘莘学子看。北大和清华相连,我和小程也赶去了。春来茶馆的阿庆嫂,丁阿姨把她演得舌生莲花,八面玲珑,如一匹花色斑斓的丝绸,在闪烁变幻的灯光下渐次展露,撩逗出观众火炭般的热情。我也忘却了台上的表演者是谁,只是为这个活灵活现的阿庆嫂而兴奋与鼓掌。  曲终人散,当我和小程回到夜深人静的北大,天上几粒寒星冷冷,犹如离人泪,斜挂于空漠的天际。刹那间,我想起了母亲,记起了我那凄苦的母亲对丁阿姨的怨恨,我后悔为她鼓掌为她兴奋,猛然转身,朝着清华大礼堂的方向吐口水:呸、呸、呸……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5
第17章 乱云笼日黯神州(2)

然而艺术毕竟是艺术,不是几口唾沫可以淹没的,倒是唾沫很快被脚下的沙地 吞咽了,阿庆嫂鲜活的形象在我的脑际烙下了永久的印痕。几十年过去了,当我年老力衰时我才恍然悟出,人与人之间的较量,常常是生命张力和人生智慧的较量。母亲的羸弱和阿姨的健康硬朗,母亲性情的内敛与阿姨个性的张扬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差异。我的母亲实在是从一开始就已输给丁阿姨了。她充其量只是苦竹一根,而丁阿姨却可以借助森林一片。这样的天壤之别是可以比的么?丁阿姨的戏已是四度晋京,母亲呢,却依然在天底下的某个角落孜孜地一厢情愿地编织着理想的彩衣……  经过1957年的一番风雨,丁阿姨在现实中有许多长进,比如在荣誉和掌声面前举止得当,进退有度。她把荣誉归于陈荣兰团长,说是陈团长改造了一个旧戏班。当《人民日报》约她写写出演现代戏的体会时,她明确告诉代笔者:赵燕侠正在演阿庆嫂,我说东道西的不好,还是谈谈《罗汉钱》里的小飞娥和《鸡毛飞上天》里的林佩芬吧。无论是出席文联座谈会还是参加民盟的对台广播,她的发言都很有分寸。国务院为沪剧安排庆宴,她坐在主桌,相陪陆定一和林默涵,应对如风行水面,从容如云拂长空。  《芦》剧的胜出,增添了丁是娥与陈荣兰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事业友谊,稳固了丁阿姨作为沪剧界代表人物的地位,前程如帆挂云锦灿然一片。上海市人民沪剧团载誉返沪后,《芦荡火种》剧组于3月5日起在美琪大剧院向上海市民作汇报演出,连演连满达九个月之久。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一个戏,从表面上看仅仅是娱乐的一种载体,一种方式,可新中国成立后,文学艺术一直是与政治紧密相联,艺术成为政治的组成部分,唱唱跳跳的背后有革命理论的支撑,体现着执政者的思想和观念。最初,《芦荡火种》只是一出戏,但戏演大了,就不是纯粹的戏了,或多或少地与政治搭上了边,成为纠缠历史陈账的一个工具,以至于扯到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武装斗争路线和以刘少奇为代表的白区工作路线上去了,这让“人沪”的团长和所有的演员哪怕是想上一百年都不可能想到的。史实记载,第一丝不和谐音出现在《芦》剧返沪之前,江青提出,“挂红灯”和“开药方”不符合地下工作的情况,建议删去。他们舍不得删。“红灯”是点睛之物,“开方”是传神之笔,是他们数年打磨的心血。再者,江青何许人?毛主席会允许她出来干政吗?从三十年代过来的人谁都清楚当年蓝苹逸事,所以不以为意。因江青的特殊身份而尊重,因江青的特殊经历而疏淡。江青的声音如风过耳。丁是娥向旁人发牢骚:  “红灯要撤,开方要去,我这个阿庆嫂还有啥唱头?不演也不要紧……”  人贵有自知之明,但人常常难有自知之明。“人沪”的众人怎么能想到,不久的将来江青会成为“文化革命”的旗手,头角峥嵘。当我翻阅历史,发现沪剧《芦荡火种》在京城走红,起因实在是江青的播风弄雨。1963年5月江青于杭州胜利剧院观看了沪剧《芦荡火种》,通过上海市文化局索取了剧本。同年11月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在北京开会,江青特意邀请周信芳、袁雪芬、常香玉、红线女和丁是娥到中南海她的住处,当面对丁是娥说:“我看了沪剧的两个好戏,《红灯记》和《芦荡火种》,我本来想把《芦荡火种》推荐给中国京剧院,因为考虑到阿庆嫂这个人物要给赵燕侠演,所以把你们的本子给了北京京剧团。”次月,才有沪剧《芦荡火种》进京演出的事。剧组12月22日抵京,25日江青亲至大李纱帽胡同慰勉,对大家说:“我代表毛主席来看望大家的。”30日,上海市委书记处书记张春桥光临“人沪”,传达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的意见:全力搞好《芦荡火种》在京的演出,经费由*中央华东局负责。  上面有“线”,下面有“派”,蓝天底下的一个剧团凭什么能预知未来?团长陈荣兰并未随团进京,而是在排练市委宣传部长石西民布置的新戏《人在东风里》。因主角恰恰是郭建光的扮演者张青,团长临时安排顾智春参加北上剧组,代演郭建光。柯庆施的指示无疑是对她的批评,她赶忙披星戴月奔赴京城,之后,才有接踵而至的荣耀。然而问问上海文艺圈内的老艺人,都说,那个时候他们听命于文化部,尊重周扬、夏衍、田汉和阳翰笙等,江青无法与这些人相比。  树欲静而风不止,1964年六七月间,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震荡着古老的京华,京剧《芦荡火种》位列首位。几许意见,几度修改,传至沪剧团,其中包括“要突出武装斗争的作用,戏的结尾要正面打进去”等等,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是毛主席的指示,更不知情1963年12月和1964年6月间,毛主席对文化艺术界发出了严厉而又尖锐的批评。到了11月12日,上海举行文艺会演,张春桥询问沪剧《芦》的修改进度,责令将沪剧、京剧两个本子合成一个向全国推荐,并郑重其事地 点明此乃江青同志的意见。12月,丁阿姨进京参加政协会议,带回来薛恩厚转交的由江青过目的修改本。  那是个抹杀个性的年代,明明不需改动,偏偏逼迫修改。阿姨的不满之词俏皮而又尖刻:“这个戏要写指导员为主,等于冬瓜生在甏里面,肯定死掉。”  一个戏一直牵扯到市委正副书记一起来管:柯庆施的意见是可以多设几条地下斗争的线,你们要超过他们,后来者居上么;陈丕显的意见是《芦荡火种》在群众中影响大,不要随便改,他们干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到了1965年3月,张春桥公开点名批评陈荣兰“骄傲自满,故步自封,剧本不肯改动”。3月18日和19日,《人民日报》连续两天刊登了《沙家浜》的剧本,编者按说:“……经过多次演出的实践,不断听取观众意见,作了较大修改加工,强调了武装斗争的作用,使剧情更加符合历史真实,现在改名《沙家浜》重新公演。……”尽管剧本标明根据沪剧《芦荡火种》改编,原作者文牧,北京京剧团集体改编,执笔汪增祺、杨毓珉,但同时刊载郭汉城的长篇评论文章《试评京剧〈沙家浜〉的改编》。文中指出原京剧《芦荡火种》的局限:一是没有强调武装斗争的作用,二是没有把阿庆嫂的智斗提高到利用敌人矛盾以打击敌人的策略思想高度。字字句句似乎都在批评沪剧的不足。再往下,便是京剧《沙家浜》剧组以全新的姿态南下公演。在康平路会议室,张春桥面无表情地下达了硬邦邦的指示:“沪剧《芦荡火种》向京剧《沙家浜》靠拢。”而在此之前,陈荣兰还心存与京剧《沙家浜》一比高下的奢望。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6
第17章 乱云笼日黯神州(3)

陈荣兰向丁是娥使了个眼色,两人前后脚滑进了女厕所。陈低声说:“看来张书记要按江青同志的意见办,要我们向《沙家浜》靠拢,再提就变成反中央啦!”第二天,她又悄悄地和丁阿姨说:“我想了一夜,唱,唱不过人家;打,打不过人家。照《沙家浜》演出,没啥了。我们还是照原来的路子搞,争取张书记来看戏。”  想了一夜,她重又回到老路上去了。陈荣兰相信艺术规律,相信领导的艺术眼光,务实内行的陈荣兰怎么想得到张春桥的“领导”是江青?于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陈荣兰和丁是娥就被踢到乡下搞“四清运动”去了。  不久,“*”全面开始了。陈荣兰被连夜召回城里。  山雨欲来风满楼,凭着经验和对时势的审度,陈荣兰已嗅到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土腥味,在返城前召集的会议上把丁是娥阿姨排斥在外,会后找她单独谈话,要她端正态度,交待自己的问题和揭发文艺黑线。语气里多了公事公办的味道,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丁阿姨凭感觉这一次是团长遇上麻烦,她也遇上麻烦,从中央到地方会是怎样的场面?人人自危么?丁阿姨想的是如何自救。  揭发,历次政治运动的领导者都号召群众揭发,敦促当事人揭发,以扩大战果。“揭发”二字严重地摧毁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安全感。多少无辜的人为了让自己过关,乱说乱咬,致使运动之后成为孤家寡人,为众人所不耻。陈荣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丁是娥有一天也会像1957年那样反戈一击。  “人沪”的团部,大字报铺天盖地,多数矛头指向丁阿姨,同时提出“丁陈联盟”,指责我父亲为“狗头军师”。但陈荣兰处惊不变。陈荣兰当年二十四岁进团,经过十二年的历练,由一个艺术领导的外行终成内行,爱护老艺人,培养新演员,她领导的戏数度进京,一次又一次受到中央领导的肯定与接见。作为一个地方艺术团体的领导还能怎么样?过失当然不能说没有,却也找不到致命的问题。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能成?  一个流言放了出来,说她“作风不正”,与曾经寄宿在团部的一位战友有染。要搞垮一个人,如果不能正面使他倒下,那么运用下三烂的手段是再灵不过了,特别是对于女性。  那些天,丁阿姨变成了一个幽灵。白天沉默寡言,闪避他人,等下午5点以后,群众下班,团部空空荡荡,她就溜入大字报区,一张张一行行地仔细观看。电台新闻她很认真地听,《人民日报》、《解放日报》和《新民晚报》也不肯漏掉一星一点,手边放一部《新华字典》,读不出的字就查,不理解的字也查,字典都快翻烂了,她觉得这么短短的几个月里文化水平提高了不少,但她的脑子却更加混沌:这一次运动的矛头应该是党支部、党支部书记,是掌握实权的陈荣兰,但为什么要万炮齐轰轰我丁是娥呢?是党支部的意思吗?我是被毛主席肯定的演员,两次被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1958年周总理知道我入党后,把我领到毛主席身边,主席还握住我的手说:“我们党又多了一位新同志,要好好为党工作呀!” 