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卖红菱》

第七场：出狱

场景：从张家口到上海滩的回家路上
时间：薛金春出狱之后

大幕拉开。

幕后传来一声吆喝：来啊，薛金春，算你运道！矿井昨日夜里塌方，在里面的人统统死光。大老爷发慈悲，讲你反正差扳没有几个礼拜，就算今朝刑期已满让你提前假释。用不到再下井了，也没有人来白白养活你。快点，给我滚吧！

薛金春跌仆上场。

薛唱：
跌冲冲出了监牢门，
闻噩耗阵阵心酸恸难友。
那年离开上海滩，
充军充到张家口。
衙门押送下矿井，
囚犯身上狠榨油。
矿主更是心肠黑，
日班夜班来轮流。
人身安全不负责，
驱使我们做马牛。
流血流汗还不算，
伙食低劣当猪狗。
清汤寡水来充饥，
啃的高粱窝窝头。
一年三百六十五，
三六五地狱打滚苦尝够。
侥幸活着回家转，
没有少手缺腿全亏上苍来保佑。
想必是凤英她早夜一支香晨昏三叩首，
菩萨面前多恳求！
白日求乞进关来，
夜里宿在门头沟。
遥望码头漕米船，
南北要冲是通州，
富豪劣绅上下打点路路通，
叹我们穷人哪里有活路走！
梁山好汉天雄星，
林冲发配到沧州。
英雄末路山神庙，
长亭休妻豹子头。
张贞娘行刺不成身捐躯，
范凤英光景如何心内揪。
过了沧州来德州，
想贪官何德何能坐上头。
仁义道德嘴上挂，
男盗女娼肚里有。
过了济南过泰安，
济宁号称小苏州。
浑身乏力难支撑，
饿昏在那店门口。
碰到一位好心人，
施舍粥饭将我救。
六年来第一次见到香梗米，
强忍眼泪肚中流。
人人都说江南好，
不比口外多荒丘。
游人只合江南老，
江南仍在梦中游。
咬紧牙关挺起身，
沿着运河往南走。
春风十里过扬州，
二十四桥无心留。
几家夫妻共罗帐，
几家飘零在外头。
来到邗江瓜州渡，
满眼青翠绿油油。
摆渡过得长江来，
金山焦山丢脑后。
狠煞法海来造孽，
活拆夫妻两地愁。
时下又逢端午节，
再见水乡赛龙舟。
来到姑苏上了船，
苏州河汇入浦江流。
待见爹爹依闾望，
还想妹妹做针绣。
（一路圆场已来到下场门附近。）
行来已到白莲泾，
薛家宅远远望见家门口。
为啥门户不开窗紧闭，
啊——一副白纸对联贴门首？！
（哭喊）爹爹，爹爹啊——不孝孩儿金春回来啦。

薛金春一头跪在地上，跪行数步，最后扑倒在下场门口。

大幕合拢。

第八场：重逢

场景：同第三场
时间：上场后不久

大幕拉开。

薛金春挑着担子上场。边圆场边唱。

薛唱：
回转家乡得凶讯，
爹爹他在三年之前命归阴。
不曾养老送终来尽孝，
都怪一场官司害煞人。
又是赶到江边村，
村里不见范凤英。
有人讲六年前她偷偷嫁，
说道我逃出监门等在水云亭。
分明是设下圈套将她骗，
就好像陷害我把监牢进。
骗婚骗到张家宅，
她叔父从此不见踪和影。
今朝要到松江城，
寻访妹妹探真情。
想起了婶娘言道妹嗜好，
心爱之物最是嫩红菱。
打工赚了几铜钿，
贩来一担红菱假装做起（末）生意经。
挑起担子往前走，
三步并作两步行。
到了泗泾和洞泾，
刚刚又过水云亭。
眼前就是张家宅，
村口小桥倒塌路难行。
我只好沿着河浜兜圈子，
绕道而行村来进。
场院住宅一排排，
扇扇大门关得紧。
中间有一幢真气派，
不知晓里面有没有范凤英。
说的是她夫家来头大，
我不能冒冒失失去打听。
还是让我高声喊，
好让妹妹出来买红菱。
拔直喉咙来叫卖，
一旁暂把担子停。
（停下担子后，接着高声叫卖）卖红菱啊，啥人要吃嫩红菱啊。

