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红灯有人传——重看现代京剧《红灯记》

       今年初的一个中午，某著名演出经纪人来到我办公室，跟我聊起意欲复排现代京剧《红灯记》一事，我觉得可行。言谈之中，说起他想请上海戏校某著名文武老生出演李玉和，某年轻青衣教师出演李铁梅，并说想听取我的意见。因为是老朋友，于是，实话实说。我以为，某文武老生虽然著名，也有功架，但嗓子已然欠佳，估计难以胜任李玉和的大段唱腔；某年轻青衣教师，其唱功、做功自然无可非议，但饰演李铁梅似乎年纪偏大，倘上台“装嫩”，对演员、对观众不啻都是一种心理承受能力的考验。说了，也就渐渐淡忘了。

       11月21、22日两晚，现代京剧《红灯记》终于在上海逸夫舞台公演。我才知道，半年多来，那位演出经纪人抱着“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韧劲，一直在操作这件事情。受他之邀，我去观看了22日晚上的演出。票面上赫然印着“教师走进经典”的字样。这次演出，年初他曾提及的著名文武老生和年轻青衣教师都没有起用，主角大都由上海京剧院青年演员担纲（这出戏可视为“青春版”《红灯记》），看来他还是正视了我当时的意见的。是晚，可能是有了前一晚演出的铺垫和磨合，演出推进比较顺利，演出效果比较圆满。

       看戏，往往先入为主，即哪一出戏被哪一位演员演出名了，或哪一位演员因为某一出戏而出名，却是经常的事。这和电影一样，故事片《平原游击队》中的李向阳就是郭振清演得好，重拍的《平原游击队》中，那“李向阳”再如何努力，观众也不太买账；又如《渡江侦察记》中的连长就是孙道临演得好，重拍的《渡江侦察记》中，那“连长”再如何努力，观众还是认孙道临那位“连长”为连长。而重拍《平原游击队》中的松井大队长和重拍《渡江侦察记》中的情报处长，因为续用了老版本中方化和陈述两位著名反角演员，观众才买它几分账。

       文革期间，《红灯记》看得太多，故对剧情、唱腔、台词，乃至剧中的一招一式，不能说倒背如流，但以“烂熟于心”来形容，却非虚夸。京剧《红灯记》鼎盛时期，钱浩梁之李玉和、高玉倩之李奶奶、刘长瑜之李铁梅、袁世海之鸠山，这些演员和这些角色，几乎融为一体。所以，看过京剧《红灯记》电影的观众，也就感到这些角色非这些演员莫属了；其他人演，都不如“原版”（其实，真正的京剧“原版”《红灯记》主角也非钱浩梁、高玉倩、刘长瑜这些演员，这就要归功于电影的力量）来得好看。为此，一出让人太过熟稔的戏，由一批观众不很熟悉的演员来演绎，这对演员就是严峻的挑战了。

       上京复排的《红灯记》中，李玉和由郭毅饰演，李奶奶由胡静饰演，李铁梅由毕玺玺饰演。虽然，郭毅是CCTV第七届青京赛老生组金奖获得者，但较之文武老生钱浩梁魁梧的身材和过硬的唱功，他似乎太过“袖珍”、“纤弱”。所以，郭毅的李玉和甫一亮相，台下的观众就有一种心理落差。再则，郭毅宗“麒派”，钱浩梁则是李少春的高足，以“麒派”演绎“李派”，郭毅是否胜任？好在郭毅开口的几句唱，即“手提红灯四下看”等，以及第一场中的经典唱段《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都演绎得不错，观众也就渐渐走进剧情；到了《浑身是胆雄赳赳》、《雄心壮志冲云天》、《党教儿做一个刚强铁汉》，观众已经默默接受这位“袖珍”的李师傅了。平心而论，台下熟悉老版《红灯记》的观众，看戏时有一种下意识的挑剔之心，但看完全剧，也情不自禁地为郭毅喝彩。虽然不够魁梧伟岸，但他毕竟还是把李玉和的英雄气概演出来、唱出来、做出来了。

       李奶奶的功力主要体现在《痛说革命家史》一场。以前，高玉倩演绎的李奶奶，其台词功夫十分了得，她的《痛说革命家史》兼以话剧、京剧的表现特点，自成一格，已成经典，难以超越，这对上京“青春版”的李奶奶饰演者胡静也是一次严峻的考验。纵观全剧，应该说，胡静虽然年轻，但凭着她的努力，在“痛说”一场中唱、念、做、表俱佳，咬字、吐字、气口、喷口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可见她是下了大力气，甚至是下了死功夫的。所以，这位年轻的“李奶奶”，得到了观众的普遍认同。