毛主席的谆谆教导犹在耳边,我会就此倒下吗?  丁阿姨与父亲在突兀的灾难面前踉踉跄跄地后退,他们不敢强硬,也无法强硬。丁是娥有斑斓的历史,“反右”前的言论以及平时的角儿脾气,注定在劫难逃。解洪元一个非婚生女儿的问题,早已使他从顶峰跌落,现在要打,也只是一只死老虎而已。然而波澜壮阔的群众运动势不可挡,任何一个人的历史,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污损,就可以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度日如年,这一天天如何去挨?敬爱的毛主席,你了解我丁是娥的处境么?尊敬的周总理,你能帮我一苇渡航么?  每天父亲按时回家,恭候妻子共进晚餐。患难之中,他仍渴望家庭安宁,家人团聚。黄昏缓缓贴近窗户,化成了黛色的烟霭,仍不见伊人回来。他常常派几个孩子轮流去弄堂口等候,真正是望眼欲穿才望来了丁宅的主人。可是女主人面若冰霜,不苟言笑,草草扒拉几口,推开饭碗独自上楼。有几次,他劝她多吃些菜肴,反遭斥责:“侬好胃口,有心思!”  多少次,他想说几句宽心的话,但又咽回去。自己也承受着压力,局势凶险,安危莫测,看不到前途。有一天晚饭后,两人坐于二楼走廊方桌边,说着说着女声就高拔起来:“侬昏了头,到现在还认为……”  丁门有两女一子,大女莉莉此时已进厂当了工人,趁着家里乱没人管,与男友唐祖光逛马路去了,儿子小海窜进弄堂找小朋友了。家里只有解惠芳,没人管,就放开肚子扫荡残羹剩菜。当她听见楼上吵了起来,就蹑手蹑足上了楼梯。走廊上电灯亮晃晃,只见父亲嘴在嚅动,却听不见说什么,能够捕捉到的只有“陈荣兰”三字。只见丁阿姨拎起茶杯猛然摔在地上,恨恨地说:“侬懂啥?”  父亲顿时愣成了石像。女佣李妈赶紧上楼打扫。  我怜悯我的老父亲,同时我也想不通他怎么会走进丁门做丈夫。丁宅看上去人丁兴旺,但走入深处却是七零八落。丁不会生育,莉莉是抱来的,小海是过继来的,解惠芳是不名誉的产物,丁是娥是谁都不爱只爱自己的人,在男人面前永远保持着“九五之尊”的地位,他图什么呢?得到了什么?爱又存在于何处?好好的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那个李妈,自从“揭发”他与姚灿有功,从此在丁家就有了半个主人的地位。她有地位,那他不就没了地位?丁宅内并不和谐,夫妻并不投缘,男人的自尊与女人的自傲总是碰撞,而且父亲好像在丁阿姨面前越来越低调了。  那个李妈,在造反派勒令丁宅解雇女佣时,不仅带走了所有平时自己用过的物品,还向丁阿姨索要一百元解雇费。那个时候,丁阿姨家早已被抄,房被封,存折被冻结。上哪里去找这一百元?丁阿姨愤恨之极,指着门口挂着的一件父亲的中山装,让李妈去变卖。李妈不屑,吵闹不休,扬言要去找造反派。就在这难分难解之时,那个始终不被承认的毛脚女婿唐祖光捧出了积蓄,打发了这“半个主人”。  熊熊的革命之火无处不在。一天,解洪元从单位回家,发现后门左右墙壁上贴着大标语:“打倒丁是娥”、“打倒解洪元”,字迹稚嫩,歪歪斜斜,与单位造反派写的不一样,而且随着他走近家门,大人孩子围了一群,叽叽喳喳的议论也让人生疑,左邻右舍中有看不过去的,小声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无可救……”  什么意思?这时,丁是娥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出现在巷子口。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7
第17章 乱云笼日黯神州(4)

黑暗中不知小海从哪里窜出来,指手画脚地说: “是惠儿贴的,是惠儿贴的……”  惠儿?自己的女儿?……这真是叫解洪元大跌眼镜了。革命真正起来了,堡垒是最易从内部攻破的……  走进门,没人提烧饭,也没人想吃饭,只有小海这里那里地翻饼干筒。  天全黑了。门被撞开,解惠芳出现在门边。  孩子就是孩子,解惠芳这个本不该出生的女孩,自她三岁进入丁宅,一直成为受气包和出气筒,烽烟四起,她在小学里又成为“黑五类”子女,学校造反派要她和父母划清界线,她回家就贴了两条大标语。标语贴完,照常出去玩,等到天黑了,肚子咕咕叫,又回家来找饭吃。父亲看见她怒不可遏,关起门来大声呵斥,心火一起抡起巴掌就要扇过去,却被丁阿姨挡住了,只听得扑通一声,高傲的丁是娥双膝一软竟跪在了非婚生女儿解惠芳面前:“惠儿……姆妈求求侬……”  解洪元傻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丁阿姨拉他同跪,他倔倔地站着,不肯跪下。夫妻俩内心都有些怕,外面已经够乱的,假如内院再起火……  解惠芳人小心嫩,脑子也单纯,在造反派的逼迫下,标语刷是刷了,却没有想过有什么后果。当母亲跪在自己面前时,吓都吓死了,捧住自己的脑袋拼命摇:“爹爹……姆妈……我再也不这样了……”  “革命”还在进行。“人沪”内部有关陈荣兰生活作风的流言,几经传播,苍蝇变成了大象,大象又变成了迫击炮,步步紧逼着陈荣兰就范。但想不到的是陈荣兰掠掠头发,从容不迫地回答:“哪有这种事?谁看见了啦?拿出证据来!”  会场哑然。流言本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哪有真凭实据?但是谁也不会想到,我的丁是娥阿姨会“大义凛然”挺身而出揭发:  某日清晨,她有事早来团部,亲眼所见陈荣兰从某某房间里出来,衣衫不整……  有人看见我的父亲缩在会场一角,头颅深深地埋入了两个臂弯中间。是事实还是空穴来风?1957年的“再版”啊,这是耻辱。虽然人人知道他解洪元主宰不了丁是娥,但毕竟他们是合法的夫妇,丁是他的老婆!解洪元恨不能一脚跺出个可钻进去的地洞来。  陈荣兰缓缓侧转身,目光里有惊愕,有愤怒,还有毫不掩饰的鄙夷。睫毛微微闪动,仿佛是要用眼皮把丁是娥夹起来,甩在最不干净的泥淖里。她依然坦然,依然顽强,抗声回答:“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想象不能代替事实。退一万步说,我执行的是革命红线,就是有生活问题,又能怎样?”  好一个强项令!  丁阿姨见这一招不灵,随之又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揭发康平路会议时两个女人在厕所里的密谈:“反中央”三字成了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明明知道“反中央”还要负隅顽抗?一时间,陈荣兰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使陈荣兰顶上“对抗无产阶级司令部、对抗革命样板戏”的特大罪状。在丁阿姨的周围,我很敬佩陈荣兰。一个女人要做到笼住丁是娥这样的艺界精英,又要把自己所管辖的团办成几进北京的样板团,还要从艺术上的一窍不通到无所不精的行家里手,谈何容易!更难得的是始终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坚强无畏。然而,上苍似乎没有给好人以平安,她被“解放”之后,在骑车去开会的路上,毫无征兆地消失于一次车祸中。命乎?运乎?呜呼哀哉!  应该责怪丁是娥阿姨吗?说到底丁阿姨仅仅是为了自救。这种笨拙的自救方式纯粹是为了转移矛头。如果公众把注意力集中到陈荣兰身上了,那个“万炮齐轰”不就会少掉一半火力?因为运动总是要有对象,有人整人,有人被整。丁是娥原以为被整的会是当权者,可从乡下回来,她发现自己成了被党支部抛出来转移目标的对象。人在某种时候只求生存,既然你不仁,我也不义。丁阿姨也有她的致命弱点,她是那种离开了鲜花和荣誉就很难活下去的女人,有太强的虚荣心,所以也最害怕忍受孤独,最害怕被孤立。丁是娥困兽犹斗,总希望突发奇兵冲出重围。她一直是我行我素,敢说敢作的高人。  这一次能救出她自己来吗?  不。在那个失控的十年,她熬了整整八年,直至1973年9月才重获人民的身份,却仍未恢复组织生活。她一边是诚惶诚恐地喜获解放,一边又战战兢兢地投身到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中去,非常积极地追随第一期轻骑队下乡。在公社、田头、海滩边演唱,和《追猪苗》剧组深入奉贤乡村牧场体验养猪生活。偶尔遇到老朋友射出真心的关爱:“老丁,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她会赶紧打断对方的话头:“没有没有,我觉得*太有必要了,我简直是重生,得到了新生。”  我的丁阿姨确实“新生”了,她像凤凰涅。1977年1月8日,上海沪剧团悼念周总理逝世一周年,丁是娥主动请缨,选择了难度极高的《赋子板》,唱《鸡毛飞上天》中的“从前有个小姑娘”唱段,共有八十八句。停了十年的嗓子初试失利,吐字和嗓音都沉湎于哽咽的干涩之中。1960年,这个戏的成功曾使丁是娥在编演现代戏上登上了一座高峰,也使她在唱腔设计上登上一座高峰。这一出根据建襄民办小学教师吴佩芳的先进事迹编写的现代戏,刘少奇主席看过,周恩来总理也看过,他们都给予肯定,总理称赞它“刮刮叫”。什么叫“刮刮叫”?这就表明周总理是丁是娥的艺术知音,是襄助她事业发展的“贵人”,周总理的仙逝怎能不让她伤心?热泪一串串,一上台就失去控制。有人说她再也回不到十年前了,丁阿姨沮丧极了。父亲劝丁阿姨别着急,他认为难度固然是一个问题,十年未登的高难度唱腔一下子要上去是不容易,但心里极度的悲伤也是原因之一。他鼓励她抛开闲言碎语,拂去冷雪冰霜,一次次调整心态,一回回冲上聚光灯的中央。也许心灵力量是最伟大的,丁阿姨有我父亲这样一个家庭艺术指导与心灵牧师,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父亲把自己“化”在丁阿姨的成功里了。这是牺牲,但父亲并不这样认为。他把丁阿姨看得比自己重,把她的成功看得比自己成功更高兴。就这样,共过患难的夫妻有了心心相印的默契。丁阿姨经过几度调整,终于找回了从前的感觉,再度唱红上海滩,电台录音,电视录像,街头巷尾传唱“从前有个小姑娘”。  1978年8月,丁是娥出任上海沪剧团团长。作为演员,她刻意驰骋于红氍毹,作为一团之长,她清醒地意识到自身已经五秩晋五,观众的怀旧是暂时的,喜新厌旧是铁的规律。1980年2月,电视里播放着十一届五中全会公报,当播到为刘少奇*昭雪时,解洪元丢下饭碗,拍起手来,紧接着劈劈啪啪的鼓掌声在饭桌上响成了一片。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向了《芦荡火种》。春风又绿江南岸,应是“芦荡又绿,火种重燃”了吧?丁阿姨一激动就提出重演阿庆嫂。等到她提出,剧团的同仁问:“侬的身体来事(行)勿?”这一年,丁阿姨连动两次大手术,恢复不好,刀疤还在隐隐作痛。万一用力用得刀疤爆裂?但丁阿姨想做的事谁也挡不住。后来连医生都说可以一试时,就别提有多开心了。剧组成立了,基本上是二十年前的原班人马。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7
