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申曲《金陵塔》看说唱《金铃塔》的演变
袁一灵先生的说唱《金铃塔》是脍炙人口的，至今在网上还是让年青人赞叹不已。然而因为太有名，所以有一些想当然的攀附也出现了，某地有塔，就说是《金铃塔》的原型，苏州有北寺塔，也说是袁一灵创作《金铃塔》的原型，因为袁一灵先生原籍苏州。最近在看时调方面的资料，了解到近六百多时调的词虽然是各有不同，但曲调大概不会超过四十种，也是民间小调填词而成，而且有一半都是“五更调”的曲调。
恰巧看到了1930年的《数金铃塔》，于是以此为底本对手中的几个“金”字作品进行了校勘。
称为“金”字作品，是因为叫《金陵塔》还是《金铃塔》，也是有两种不同讲法的。据徐维新先生讲，袁一灵先生的说唱《金铃塔》被人误写，不少写成《金陵塔》的都是想当然的误会，并说袁一灵先生自己也认为《金铃塔》与金陵无关，塔上挂金铃与金陵（南京）毫无关系，这个塔并不在南京。而被误写成《金陵塔》还害得袁一灵先生在文革惨遭毒手，被指为念念不忘国民党南京政府。
其实，袁一灵先生的《金铃塔》中也确实没提到这金铃塔是金陵的宝塔。可是如果不看文字光听唱，是有一处是容易让人误听的，那就是“金铃额宝塔一层又一层”这一句，“金铃额宝塔”照讲法理解是“金铃的宝塔”，和“金陵的宝塔” 还真是音同字不同。
另外据介绍，在1949年前袁一灵先生即有这个说唱节目，并且是把两个说唱节目各取所需而创作的新节目。我没听过1949年前的节目，但看到了民国文献，知道袁一灵先生的《金铃塔》确是从《数金铃塔》和《孩儿歌》两段时调中各取所需的，当然各取所需之外还有袁一灵先生的创造，因为数十三层塔的形式是《数金铃塔》原有的，而 “天上一粒星”和“驼子、胡子”那两段则出自《孩儿歌》，而不知其他各段出自哪里？
但是现在听到的袁一灵先生的《金铃塔》是1949年后的改作是毫无疑问的，因为1949年后才会有“迪座宝塔造得真伟大，侪是古代劳动人民汗血结晶品啊！”这样的句子。
不过，在1949年前，那个时调《数金铃塔》确实是有凭有据地在说金陵的塔，而且指明是南京的报恩寺。且看∶
我不唱东京并西京，
单唱南京一座城。
南京有个报恩寺，
报恩寺玲珑宝塔一共十三层。
层层上面有宝贝，
角角上头有金铃。
有意思的是，不但这个《数金铃塔》中明指南京，申曲《全部改良金陵塔》（朱泉根藏）中也指金陵塔在南京。且看∶
唱只唱，
南京宝塔一十又三层。
一层宝塔八只角，
角角湾湾有金铃。
所以，1935年时的申曲中已有《全部改良金陵塔》的作品，由此可见，《数金铃塔》和《全部改良金陵塔》唱的确是南京的塔。至于是否与已定都在南京的国民政府有关，那是没有证据不可乱说的。
看过民国年间三个版本的“金”字作品，又看到另一版本的《金陵塔》（数金铃），又让人大吃一惊，原来这一版的《金陵塔》（数金铃）是两个人唱的。且看∶
甲:不唱东京并西京,
单唱南京一座城,
南京城外有座报恩寺,
玲珑宝塔共九层,
层层上面有宝盖,
角角上面挂金铃,
一个金陵四两重,
两个金铃共半斤,
三个金铃一拾贰两,
四个金铃共一斤,
上上下下金铃共有七十二个,
上秤称(隆)共十八斤。
东风吹得金铃磬叮光当响(欧)。
乙白:西风哎,
西风飘动金铃更叮光当，
响响响的个不歇火,
声声响响响到(个儿)大天四亮(欧)
快(得儿)开关(喽)!