范凤英上场。

凤唱：
塘里荷花结莲心，
范凤英被骗到此六年零。
今朝是丈夫出门迎宾客，
大娘她又往娘家行。
公婆双双走亲戚，
留我在家一个人。

薛：（高喊）卖红菱哎，要不要买红菱啊！

凤唱：
忽听外面高声喊，
客人卖我心爱的嫩红菱。
好得今朝屋里只有我，
让我来红菱秤一斤。
（接白）客人啊，等一等哦。

薛：放心好啦，我等着哦。

凤唱：
客人愿等我心宽放，
让我到里面竹篮拎。

薛唱：
方才这位大嫂子，
影影绰绰看不清。
听到声音耳朵热，
不晓得可是我心爱之人范凤英。

凤唱：
拎了竹篮回身走，
拿好铜钿往外行。
移步上前客人称，
啥个价钿讲我听。

薛唱：
大嫂你还是要买斜塘藕，
还是要秤嫩红菱？

凤唱：
几钿买一斤斜塘藕，
几钿秤一斤嫩红菱？

薛唱：
三十二钿一斤斜塘藕，
十六钿秤一斤嫩红菱。

凤唱：
待我仔细验货色，（蹲下来验看）
老鸦藤掀开看红菱。

薛唱：
眼前果然是凤英妹，
就像酱油店打翻——甜酸苦辣一齐涌上心！
妹妹她见我未叫应，
谅来是一时辨不清。
想此地是一条官堂路，
来来往往人头兴——
我要相认不好认，
倒教我一时少才情。

凤唱：（起身）
客人啊——
红菱已经黑沉沉，
你为啥要卖隔夜菱？

薛唱：
红菱原非本地产，
上海挑到水云亭。
好听一点是远来和尚名声重，
皮色难看里面还是嫩红菱。
今朝生意刚开张，
你就减脱几钿不要紧。

凤唱：
客人也是苦生意，
上海挑到水云亭。
既然你是今朝开张头一笔，
减你价钿不作兴。
我转身来到旁边立，
摸出铜钿带着丝帕更动心。
见客人面孔非常熟，
仿佛是我哥哥心上人。
（插白）啊呀，不对啊！
（接唱）
客人他是面黄肌瘦多伤痕，
我哥哥是身强力壮年纪轻。
（插白）唉！
（接唱）
天下独多人像人，
还是让我先来秤红菱！（把铜钿交给薛金春）

薛唱：（接过铜钿）
大嫂叫我秤红菱，
拿起铜钿数数清——
一五一十十五加一钿，
她凭我十六钿一斤嫩红菱。
开张生意多顺当，
感谢大嫂好心人。（蹲下掀起老鸦藤）
（插白）啊呀！
（起身接唱）
起身还把大嫂叫，
我匆匆忙忙出门行，
忘记篮头忘记秤，
只能随手畚红菱！

凤唱：
做生意全凭一根秤，
怎好随手畚红菱？

薛唱：
实不相瞒做生意还是第一次，
我手忙脚乱更粗心。

凤背唱：
做生意还是第一次？！
越听越看我越疑心。

薛：有了——
（接唱）
大嫂屋里总有秤，
不用随手畚红菱。
你凭我价钿我凭你一根上门秤，
未知大嫂可答应？

凤背唱：
听他言来暗思忖，
难道真是我日思夜想心上人？
我不免叫他进门来，
待我设法探真情。
（对薛金春）
客人啊，
你要借我一根上门秤，
不妨跟我到天井。
六月光景天气热，
天井里搭了凉棚好遮荫。

薛唱：
迁就生意碰到你好主顾，
有劳大嫂带路行。（挑起担子）

凤背唱：（圆场）
凤英领路前头走，
过了场院到天井。

薛背唱：（随同圆场）
想来妹妹认出我，
我木香棚底下担子停。

凤背唱：
客人已然到天井，
开口还怕认错人。
真像砻糠搓绳起头难，
只见他满头汗淋淋。
我不免再到厨房里，
先敬茶来再问信。

薛背唱：
到了天井不相认，
难道张家另有人？
凤英她进了六年张家门，
不知她会存点什么心？
唉，
眼前浮现当年情来往时景，
我不该对妹妹瞎疑心。
屋里当真无他人，
凤英她一定会得先叫应。