第17章 乱云笼日黯神州(5)

说“基本上”,其实也就是缺了饰演县委书记陈天民的解洪元。这时,我父亲查出喉癌要进行手术。但父亲也被这件事鼓舞着,执拗地要求医生推迟手术日期,坚持到排练场当艺术顾问。  癌病是无情的,当全剧进入内部排练时,父亲被勒令住院,切除声带,改道气管,何况还不知道是否已经扩散,吉凶未卜。4月8日是《芦荡火种》正式公演的日子,丁阿姨奔波在剧场与医院之间,辛苦可想而知。但就在临动手术的前一天晚上,丁是娥在后台化妆,接到解洪元从医院带出来的一张字条:  “你明天无论如何不要到医院来……你只要把戏唱好,我就安心了。”  丁阿姨的眼泪夺眶而出,从上过油彩的脸上落下,哗啦啦,止也止不住,她是真心感动,并也真的是不放心动大手术的我父亲,她让弟妹们转告:“我今晚一定把戏唱好,明晨不去探望。”  患难见真情,彼此多了一份相知。丁是娥人前人后开始对解洪元有了一份尊重,彼此都清楚对方最希望的是什么。丁阿姨夜戏散场后,虽然静卧在床,但却是睁着眼睛到天明,听着时钟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地走着,她恨“时间像乌龟一样爬行”,人没有去,可心去了医院。说起来,丁阿姨也不容易,她的创口时时要作祟,常常有人钦佩她“捧着肚子唱戏”,有一份常人没有的坚强。丁是娥说过:有爱的地方才有事业。演员热爱艺术,要像爱情人那样去爱,倾其一生之爱,这艺术才能化为事业,这事业才会有辉煌。  幸好父亲的喉癌没有扩散,但他从此被癌魔夺去了声音。一个演员,曾经拥有得天独厚的铜喉金嗓,曾经创立了黄钟大吕般荡气回肠的解派唱腔,可是现实却要让他失声,连说话都只能发出气声,永远地与舞台无缘了。他还能做什么呢?就像他对丁阿姨说的那样,我就做她的后盾吧。支持丁是娥把工作做好,把戏唱好。  1981年丁是娥力排众议,推出再现金嗓子周璇遭际的新戏《一个明星的遭遇》,并众星拱月地捧出了十九岁的新人茅善玉,新的西装旗袍戏,新一代的金嗓子,瞬间走红浦江两岸。翌年五集沪剧电视连续剧《璇子》问世,开创了沪剧电视连续剧的先河,并于1984年摘取了全国最佳戏曲电视连续剧“金鹰奖”的桂冠。茅善玉与越剧茅威涛并称“江南二茅”……  1982年9月,建立上海沪剧院,丁出任第一任院长。为了庆祝中国共产党第十二次代表大会召开,丁是娥主持排演《野马》(根据同名评剧改编),剧情为后进青工在团支部的帮助下由“野马”转化为“骏马”。丁阿姨扮演青工之母。戏公演后,一些失足青年仰慕丁是娥,给她写信求助,其中有个丁伟,失足后觅不见立足之地,丧失了生活的勇气。丁是娥接信后带着《野马》的主演一起去探望,并帮助他联系了红锋五金电料商店,使丁伟逐渐走上正路,成家立业。这样的事有很多,广为传播,使丁阿姨在舞台逐渐退隐之时,在社会上重新找到了自我,成为一个有影响的公众人物,她学会了遵循社会的意志,去做许多有益于公众的事,努力去影响社会风尚。  也许台上与台下原本没有太大的差别,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丁是娥复出后重名轻利,她把补发的“*”中的两万多元工资拿一半交了党费。她公私分明,动用公家车辆,车资从工资里扣除;担任各种评委,一概谢绝礼品;连最宠爱的小孙子去电视剧拍摄现场看她,旁人塞给孩子一袋橘子汁,她也立即索回,把自己的一袋给了孙子;她的女婿唐祖光工伤失明,她对工厂的领导表示,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愈后保持面容端正。一桩桩一件件,涅后的丁阿姨竭力地重塑自己,规范自己,约束自己和家人,把做人和做戏和谐地拧到一起,力求成为沪剧界乃至全社会的一面熠熠生辉的旗帜。  丁阿姨真是一只凤凰么?我记起有人背后送给她的一个绰号:假人头。丁阿姨的真真假假,连我也迷蒙不辨了。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7
第18章 寒梅落尽香如故(1)

在那狂暴的年代,整个沪剧界被批斗的人群中,有两个宁死不屈的人:一个是人民沪剧团的原党支部书记陈荣兰,另一个是努力沪剧团的原团长、我母亲顾月珍。  1970年1月12日,我还在北京房山县南如公社的人民日报农场劳动,突然接到一份加急电报和长途电话,告知母亲病危催我速归。我火速坐上了南下的列车,在卧铺上翻滚,心事灼烫了被单,只得蹭下窄梯,按下折凳,从窗缝中偷吸凛冽的寒风。窗外是漆黑的夜,紧追不舍,有时举近一簇灯火,又迅捷移走。往事如夜,坠弯了我的心弦。1965年我从北京大学毕业,分配到人民日报社工作,每年有一次探亲假。假期回家我总是感觉到母亲背负着沉重的心理包袱,究竟是什么呢?我只能从弟弟的嘴里和母亲的语言碎屑里略知一二。作为母亲唯一的女儿,总希望能给她减轻点什么。可是能做什么呢?母亲不就是想演现代戏革命戏吗,那又何错之有呢?六十年代初,母亲把上海革命烈士茅丽英的事迹改编成《龙华塔下》,稍后又把老舍的《全家福》改编成现代戏《破镜重圆》,以歌颂人民警察。老舍先生支持母亲改编,回信中说:“祝贺你们演出成功。”上海市文化局还组织了文艺界观摩演出。顾月珍自解放初就坚持演现代戏革命戏,成为市文化局推动戏曲革命的一面红旗;市文化局和剧协领导的表扬又坚固了她的精神支柱。《上海戏剧》刊出剧评家龚义江的文章《可贵的责任感》,文中说:“这戏的演出正当沪剧‘西装旗袍戏’风行之际……顾月珍说‘文艺工作者是党的宣传员,我们不能忘掉自己的责任’。于是提出了上演现代剧的要求,并提出了这样一个歌颂新社会的剧本。”(指《破镜重圆》)作者列举了顾月珍所上演的一串现代戏剧目,而后又说:“这些戏的演出过程,同时也往往就是她与各种对现代剧的非难,和演出现代剧主客观所存在的各种困难的斗争过程……”  我深深感谢作者,感谢作者对母亲这种单一追求的了解与理解。六十年代中期,母亲与她的直接上司区委宣传部副部长孙绍策有了分歧,有了磨擦。我只有隐隐的感觉,但是我一直弄不清分歧的症结是什么。在现实里,中央也是依据下面的情况在不断地调整方针与政策,有经验的干部对上会有许多对策,东风东走,西风西走,从不自作主张固定于一个方向。而我的母亲却只会认准一个方向,一条道走到底。按孙绍策的话说“她是一个十分简单的人”。而孙绍策则反之,我亲历过他的那种不简单。  那是我上大学的第二年暑假。我迷恋于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 “通过坟墓,我们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书中的这句名言叩开了我的心扉,催长了“生而平等”和“平等对话”的愿望;同时,又借了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带回家躲在客厅的套间里看得昏昏沉沉。母亲居家养病,孙绍策是常客,他一来就在客厅里说革命大道理,滔滔不绝一套又一套。我凭直觉厌烦这种口若悬河旁若无人的狂傲,但他是母亲的入党介绍人,是母亲的上级,母亲对他惟命是从,并欣赏他的口才与干才。  那一天,他走了进来,由于没有准备,我下意识地起立,慌慌地把书藏于背后,他只远远地一瞥就报出了书名:“你在看《呼啸山庄》,喜欢勃朗特姐妹的书吗?”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孙绍策其貌不扬,头上有癞疤,举止不雅,言语中略带几分痞气。没想到目光竟如此锐利,我不由闪出几丝惊惧,几丝钦佩,脸像窗外的彤云噗的飞红一片。大学里还未开欧洲文学史课,小说是从高班同学那里借来的,据说任课老师对这一对姐妹持批判态度,书自然不能乱看。我从上海去北京,和工农学生及调干生相处,娇骄二气就成了我的辫子,“上海小姐”也成了我的帽子,看这种书若是让学生党支部知道,那便会成为“迷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走白专道路”的榜样。所以孙部长能一眼洞穿令我心惊肉跳,唯恐他去告诉母亲,把这书当作*抓了,那才是大事不好,我惴惴地说:“侬不会告诉我母亲吧?”  哪知他拖过一把椅子稳稳坐定,欣赏我的窘态,唇边荡开得意之花,微微压低嗓音:“怎么会呢?她是一个十分简单的人。只知道人生三件事:入党,进国营,演戏给毛主席看。”  他说的是事实,但以一种揶揄的口吻说直让我有些受不了。我猛地甩出一句话,自以为是一发炮弹:“您怎么知道勃朗特姐妹?您一定看过她们的书!”  孰料,他笑声琅琅,洞若观火:“最高学府的大学生,你别挑理。共产党人要批判旧世界,就要了解旧世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说是不是?”  我不能容忍他言词中嘲谑的外壳,却欣然接受那些坚实的内核。有人说过他的一则轶闻,说他在香烟壳子上写几个字,就能上台口若悬河地说上半天,台下的人不瞌睡,不溜号,还报以热烈的掌声。大约是我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赞叹,他的笑容便柔和起来,他站起身,取出夹在腋下的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放于桌上,解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报纸,是一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早听说你爱看书,给你带来了一本。”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本泛黄的旧书。从来没有听说过。我抬头望着他,他读懂了我的目光,轻轻解释:“知道《*》吧?这是外国的《*》。比《*》还《*》。北京大学的高材生,可以看看,一星期后还我。”  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小说里的爱情描写都被视为非礼,《*》只是听说过,说里头有直露的黄色描写,这个外国的《*》会是怎样呢?在一个求知欲甚旺的年龄里,我哪里受得住这种好奇的刺激,但又绝对要背着母亲看,就从烟纸店里买来一张牛皮纸,把书皮和扉页都严严实实地包了进去,折叠出四只坚固的小角。于是十九岁的女孩进入了另一个阅读世界,自然辨不清*与*的差别,从小耳濡目染的是中国古文化的雅洁,从小敬佩母亲出污泥而不染的守身如玉,所以随着阅读的深入,东方的正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彻底地打了一架,打得我心慌意乱,晕头转向。一个星期后,孙部长来了。我乘他一个人在客厅的时候把书还给了他。他看见新包的书皮,嘴角翘出一丝微笑,带着善意,带着戏谑,兴致勃勃地问:“好看吗?”  我凭直觉不敢承认,如一头小牛顶起了尖尖的角:“不好看,不好看。”  我的怒气像玻璃碎屑扬入了他的脖颈,他抽了一口气,抬起眼,明显地射出诧异和不满,反问:“你是不是北大的?……”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8
