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千秋功过记“红灯”(41-2)
随着各个剧本的陆续完成,艺术室已议定了每个戏的导演人选,《红灯记》的导演是阿甲,《抗洪峰》的导演是樊放,《红色娘子军》的导演是郑亦秋。我把这个“不是剧本”的剧本,首先交与了阿甲同志审阅,时已一九六四年一月,距离六月的会演,只有五个月的时间了。阿甲认真负责地希望早些投入导演,他只用了一个晚上看完了剧本,肯定了我改编的方向,又具体地提出许多问题,同时也把我认为可此可彼的地方作了鉴定。例如第一场的李玉和,他不主张唱上,但也不同意我那样的 [水底鱼]上,他想用[扑灯蛾]式的念上;第八场“刑场斗争”,他肯定了我设计的[新水令];第五场“痛说革命家史”,他也不同意袭用那个“电影化”的手法,而肯定了我那突出唱念做表的表现形式。我愉快地接受了他的意见,又把剧本重新调整了。他似乎满意而又不满意地说:“剧本可以了。但是有些地方在导演时还须加工。剧本处于平面的阶段,不容易谈出要领,立起来,才能看出路数。”他很兴奋地命人打印了剧本,分发给音乐设计、唱腔设计、舞美设计各组,要求全面开花,并指定了一团的骆洪年担任副导演,先把戏搭起来,他再以总导演的身份全面加工。
音乐设计者刘吉典同志很热情,在春节放假前一天(旧历除夕)的中午到我家里来,谈到第二场李铁梅向李奶奶询问“表叔”时,他认为应当有一段唱,表现铁梅此时的思想小结,他一边说,一边哼哼出有腔无字的[快二六]来,我觉得腔调新颖,跳跃性强,很适合铁梅的性格,我俩当时就按腔遣词。后六句“……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叫同志、奶奶叫亲人,这里边的奥妙我也能猜透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很容易就串下来了;而头一句 “我家的表叔……”后三个字和第二句怎样串映下来,却想了许多方案都不合适。冬天昼短,五时即已黄昏,迎接春节的鞭炮也渐渐响了起来。我留吉典同进晚餐,略表屠苏辞岁之谊,吉典坚辞而去。北京人的生活习惯,一向重视除夕守岁之夜,约定俗成,未能免此。儿女辈都陆续回家,大家谈笑风生之所至地组成一个家庭晚会,唱一段京剧,唱一首歌曲,说几句鸽鸟,猜几个谜语。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是个中心人物,凑趣之余,还要加些评论。不过,这一年的除夕夜晚,我总觉有件事情占据在我的脑子里,驱之不去。午夜,儿女们还拉我玩牌,我辞以疲倦,自己睡了。说也奇怪,身子躺在床上想睡,而脑子里那件事情又紧紧地围拢来,任凭我如何想睡,耳旁总是响起那句“我家的表叔……”,仿佛有人在问:“我家的表叔到底怎么样啊?”我索性不睡了,想了几句有文采的短句,都觉得不合乎铁梅的口吻,我自怨自卑地想:难道这三个字的普通短词就难住了我?我想的词儿已经数不清了!忽然从“数不清”三个字,触动了灵感,想到铁梅对于“表叔”的询问,应当是从“数不清”的来人而引起的,于是串了一下,组织成“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一个整句。我欣然地默笑了:“寻春春不在,天涯咫尺间。”就这样,接着就串第二句,想到京剧的“庚青辙”可通“人辰辙”,用“不登门”做第二句的韵脚正好:可是,怎样怎样地“不登门”?又费了几个回合的思想交锋,才由这段的最末一句“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启发到铁梅既懂得“红亮的心”,当然会联想到“表叔登门,必有大事”了;于是,我就把生活中的口头语言“没有大事不登门”串为第二句。又把第一句和第二句串起来默念几遍,再把整个唱段八句串起来默念几遍,才满有把握地放心入睡。可是仍然睡不着,那两句“数不清”、“不登门”还是响在耳边。我知道又犯了老毛病,索性穿衣下床,用笔记录下来。儿女们笑问:“您往年都要玩牌的,见猎心喜,怎能睡得着哪!”我兴奋地说:“好,玩个通宵,加入战场!”哪知玩了两付,哈欠连天地真觉得疲乏了。儿女们笑着问:“是不是您白天研究剧本,思索过度,精神疲劳?”我似承认而又不承认地推开了牌,说了句: “你们玩吧。我是从疲倦中的不疲倦而感到疲倦,现在正好睡了。”于是脱衣入被,沾枕即眠。直到清晨,听到亲友登门贺春喜的欢声笑语,才惊醒我这半宿的酣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