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沪剧网

标题: 也谈两个版本《敦煌女儿》中女主角的形象塑造 [打印本页]

作者: huangjianhua    时间: 2018-12-13 15:30
标题: 也谈两个版本《敦煌女儿》中女主角的形象塑造
本帖最后由 浦东大哥 于 2018-12-21 18:21 编辑

2012年末,沪剧院新推出一台原创沪剧《敦煌女儿》,跨年连演三天。这部戏首次触碰到了敦煌守护人的题材,把敦煌艺术宝库之美和“坚守大漠、甘于奉献、勇于担当、开拓进取”的敦煌人的故事搬上了戏剧舞台,思想上有深度,艺术上也有亮点。
     “驼峰悠悠送我行……”,当大幕拉开,女主角骑着骆驼前行在去敦煌文物研究所报到的路上,西北大漠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观众们看到,一位生长于上海、学成于北大的年轻姑娘,是如何满怀着报效祖国的一腔热诚来到这里,又是如何克服了种种艰难困苦扎根在这里,最终与敦煌“不离不弃永相依”。悉达多王子和舞伎程佛儿那两段,成功地在舞台上复活了沉淀千年的鲜活生命,又给女主角以苦为乐的行为注入了合理的诠释,舞美、表演也极美。曲终人散,“我生于百年繁华上海城……”这一段曲调优美、朗朗上口的唱腔,几年以来一直被广为流传。
    尽管主创团队强大、又经多次修改,但是今天回头再看,此剧应该说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的。主要表现在:
    1、编导想要表达的东西太多,导致情节过多(有些篇幅应该改写那些更能体现人物内心世界的情节),出场人物过多,戏剧节奏不够紧凑。对于“十年浩劫”和“捆绑上市”这两个与敦煌命运攸关的事件,写一件就可以了,关键是要写出敦煌人所具备的民族的、历史的责任感。同样要写“文革”,写敦煌极其丰富、又极易被“砸烂”的文物罕见地幸免于难,比写常所长被迫离开敦煌更有必要。
    2、戏剧矛盾尚显平缓和不足。网友黄英绮说得对:“限于时间关系,戏剧冲突还未进一步展开,总的印象是上半场还可以再深入挖掘,尤其在爱情、亲情与工作的冲突方面似乎还有戏可演……”。女主角初到敦煌时“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的矛盾冲突写得很好,但夫妻长期分居期间的矛盾冲突未能展开。
    3、“敦煌守护神”常书鸿的形象过于单薄,上半场未露面,露面时又仅止于一位身受迫害的知识分子形象。
    4、剧名内涵尚欠完整,留住敦煌(即常书鸿遗嘱中的“继续敦煌”)没有写。
    总之,沪剧院创作此戏可以说勇气可嘉。因为,要把大漠洞窟、壁画塑像搬上舞台已属不易,敦煌人的工作常态又看似平淡,缺少激烈的戏剧矛盾冲突。但主创团队殚精竭虑,把戏呈现得恢弘大气、生动感人。戏的不足,说到底还是一个素材取舍问题。就女主角的形象塑造而言,前半部分显然要比后半部分要好得多。
    艺无止境。经过几年的酝酿和准备,沪剧院再次汇集强大的主创团队,重新演绎“敦煌女儿”,力图锤炼出精品,打造沪剧新高地。新版的创作理念,据说是相当前卫的。