第18章 寒梅落尽香如故(2)

此时母亲轻柔的脚步声截断了他的话头,他迅捷地把书装入公文包里。朝我挤挤眼睛,努努嘴角,示意停止这个话题。  母亲进来了,他转向她,出言平和而又亲切:“身体好些吗?”  母亲依稀听见我们在谈书,就说:“你们在讲读书,是吧?我是想请侬给阿波囡介绍点好书,好帮助她进步。”  “是呀,是呀!”孙部长搭起了顺板,频频颔首,口生莲花:“大学生要读点哲学,虽然难一点,但不能不读。《共产党宣言》是必读的课本……”从*的《资本论》说到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洋洋洒洒一发而不可收。听得母亲心悦诚服,荡出一圈一圈的敬佩之情。听得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堂堂的共产党区委宣传部长,当面撒谎,面不改色心不跳,这个语言的转折转出一个人的两面,年轻的我,不知哪一面是他真正的面目。我的脑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团乱麻,茫然无序,我只好快快地逃离了客厅,只觉得孙绍策的目光像一支利箭,嗖地扎入我的后背,激起我的剧烈的疼痛,我不明白为何借给我这样的书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在八十年代以后也曾忽禁忽放几起几落,当然今天我们可以坦然面对这样的书,可那是六十年代啊,能说明他思想的解放吗?  另一件事同样让我心惊。那是1963年,母亲在拖拉机厂体验生活时晕厥,她还一直坚持修改《永不退色的红旗》的剧本。她总是痴痴地想,要带上一部好戏上北京,演给毛主席看。她的愿望单纯得像一个稚童。但这个时候母亲所处的小环境已大不如前了。那个曾是常客的孙绍策部长已绝迹我家,剧团党支部书记经过团长的门而不屑入内,母亲早已成为孤家寡人了。在努力沪剧团内部和区里,她就像那个不自量力的堂吉诃德,自编自导自演《永不退色的红旗》。虽然有市里领导的支持、报界的支持,但票房不佳,少有收益,连何慢伯伯都说“艺术上不成熟”。我隐隐感到母亲与孙绍策之间有了问题,从表面上说,孙绍策要随着政治的风向转,票房与政治兼顾,而母亲只有一条道。但还会有别的什么隐情么?  暑假我回家,发现母亲的房间里多了一样东西:一台苏联产的12英寸黑白电视机。弟弟说是父亲拿来的,给病中的母亲解闷。解什么“闷”?我的母亲心中有闷么?我真的不清楚。晚上我和母亲一床睡,弟弟突然悄悄说:“阿姐,半夜里侬要照顾姆妈。”我追问其故,弟弟只是重复,一再叮嘱。我自小嗜睡,头挨枕头即酣然入睡。上大学晚自习后入寝,手指头一边还在肚子上画英文单词,一边大脑就已沉入梦乡。弟弟反复强调的话让我忐忑不安,上床后我极力支撑眼皮,盯着母亲倒水服药,甚至听她鼻息均匀,才睡过去。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在梦中被人追赶遭遇凶险,吓醒,摸过闹钟一看才凌晨两点,再摸身边空空荡荡,母亲呢?拉亮电灯,凉席上只有一条凌乱的单被。我下床撩开落地窗帘,大阳台上也空无一人。我转出卧室,客厅里黑黝黝,只有弟弟轻微的鼻息声。我拉亮卫生间的灯,白晃晃的瓷砖表情冷漠,再移步厨房,正想开灯,眼角瞥见一个侧影,蓦然间冷僵了我的手。厨房接一个后阳台,底下是公寓的内天井。那里隐隐约约有个站立的身影。我敛声屏气滑入厨房,生怕惊扰了我的母亲。她笼在月白色的睡袍里,如水的月光下她似乎比雪还白,比云还轻,仿佛只要一阵风,就会飘然而去。我轻声低唤母亲,她徐徐回首,月色里,一串泪珠,一粒一粒,闪出斑驳陆离的绛紫色。怎么会有这样的眼泪?我至今都不明白。接着她伸起双臂,像一只小鸟张开翅膀,吓得我抢步上前,一把抱住她的腰问:“姆妈,侬要做啥?”  久久,她才放下双臂。我问她为啥来后阳台,她幽幽地说:“前阳台临马路,来来往往有路人,影响不好,后阳台下面是天井,不会吵别人。”  我把母亲扶回房间,倒一杯水,劝她再加一次安眠药。母亲半靠在床上,眼睛半闭半睁,脸上浮动着惊恐与气恼。当我把杯子递到她唇边,她轻轻捏住我的手,说出了一句令我心惊肉跳的话:  “阿波囡,我将来不是自杀就是发疯!”  一激灵,我手中的一杯水全覆在薄被上了。换被,倒水,我再次把水杯送到母亲嘴边,她又冒出一句怪言:“不给我唱,我到马路上去唱,一个人唱,看看有没有人听。”  是呓语还是心声?我无法分辨。我强迫她吞下两片安眠药,扶她躺平,循着昏黄的灯光,俯下身来寻着那素来幽香鲜丽的双唇,给她一个长长的热吻,希望能化解她内心的不安。就在这俯身之际,我看见了母亲衰老了,仿佛在一瞬间夺走了母亲原有的明丽与光鲜。双唇不再鲜润,两颊不再饱满,发间闪出星星点点的白霜。  母亲怎么啦?母亲才四十又三啊!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当时团内正在批判她的“左倾盲动主义”、“教条主义”、“空头主义”,从演现代戏一直到否定她的《赵一曼》为止。这么多的帽子如泰山压顶,我可怜的母亲那柔弱的双肩如何扛得动?可是又有谁能帮得了她?母亲的执著使长宁区委某些领导的意志不能顺利贯彻,从恼她到烦她,使她成了一节嚼过的甘蔗,一块有棱有角的绊脚石。孙绍策没说错,母亲是“一个十分简单的人”,她不懂政治,更不懂在政治家那里传统戏与现代戏只是两只棋子,经常要随风而动,强调传统的承传没有错,偏重于反映现代也没有错,一样都是需要。只是单纯的顾月珍心里只有纯之又纯的感情,《白毛女》是她的初恋,现代戏是她永远的情人,一个心眼死心塌地捍卫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这是整一个时代的单纯啊!有一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像母亲这样的旧艺人,旧社会里只知道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时代变了人也变,但母亲的单纯是不会变来变去的。也许今天的年轻人会觉得可笑,人生哪能把想见一个遥远的陌生人作为目标?哪能为捍卫一条路线当作行为的准则?上个世纪属于政治,这个世纪属于经济,这就是潮流和世风。我这个当初的青年,以为支持了母亲就是支持了革命。我曾给上海市监委写过一封信,结果是使母亲本来就不平静的日子更添一层霜。但是她从不说,只有弟弟揪心的责问:“阿姐,你为什么要写信?”  为什么?我以为可以帮助我那无助的母亲!我以为可以相信组织,但哪里知道“组织”会把信一级转一级,直至转到母亲的顶头上司那里,结果“上级”还以为是母亲唆使我写的。我望着服药后渐渐安静的母亲,泪如泉涌。母亲的眼帘徐徐地合上了,然而在眼角又淌出一条泪的小溪,我用手绢去擦,发现母亲的嘴唇在翕动,把耳朵凑近她的唇边,听见了含含混混却又清清楚楚的几个字: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8
第18章 寒梅落尽香如故(3)

“孙绍策不是人!不是人!……”  字音轻微,吐出的憎恨怨毒丝丝缕缕布满了整个卧室,是我从小到大从未感受过的沉重和悲怆。我睡意全消,关闭了灯,让母亲安睡。我想,我的母亲可是从来不会仇恨一个人的啊!三年前的旧事重又浮现,孙绍策为何要给一个未谙世事的女孩看外国的《*》呢?寒意像一条长虫蹿上了我的后脊,从头到脚的冰凉,全身打战……  1965年我已分配在人民日报社工作,那一年我和小程结婚了。母亲说等过了年以后携弟弟北上为我补办仪式。很快1966年“*”开始,我突然收到上海寄出的一张高额汇款单:一千五百元。母亲在汇款人留言中写下了祝福。母亲来不了北京了。她成了执行文艺黑线的代表。弟弟信中说家被抄过了,仅存的三两黄金也被抄走了,客厅被封了,母子俩窝居在一间卧室里。收下吧,按当时的革命形势,就是与母亲划不清界线;若退回去,那便作成了母亲转移财产的罪名。我真害怕连累了“根正苗红”的小程,可是他却说,如果还没有结婚,或许会重新考虑,但此时已成为连理枝比翼鸟,就要共患难。这时他还在北外学习,借着大串联他溜到上海,把一千五百元放到母亲掌心里。  不是去划清界线吗?可到了那里,小程忍不住天天去陪她。站在母亲面前的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看上去一风都能吹倒的单薄的男孩,但也许心灵的力量与体魄无关,勇敢的关爱是灵魂最不堪重负时候的阳光和希望。令人想不到的是一个被国家培养了二十年的北大高材生,第一次运用自己的才学不是为建设服务,而是帮助岳母写检查,字斟句酌地想如何能够过关。能够过关吗?不能。“检查”写得再好,也只是检查而已。灵魂触及得再深,造反派也不会认可,大势如此。个人,充其量只是烈日底下的一滴水。试想,一个堂吉诃德能阻止风车的狂转吗?离别时,母亲亲手替小程穿上了一件簇簇新的中山装,无限依恋地对这个依然是一身乡土气的山西女婿说:“侬真好。”  事后才知道,小程去时,家里已一贫如洗,劫后余存的只有弟弟裤兜里的十元钱和母亲钱夹里的四角钱。我如何能想到本想与母亲划清界线的一千五百元竟成了母亲和弟弟的活命钱。  钱啊钱,到底有什么用?旧社会演戏为谋生,为攒钱,有钱就有安全。新社会,母亲演戏为养团,几乎散尽了所有的积蓄,哪知道维持生命依然离不开钱!  那个年代,“左”不但是时髦,更是空气,并或多或少地溶解于每个人的血液里。“*”之初,我母亲依然像个不谙世事的学生那样单纯,党支部开会,她问:“运动了,要整人了,整啥人,能告诉我吗?我也是党员么。”几天后,她才发现所有矛头对准的是她。1966年我为了帮助母亲,寄了一张大字报给努力沪剧团,以为是帮助了挚爱革命戏的母亲,但哪知我的大字报在努力沪剧团贴出不久,我们报社就收到了一叠大字报,揭发我保母亲顾月珍。大字报布满了报社一条走廊两边的粉墙,使我瞬间出了“名”。接着,我从革命青年的队伍里被“清”走了,先是去给大串联的学生当火头军,后来便是优先走“五七”道路,下乡下农场。我曾借出差的机会回上海,每天望着母亲带着耻辱,带着创伤,带着欲哭无泪的悲恸回家。我殷勤地帮她宽衣、洗漱、服安眠药,看她依稀睡去。我多么想,多么想用头颅去叩击巨大的风车,然而那满墙满院的大字报挤压出我灵魂深处的胆怯,我不敢过问母亲身处的逆境,唯恐一旦触及引出她更大的伤痛。其实“引出”才是对的,发泄和倾诉虽然改变不了母亲的处境,却是能通过沟通减轻心灵重负,能帮助她抗住外部世界的高压,坚持到狂飙逝去的一天。  出差总有归期,我要回京了,分手时母亲轻轻地抚摸我的肩头,问我:“侬工作的《人民日报》是党中央的机关报吗?”  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意思,茫然地点点头。  母亲又问:“是在党中央直接领导下工作吗?”  我思绪纷乱,三言两语如何说得清这一切,我又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孰料母亲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苍白的两颊升起两朵红云,枯涩的双眼渐渐闪出曾经是那样熟悉的熠熠光彩。