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组团时她正四十岁,从人生的阅历和从艺的经历来看,是正处在风华正茂的年代。但她以强烈的责任感和紧迫感一心一意培养优秀的接班人,使沪剧事业代代相传,后继有人,青出于蓝胜于蓝。
她知道,剧团靠戏,戏考人演,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而人的培养又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需要有一个春华秋实的过程。剧团成立后,她把以前看过他们演出的袁滨忠、韩玉敏从文滨剧团“挖过来”,准备培养成“一对响档”。
韩玉敏是著名沪剧表演艺术家、文滨剧团(后改为艺华沪剧团)当家人王雅琴的学生,在满师前就被当时著名的电台播音员丁伟勇称为“韩玉敏小妹妹”而叫得漫天响,已经唱红了上海滩。她嗓音委婉甜糯,跌宕多姿,学戏反应极快,学沪剧流派唱啥像啥,演各种行当做啥像啥。往往是她下午到对面剧场“偷”名家的戏,晚上自己演出时就学得惟妙惟肖。
过去剧团有“歇夏”期,这时主要演员一般不演出,但安排青年演员作实验演出。在人才济济的文滨剧团里,平时演配角或演“七客一过路”的青年演员(或未满师的徒弟)能轮到演、且有几句说唱的戏真是上上大吉,演主角更是幸运到顶了。
师从筱文滨的袁滨忠当时尚未满师,作为师姐的韩玉敏经常带他一同去唱电台,早有了艺术上的相互配合和默契的基础。这年夏天两人先后主演了两部戏:《鸳鸯泪》和《梁山伯与祝英台》,观众反映较好。
凌爱珍特地去看了他俩演出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虽觉稚嫩,但眼睛一亮。毕竟她是有功底的人,看出他俩有潜质,是可造之才,在心里就埋下了一个伏笔。也可以说演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后,从此改变了他俩的命运。
原来凌爱珍感到身在艺华沪剧团(即解放前的文滨剧团)人才碰撞多,不能充分舒展自己的艺术才华,打算独立组团,正在物色各类人选和做大量的准备工作。
当时她向团长王雅琴提出要带走他俩另外组团。对组团问题,王雅琴是积极支持的。按行业惯例,鉴于韩玉敏已经满师,只要本人愿意,她同意放人。但放走袁滨忠,一是他尚未出科,二是“艺华”也要培养他,故未答应。事情搁浅后,凌爱珍千方百计地通过各种途径想做成此事。
过了一段时期,一天她俩在理发店做头发时又相遇了,凌又提出了这件事。凌说韩玉敏来了,总要配一个合适的搭档,他俩在一起是能演好戏的。你们喜欢袁滨忠,我也不会埋没他的,会逐步把他培养成一个好的小生演员。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雅琴终于答应了,但是提出了一些条件,其中一项是要一起带走三位老同志:一位是她的养父王筱新,一位是她做会计、姓叶的妹夫(两个近亲在同一团内工作有些不方便),还有一位则是老旦演员杨月英。凌爱珍虽觉得条件有些偏高,同来的三位年龄又偏大,但为了大局,只得咬咬牙答应了。
慧眼独具、伯乐相马的她是一个高明的艺术家,当然懂得培养艺术人才的规律:苗子要选准,但不能拔苗助长,一步登天;把人放在舞台实践中跌打滚爬,多演多练。尤其对入门不久的袁滨忠,要他循序渐进,从“龙套”做起,从一句说白、一句唱词开始,又鼓励他多看老演员的演出,要学会琢磨和吸收。一旦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让韩玉敏和袁滨忠挑大梁。
韩玉敏学艺比袁滨忠早,技艺精,还一直带着袁滨忠唱电台和演出,早有合作基础。从袁滨忠来看,起步虽晚,但本人十分刻苦,虚心好学,海绵吸水般的努力,靠一步一步走过来,故技艺迅速长进。从龙套做起,再做一些配角演员。大家从“爱华”1954年的演出录音里可以看出,在《秋》一剧里袁滨忠演五房“高克定”一角,是一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戏的“分量”不是很重。
用心良苦的凌爱珍,约在1955—56年开始,按“老带小”、“三驾马车”的办法,带领袁滨忠、韩玉敏联袂主演。如《石榴裙下》《谁是母亲》《碧落黄泉》《少奶奶的扇子》等,加重他俩的戏份。这时袁滨忠和韩玉敏才开始接班、名字排在凌爱珍的后面,挂在剧团第二、三档的主演,逐步为观众熟悉。