从文字上看，《数金铃塔》或《金陵塔》（数金铃）应属苏滩，因未出过唱片，现在不知这个节目当初由谁演出。
但有意思的是，《数金铃塔》的出现年代并不早，从早期的苏滩或时调节目中并没有这个《数金铃塔》，我是在1936年的《时调大观》中才看到这个文本，但文本中的句子却显得十分原始和杂碎，而申曲的两种版本好像要比它成熟而完整，而且其中也有类似袁一灵先生那样的再创造。当然申曲两种版本的年代也是早的，这是从申曲两种版本的收藏者那里推测出来的。
研读这几个版本后，有这样几个感觉∶
一、《数金铃塔》的文字较少，而且前面的叙述有点不知所云，怀疑是杂入了其他手稿的文字。且看∶
我唱的桃花儿的红，
杨柳条清哪以末清。
周瑶老儿进关边，
手里向捧着一只木瓜当作秋白梨。
他拿在手嚓嗒一口兜，
吃到那个嘴里向酸珠珠湿连连。
周瑶老儿说到里格好，
这么样的东西，
那么样的东西，
怎样好出典。
我不唱东京并西京，
单唱南京一座城。
由上可见，除了“我唱的桃花儿的红，杨柳条清哪以末清。” 以后八句都可删除，到“我不唱东京并西京，单唱南京一座城。” 可接下去。
二、申曲的两种版本都出自名家收藏，其中一位还是申曲在本滩时期的老前辈曹俊山口述，他是邵文滨的老师，更是十分珍贵。另一件是朱泉根藏，他的老师是胡锡昌，师兄弟是石根福，也是一位老前辈。从曹俊山口述的《金陵塔》中可见，他学的《金陵塔》版本也不晚，因为那金陵塔上挂的是钢铃而不是金铃，这是不同的，而且苏滩版《数金铃塔》中只有东风和西风，申曲版中东西南北风都有，且看∶
苏滩版《数金铃塔》
东风吹动得啦响，
西风吹动得铃西以末东，
东那以末西。
叮叮当当响到天明亮。
申曲版《金陵塔》
东风吹起，唧铃，唧铃，
西风吹起，扎唧，扎唧。
南风吹来像个鹦鹉叫，
北风吹来好像凤凰声。
文采比苏滩版要好一点吧？
三、申曲版《金陵塔》中已夹进象绕口令一样的白口，而且也是从苏滩的《孩儿歌》搬来的，只是改了几个字而已。且看∶
月亮亮，
家家小囡出来白相相。
小囡来仔一大场，
地上拾着一只钉来打管枪。
触杀观音呒肚肠，
肚肠顶拉枪头上。
拨拉老鸦衔去摆道场。
做个道场真好看，
亲亲眷眷齐来看，
乡下娘娘骑仔牛唠看，
城里娘娘骑仔马唠看，
八十岁婆婆呒没看，
登拉屋里看门还要抱小囡。
四、值得注意的是∶三个版本的开头两句，只有朱泉根藏本最接近现在袁一灵先生的版本，那就是著名的“桃花蕊头红，杨柳条儿青。” 其他两种版本分别是∶
苏滩版《数金铃塔》
我唱的桃花儿的红，
杨柳条清哪以末清。
申曲版《金陵塔》（曹俊山口述）
桃花映面红，
杨柳条儿青。
从这中间可以看到这个唱段的演进关系，初步判断应是∶
苏滩版《数金铃塔》最早，申曲版《金陵塔》（曹俊山口述）做了初步创作，但“钢铃” 一词应另有出处，申曲版《改良金陵塔》（朱泉根藏本）又在曹俊山口述本上有改动，加进了“朱泉根搭班宋美琴”、“播音台里弹弦子”等句子，使时代气息更浓，
五、民国时所谓的时调大多数是苏滩，而苏滩的段子大多数后来被独脚戏所吸收，成为独脚戏说唱的段子，而申曲在本滩时期的段子也有类似状况，只是发现不多，如《陆雅臣》、《游码头》中的内容都有滑稽的痕迹，而申曲版《金陵塔》也是如此，如∶
癞痢癞得洋腔，
肩架上背只洋箱，
有的叫俚卖京货，
有的叫俚背竹箱。
一到乡下村庄上，
箱子落在场地上，
拿出一个唤叫娘，
摇起来，交关好白相。
棘冬棘冬枪，
棘冬棘冬枪。
一歇歇，来仔交关大姑娘。
乡下大姑娘，
有吃呒看相。
有个走来买花线，
有个走来剪花样。
癞痢看见喜洋洋。
常言道，丑人多作怪，
残疾爱打棚。
癞手摸到人家身浪香，
乃是勿好哉，
来是几个毛头虎子小后生。
看见登时火来光，
拿俚箱子踏踏坏，
物事放拉场上香。
耳光栗栗腊腊一阵打。
打得癞痢唔呀唔呀叫爷娘。