她的话清澈如泉情浓似酒:“阿波囡,侬要记牢,在党中央直接领导下工作,就是顶大顶大的幸福!”  母亲的目光凝视着远方,像是穿透了浓雾密障,看见了北京城,看见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我傻了,我呆了,打死我我也想不出母亲会这样理解“幸福”,要知道,她每天戴着“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帽子,日日处于被批斗的泥淖,依然不忘一生所求的三大愿望。我的眼泪哗哗地下来了,我分不清是为母亲还是为自己……  回到北京,我也因借出差回家探视母亲处于政治高压之下,为了表明革命立场和洗刷自己的清白,我卡断了对母亲和弟弟的供养,甚至中断了平安家书。我能原谅自己吗?不能!此后便成了我永远的一块心病,良知总是在我灵魂安宁的时日来啮噬我。  但血浓于水的亲情能像一根木头那样折断吗?不,永远不会。亲情像藕,哪怕是被快刀一刀切断了,依然丝连着丝,丝丝缕缕的根存在于血液里。1969年严冬弟弟来信,说家中已无可典当,无钱购买御寒的衣服。若非山穷水尽弟弟不会告急。这时候我一边流泪一边速速寄上一百元,至于“界线”“立场”,统统见鬼去吧!很快弟弟来信告诉我,母亲穿上了新买的棉毛衫裤。我的泪水长流,我的心永远疼痛,我自责自己的自私,自责自己的懦弱,我总想弥补,弥补对母亲的亏欠。忽然间一纸电报“母亲病危……”  1月14日下午5点上海火车站,暮色苍茫中,弟弟的身边站着父亲,伛偻,萎黄,几近槁木,昔日的风采已荡然无存。我强压酸楚,急急要求直接去医院看母亲。他们一齐缓缓地说:“天黑了,回家放了行李再去。”我说:“我没有行李,随身只一个小包,先去吧。”他们又说:“探视时间已过。”还是执拗地拉我回家。  我看看弟弟再看看父亲,两张麻木的脸,像木偶,像演布袋戏,甚至说话的声音都那么虚虚的。等走进石门二路卡德公寓402室的顾宅,弟弟的泪珠一串串落下,劈劈啪啪砸向地板,爆裂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姆妈死了……”  我晕眩,我痴傻,我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见弟弟的嘴唇在翕动,弟弟吐出的声音纠结成一团团一球球惨白的冰雾,砸下来冻僵了我的心,冻结了我的泪。我冷,我怕,我战栗,白茫茫大脑一片空白。不知为何,父亲和弟弟陪我走向熟悉的厨房,推开通向后阳台的小门,弟弟指着一只小板凳,涕泗滂沱,絮絮叨叨,我恍然明白,这张小板凳是母亲在人间最后的立足点。天下之大,能容下的只有……一只铁手捏碎了我冻僵的心脏,一片片,一星星,像冰屑撒落,我踩上板凳,猛推开窗户,尖利的北风像死神张开黑色的斗篷,四只胳膊紧紧地抱住我,把我拖离那个家。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9
第18章 寒梅落尽香如故(4)

那个冰冷的家,破碎的家,悲恸的家。在此后的岁月里,我曾几度回沪,徘徊于卡德公寓402室对面的林*,眺望那熟悉的阳台和窗户,久久不忍离去,也不敢上楼,我没有勇气踏入那个套房,再推开那扇通向后阳台的门,去捡拾撒落一地的红红的心脏的碎片。我自觉愧对母亲,只能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苟活下去。第二天,父亲带着我们同去长征医院的太平间,我机械地挪动脚步,身边还有个小姑娘搀扶着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谁,黑黝黝的太平间冰冷,抑不住的惨淡,像尘封的蛛网布满了空间。一个抽屉缓缓拉出,像一团迷雾渐渐靠近,我拨不开眼前的朦胧,父亲的声音浑浊嘶哑:“侬晓得啥人来看侬,阿波囡从北京回来了……”  一道闪电击中我的头颅,我倒在铁抽屉上,看见了我母亲干枯昏晦的面庞,那半合的眼角处有一粒泪珠的晶莹,那微启的双唇间,依然闪出几颗洁白的贝齿。茫茫的虚空里,浮现出黑人牙膏的古老广告,那戴着高筒礼帽的黑人,露出晶亮的牙齿,在微笑,苦笑,狞笑……母亲,你是一支被挤扁挤干的黑人牙膏!  我弯下去,脸对脸地贴着母亲,冰冷;我摸摸母亲的纤手,冰冷。冷啊,怎么可以这么冰冷?我木木地解开棉袄的衣扣,笨笨地褪去一只袖子,我希冀以我的体温温暖我的母亲,我希望和我的母亲合为一体!母亲,我要你回来!请你回来一次,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弥补作为一个女儿的责任!我爱你,我们都需要你,我要……  父亲和弟弟见我举止失常,便寸步不离。弟弟也迷迷糊糊,张口闭口都是母亲生前的琐事,我睁眼闭眼全是母亲生前的模样……  母亲说过:“阿波囡,我将来不是自杀就是发疯!”母亲走了第一条路,年方四十九岁。  为什么?为什么?母亲错以为“*”会像历次运动一样,支持自己唱革命戏做革命人,自认为解放以后一直是紧跟正确路线,在逆境中坚守,在苦难中抗争,忍受带血的皮带,忍受长夜无归的检查,忍受冰天雪地里倾倒粪桶,差一点滑进粪坑的折磨……这么柔弱的病歪歪的母亲却从不低头,拒不承认反党。  1月16日,母亲将在宝兴路火葬场化为一缕轻烟,送行的只有父亲、弟弟和我。剧团掌权者发来一纸通知:自杀叛党!想给母亲换一套衣服,不允;想戴一朵白花,不允;想挑一只精致的骨灰盒,不允!  不允!不允!不允!小车推出来,我抚摸着冰冷的车沿,寒意即刻浸透全身,钳住了泪,锁住了口,颤抖了双腿,只剩下精疲力竭的躯壳,只剩下反反复复的一句誓言:我从此不再软弱,不再怯懦,无论为朋友为亲属……当天风海雨再一次奔突时,我的行为被视为东方夜谭,几近付出生命的代价。  车要走了,弟弟抽出一条蓝色的羊毛围巾,抢前几步,把围巾垫在母亲的脑后,推车人干涉,弟弟恳求:“求求侬,让她带去!”推车人看了一眼,口气稍稍平缓:“这么新的围巾,烧了太可惜了。”父亲拍打着灵车,老泪纵横,嘶声呼唤着我母亲的小名:“金妹,金妹,侬为啥这样做?为啥这样做?”  车走了,弟弟在后面追:“姆妈没枕头,没枕头!”……  从火葬场回家,不,回华亭路丁宅。母亲乘风而去了,顾宅也不复存在。我暂栖父亲的家。此时的丁宅也仅剩下一间卧室。父亲把床让给我和弟弟,自己睡地铺,说我是远道而来,睡地铺会受凉。  天很冷,被很厚,只是再厚的被褥也焐不暖我的心,泪水冻在胸中,结成冰坨,麻木了我的神经,僵硬了我的四肢。父亲望着我失魂落魄痴痴呆呆的模样,急得搓手跺脚团团转。他东寻西找,搜遍了箱笼衣橱的角角落落,翻出一件黄色的海虎绒小大衣,夹在腋下,脚步散乱地走出了门。  第二天中午,饭桌上多了一锅热腾腾黄澄澄的鸡汤,香气扑鼻。父亲给我们分盛在碗里,唠叨着说:“这只老母鸡真肥,吃了好有点热气。”  弟弟好奇:“啥地方有铜钿好买老母鸡?”  父亲侧脸指指坐在他身边的小姑娘,刚吐出“她的……”两字,声音就潮乎乎地湿透了,被折断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几乎把鼻子埋进了鸡汤碗,那副馋涎欲滴的样子令人心酸。这是物质的需求、生存的简单需求。但在1970年,上海城里的一只老母鸡可也是有钱没处买的稀罕物资。她专心致志地喝着鸡汤,似乎周围的事都与她无关,此时她只活在一碗鸡汤里。民以食为天,小妹妹你饿了多久了?  这姑娘夜夜在二楼的楼梯拐角打地铺,日日亲亲热热地喊我“阿姐”,可是我沉浸于悲恸中,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解惠芳,正读初中。*乍起,两老被赶入牛棚,丁阿姨领养的侄子潘小海投奔江苏南通生身父母处,解惠芳无处可去。我父亲获准每月回家三小时!付清房租煤气等,买好油盐酱醋米,只能挤出三元钱给她作一个月的菜金。每月三元,每天只一角。她每天只能花七分钱买一根腌萝卜,花三分钱买辣腐乳……  父亲弹去眼角的隐泪,挤出几丝苦笑,自嘲地说:“一件小囡大衣,抄家没抄掉,卖掉了,卖掉了!”  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轶事。我听着眼泪刷地下来了,胸中堵着的那坨冰仿佛遇上了火渐渐融化,我望望身边的小妹妹,苦难让我们的心走得更近。一件小大衣成为此时此刻丁宅的最值钱的一笔财富,父亲用它为我换来了一只老母鸡。困境中的深爱,提起了我泪库的闸门,泪水汹涌奔突,父亲抚摸着我的后背,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啦。”  我伏在父亲的肩膀上大恸,不知哭了多久,无意间触及父亲的右腿,仿佛撞击了一棵大树。我滑下身躯撩起他的裤脚边不由大惊失色,他的腿又肿又硬,像一只粗糙的大象的腿。父亲摇头叹息:“老毛病啦。……我现在只想早点死,没有心思去看病……”  临别之时,我把携带的所有的钱全都塞进了父亲的口袋。我的父亲没有推辞,涨红了脸喃喃地说:“我要加倍还给侬……”  生命如蚍蜉,别说撼大树,就连自己也撼不动,死难,生更难。在那场“史无前例”的灾难中,一代名旦石筱英最终受不了生的痛苦,吞服二十粒安眠药和一瓶敌敌畏;汪秀英咽下十二颗图钉,两人侥幸被救活;邵滨孙之妻筱爱琴、筱文滨之徒袁滨忠先后自杀身亡。沪剧生、旦中百折不断的要算是我的丁阿姨,曲己恶受,吐出一句名言:“我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挺斩吧!”决不自我了断。也正是有了丁阿姨,才使我父亲挺过那艰难困苦的岁月。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39
第18章 寒梅落尽香如故(5)

磨难使两颗分离太久的心走到了一处。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40
第19章 人自伤心水自流(1)