1959年沪剧界举行《雷雨》大汇演。演员阵容引起了观众的轰动。凌爱珍推荐袁滨忠在戏里出演“周冲”一角。袁滨忠青春靓丽的形象、高亢明亮的嗓音、别具一格的新腔,着实给沪剧同仁和广大观众有耳目一新之感。“哇,别小看这个年轻人!”头角峥嵘、锋芒毕露的袁滨忠,这时才真正得到了业内外的一致肯定和看好。
大汇演后凌爱珍则非常明智,正式推出“黄金搭档”袁滨忠和韩玉敏,自己开始让台,改演配角,甚至有时不参加演出。
凌爱珍在《青春之歌》《父子恨》《桃李颂》和《年青的一代》等戏中演的都是配角,其中有的戏她只出场一幕。戏的分量是轻了,但她还是一丝不苟,非常认真地带领青年们一起演出。而在《恩仇箭》《南海长城》《沙岗风云》《红珊瑚》等戏中,她就干脆就不露脸了。
她的目标已经达到了——走过了“三驾马车”的“过渡时期”,袁滨忠和韩玉敏已站稳了脚跟,在观众中,特别在青年观众中,他俩已经有相当大的号召力了。
有的戏凌爱珍虽不参加演出,但票价依旧不下调(文革前,“爱华”和“勤艺”、“长江”、“努力”沪剧团一样,最高票价为八角)。事实上挂了袁滨忠和韩玉敏为主演,剧场也照样满座。凌爱珍经常在侧幕看着他们演出,事后也经常同他们讲讲,两人也非常尊重老艺术家的意见,在演出中精益求精。从此凌爱珍打从心眼里一百个放心。
每当散夜戏后,剧场后门口几乎每天有许多“小辫子”(当年姑娘们流行的发饰)和小帅哥等着要他俩签名,许多中老年观众也想看看他俩的真容,和他俩说说话 ,讲讲唱腔,提提意见。包括他俩在内的一些主要演员,对观众都是十分客气与和蔼的。几年前,袁滨忠的夫人郑威娥女士也对我说起过,散戏后她俩坐三轮车(当时几乎没有出租汽车)准备回家,热情的观众围观,差一点把车子都翻掉。
直到六十年代初,凌爱珍依旧十分注意宣传他俩。在公众场合,或有影响的地方,千方百计地让他们露脸。朋友们一定知道,电台里有几档汇演节目,如《庵堂相会》——盘夫,《同中台会》《西厢开篇》等,凌爱珍把袁滨忠和韩玉敏也拉了进去唱了。
这些剧目的演唱者云集了沪剧界的名流,都是有资历的老艺人。其他五大剧团的许多青年演员一般来说根本跨不进门坎,只能望尘莫及。当然凌爱珍是胸有成竹的:他俩一定唱得好,不然电台要拉下来的。当时袁、韩作为青年演员,进入了这样的圈子,也招来有些演员酸溜溜地说,他俩是“小老艺人”。
至今韩玉敏还经常充满感情地说起,不是我特别有才能,而是我的机会好,机会多。没有凌爱珍老师的悉心培养,就没有我韩玉敏的今天。
五十年代前半期基本上是凌爱珍演主角的年代,五五、五六年“三驾马车”,以后至六十年代上半期则是袁滨忠、韩玉敏逐步撑起了剧团的市面。1963年《红灯记》的演出,袁滨忠在艺术上的登峰造极,韩玉敏也遥相呼应,青云直上。
在培养袁滨忠、韩玉敏的同时,剧团又先后扩大了人员编制。如招了丁静梅、赵也玲、朱凤娣(朱凤)、汤为中等随团演员;又增加了编、导、曲的力量,如编剧倪耀初、导演王育、作曲汪建平等。这时的爱华沪剧团已今非昔比,人多,“鸟枪也换炮了”,艺术实力和经济实力更强了。
目光远大的凌爱珍又把爱华沪剧团推向了一个新的转折点,把心思转向更年轻一代的身上,组建了剧团学馆。要知道,办戏校和学馆,一般只有市级单位(如上海市戏曲学校)和市属院团(如上海市人民沪剧团、上海越剧院等)。一般的区属、自负盈亏的集体所有制单位很少有自办学馆的。但凌爱珍支持单位所在的杨浦区办戏曲学校,后转为剧团的学馆。招了九位演员(马莉莉、王珊妹、李仲英、平雪芬、郑菲菲、李灵珠、周福泉、安锡梁、陈凤岐)和一位琴师(严胜利),使接班人的梯队一代又一代。继袁滨忠和韩玉敏后,演员马莉莉、王珊妹、李仲英,乐师唐仁忠等又脱颖而出。
说起学馆,它是建立在六十年代初期,虽说是区政府主办,但大部分资金却是剧团自己筹集。当时国家处在经济最困难时期,恰又逢三年自然灾害,各方面的经济形势非常紧张。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凌爱珍千方百计地紧缩剧团的开支,运出资金来,作为学馆的开办经费。
她安排剧团内有经验、有才能的老演员须玲君专职业务执教,资深乐师张介文驻馆除了配合上课外,还兼带生活老师,其他员工根据需要也穿插去学馆上课。当然她自己、袁滨忠、韩玉敏等演员和乐队的老师都去过。所以说团长的重视,学馆的十位学员是幸运的。
凌爱珍常说,我们老一辈的沪剧演员演戏太生活化,缺少像京、昆剧那样的规范化和程式化;演古装戏的基本功、开打和锣鼓经等也是我们的薄弱点。因此她把希望寄托在这一批的学员身上。她又拿出有限的经费,再自掏一部分腰包,请来京剧名师高月侠教身段、武旦新秀王芝泉为学员们上武功开打课、排练为他们度身定作的新剧目。她支付了外聘教师的月工资200元。年轻的朋友不知道当时的工资水平,这是很高的了。那时作为剧团的台柱袁滨忠和韩玉敏的月工资不过是150元。你看他办学的决心和手笔大不大?