    幕启,一束追光,照亮了樊锦诗的身影。她,满头花发,起身走到台前。接着追光后移,追光里走来了已故的老所长(老院长)常书鸿。两个同受敦煌召唤而来、又同为敦煌守望一生的人,在一个交错的时空里,追忆他们的初次相遇。
    女主角风华正茂,手执介绍信,嘴里念叨着早已捻熟的洞窟编号,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她把行李和介绍信交出以后,一转身就进洞窟去看佛陀和飞天去了。常书鸿和众人寻到洞窟,她为见到自己仰慕已久的前辈而兴奋不已。常书鸿则冷静地将她上下打量,目光审慎。他郑重其事地告诉她:“这里的艰辛难想象,是黑是白是去是留等到明朝天亮再讲!”
    可是年轻人现在就想与老所长击掌为誓。不,确切地说,她是想下一个赌。于是乎,俩人三击掌!
    剧本多次给予此举以高度评价:(击掌前)“三击掌赌一个胜利开颜”;(击掌后)“常所长你我的三击掌,樊锦诗我必定胜无疑”;(回眸望)“三击掌,那决定命运的三击掌,掀开了……”;(总结)“一击掌青春留在荒凉大漠,二击掌赢回了学术敦煌,……”。
    当夜,众人为了看看上海小姑娘到底过得咋样,来到她的小石屋(石洞里用黄土垒成的土坯房)外“听壁脚”,常书鸿和段文杰还摆开了棋盘。女主角独坐在油灯下,兴奋地憧憬未来;恍惚间,似见金章来到了身边,鼓励她一定要赢得这场“赌局”。推门远望,却发现黑暗中有一对发绿的眼睛。有狼!吓得她赶快回屋,紧闭房门。(唱)“飞沙走石还有狼,这是什么鬼地方?恨不得马上逃离这地方……”但没过多久,她就进入了梦乡。天亮后众人再来,发现她居然睡得很香甜。她也发现昨夜的“狼”其实是一头驴,窘迫不已。“错把驴眼当狼眼”,从此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一则笑料。
    常书鸿走到她的身边,对她说:“祝贺你,胜利者!”
    胜利者?我心中不由得冒出了一连串的问号和感叹号!
    但我还是想看看,天亮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事实上,也来不及发生什么了——因为一晃三年过去,樊锦诗就要回上海去结婚了。也就是说,“初到敦煌”的戏份,到此就结束了。
    反观旧版,吃喝拉撒睡,细致展开长达半个小时(包括大段唱腔),单是沙尘暴就出现过几次。但是仍不及当时实际情况之万一!彼时敦煌,大漠荒凉,杳无人烟,漫天风沙。住土坯房,门窗是透风的,睡土炕,脚下是泥地,没有卫生设备。大风一刮,满床满地沙粒。入夜,旷野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没有自来水,喝的是又苦又涩、易拉肚子的咸水,有时还要到河里敲冰去取。气候一日多变,太阳能把沙丘晒到近七十度,冷起来又冷到零下二十多度。虽然气候异常干燥,她早上却不敢喝稀饭和多喝水,揣点干粮就进洞,就怕上下攀爬那颤颤巍巍的“蜈蚣梯”,要“方便”还得走一段路呢。全所只有一部手摇电话,上一次县城要走大半天的路,看到的报纸都是十天以前的。要是生起啥病来,还得劳师动众地往县里送治。没有电(1981年才正式通电),宿舍照明靠蜡烛或油灯,进洞工作靠手电或油灯,画家们靠洞外放置的镜子反射阳光来临摹壁画。每天吃的就是土豆片、白菜片和萝卜片这“老三片”和杂粮。她曾经因为营养不良加上过度劳累而出现全身浮肿,晕倒在洞窟里……。可见,虽然当时的生活、工作条件已经比常书鸿创业初期有了不少改善,但仍然非常艰苦。更令人难以排遣的,是那种“仿佛置身在洪荒”(旧版唱词)的无尽寂寞和孤独,每晚独对孤灯,想恋人、想家人,有时止不住泪水涟涟。难道说,新版打算把这些都“按下不表”吗?
    心存疑问看下去。其实樊锦诗与彭金章当初订过“三年之约”,相约在她看够了敦煌美丽的壁画、塑像以后,就申请调离敦煌、回去结婚,从此团聚在一起。所以当彭金章写好请调报告以后,樊锦诗虽有犹豫、但没过多久就签了字。但新婚之夜她并没有点亮从城隍庙买来的红烛,却下意识地点亮了常所长寄来的佛灯。彭金章明白她内心其实不想离开敦煌,随即撕毁了那片纸,为了成全她的理想而选择了分居两地、各自继续自己钟爱的考古课题。在这里,编剧把结婚地点从武汉大学宿舍改到了上海,还虚构了细节,但总的来说,是有内在依据的。
    戏的后半部分,针对旧版的不足之处作了改进,不少地方还是值得肯定的。例如:
    第四场中,樊锦诗工作育儿无法兼顾,“绑儿于床”,这个素材选得不错。它凸现出几代人为了开拓敦煌、守护敦煌和留住敦煌,付出太多,不仅是个人的名利地位、身体健康,就连情感生活、家庭孩子等等也都深受影响,真是世事难以两全!另一方面,它把樊、彭的关系从单纯的绵绵相思、相互鼓励,上升到性格互补、“你懂我”的更高层面。
    第五场唱词中的“735个洞窟、2415尊彩塑、45000平方米精美壁画”,既体现出敦煌这个世界艺术宝库的宏大规模,又让观众看到要弘扬它、守护它是多么地艰难。