复出后的丁是娥阿姨成了一只金凤凰,伫立于人生的峰顶。纷至沓来的鲜花和荣誉堆放在她的脚下。丁阿姨是强者,是社会的成功人士。  1982年剧团扩大为院的建制,她被任命为上海沪剧院院长,成了正正式式的行政干部。 1985年退居二线,流泽继任她的职务,两年后也退位了,接下来由陈剑云挑起大梁。按理丁阿姨可以闲下来了,但她依然操心团内事务,陈剑云曾说“我当院长,凡事要通过老丁”,这才有沪剧院的平静。丁阿姨就是这样一个“要”事儿的主,什么都不放心,也不放手。自1973年她被“解放”以后,丁阿姨依然努力,依然不让任何一个机会从自己的脚下溜走。其时,香港与内地的“三通”,把音信隔绝了三十年的七妹“通”来了。老姐妹久别重逢,情深意长。七妹先是邀请丁、解去香港旅游,后是凭借自己在香港的影响,上下斡旋,准备迎接由丁阿姨率队的上海沪剧院第一次赴港演出,并为丁阿姨筹集了资金,资助她在沪举办个人演唱会。  正当丁阿姨雄心勃勃地准备去香港演出和筹备个人演唱会的时候,查出了晚期肾癌。  一直以来,丁阿姨仗着自己身体壮实,连每年的体检都不参加,自言:我身上除了两块石头(肾、胆结石),没有别的病。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正当丁阿姨想摘除石头,轻松赴港时,于1988年1月26日住进了医院,谁知进去了就没能再出来。3月23日清晨,我家的电话铃声尖厉地响起,弟妹们告诉我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丁阿姨癌细胞已经扩散。家人谁也不敢告诉两位老人,一位已经作了喉癌手术,另一位又接踵而至,怎么办?我当夜飞抵上海。  这时的丁阿姨全不知情,还以为只要除掉石头,就会很快康复。当时的丁阿姨还有一件放不下的心事:沪剧中年演员声屏大奖赛决赛将于27日举行,她是赛事评委会主任。评委石筱英患卵巢癌定于26日手术,父亲作为评委中寥若晨星的流派创始人也忙得不亦乐乎,一个癌症患者颠前忙后的,似乎希望能把躺在病床上的丁阿姨所担的那一份工作也承担下来。  我决心姑且隐瞒,待决赛后再挑明真相。  3月26日,七妹等三位香港太太抵沪,径直奔医院探病。急如星火的举止泄露了秘密,引起了父亲的警惕。第二天一早,七妹造访丁宅,更让父亲生疑。那天决赛演出幕间休息时,有人对父亲说“可惜啦,老丁的病发现得太迟了”等等,这些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了父亲的心脏,他从周围人的神态中判断丁阿姨的病决不是一两块石头的问题。  午夜从剧院归来,父亲步履蹒跚,脸上面无血色,镜片后耷拉的眼皮几乎遮盖了眸子。我和他同室而卧,只听他辗转反侧,久久难眠,频频叹气。其实,这时的事实真相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云翳。  28日清晨,七妹再度光临,固执地追问治疗方案。我四顾无人,就低声如实相告。突然,依稀觉得背后黏上了一份沉重,猛回首,父亲立于前后房相通的门框上,本已消瘦的身躯贴着门框不由自主地往下溜,挣扎中迸发出断断续续的脆裂声,我赶紧去扶,隔着衣衫觉得父亲的身子在颤抖,犹如风中的一片枯叶。  谁忍心再给父亲雪上添霜,于是双方都极力地回避什么。七妹与父亲交谈时都显得心不在焉,辞不达意。中午席尽人散,我扶父亲回房休息,希望他能好好休整一下,以应付晚间担当评委的忙碌。时钟滴滴答答地逝去了一个小时,当我蹑手蹑足地走近父亲的床边,发现他大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额头渗出星星点点的细汗。我替他轻轻地擦拭,他掀被而起,满脸的辛酸就像暴风雨前的乌云。我害怕漏出真相,抽身想走,但衣袖被拉住了,父亲厉声问我:“阿姨到底啥个病?”  我以中国人的思维模式,希望确保父亲心灵的安宁,但“戏法”既被戳穿,我也只能直言相告:“肾癌,晚期。”  父亲的脸色瞬间铁青,冷汗劈劈啪啪地砸在地板上,砸出一个个麻点。这时他刚刚站起来,听后颓然后退跌坐于沙发上,挥挥手,要我离去。父亲就这样默默地独坐了一个下午。晚上6点半,一辆小车泊于弄口,两位接送者走入丁宅。小海与惠儿争相告之,来者表示同情和理解,但嘴里还是止不住喃喃:“评委太少了,太少了……”  就在这时,楼梯上沉重滞涩的脚步声吸引了所有的目光——我父亲穿戴得整整齐齐,皮鞋擦拭得光可鉴人,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挪下楼。他对来者说:“走吧。”  “解老师,侬还没有吃晚饭呢!”  父亲没吭声,步履坚定地朝门口走去。  晚上,我们全家守着决赛的电视实况转播。荧屏上一次次地出现我父亲的身影,他笔挺地坐在评委席上,神情庄重肃穆,脸颊上找不出一丝笑纹,我隐约觉得他握笔的手在微微颤抖。我最担心的还是他的病躯,多年的喉癌病魔,突兀而至的灾难消息,又空着肚子去做评委,不定什么时候说倒就倒了。幸好现场什么也没有发生。接下来28日和29日,父亲如期履约,镇静地完成了评委的工作。大家都想劝他去住院,原以为父亲不会同意,于是艰涩的劝说工作就落在我肩上,只是没想到几乎没费什么力气父亲就同意了。次日上午,当我为父亲办完入院手续,又去探望丁阿姨的时候,电话急急呼我回去。等我赶回丁宅,在楼下便听见父亲的悲嚎,一个男人的失却了嗓音的嚎啕!原来自我出门,老人就抱起丁阿姨的相框,长呼短号,泪流成河,无人能够劝阻。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止住了哭泣,丁阿姨的玻璃相框上泪珠涟涟,一片模糊。我劝也无可劝,就坐在他身边,把头倚在他肩上,轻轻地抚摸他的后背,理顺他的气息。父女俩的交流尽在不言中。许久,父亲舒出长长一声叹息,双颊病态地潮红,他怯怯地解释:  “假如没侬阿姨,我活不出这十年……”  丁阿姨是坚强的,最具有生命的张力。我理解父亲的话,若不是丁阿姨,也许父亲坚持不到最后,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例证。虽然在我们看来丁阿姨冷傲得像一座又凉又硬的石头山,但我们的父亲爱丁阿姨,爱得无怨无悔,愿意任何时候都以她为重,唯她是瞻;可是丁阿姨爱我们的父亲么?常言道爱屋及乌,如果爱,哪怕不是太多,也该为他想想,给他留下哪怕是一点点的面子。也许正是这一点深深刺伤了我们做儿女的自尊心,觉得阿姨与父亲的婚姻像一个不平等条约,阿姨是强国大国,父亲像弱小民族,以至于我和弟弟一直以为父亲和我们一样,心底里深爱着我们的母亲、他的前妻,只是因为怕丁阿姨……但父亲的泪水击溃了我的自信,勾出我发自内心的疼痛。爱,哪怕是对于父辈的爱,也一样有排他性。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41
第19章 人自伤心水自流(2)

在沪剧院里,有人背着丁阿姨送给她一个绰号:“假人头”。那么真的在哪里呢?从我弟妹们的嘴里,听到的是丁阿姨的另一面。在1971年上海城上山下乡的热潮中,丁阿姨主动去居委会表态:“我们响应党的号召,解惠芳应该上山下乡,越远越好。”紧接着,惠儿就于10月5日去了位于中苏边境的黑龙江兵团。六十年代,我从上海到北京读书都觉得南北的生活差异很大,而小妹只身去了北方边陲,这日子可想而知。我父亲于心不忍,割舍不下,曾数度嘱我给惠儿邮寄酱菜饼干等等。1980年,政策规定儿女可以顶替父母回城工作,父亲以自己的退休换来惠儿返沪,进入了上海市博物馆。本来文化局领导说,解洪元可以不退,解惠芳可以因患有高血压办理回沪。但丁阿姨和我父亲都不肯,因为他们要照章办事。解惠芳回来后,父亲就退休回家了。丁阿姨屡屡对惠儿说:“侬要想想清爽,爹爹为侬作出多少牺牲!”  1982年春,解惠芳跟一同在兵团的男友成婚,男友家境贫寒,父母都是普通工人,男方双亲登门求亲时,丁阿姨只露了一面,男方家长庆婚设宴,丁阿姨不去,也不让我父亲去。她说一声婚事新办,送嫁的只有潘小海一人。  次年惠儿难产,三日三夜挣扎于血水中,新女婿向她求助,她冷冷地说:“寻我做啥?寻他们单位去!”惠儿出阁,丁阿姨花四五百元买了一台电视机作陪嫁,却要惠儿每月支付十五元,一年后她才免去小夫妻俩支付。  丁阿姨从香港旅游回来,箱满包鼓,给惠儿一件薄尼龙衫,又把一件穿过几冬的手织毛衣扔给惠儿,显出一副心疼的样子,憨厚倔犟的解惠芳当即把一个月的工资掏了给她,她居然照收不误。复出后的丁阿姨不太重钱财,但对惠儿却一直斤斤计较。在落实政策的大潮里,丁阿姨经过两度春秋的努力,于1984年要回1958年响应号召让出的底楼。收回底楼后,她把后间给了潘小海作新房,只把二楼转角处的一小间阁楼给了解惠芳,让他们一家三口从婆家搬回。一座小楼住三家显然是有些挤,等到小海生子,也许是潘门有后勾起丁阿姨对湖州潘家兜小村的全部记忆,她后悔不该让惠儿一家挤入潘家私地。在大上海,没有比房子更金贵的东西了。丁阿姨佯装提出三家分而治之,结果只有惠儿一家单起炉灶。随之经常借故滋事,甚至把解惠芳女儿吃下的瓜子壳扫起来倒在惠儿的房门口,做出来的事情与里弄的家庭妇女差不了多少。  我母亲坠楼后,石门二路的居处被收走。丁阿姨劝慰我弟弟:“姆妈过世了,侬自家想开点,每月休假就回华亭路。” 她的语气极诚恳,态度极和善,这样的话温暖了一个少年的心。 当时我弟弟在奉贤星火农场劳动,回来休假时就住在丁宅。  1975年底,我弟弟上调回沪,户口落在何处,成了老大问题。接受的工厂认为,应该落到父亲家,丁阿姨却不愿意收留。几经交涉,丁阿姨勉强同意,让他挤住在老夫妻卧室前的阳台上。一张三人沙发代床,一只高茶几代桌,算是我弟弟栖息的一个空间。  初初两代人相处尚属平安。弟弟不像我,生性比较温和乖巧,丁阿姨并不反感他。然而亲娘的冤死总是难以让人释怀,有一天,我弟弟把母亲的遗像放在了小桌子上。丁阿姨很不高兴,她要弟弟收起来,弟弟没吭声。两双眼睛对峙,泄露了深深浅浅的不友善。一方作为女主人,拥有居高临下的威严,一方作为苦主之子,有着悲屈不伸的怨愤。血气方刚的怨愤最具杀伤力,女主人的目光被折断了,她转身而去,把落地玻璃窗带出一片稀里哗啦。  两天后,父亲劝儿子“不要放,阿姨不高兴”,可我弟弟的伤口已被撕裂,他痛心父亲的懦弱。年轻人自然很难理解老父的委曲求全。按理形势在渐渐好起来,母亲坠楼身亡的这一年父亲喜获解放,两年后丁阿姨也重获*,生活依稀出现几丝希望之光。我母亲还没有*,丁是娥越是想表现进步与革命,越是战战兢兢。在她奋力前行的时候,不允许脚下有任何羁绊。我弟弟的小朋友来家弹弹吉他,丁阿姨斥之资产阶级靡靡之音。我弟弟买了辆新自行车放于过道里,这是用一年的积蓄才购置的一件贵重物品,要说多宝贝就有多宝贝,但丁阿姨说妨碍交通,指使潘小海搬到墙门外面去,于是两人就吵了起来。此时,父亲不在现场,丁阿姨又装聋作哑,自管自地蹲着身拭擦楼梯扶手。我弟弟当然明白潘小海仅是马前卒,他觉得自己一味地忍让,忍让,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一团怒火从他的脚底升起:“我要到剧团去告侬,用不着侬挖空心思赶我走,我一年之内离开华亭路!”  丁阿姨猝不及防,她没有想到,看上去像解洪元一样懦弱的星儿也会反抗,好久,她才缓缓起身,把抹布摔在栏杆上,抛出的字像一个个冰球:“好。侬有志气,我欢送!”  父亲的懦弱令他觉得屈辱,而丁阿姨发威更令他忍无可忍,刚成年的弟弟重重地拍击栏杆,发出毒誓:“我一定去告,要让剧团的人晓得侬的真面貌!”  丁阿姨背转身,拾级上楼,留下一个傲然的背影。她怕什么,有解洪元挡着呢!他的儿子他收拾。果然,父亲慌慌张张地被召回,惊落了双唇的血色,苦口婆心地劝儿子息怒。我弟弟久久压抑的个性像引爆前的炸弹,一经点燃就很难收场,他执意要出门告状。父亲一双簌簌发抖的手扯住了他的衣襟,四目相对,我弟弟看见了镜片后的泪光点点,脚下滞涩了,片刻的停顿,少许的迟疑,终又被年轻人的任性撕破,他依然夺门而走。  “回来!”一句声嘶力竭的断喝,随即化成了苦苦哀求,“回来,我求求侬,不要再闹。侬看看我头发也白了,背也驼了,还能活几年?侬就不能太平一点点。”  轰隆隆一声响,我的老父亲跪在了儿子面前,老泪纵横。古言“男儿膝下有黄金”,但自进入丁宅花园小楼,父亲的钙质正一点一点流失,最后会为了息事宁人跪求亲子!  状,可以不告;家,不能不找。终于,我弟弟成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  也许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圣人,我的丁阿姨也是这样。  从父亲婚变后,我一直不认丁是娥,因为我看不惯她的专横和自私,看不惯她对待父亲的凶狠,直到我工作了才在父亲的劝说下勉强张口叫她一声“丁阿姨”。我们两人就像两头斗牛撞在一起,丁是娥用僵硬的口气向别人介绍:“这是解洪元的女儿解波。”  久而久之父亲也不再叫我“阿波囡”,而是连名带姓地称“解波”。我内心惊叹丁阿姨对我父亲的影响力,又丝丝缕缕地浮出几丝凄清。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41