自家癞来勿识相，
辣火要炒豆瓣酱，
吃着一顿辣家生，
以后来看见女人勿打棚。
应当指出∶当时的一些段子都拿有疾病的人来说笑，也看不起残疾人，这是当时的时代局限和社会风气，显示了一种落后。
还有，在申曲版《改良金陵塔》（朱泉根藏本）中，竟有这样的句子∶
不唱前朝并后台，
唱只唱，
南京宝塔一十三层，
哈哈没得了。
这“哈哈没得了。”正是当时演出时需要的效果。
同时，在申曲版《改良金陵塔》（朱泉根藏本）中，还有这样的词可以制造演出时需要的效果。如∶
啊啾，
桃花蕊头红，
杨柳条儿青。
不唱前朝并古时，
唱只唱，
南京宝塔一十又三层。
这“啊啾，”似乎有过去丑角出场的架势，也有定场的效果。
六、苏滩版《数金铃塔》与申曲版《金陵塔》相比，在数塔的层次上表现不同。苏滩版《数金铃塔》数得好象花一点，是这样数的∶
一、三、二、五、四、七、六、九、八、十一、十、十二、十三层。一进一退，显示出一种花式绕法。
申曲版《金陵塔》是这样数的∶
一、三、五、七、九、十一、十三、十二、十、八、六、四、二层。隔层上、隔层下，不是很花俏。
而在内容的表现方式上，苏滩版《数金铃塔》显得单调些，只是一段一段数塔层说绕口令，缺少了一些有社会人文意思的内容，且看∶
苏滩版《数金铃塔》
金铃塔，塔金铃。
玲珑宝塔要数第一层。
一个和尚一卷经，
一个木鱼一个磬。
一张桌子四条腿，
桌儿上面点起一盏灯。
金铃塔，塔金铃。
玲珑宝塔要数第三层。
三个和尚三卷经，
三个木鱼三个磬。
三只桌子一十二条腿，
桌儿上面点起三盏灯。
金铃塔，塔金铃。
玲珑宝塔回数第二层。
二个和尚二卷经，
二个木鱼二个磬。
二只桌子八条腿，
桌儿上面点起二盏灯。
申曲版《金陵塔》
金陵塔，塔金陵，
玲珑宝塔跳先第三层。
三只台子十二条凳，
三个和尚三卷经。
三个木鱼三个磬。
木鱼敲得必剥声，
磬子敲得汪汪声。
念个经，怪好听，
点盏火来蛮鲜明。
上头点盏灯，
下头摆卷经。
里头人照不到啥外头人，
外头人难照里头人。
老和尚敲一几念一声，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尊观世音。
癞痢癞，偷鸡杀，
偷得来拉屋里杀。
放末放拉马桶盖上杀，
鸡末叫，狗末咬，
癞痢娘子哈哈笑。
爷吃心肝娘吃肺，
癞痢吃个硬烧屁。
金陵塔，塔金陵，
玲珑宝塔跳先第五层。
五只台子廿条凳，
五个和尚五卷经。
五个木鱼五个磬。
木鱼敲得必剥声，
磬子敲得汪汪声。
念个经，怪好听，
点盏火来蛮鲜明。
上头点盏灯，
下头摆卷经。
里头人照不到啥外头人，
外头人难照里头人。
老和尚敲一几念一声，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尊观世音。
麻子麻鼻头，
张家园里偷竹头。
竹头偷不着，
不（拨）拉黄狗咬一口。
痛来勿过头，
鲜血淋淋望外流。
滑脚就逃走。
一逃逃到家里头，
伊拉姆妈娘房里走出交关老朋友。
这些段子现在看来或许很低俗，但这些有时代气息的内容正是当时民俗信息的真实文本，可供有兴趣者研究。
七、即使在申曲版《金陵塔》中，两种版本也不一样，而朱泉根藏本显得更合理，更简洁。如∶
申曲版《金陵塔》（曹俊山口述）
小麻子，推车子，
一推推到陆家嘴。
爬浜过去偷桃子，
桃子偷勿着，
拾着一块破银子。
银匠店里兑脱仔，
买仔一只猪肚子，
拿转来，
理肚子，
洗肚子。
烧末烧仔一锅子，
吃末吃仔一肚子，
肚皮吃来像桔子，
走在路上熬不住，
来不及，脱裤子，
薄屎撒仔一裤子，
走到黄浦滩上洗裤子。
阿象一个癞皮叫化子。
申曲版《改良金陵塔》（朱泉根藏本）
小麻子，推车子，
一推推到陆家嘴。
拾着一块小角子。
买仔一包南瓜子，
剥末剥是一盆子，
烧没烧是一锅子，