凤唱：
舀出一杯大麦茶，
特地绞块湿手巾。
客人啊，
六月天气热难熬，
最苦一班出门人。
你拿汗水揩一揩，
吃一杯凉茶定定心。

薛唱：（接过毛巾，边揩汗边唱）
大嫂你如此好良心，（还上毛巾）
我望你一年四季手脚轻。

凤背唱：（接过毛巾，递上杯子，薛金春接过回身）
仔细再把客人看，
我是越看越疑心。
难道金春哥哥此番真的回家转，
为寻我，所以假扮卖红菱。

薛背唱：
我看她未曾拿出秤，
不像是诚心买红菱。
看来屋里并无人，
凤英她会得再有啥动静？
（一饮而尽，转身递上杯子）
吃罢茶来——

凤接唱：
收杯子，（接过杯子，准备转身）

薛：且慢——
（接唱）
大嫂留步先慢行。
你不必再要去拿秤，
我白送你这担嫩红菱！

凤唱：（一惊）
客人啊，
难道你不怕拿本钿蚀干净？！

薛唱：
送一担红菱本是我心愿，
可惜是眼前不见当年景。

凤背唱：
送担红菱本是他心愿，
触动往事旧情景。
（下了决心开口盘问）
客人啊，
我听你口音像浦东人，
我想讨厌请问一个信——

薛唱：
大嫂要问何方地？

凤唱：
要问浦东白莲泾，

薛：白莲泾？

凤唱：
落北有一个薛家宅——

薛唱：
不晓得打听是啥人？

凤唱：
我想——我想打听一个——一个年老人。

薛唱：
姓啥姓来叫啥名？

凤唱：
老伯伯三字名叫薛永甫。

薛：（背白）她问起我的爹爹！
（接唱）
他在三年之前已经命归阴！

凤：（一惊）死了？！

薛：已经过世了。喔，大嫂与他可是亲戚？

凤：喔，不，不是，不是亲戚。

薛：不是？
（接唱）
既非眷来又非亲，
大嫂为何要打听？

凤唱：（沉痛缓慢地）
我是就便来问起，
但不知薛家可有后代根？

薛：（上前一步）大嫂！
（接唱）
我本不是卖菱人，
就是薛家后代薛金春！

凤：啊，你果然是金春哥！

薛：凤英妹！

两人相拥。

凤：金春哥！

薛：凤英妹！

凤唱：
自从哥哥充军去，
我是日夜在家哭不停。
可恨叔父将我骗，
骗嫁到张家做小星。
慌说你越狱逃回来，
约我私奔在水云亭。
游皋贵策划三部曲，
张天镞强横起黑心。
我羊落虎口无奈何，
真是喊天天不应叫地一样地不灵。
我几次想回转娘家打听你消息，
可恨夫家拿我看得紧。
今朝总算给我朝盼夜盼盼你到，
菩萨保佑发善心。
哥哥啊，
六年来——牢狱阴森你怎样过？

薛唱：
六年来——
真是十日八夜讲不尽！
那年捉进衙门里，
未问口供先动刑。
四十板子打上身，
打得我浑身血淋淋。
我问狗官——金春犯啥罪，
他说我作奸犯科有罪名。
色胆包天闯进内房去，
还要偷盗东家雪花银。
我说道，你不要得了钱财冤枉人，
贪赃枉法昧良心。
狗官闻听冲天怒，
连连发签加重刑。
踏杠子，用夹棍，
火链条烫我后背心。
罪加一等判充军，
都只为屈打成招口供认。
充军充到关外地，
一路上饥寒交迫得了病。
解差凶得象山虎，
一个不顺心还要重重皮鞭抽不停。

凤：他们害得你好苦啊！

薛唱：
带病来到张家口，
县官提审再上庭。
他问我银子有没有？
我说穷人只剩一条命！
有理无钱莫见官，
就此判我六年刑。
手铐铐来脚镣钉，
一纸公文监牢进。
官商勾结苦工做，
暗无天日下矿井。
他们只能关住我的身，
但是关不住我的一颗心。
种种苦楚我能受，
妹妹啊，
我只怕耽误你范凤英。
总算六年刑期满，
放出我劫后重生半条命。
沿途求乞回家转，
起早落夜步不停。
想起妹妹将我等，
江边村头访亲人。
谁知你家已搬走，
乡邻说你早就嫁到水云亭。
讲什么是我越狱回江南，
相约私奔天涯行。
一派胡说是骗局，
害苦了你范凤英。
妹妹啊，
想当初你在娘家时，
喜气满面笑盈盈。
就像正月梅花二月杏花三月桃花——三等四样花颜色，
到如今像霜打腊梅随飘零。
问妹妹，
六年光阴你如何过？

凤接唱：
提起此事更伤心。
自从进了张家门，
真好比千斤大石头上顶。
他们讨我想生儿育女传后代，
只因我不生养就说我是扫帚星。
我做人比牛马还要苦，
早做夜做张家还不称心。
公婆刻薄难服伺，
讲我穷人家出身无好命。
要我人前人后低头走，
吃粥吃饭不许我到饭厅。
大娘当我像出气筒，
冷言冷语骂不停。
丈夫当我像奴隶，
一个不对，就拳打脚踢不留情！