第19章 人自伤心水自流(3)

再往后,特别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作为中国第一大报的记者出入丁宅。为她整理《谈艺篇》的时候,丁阿姨主动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她会因我回沪派车,不许我住招待所而一定要我回家,并亲手替我铺床;她赴京开会,临走还嘱咐家人一定要买我爱吃的菜肴,别让我营养不良;一定要在房内生火,别把我冻着等等。丁阿姨做这一切的时候感情十分投入,自然而亲切,仿佛她这辈子一直是这样对我的,可我面对倾盆大雨似的爱怜缺乏耐受力,有时甚至会激出一阵鸡皮疙瘩。  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责怪自己心胸太小,芥蒂太深;也许,在我与丁阿姨之间横亘着一个孤苦无依的母亲,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地觉得是丁阿姨抢走了我的父亲……  在很长时间里,丁阿姨在我们姐弟和妹妹惠芳心里,始终画不出一个高大的社会形象。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我们曲解了她?丁阿姨身上有爱的体现吗?她生前的一份小结里说自己“三有三缺”:“有干劲缺稳重;有主见缺虚心;有热情缺感情。”说得很坦诚,很清醒,可她自言的“感情”指什么,她真的如我们所理解的那样谁也不爱么?好像也不是。解放前,她这个单身女子最多的时候养了潘家十几口人:破落后的潘家子侄,还有胞弟胞妹和父亲;那时候她挂头牌,双包银,当老板还有分成,但大多时候是进来的钱不如流出去的快。到了解放后,挣钱只有工资一个途径了,养不了太多的人,但还是养着一个领来的潘莉莉,过继了一个潘小海,还有一个无法赶走的解惠芳,似乎在企求什么。每当她辛苦一天回来,也许会像常人一样希望寻找家的感觉,家的放松和圆满,但其实家是一个最琐碎最烦心的地方,也许她关起门来总觉得吃亏:替解家养孩子,替潘家养孩子,养来养去没有一个是自己的骨血。所以她宁愿在外面也不愿在家里,一到了外面,她就与所有的女人和男人平起平坐,并成为一个熠熠生辉的公众人物,“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或者是“演革命戏,做革命人”,世人拿仰视的目光看她,她的心胸由此拓展得很大很宽,以至于容得下无亲无故的失足青年。可是长久地尖起心去打造自己的公众形象,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久而久之,难免也要找一个地方宣泄压抑的情绪。家就成了她可以随性的地方,面对这七高八低的家人,她就烦躁,懊恼,就小心眼,就会与所有的居家女人一样不见气度,只见力度,拿出唱样板戏的嗓子来颐使气指,并暴跳如雷地发脾气,等等。对于这一切我父亲不生气,也不埋怨,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父亲真正理解她,宽容她,欣赏她。大约真爱一个人,连她所有的缺点也一概包容了。  我父亲曾经是丁阿姨的拐棍,她的唱红和每一个新的台阶都离不开我父亲的帮衬,可自五十年代末到“*”前,他们的家庭生活一直处于不和谐状态,用上海话说总是“*狗狗”,而我父亲为了忍让一退再退,为了避免和丁阿姨发生正面冲突,经常拎着那只藤篮去公园,找人下棋,找人说话,饿了随便哪里买一碗面吃,于是那只破旧的藤篮便成了他在这座城市里漂泊的第二个家。丁阿姨的许多行为显示不认同我的父亲,她会当着我父亲的面,把一个和真人差不多的芭比娃娃放在餐桌的对面座椅上,让保姆烧两碗面,一人一碗,旁若无人地和对面的“丁是娥”聊天,共庆生日:“潘永华(阿姨的真名),侬是个命苦的人,从小没有娘,九岁就唱戏,唱到现在还是一个人……” 可见丁阿姨的心底里有一份倔强的不肯被理解的孤独。我父亲受不了这样的奚落就提着他的“第二个家”去公园。然而经过了“*”的磨难,他们的心倒真的是靠拢了,越到后面越是有一种相依为命的相知,父亲感谢那场磨难。  丁阿姨并不知晓真实的病情,在医院里一如既往地充满信心,她不要护工陪住,要家属轮流伺候,不时地指挥别人办理赴港的种种事宜,也十分关心剧团里每天发生的事情。丁阿姨就有这样的本事,哪怕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她也会把病房变成一个“小朝廷”。  然而真的是来日无多了,丁阿姨4月尿血,5月骨疼,剧痛来临时呼天抢地,这时她一定叮嘱家人关严门窗,以免将狂乱之象泄漏。6月20日,市委书记处书记胡立教亲临探望,无意间流露出惋惜,惋惜她的病情被延误。聪明绝顶的丁阿姨在瞬间突然明白了真相,既然生还无望,何必拖延无质量的生命时日?  丁阿姨办事历来惊天动地,她强行索要水果刀和剪刀,想自行了断。是我父亲藏起了凶器。丁阿姨几度想撑起身躯扑向阳台跳楼,皆因气血弥散无力挪动。数招失灵,她就紧闭双唇拒绝药物和食物,并宣布,除了冰淇淋,什么也不吃。六月暑溽骨疼穿心,冰淇淋能带来片刻的凉意和舒适。从那时起,医生问她,是主观上不想吃还是客观上不能吃。她的回答干脆爽利:“主观上。”也是从这个时候起,她不再夸耀她曾经有过的得意,不再指挥种种杂务,而是常常一个人跌入沉思。有一天,越剧名旦傅全香来看她,她感慨地说:“老傅,侬的路走对了,我是晚啦!”  傅全香曾在1983年患乳腺癌,手术后组建了傅全香艺术研究会,全面开始录音、录像、艺术整理等工作,留下了电视艺术片《梁祝》和《杜十娘》等。躺在病床上的丁阿姨此时十分羡慕,也许,她这时才突然发觉荣誉、官位、光环都只不过是过眼烟云,唯有文化艺术,才能在历史长河中传承,闪亮,而艺术精神却可以永恒。  人之将尽,其言也善。丁阿姨在生命的最后几日,对家人倾泻了涌上心头的良善和关爱。也许忠厚的惠儿是几个儿女中服侍她最为称心的,也是最尽心的一个,6月的黄昏中,她望望惠儿不无心疼地说:“侬忙着服侍我,瘦了好多。”  在惠儿的一生中,从来只有诟骂和责备,从来只有操劳和付出,在那个什么都缺的时代,物质的获得已属不易,精神的平等她几乎不敢奢望,更别说亲情的关爱了。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最初是受气包,之后便成为父母病体的拐棍,本分老实的惠儿心眼儿特好。可能是由于太缺乏精神准备了,惠儿对突兀而至的关爱受宠若惊,竟然无言以对。丁阿姨潮乎乎的声音里,言语更加恳挚:“惠儿,我有很多对不起侬的地方!”  一句话催启了惠儿的泪泉,她扑在丁阿姨的身边,边哭边喊:“姆妈,是我不好,是我惹侬生气……”丁阿姨幽幽地叹了口气,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惠儿的头发,脸上呈现出内疚和歉意,眼前的女孩儿养了二十多年了,丁阿姨还从没有正眼好好地看她过一眼,而现在将要没得看了,才发觉这个女儿最让人心疼,丁阿姨的泪珠噗的滚落下来了。她第一次觉得人和人之间,虽然有智慧的高下,有能力的大小,但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心眼儿好是最重要的,不会爱自己的人却无私地爱别人爱长辈,可是她爱惠儿吗?丁阿姨心里一软,酸软得像一根提不起来的面条,她多么想再好好活一回,以补偿对这个女儿的爱。然而……丁阿姨伸手从枕下掏出一个金锁片,说:“这只小猪留给小倩倩,留作纪念。”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42
第19章 人自伤心水自流(4)

小倩倩是惠儿之女,与阿姨生肖相同,比小海的孩子大一点,长期蒙受歧视。惠儿接过锁片和丁阿姨抱在一起,哭作一团。二十多年的怨愤被泪水冲刷了,二十多年的隔阂被泪河带走了,这临终前的真情,让惠儿感受到没有血缘之亲的亲情。  病房的一角,坐着不会说话的父亲,他被眼前的一幕感动,泪水也像瀑布一样流泻。这一幕正是他一生所期盼的。  6月24日丁阿姨昏迷不醒,27日测不到血压,手足冰冷,唯有一丝气息如丝如缕顽强不绝。上海市分管文教的书记*指示:尽力抢救,催促她亲戚和家人会集。  自丁阿姨查出癌症,我那病歪歪的父亲每天必定要亲自给她喂食,哪怕是象征性的也要喂。1988年6月28日清晨,惠儿端盘,小海的舅妈随后,我父亲压阵,一行人踏入丁阿姨的病房,父老捧着小碗盅,汤碗里是精心调制的鸡汁粥汤,走近床边,俯身低唤:“阿是娥,阿是娥……”  丁阿姨的眼皮微微翕动,似乎有一缕阳光在她的眼皮上翩翩欲飞,不知何处的钟声当当地敲了七下,余音袅袅带走了她眼皮上最后的阳光。我父亲的手陡然松开,碎片纷溅惊恐的泪珠,他抱起丁阿姨嘶哑地嚎啕:“侬为啥不肯再等一歇?……”  丁阿姨永远地走了,带着她诸多的光环走了……  我父亲用他的笔这样写道:“亲爱的永华:我们四十二年的艺术伴侣今天永别了。我欲喊不能,欲哭无声。你还年轻啊!……”  按理,父亲罹癌在先,似乎当远行丁阿姨之前,现实的残酷是让他们颠了个个儿,丁阿姨走在了先,所以父亲用笔写下了太多的自责和辛酸,仿佛玻璃罩里的丁阿姨把父亲的心也一同带走了。  丁阿姨的追悼会定于7月9日。这之前有不少案头工作,如领导致的悼词、家属致的答词,还有挽联、消息稿等等,均由我起草。我是父亲的长女,又是大报记者,理当效力。但我只是代写、代拟而已,至于答词当由谁去诵读,应由华亭路的子女们商量。我认为潘小海是最合适的人选,从传统的宗族观念上说,他是潘门唯一的正统传人。只是没想到其他子女一齐反对,也许昔日的小海太受宠,太风光,一旦冰山融化,其他子女或浓或淡地泄漏不满,酿造出杯水风波。  7月3日上午,我父亲特地从医院归来,子女媳婿们围坐在老父身边,七嘴八舌地找出各种理由不让潘小海去读。小海也不再吭声。那么谁最合适呢?有人提我的名,立刻群起响应,一片赞同之声。猝不及防,我心慌意乱,我用目光向父亲求救,孰料,老父昏暗的瞳仁里闪出火花,火花中跃动着希冀,殷盼,恳求……  这怎么可能呢?让一个丁宅的局外人去执行?这些言词仅仅是代言而已。