学员们个子还小,适合身材的演出服装无处可借。爱华沪剧团是一向以服装俊美而著称。凌爱珍当然重视,剧团的服装则能省则省,但学员们的戏装一定要新做的。另外,剧团用幕布为他们做练功服,厚布染色后给学员做服装。那个年代布匹是计划供应的,职能部门控制得很严,做几套衣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年轻的朋友不一定知道,马莉莉是很会演古装戏的,《白蛇传》《秦香莲》等是她的拿手戏。在《白蛇传》——“盗仙草”一场,她能从两个桌子高的地方一个“倒扎虎”翻下来,还有一连串的双立开打、踢枪、“乌龙绞柱”等动作。她这些基本功就是那个时候练就的。在沪剧女演员中恐怕再要找出几个来是有困难的了。
那个年代什么都凭票供应,各类食品尤其紧张。学员们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学艺、跌打滚爬的运动量又大,吃饱吃好也成了凌团长的操心事。她宁可卖掉自己心爱的首饰,拿出钱来叫管伙食的师傅买来计划供应外的高价肉,给学员增加营养。她是政协委员,按当时的政策是照顾对象,她有好吃的时候总带学员们一起去。
在生活上她是百般呵护学员们的,那怕学员们有不适,她都是亲自关心。一次马莉莉嗓音有问题,享受了去文艺医院看病的待遇。好多人现在还能回忆出凌团长关心他们的点点滴滴的往事。但在艺术上她配合教师则对他们从严考核,抓得很紧,希望“小荷尖尖早露才”。
为学习借鉴兄弟剧种的长处,她经常安排学员去看京、昆、越、淮、扬、锡剧等经典剧目,鼓励学员们触类旁通,广采博收,为我所用。虽说买的是后座票,增加了团里一笔额外支出,但对扩大学员们的视野起了积极作用。
第一次学员汇报演出在新光剧场隆重举行。凌爱珍大笔一挥,开出支票2000元添置新戏装。自己又掏钱买票请朋友和同行来看戏、捧场。学员们演出虽然稚嫩,还可精雕细琢,但高难度的动作和认真的态度博得全场热烈的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以后一旦青年们有日场演出,她除了积极地宣传外,还是经常自己买票请朋友一同来看戏。让观众们早日熟悉他们,热爱他们。她自己当天却还要连夜场的演出。
事实证明袁滨忠和韩玉敏一代,马莉莉、王珊妹等一批,确实是剧团的中流砥柱。凌爱珍慧眼识宝,功夫没白花,心思没白费,铜钱没白用。春华秋实,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为凌爱珍沪剧的发展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说起剧团的“五块牌子”(主要演员)之一——凌大可也是凌爱珍“挖来的”。当时凌大可在码头上唱戏。凌爱珍听说此人戏演得不错,扮相也好。自己亲自看过后,就请他加盟“爱华”。凌大可确实是一个人才,会演戏,又会写戏(他的代表作是《红红灯记》的编剧之一,又是剧中人“鸠山”的扮演者),又当副团长,是剧团重量级的人物。
十多年过去了,白手起家,一无所有的剧团,靠的是众志成城,出人,出戏,出经济效益,出政治效益。甚至把戏演到北京,为毛主席等中央领导同志所肯定,也引来了全国文艺团体的瞩目。
凌爱珍的大家风度和超前意识,这不是在今天,而是在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令人钦佩。正是在她孜孜不倦的努力下,才造就一批优秀的接班人和高质量的剧目。
大家一致认为凌爱珍“创办剧团——志气大,成绩显著”,“培养接班人——草窝里飞出了金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