    尾声中,几代敦煌人一个个“自报家门”、“身后魂守莫高窟”,也使主题得到了升华。
    ……
    看完全剧,有一些感想,请容我在这里实话实说。
    观后感之一:一个人的胜利可以来得很容易。你看,女主角只不过在小石屋里熬了一夜,一天班还没上过、一点苦还没吃过,就已经赢得了“命运”之赌,而“胜利开颜”了。(这些“大词”,我想还是少用、慎用为好吧。)
    观后感之二:女主角既很单纯,又很像“女汉子”。你看,她一路唱着“离学堂好比雏鹰展翅膀,好风送我进敦煌”而来,却对这个自己将要长期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一无所知(常所长的故事和洞窟的编号除外)。一旦碰到点情况,马上惊慌失措:“这是什么鬼地方?恨不得马上逃离……”。然而自从那一夜有惊无险以后,她就牢记“三击掌”的誓言,持之以恒地践行了五十余年——当然,签请调报告前那片刻的犹豫除外。
    也许编剧认为,一上来已经向观众亮明了她扎根敦煌的坚定决心,“困难像弹簧,你强它就弱”,所以过程描写并不重要,也不符合“淡化情节”和“诗化的表现手段”。
    樊锦诗无疑是一位生活的强者。但她也食人间烟火,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着作为一个普通女儿、妻子和母亲的喜怒哀乐。毕业前一年她曾到敦煌实习,因严重水土不服而抱病回家,心想“但愿不要去了”。但毕业分配时,常书鸿点名要她去。当时的主流价值观是“哪里艰苦到哪里去”,她想起了学雷锋时自己立过的誓言,想到敦煌有“怎么也看不够”的洞窟,加上性格要强、恋人也鼓励她,最后还是压下了父亲给学校的求情信,服从分配只身来到敦煌。但别忘了,她只是一个25岁、生长于上海(家境“算是小康家庭”)、学成于风景旖旎的未名湖畔的普通女孩子而已。
    当半夜里天花板糊纸破处掉下来活老鼠、在床上吱吱乱窜的时候,她哭过!当她在农村见到黑不溜秋的5岁大儿子、儿子却不敢认她的时候,她又哭过!当长期与丈夫分居两地、各种生活难题接踵而来的时候,她动摇过,多次与丈夫讨论过走还是留的问题!特别是“文革”中学术研究被“运动”“批斗”所替代、身为工程师的父亲又被迫害致死时,她恨不得马上离开敦煌!樊老曾经坦承:“开始我也没想在敦煌呆一辈子,可能是命中注定吧,就得呆着。呆得越久,越觉得莫高窟了不起,是非凡的宝藏。”“说没有犹豫动摇,那是假话。和北京相比,那里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世界,到处是苍凉的黄沙。”“犹豫矛盾好多年,大概犹豫了十几年。但是越犹豫,这个重心往敦煌越来越偏。”
    新版以小石屋之夜“门外遇狼”来表现敦煌生活的艰辛。樊锦诗的确有过这样的经历,而且是憋着尿、睁着眼睛熬到天亮的。但最后不是被证明是虚惊一场了吗?一个小插曲,也算是“艰辛”??旧版仅几句台词,新版大做文章。除去了虚惊一场,全剧仅有“这里的艰辛难想象”、“飞沙走石还有狼”和常书鸿前妻的唱词提到过敦煌的艰辛(且句句惜墨如金),但实质性内容在哪里?你哪怕写一只掉落到床上的老鼠,或者写一场遮云蔽日的沙尘暴,也能让观众感同身受啊!可惜没有,女主角的敦煌人生出现了“断片”,人物形象显得苍白,比后半部分差多了。反观旧版中这一段,则可谓血肉丰满,真实可信。
    樊锦诗自己也说了:“谁都可以坚守,可我们是在茫茫大漠中,那种艰苦条件是你不能想象的……”。那么,单凭几句唱词,我们观众自己“脑补”就更不可能了。
    诚然,新版的表现手段与旧版迥异,不再拘泥于情节的写实。但是,内容必须大于形式,有些情节是绝对不应该被“淡化”的。小石屋一场,弄那么多人围着一间小屋子,还要撞门而入,在看似热闹的表象之下其实掩藏着内容的空泛。“敦煌女儿”题目大,素材多,理当再三取舍,谋定而后动。在“初到敦煌”这个重要节点上,新版的素材取舍和情节设计均有欠推敲,使得剧本产生了难以消除的“硬伤”。哪怕团队再努力、理念再前卫、“三击掌”评价再高都于事无补。
    所以,我的观后感之三就是: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新版意欲创新,却有上述弊病,症结何在?今年4月10日《人民日报》上有一篇题为《深入体悟生活 才能引领时代》的文艺评论(作者王清宪),可谓一语中的:
    “书写时代典型人物,关键是如何去揭示他,如何用艺术的笔触表现他。往往不是人物本身简单,而是我们写简单了。我们要分析他们的心理过程,分析他们的内心冲突,不浅表化、不概念化,让他们有血有肉、有感染力、可学可信。”
    普通观众,一家之言,权当抛砖之作。网友中有看过新版的,愿闻你们的高见!

附:网络图片(第一张是1965年彭金章到敦煌探望樊锦诗时俩人的合影)
   

   
   

   

(, 下载次数: 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