撒末撒仔一裤子，
黄浦滩浪洗裤子。
红头鬼子看见仔，
一把拖牢小辫子，
搭拉生能一棍子，
巡捕房罚脱仔三只小角子。
八、在申曲版《金陵塔》中，还有用不同形式来表现的段子，如有的是绕口令，有的是字谜，有的用拟人化方式来表现，还有用童谣形式来表现。如∶
绕口令
大伲子，二圆子，
三米子，四脚子，
五胖子，六合子，
七才子，八法子，
九菜子，石榴子。
石榴子，拿来吃脱仔，
九菜子，摆拉种脱仔，
八法子，七才子，考中仔，
六鞋子，着脱仔，
五胖子，拿来煎脱仔，
四脚子，抬轿子，
三米子，跳脱仔，
泥圆子，掷拉河里养（漾）脱仔，
大伲子，播音台里弹弦子，
字谜
一点一横长，
言字在中央。
两面丝绕绕，
当中在个马娘娘。
东一长，西一长。
心打底，月打墙，
张飞踢一脚，
刘备触一枪，
关老爷放个小爆仗。
拟人化方式
一对苍蝇嗡嗡飞，
飞到东来飞到西。
蚊子问俚那里去，
癞痢头上吃东西。
噫，
癞痢癞得真希奇，
三两根癞毛批唠批，
要想梳个盘龙髻，
只怪侬两根断命头发勿争气。
童谣
孟子见梁王，
房里有只床，
床里有只缸，
缸里有只蛋，
蛋里有只黄，
黄里有个小和尚，
唔呀唔呀要吃绿豆汤，
吃仔落出十七八只黄鼠狼，
街前落后老鸡小鸡都吃光。
到仔年夜头呒没鸡肉吃，
勿要错怪我伲两个唱滩簧。
研读完1949年前的几个作品，再来看看袁一灵先生的作品，就会感到袁一灵先生更简洁、更有艺术品位，他的再创作，更富有时代特色。可惜的是这数十三层宝塔的词他没有唱全，只唱了一、三、五、七、九、十一、十三层的词，也就是只有七段。后来因年龄关系，他只唱到九层，也就是只有五段。
从唱词上说，他的学生在学唱和改编这个作品上就没有他唱得简洁明快，反而在无谓地衬字上或用花腔放慢节奏方面，唱得并不爽快，还时而有脱板，时而有几段绕口令是唱乱的，这是很遗憾的。
黄永生先生唱的《金陵塔》是学唱老师的，但在第十一层上改变了老师的词，用“一二三四五六七”来绕口令，这就有点纯是为了绕口令而绕口令了，不如袁一灵先生那段“绿化美化香化”的词富含时代信息了。
听了好几个版本的《金铃塔》，都感到这样好的形式还是应该好好发展，照现在的状况，《金铃塔》只是练基本功的教材，而在作品本身的进步上，无论是“旧瓶装新酒”而演化成“什么塔”、“什么塔”也罢，用“外国话”、“各地方言”来丰富表现形式也罢，除了赋有一些新的时代信息外，作品本身都没有跨越袁一灵先生的身边，也就是没有过艺术的进步。
我们期待着《金铃塔》的艺术有新发展，这是回顾了过去一百年历史而对新作品的新期盼，相信后来者一定会有新进步！
楼主的这篇大作,依个人之见,是极有价值的"论文".
建议您直接发给徐维新先生. 有道理 对一段曲子作如此翔实的考证，足见先生严谨、认真的治学态度。 敬佩，服帖，精彩 看了这篇文章。真可谓感慨万千！原来我们听的《金玲塔》还有这么曲折的故事。谢谢了。 {:1_299:}{:1_299:}{:1_299:} {:1_299:}{:1_299:} {:1_299:}{:1_299:}{:1_299:}谢谢上传！{:1_299:}{:1_299:}{:1_299:} {:1_299:}{:1_299:}{:1_299:}谢谢老师上传{:1_287:}{:1_287:}{:1_287:} 谢谢老师上了一堂很好的课，有待慢慢看来.......{:1_284:}{:1_284:}{:1_284:}{:1_284:}{:1_299:}{:1_299:}{:1_299:}{:1_299:} 谢谢老师的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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