       李铁梅在《红灯记》中的戏份仅亚于李玉和，刘长瑜演绎的李铁梅也已成为经典形象。这次上京“青春版”《红灯记》中的李铁梅由毕玺玺饰演。毕玺玺的戏，我看过不少，她是上京的青年花旦演员，大大小小的演出中，她的上台率很高，是个“劳动模范”，但或许由于个子比较小，很少见到她独挑大梁，一般饰演丫环、书僮、宫女为多。我所见到的毕玺玺饰演的戏份较重的角色，记忆中应该有上京“青春版”《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宝，还有最近上演的“文武昆乱史依弘”《白蛇传》中的青儿。

       “青春版”《红灯记》中，毕玺玺演李铁梅很上劲，一招一式，中规中矩。毕玺玺能唱，唱得也不错，只是平时很少能在一场戏中听到她这么多的唱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做人要做这样的人》、《听奶奶讲革命》、《爹爹给我无价宝》、《仇恨入心要发芽》，虽然有个别唱句尚不尽如人意，但总体上都演绎得比较到位。可见，为饰演李铁梅，同她的“奶奶”一样，毕玺玺也是下了大力气，甚至是下了死功夫的。所以，观众对毕玺玺的李铁梅也毫不吝啬地报以热烈的掌声。

       我倒以为，毕玺玺的李铁梅注重了角色“正”的一面，亦即努力表达了铁梅“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和“年龄十七不算小”的少年老成的一面，演得比较“凶”，却相对忽视了铁梅毕竟只有“十七岁”的小女孩的那种天真烂漫的本性，在可爱方面还可演绎得更加到位一些。虽然，毕玺玺也是荀派花旦，但或许“原版”李铁梅的扮演者刘长瑜是得到荀慧生先生亲授，因此，其扮相、嗓音、吐字、表演等所形成的风格和达到的高度，是毕玺玺目前还难以企及的。还有一句题外话，从网上图片看，生活中的毕玺玺似乎较之舞台上的小常宝、李铁梅更为靓丽些，这是不是化妆师的责任呢？

       最后说说“鸠山”。原版《红灯记》中的日本宪兵队长鸠山是著名花脸袁世海先生饰演的，同样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尚长荣先生也演过复排《红灯记》中的鸠山，自然也是完全拿下。这次上京“青春版”《红灯记》中的鸠山由任广平饰演，他工架子花脸，具有扎实的唱念基本功，其演绎的鸠山也得到了观众的认同。

       我和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位演出经纪人曾经探讨过这样的话题：至今，被称为“样板戏”或准样板戏的剧目，已有京剧《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灯记》、《杜鹃山》，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钢琴伴唱《红灯记》等在上海舞台复排或公演，演员阵容当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了，票房也相当地好。最近，京剧《红色娘子军》在北京已经复排公演（CCTV-11“空中剧院”曾经直播），由丁晓君饰演吴清华。

       假如还要在“样板戏”或准样板戏中挖挖家底，我建议那位演出经纪人朋友可以来个排除法，即：京剧《海港》、《龙江颂》、《磐石湾》等剧情太过侧重“阶级斗争”，与现今时代背景有悖，重新推出恐无可能，可以排除。京剧《奇袭白虎团》以抗美援朝为背景，复排容易通过，但这出戏对演员武功要求很高，尤其是主角志愿军侦察排长严伟才，既要有过硬的唱功，又要有卓越的武功，要找这样一位文武全才确实不易。不必排除复排可能，可以观察一段时间，看看哪位青年演员能够拿下这出戏。相对而言，我觉得，京剧《平原作战》、《红云岗》，舞剧《沂蒙颂》等还是可挖的“箱底”，如要复排公演，尚有较强的可操作性。

       如果真能在上海舞台看到复排的现代京剧《平原作战》、《红云岗》、《红色娘子军》，甚至是京剧《奇袭白虎团》，抑或是舞剧《沂蒙颂》等，我一定会前去观赏，藉此也重温一下当年的记忆。

       一周前，亦即11月15日，也是在逸夫舞台，我们见到了“原版”《红灯记》中的李玉和（钱浩梁）、李铁梅（刘长瑜）。钱浩梁已经满头银丝，步履蹒跚，上台后差点打了个趔趄，叫人担心。但他的强大的“李玉和”气场尚在，魁梧的身材，往台上一站，就足以“镇场子”。尤其是他背过身去，解开衣襟；转过身来，一个亮相。只见他一手“提襟”，一手“山膀”，那逼人的英气，马上就叫人想起李玉和的经典造型——那种气势，才是真正的“震场子”，叫人猛然就撞开了历经三十多年，已然由大红色渐渐褪成淡红色的记忆闸门。如今，“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就连舞台上“年龄十七不算小”的“小铁梅”刘长瑜，也已然成为“年龄七十不算老”的“老铁梅”，不禁叫人欷歔：“铁梅”老了，我们也老了——真是“人生易老”、“人生如梦”啊！

       不过呢，上京《红灯记》的复排成功，应该让“李玉和”们放心，并引吭高歌“万里长江波浪翻，我家红灯有人传”的铿锵乐句了。舞台，毕竟是属于年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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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