我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呼她为母亲?要知道我的母亲至死都未曾原谅丁阿姨。  极度的悲愤像铁锤似的一下一下地砸向我,砸得我清泪长流,无语凝噎……  父亲终于读懂了我的眼泪。忽然间,他把手放于左胸,那里一定绞痛酸楚。说:“今朝不讨论此事。”……  7月9日的天气像一团火,只是赤日炎炎丝毫没有影响对丁阿姨的追念,由两千多人自发组成的“拜星族”,把龙华殡仪馆围了个水泄不通,殡仪馆有史以来第一次租光了全部的花圈,吊唁大厅里,重重叠叠挤挤挨挨的花圈落款上可以找见许多尊贵的姓名:*、芮杏文、陈丕显、朱基、巴金、汪道涵、徐寅生、夏征农、谈家祯、俞振飞……  在会场肃立的有上海市领导*、胡立教、刘振元、陈沂,文化名人张瑞芳、袁雪芬等。追悼会由市文化局副局长主持告别仪式,市委副秘书长致悼词……  从民间到官方都给了丁阿姨的追悼会以最高的规格。领导对她的盖棺论定是:“首先是党员,其次是演员”,报章载文言:“人们为什么那么舍不得丁是娥呢?我知道……我们失去了一个为艺术献身、堪称人之师表的精神楷模。”  直至我踏上归程,眼前仍然缭绕着丝丝缕缕的忧伤和怨恼。丁阿姨的去世本与我无关,因为老父,我才从北京南下。可是,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何等不易,连生我养我爱我的父亲,也不能体察我内心永难愈合的创口。父亲祈求的眼神梗在我心尖,像两颗小小的砂石,擦得我生生地疼痛。我尤其没有想到,父亲会希望我列于丁是娥的门墙……返京之后,几度提笔竟不知如何向父亲说清楚我的失态和眼泪。1988年8月8日,一个吉祥的日子,父亲的飞鸿展在我眼前,跳入眼帘的第一句话是:  “这一次你来上海纯然是为了我的家事。……”  清爽的和风卷走了所有的焦躁和烦恼。宽厚智慧的老父亲,用“我的家事”划清了我不愿逾越的界限。父亲将心比心,“我们父女的性格有些相似,我们俩都胆小,遇到不如意的事,伤感、悲恨会久久埋在心底”。一语双关,既暗指我难以忘却生母的悲剧,也明言他对丁阿姨遽然谢世的悲痛。又说:“我回家后情绪始终是不能平静,触景生情在所难免。我现在的打算是要控制自己的伤感,使它逐渐淡化……”  父亲的话入情入理,他的言外之意是要我不要过多地沉浸在母亡的伤感中。母亲的关爱燃旺我的痴念。我猜想父亲百年之后,不可能与丁阿姨合茔。因为丁阿姨生前名动天下,殁后几经波折,经政府特批,骨灰得以进入司局级干部安息的革命公墓。父亲不会同意以家属的身份去附骥,那么我能不能争取他和母亲相伴于黄泉呢?母亲玉碎于大夜弥天之时,骨灰盒始终屈居于弟弟家的五斗橱里。  父亲自然明白我的心意。我也提议,到他的老家镇江郊区的葛村去寻觅一处墓地。魂归故里是炎黄子孙的终极目标,那个小小的葛村应该是他的归宿。但数度催促未有回音,他的信里只是淡写一句:“葛村的事慢慢商量。”看起来,父亲对自己的归宿另有安排,那么,母亲呢?虽然母亲早在1978年*昭雪,1979年第四次文代会上文联副主席阳翰笙宣读的被“四人帮”*致死的名单中有我母亲的名字,但是,我对母亲的死因耿耿于怀,一直想有个更透彻的了解。  一个名字跳了出来:史织,艺名顾咪咪!我母亲的得意弟子。在众多的弟子中她与母亲最为相知。1966年至1970年,革命群众弄来弄去,顾咪咪弄潮于浪尖,未料航道诡险,触礁舟倾,最终导致锒铛入狱。随之,区委调查组进驻,恰恰在进驻当日的凌晨我母亲轰然坠落。  史织在哪里呢?听说她七载缧绁,重获自由后息影舞台,隐失于万丈红尘。几经周折打听到她的下落。1989年赴沪探亲的间隙我叩开了她的家门,顾咪咪依然保留着往昔的俏丽,嗓音甜美。我叫她咪咪阿姐,她的回应是:
作者: 沪剧迷    时间: 2010-2-16 00:42
第19章 人自伤心水自流(5)

“顾咪咪和顾月珍老早一道死掉了!”  寒意逼退了我,一扇薄薄的木门板隔开了我们,我不能不惊讶岁月刻刀的残忍。我的母亲在她最得意弟子的心里曾经是一尊神,一尊洁白无瑕的神,一尊散发着天国芬芳的神,就如同她曾经供奉过的观音大士。顾咪咪从得意弟子到锒铛入狱,中间发生了多少故事,是不是与母亲也有关联?惊讶逗拨我疑惑,我再次登门,单刀直入,提出质疑:“我母亲身亡与顾咪咪有没有关系?”  也许问题太突兀,太刺激,她微微发怔,久久无语。突然她眼中一道寒光,锋利地反诘:“侬晓不晓得,侬写了一封信,害了老师?”  什么信?一种不详的预感钳住了我的唇舌,吐不出一个字,只会像拨浪鼓似的摇头。史织狠狠地挖了我一眼,挖走了我的心:“侬读侬的书,写啥个信!寄给上海监委。侬晓得不,老师是我偶像,我一向崇拜她。拜师的时候,邻居就讲冲着她人好,戏好,以后,就能学好。在老师身边,一直觉着她人正戏正有威信,我当然要保老师。有人劝我这样做要头破血流,我回答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啥人晓得刚刚批判工作组,剧团立刻贴满了揭发顾月珍和孙绍策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大字报。我不相信,偷偷摸摸去问老师,老师老老实实讲:事情是真的,有过三次,第三次我催孙绍策快点离婚,好去办结婚手续。他讲:老婆有神经病,离婚办不成。我就请他以后不要再来。我问老师:这种事人家哪能会晓得?老师讲,‘*’以前,区里找我谈话。解波写了一封信给市里,市里转到区里。领导以为我唆使解波写的。其实我一点也不晓得。我想党员要对党忠诚老实,就向组织交待了这件事,要求接受党内处分。希望不要向党外宣布,否则就自杀。”  史织的凤眼里闪烁出星星点点的光,她痛心疾首地回忆:“顾月珍的金字招牌果然被人家敲掉了敲碎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别人专门揪斗这个问题,我哪能好保?哪能好阻拦?……”  沉闷的滚雷碾过大地,笼罩在记忆中的迷雾在闪电中廓清。1961年炎夏孙绍策借我《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不是心怀叵测?这一年,小阿婆去世,女儿负笈京华,儿子幼小贪玩,正是给他提供大好时机。我那可怜的母亲,涉足演艺万花筒,苦苦地守身如玉,当初父亲的一念之差,险送了她年轻的性命,新中国成立后,她把共产党视为再生父母,择偶的第一条标准对方必须是共产党员。何慢伯伯曾经走进了母亲的心里,是不懂事的女儿毁了她的个人幸福;女儿长大后又振翅飞去,撇下她孤孤单单,冷冷清清。我只知道母亲一度对她的入党介绍人孙绍策言听计从,后来又深恶痛绝。很久很久,我朦胧地觉得,母亲前后态度的迥异,并不仅仅是艺术观点相左,而是心灵受到了伤害。  做人难,难做人。葆一份清纯不易,学一份狡诈不屑,练一份老辣不能。即使是饱经沧桑的史织不也在情动之下,显示了爽脆直率的真性情。  面对史织的怨恼我无地自容。可是在那个单纯得像真空保险柜一样的年代里,一个二十出头本该成年、成熟的女孩,她的社会智商还不及21世纪十来岁的花季少女。但在那个年代,哪怕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想到,由于我发自内心的一封向组织求救的单纯的信,导致了母亲发自真诚的单纯把本可以不说的说了!  党啊,母亲!我们自小就是接受这样的教育。  说了,本没有罪过;过失,也不会致命。旧社会有一句话:“演艺圈是一锅烂污三鲜汤。”母亲自从艺的那一天起就想以自己的行动去回击它,认认真真唱戏,清清白白做人,一辈子坚守纯洁和真情,谁知守住了从前守不住当下,生活就这样无情地报复了她的单纯,亵渎了她的清白,戏弄了她的一腔真诚。没有了父亲的爱,又错过了何慢伯伯的爱,母亲一度心如死灰,但母亲毕竟还年轻,心底里自然存有一份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暗存一份对于真正爱情的企盼。这时候,才华横溢的孙绍策撞进了她的生活。他旗帜鲜明地支持她演现代戏,细致入微地关心她的健康和单身女人的困难。长期缺乏男性关爱的母亲被深深地打动了,自以为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半。母亲付出了真情,也付出了贞洁,本以为孙会与他并不相爱的妻子离婚,与自己堂堂正正地步入婚姻的殿堂。然而,他总是推诿,总是搪塞,她忽然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她不了解他,也看不懂、看不清他。孙绍策总是高高凌驾于她之上,有一种国王与臣民的落差,一种精神上的不平等。终于有一天意识到被欺骗的时候,母亲的内心波澜可想而知。孙绍策无情地践踏了她的真情,亵渎了她的做人准则。在令人窒息的漫漫长夜里,她从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从不肯承认莫须有的反革命罪行,坚强地带着伤痛,带着耻辱,日日翘望,苦苦等待,企盼最终会给她一份公正,然而波窜浪跌,风撕云裂,看不到点点光明,日趋衰弱的她就像一抹将要消失的晚霞,一束将要枯萎的残红,为了保持自己一份最后的尊严,纵身一跃大约是最好的归宿了。“史无前例”啊,拿捏了母亲的七寸!卡耐基说过“要研究人性的弱点”,只要是人,谁都有弱点。这种弱点就像蛇之七寸,我那可怜的母亲把女子的贞洁和尊严看得太重太重……  多少年我无法面对母亲的离去,哪怕是暌隔三十四年的今天我仍不能释怀。我不想宽宥自己,也不想宽宥孙绍策,我要找他,我想在朗朗乾坤下剥掉他的麒麟皮。当年我追寻事实的足迹,想去了解孙绍策。  史织淡淡地说:“孙绍策死了好几年啦!生肺癌。”  “恶有恶报,走得早!”我冲口泄出愤怒。  “啥人讲?他的追悼会我是没资格参加的,去的人多得不得了,许许多多人落眼泪。”史织冷冷地反驳。  我愣愣地望着她,像望着一个陌生人。她笑笑,笑得那样怪异,也许这就是生活残酷的另一面。  孙绍策何许人?孙绍策,浙江安吉人。比我母亲小六岁。他早年投身革命,新四军时期已是宣传干部,抗美援朝不幸成为二等残废的荣誉军人,子弹残留体内,依靠钢丝马甲支撑身躯。转业地方后不计名利,有口皆碑。顾咪咪主演的《红莲告状》参加了1959年上海市戏曲会演,获得好评。这是孙绍策推荐的题材,并亲自参与了创作,但执意不让添上自己的名字。他关心麾下的人和事,生活简朴,情系桑梓,不铺张,不摆谱,乐于助人,甚至会卷起裤腿帮普通干部搬运办公用品,也会未放下裤管就踏入锦江饭店参加会议,差一点被认为是误闯会场的老农。三年自然灾害,他把全部的转业费寄给故乡,使家乡父老无一人饿馁身亡;1958年领导努力沪剧团整风,自己差一点被划为右派,最后还是戴上了一顶右倾言论的帽子……一桩桩,一件件,越了解他,我越觉得仿佛人们在给一个英雄立传。即使是“*”中带头贴孙绍策大字报的顾咪咪,内心依然保存着一份对他的崇拜,听说他肺癌住院,想吃生煎馒头、油豆腐粉丝,居然破了不与往昔熟人来往的戒律,趁着工休拎了食物去探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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