薛唱：
闻说此言心头恨，
种种痛苦不忍听。
往后日子怎样过，
妹妹你到底还年轻。
难道你情愿这样苦一生？

凤唱：
我也想快快活活度光阴。
可是我一失足成千古恨，
身不由己枉费心！

薛唱：
常言道黄连虽苦甘草伴，
荒山也有同路人。
妹妹你头顶千斤石，
金春我愿分担五百斤。
妹妹啊，
你还是跟我离开张家门，
再看你受苦我不忍心！

凤：走？！

薛：走！

凤：可是走了以后，岂不是要连累你金春哥——
（接唱）
哥哥啊，
并非小妹不愿走，
还望哥哥想分明。
丈夫他有财称乡绅，
公公当保长有威名。
我俩纵然推到此地砖头墙，
也难以逃出他们（的）手掌心。
小妹宁受千般苦——

薛唱：
怎能就此甘了心！
（插白）不！
（接唱）
今日见你受此苦，
金春早把主意定。
我要救你出火坑，
哪怕我再把监牢进！

凤：走？！

薛：走！

凤：可是走在啥地方去呢？

薛唱：
常言道鸟飞千里无阻拦，
荒年饿不死勤俭人。
我已经害你受尽六年苦，
再害你一世心不宁。
倘然你跟我金春走，
不再是受苦受气人！
我垦荒地你烧饭，
我做生意你收银。
为了妹妹今后想，
就是讨饭养活我也甘心。
双手劈开生死路，
康庄大道等你行！

凤唱：
哥哥劈开生死路，
康庄大道等我行！
（插白）对！
（接唱）
天上没有跌死鸟，
地下没有饿煞人。
我俩尚还年纪轻，
能扛能挑还能拎。
穷做穷来苦做苦，
也没有冷言冷语刺我心。
就是穷得饭来讨，
也比呆在张家要宽心。
打定主意跟你走，
天涯海角随你行。
走出张家火坑门，
哪怕是忍饥受寒也称心！
（接白）走！

薛：走！

凤唱：
我轻轻忙将门推出，

薛唱：
远远看见三个人。

凤：啊呀，不好！
（接唱）
只见前后两个陌生人，
当中一个就是张天镞我的当家人。
真是蛇入曲洞无退步——

薛接唱：
劝妹妹安安胆来放宽心。
村口小桥已坍塌，
兜过来还有半里路途行。

凤：好，决定走！啊呀，不对啊——
（接唱）
眼看前门不能走，
哥哥啊，
你还是跟我后门行。
小妹领路前头走，（圆场）

薛唱：（圆场）
金春后面跟得紧。

凤：也不对——
（接唱）
走后门也不好，
还是要碰到冤家对头人。
前门后门只有一条路，
今天要走难成行。

薛唱：
要是今朝再不走，
你何年何月能成行？

凤唱：
我倒有个好主意 ，
急中生智讲你哥哥听。
当初骗我是哥哥越狱回南来，
相约私奔水云亭。
何妨依样画葫芦，
今朝是六月上三星，
再过一月就是七月半，
七月节期庙会临。
那一天全家出门赴庙会，
家中只剩我范凤英。
单等路上行人少，
我候你就在水云亭。
等你哥哥一起走，
此番私奔能成行。

薛唱：
妹妹才情非常好，
六年相隔一本经。
但等庙会早来临，
此番私奔能成行。
只不过遥遥相隔一个月，
你想金春我也想凤英。
让我拣出红菱雌雄对，
买卖不成还是给你赠红菱。（递上一对红菱）

凤唱：（接过）
双手接过菱一对，
再有丝帕与毛巾。（摸出丝帕和毛巾，分别包着雌雄红菱）
丝帕包着雌红菱，
毛巾裹起雄红菱。
雌雄红菱暂分开，（递给薛金春雌红菱，薛金春接过藏好）
我俩相约结同心。
啊呀，狗叫声声越是近，
哥哥啊，
你挑上担子赶快行。
小妹领路前头走，
拔闩推门心何忍。

薛唱：
挑起担子快步走，

凤唱：
再道珍重泪盈盈。

薛唱：
劝妹留步莫远送，
哥哥知晓你深情。

凤唱：
哥哥啊，待等七月十五那一天——

薛/凤合唱：
我俩相会水云亭。

两人依依惜别。


剧终。

为了方便非上海方言地区的读者网友，在这儿登出来的并非是纯粹上海方言的剧本。特此说明。

纯粹上海方言的剧本保存在我的数据库内。

订正，出狱——薛金春跌扑上场。

还有一处订正——厮打，不是撕打，——见“骗婚”一场最后剧情说明语。

另外，此新编剧本特意编进了上海四乡八镇——

宝山罗店大场嘉定南翔真如青浦朱家角蟠龙川沙白莲泾曹路张江南汇祝桥松江泗泾洞泾水云亭等地名。

还有王宝和——著名本帮餐馆，再加浦东九斤黄，露香园顾绣，白莲泾嫩红菱----。

楼主辛苦，谢谢。

蛮好的，谢谢老师上传!

收藏了！

写的什么呀，要是真个这恁唱我无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